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顾余的远行 > 第一章


初遇栀子香
我第一次去顾余的公寓,是在初夏一个风里裹着栀子花香的下午。老小区的楼道没装声控灯,我攥着手机手电筒往上爬,每踩一级台阶都能听见木头吱呀的声响,到六楼时,指节已经捏得发僵。
门是虚掩着的,我刚敲了两下,就听见里面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顾余站在门后,穿一件洗得软塌的浅灰短袖,领口卷着一圈白边,牛仔裤膝盖处有一道不明显的磨白——是他穿了三年的那条。他比我高半个头,站在逆光里,额前碎发垂下来,把眼睛遮得只剩一点浅淡的轮廓。进来吧,他侧身让开,声音轻得像落在窗台上的柳絮,茶刚泡好,温的。
公寓比我想象中更小,一室一厅,家具摆得像按尺子量过似的规整。客厅的浅米色沙发上搭着条同色毯子,边角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雏菊——后来顾余说,是他初中一个人住时,对着电视教程绣的,针脚扎错过好几次,指尖还留过血印。茶几上放着个白瓷杯,杯沿沾着一点茶渍,旁边摊开一本《无人生还》,书页折角的地方夹着张旧书签,是张泛黄的作文纸裁的,上面用铅笔写着顾余两个字,笔画很用力,纸背都透了墨。
随便坐,顾余把另一杯茶递我手里,杯子温度刚好裹住掌心,没什么招待的,只有上次烤砸的饼干。饼干装在透明玻璃罐里,形状歪歪扭扭,边缘有点焦黑,是他上周说想试试烤箱的成果。我捏起一块咬了口,硬得硌牙,却有股很淡的黄油香——他特意买了无盐黄油,知道我不爱吃咸口。好吃,我嚼着饼干含糊说,比便利店卖的脆。顾余坐在对面的小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轻轻蜷了一下,嘴角往上扬了半分,又很快压下去,像被风碰了一下的蒲公英,没等散开就落回原地。
我们聊天时,大多是我在说,他在听。我说公司楼下的流浪猫生了三只小猫,橘色的那只总抢奶喝;说隔壁同事买了新咖啡机,冲的拿铁苦得像中药。顾余听得很认真,偶尔会点头,或者问一两句后来小猫有没有找到领养你没让他调淡点吗,声音始终温和,却总隔着一层似的——比如我笑到弯腰时,他只会跟着扯扯嘴角,眼睛里没有笑意;比如我提到我妈昨天给我寄了粽子,他会顿两秒,再轻声接一句挺好的。
聊到一半,他起身去厨房拿东西,我趁机打量客厅的墙。墙上挂着三幅静物画,都是顾余画的:左边是个表皮有斑点的苹果,中间是只缺了口的白瓷杯,右边是一束干了的满天星——花瓣已经发脆,却被他用透明罩子小心罩着。那束满天星是我大学毕业时买的,顾余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当时宿舍没人要,我就带回来了,晾成干花,居然放了四年。他把西瓜推到我面前,叉起一块递过来,刚从冰箱拿的,别吃太快,会胃疼。
我咬着西瓜,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你小时候一个人住,晚上不害怕吗话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顾余提过,四年级后他就一个人守着那间一房一厅,连除夕夜都是自己煮速冻饺子。他捏着西瓜的手顿了顿,指尖在西瓜皮上掐出一道浅印,好一会儿才说:刚开始怕,总觉得衣柜里藏着东西,就开着客厅的灯睡觉,醒来时毯子总滑到地上。他抬眼看向阳台,窗外的栀子树正开得盛,风一吹,花瓣就落在窗台上,后来就不怕了,因为知道就算怕,也没人会来帮我盖毯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我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悄悄攥紧了,指腹泛着白。我没再追问,低头啃着西瓜,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那天我们待到傍晚,夕阳把客厅染成暖橙色时,我起身要走。顾余送我到楼下,站在楼梯口的老槐树下,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路上小心,他挥了挥手,手腕上的旧手表晃了晃——是他高中时用奖学金买的,表带已经磨得发亮,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我走了十几步回头,他还站在那里,像棵安静的白杨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离开的方向。

雨夜告别
顾余告诉我他要出国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后,一个下着毛毛雨的晚上。我们约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冷透的拿铁,杯壁凝的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淌,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刚坐下,他就把手机推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封英文邮件,顶端印着一家德国设计工作室的logo。上周收到的通知,他把手机拿回去,指尖在屏幕边缘轻轻蹭了蹭,通过了,下个月中旬走。我捏着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蒸汽烫得指腹发麻:怎么这么突然你之前从没提过。他低头搅了搅冷掉的拿铁,银勺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其实去年就开始准备作品集了,一直没敢说——怕没通过,白高兴一场。
我看着他的侧脸,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连睫毛的弧度都显得很淡。你在这边的工作……我记得他公司老板上个月还跟他谈了升职,说要把新的设计项目交给她,老板没挽留你吗留了,顾余抬了抬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雨点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歪扭的水痕,谈了两次,说给我涨薪,还能调去靠窗的工位。他顿了顿,又说,但我还是想走。
为什么我问。顾余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才慢慢开口:上个月我去超市,看见一对夫妻带着小孩买冰淇淋,那个小孩闹着要巧克力味的,爸爸蹲下来跟他说‘吃完要刷牙’,妈妈在旁边笑。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雨打湿的纸,我突然就想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话。他搅咖啡的手停了下来,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家店,甚至每棵树,都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放学回家开门时的冷清,想起作文本上的空白,想起四年级那天在办公室门外听见的话。
我没敢接话。顾余很少提四年级的事,只在一次喝多了的时候说过几句:那天老师让家长填学籍表,他打了十几个电话,爸妈都没接,最后是老师打的,电话秒通。他站在办公室门外,听见妈妈跟老师吵,说早知道当初就该掐死他,爸爸在旁边吼你以为我想管——那些话像碎玻璃,嵌在他心里,这么多年都没拔出来。
你在那边,一个人能行吗我问,声音放得很轻。顾余笑了笑,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眼角却没什么弧度:我都一个人过了二十年了,还有什么不行的他说那边的工作室在一条有梧桐树的街上,楼下有个小面包店,他查过,早上七点会卖刚出炉的可颂;说租的公寓离图书馆很近,周末可以去看推理小说,那里有很多国内没引进的版本。
雨停的时候我们起身离开。顾余把伞塞给我,伞柄还是温的——他刚才一直攥在手里。我家离这儿近,跑回去就行,他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校服外套的衣角被风掀起来,你别淋着,明天还要上班。我想把伞递回去,他已经转身跑进了夜色里,背影很快被路灯的光晕裹住,没走几步,又回头朝我挥了挥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旧物拾忆
顾余开始收拾行李,是在一周后的周末。我去帮他时,公寓里已经堆了三个纸箱,最上面的那个贴着张便签,写着书——字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横平竖直,却有点歪,他说小时候没人教他握笔,是自己对着课本练的。
这些书,你都要带走吗我指着书架上一排推理小说问,最左边那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封面已经掉了角,书脊用透明胶带粘了三层。顾余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本书,动作像在摸一件易碎的瓷器:这本要带,剩下的捐给社区图书馆。他说这本是他初中时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那时候他一个人住,晚上总睡不着,就坐在客厅的台灯下看,看到凌晨三点,窗外的天有点亮了,才敢躺下。你看这里,他翻开书,第37页的空白处画着一个小小的火柴人,那时候觉得福尔摩斯太孤单了,就给他画了个朋友。
他把书放进贴身的背包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是老式的饼干盒,上面印着褪色的熊猫图案。打开盒子时,里面掉出一张旧照片,是顾余四岁时的样子,被爸妈抱在中间,他穿着件红色的小毛衣,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唯一一张跟他们的合照,顾余把照片捡起来,用指腹擦了擦上面的灰,小时候放在枕头底下,后来搬家时弄丢了,去年整理旧物时,在爷爷奶奶家的老衣柜里找到的。他把照片放回盒子,又拿出一个旧作文本,封面写着小学四年级(下),边角已经卷得像波浪。
我翻开作文本,里面大多是空白的,只有最后几页写着字,还是用铅笔写的,笔画歪歪扭扭。最末一页有一行小字,被橡皮擦过好几次,却还是能看清:今天老师让写《我的爸爸妈妈》,我不会写。他们有新的宝宝了,不要我了。顾余坐在旁边,看着那行字,手指轻轻按在纸页上,像是在按一个已经结痂的伤口:那时候总觉得,是不是我写不出作文,他们才不喜欢我。他顿了顿,又说,后来才知道,跟作文没关系。
收拾到傍晚时,我们找出了顾余初中时的校服。蓝白相间的外套,袖口磨破了,他用针线缝了个小小的太阳图案——针脚歪歪扭扭,颜色也跟校服不搭。那时候衣服破了没人补,他把校服叠起来,放进捐赠的箱子里,我就对着电视学缝补,第一次缝的时候,针扎进指尖,流了好多血,我没敢哭,怕哭了更没人管。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顾余打开客厅的灯,暖黄色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小记号。
明天我把这些寄走,他指着捐赠的箱子说,剩下的东西,留给房东吧。我们坐在空荡的地板上,手里拿着没喝完的可乐,罐子冰凉。我有时候会想,顾余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那时候爷爷奶奶愿意喜欢我一点,爸妈愿意多陪我一点,我现在会不会不一样他没等我回答,又自己笑了笑,不过想这些也没用了,人总不能一直盯着过去。
我看着他手里的可乐罐,上面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顾余好像没察觉,还在轻轻转着罐子,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户人家的灯亮着,隐约能看见一家人围在餐桌旁吃饭,笑声顺着窗户飘过来,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空气里。

风筝未飞
顾余说想跟父母吃顿告别饭,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去了附近的公园,那天风很软,吹得柳树条飘来飘去,公园里有老人在打太极,小孩追着风筝跑,吵得很热闹。
顾余手里攥着个没拆开的风筝,是前一天在超市买的,蓝色的,画着一只鲸鱼。我想请他们吃个饭,他把风筝放在腿上,指尖轻轻摸着鲸鱼的图案,就当是告别,我走了之后,应该就不回来了。他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今天要吃面条一样平常,可我看见他的指节捏得有点发白——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小时候跟老师说话时会这样,后来跟老板谈项目时也会这样。
你跟他们说了吗我问。顾余摇摇头,把风筝翻过来,看着背面的说明书:还没,想先给我妈打电话。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知道,他们大概率不会来。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鲸鱼形状的,跟顾余手里的一模一样。你小时候放过风筝吗我问。顾余低头笑了笑,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没有,那时候一个人住,没人帮我举风筝线。
那天下午,我们试着放顾余的风筝。他举着风筝跑,我拉着线,可风筝总飞不高,刚离开地面就往下坠。顾余跑了好几次,额头上渗了汗,头发贴在皮肤上,却没一点不耐烦。可能是风太小了,他捡回风筝,蹲下来调整线轴,手指在绳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再试一次吧,说不定就飞起来了。
最后风筝还是没飞起来,顾余把它折好,放进袋子里:留着吧,明天带给社区的小孩。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家卖糖葫芦的店,顾余停了下来,盯着玻璃柜里的糖葫芦看了很久。小时候我跟奶奶去赶集,他说,看见别的小孩吃糖葫芦,我也想要,奶奶说‘你又不是亲生的,凭什么要’,后来就再也没提过。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我一串:尝尝,应该挺甜的。
第二天晚上,顾余给我发消息,说他给妈妈打电话了。我握着手机等了很久,才收到他的第二条消息:我妈说弟弟要中考了,她要在家补课,没时间。后面跟着一个句号,像个孤零零的标点。我回他没关系,下次再试,其实我们都知道,下次是不存在的——顾余的弟弟比他小十岁,是妈妈跟继父生的,从小到大,妈妈的时间永远是给弟弟的。
又过了三天,顾余给爸爸打电话。那天我在他公寓里,听见他站在阳台打电话,声音放得很轻:爸,我下个月要出国了,想跟你吃个饭……停顿了很久,他又说,哦,你在陪妹妹参加舞蹈比赛啊……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好,下次再约。挂电话时,他的手还举在耳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他转过身,看见我在看他,就扯了扯嘴角:我爸说妹妹要比赛,没时间。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拿起桌上的糖葫芦——是昨天买的,已经有点化了,糖衣粘在纸上。其实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他咬了一口糖葫芦,糖渣掉在腿上,但还是想试试,万一呢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糖屑,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天晚上,顾余把没吃完的糖葫芦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坐在沙发上,对着空白的墙看了很久。我没敢打扰他,只是把他的外套轻轻搭在他肩上——外套上还留着他小时候缝的小太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小。

礼物寄情
顾余没再提吃饭的事。他开始准备给父母的礼物,每天下班回家就躲在房间里忙,有时我去送东西,能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画画,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安静的剪影。
他给妈妈画的是一幅肖像画,画的是妈妈二十岁时的样子——从那张旧照片上拓下来的。照片里的妈妈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扎着马尾,笑得露出嘴角的梨涡。顾余画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要对着照片调整颜色,连连衣裙上的碎花数量都数了三遍。我记不清妈妈现在的样子了,他拿着画笔,笔尖蘸着浅粉色的颜料,只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挺好看的。画完那天,他把画挂在墙上,站在远处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她能喜欢。
给爸爸的礼物是一支钢笔。顾余说,他小时候见过爸爸用这个牌子的钢笔,黑色的,笔帽上有个银色的logo。为了找这支笔,他跑了三家文具店,最后在一家老店里找到——老板说这是最后一支旧款,已经放了十年。我爸以前写东西总用这种笔,顾余把钢笔握在手里,轻轻转了转,后来他有了新家庭,就再也没见过他用了。他还在钢笔盒里放了一张纸条,写着爸,这支笔你以前喜欢用,希望你现在也能用得上,字写得很工整,比他小时候的作文本上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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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礼物那天,顾余特意穿了件新洗的衬衫。我们去快递点的路上,他手里一直攥着两个盒子,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填快递单时,他对着地址看了很久,反复确认门牌号——是他去年从爷爷那里问来的,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看了不下十次。你说,他们会收吗他突然问我,声音有点发颤,会不会觉得我麻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的,这是你的心意。
快递员接过盒子时,顾余又多问了一句:大概几天能到同城的,明天就能到。快递员说。顾余点点头,看着盒子被放进快递袋,然后转过身,慢慢往回走。路上遇到卖糖葫芦的,他又买了一串,这次没给我,自己拿着,咬了一口,糖渣落在地上,被风吹走了。
寄出去就好了,他说,声音很轻,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我都做了我该做的。我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来往的人,有情侣手牵手,有父母抱着孩子,有老人互相搀扶。顾余咬着糖葫芦,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红绿灯,红灯变绿灯,绿灯又变红灯,反复了好几次。
我以前总盼着他们能想起我,他突然开口,糖葫芦的糖衣粘在嘴角,盼着他们能给我打个电话,问我吃饭了没,冷不冷。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指尖沾了点糖渍,后来四年级那次,我听见妈妈说‘该掐死我’,又看见他们跟新的孩子笑,就慢慢不盼了。他顿了顿,又说,现在也挺好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
那天晚上,顾余把那幅画的草稿折好,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层——是他画废的三张草稿,每张上面都有妈妈的影子,却都没画完。他说,留着做纪念,以后想起来时,还能知道自己曾经很认真地想过他们。

远行释然
顾余走的那天,机场里人很多。我帮他提着行李箱,看着他手里的登机牌——边缘被他捏得有点皱,上面印着目的地的英文,他看了很多次,好像要把那几个字母刻在脑子里。
不用送进去了,他在安检口停下来,把行李箱从我手里接过去,里面人多,你回去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比平时低了半分。我点点头,想说照顾好自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记得发消息。顾余笑了笑,这次的笑比平时真切一点,眼角有了点浅淡的弧度:会的。他抱了我一下,很轻,只有两秒,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是他一直用的那款,柠檬味的。
他转身走向安检口时,我看见他手里还攥着那个铁盒子,里面装着那张旧照片和旧作文本。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不是看我,是看机场出口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然后很快转过头,脚步没停。安检员接过他的登机牌时,他又看了一眼出口,这次没回头,径直走了进去,背影很快被人群淹没。
我在机场待了很久,直到广播里传来他那趟航班起飞的通知,才慢慢离开。走出机场时,阳光很刺眼,我拿出手机,看见顾余发了条消息:我登机了,外面阳光很好。后面跟着一张照片——是他从飞机舷窗拍的,云像棉花一样铺在下面,很白,很软。
一周后,顾余发消息说,他收到了妈妈的微信。妈妈说,画挂在了客厅的墙上,弟弟说画里的阿姨真好看;爸爸也给了他一条消息,只有五个字:钢笔好用,谢了。顾余回复他们你们照顾好自己,然后把手机放在一边,去阳台画画了——画的是楼下的梧桐树,叶子在风里飘,很像他公寓楼下的那棵。
我好像终于释然了,他后来在视频里跟我说,背景是他新租的公寓,书架上放着那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旁边是那个铁盒子,以前总觉得,没得到他们的爱,是我不够好。现在才知道,不是我的问题。他手里拿着画笔,正在画一朵小雏菊,跟他沙发上那条毯子上的一样,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早上能吃到刚出炉的可颂,周末能去图书馆看书,同事也很好,会跟我一起讨论设计。
视频里的顾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睛里有了以前没有的光。他说,他把那本旧作文本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不是为了记住过去,是为了告诉自己,那些孤单的日子都过去了;他说,他在公寓里种了一盆满天星,是新的,不是干花,每天都会浇水,盼着它开花;他说,他再也不会在别人的小区外等大半天,再也不会羡慕别人有爸妈接,因为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看着视频里的顾余,他正在给满天星浇水,阳光落在他身上,很暖。突然想起第一次去他公寓时,他说我都一个人过了这么久了,没什么不可以的——那时候他的声音里藏着委屈,现在却满是轻松。
后来顾余很少提国内的事,只是偶尔会发些他画的画,有街景,有面包店,有他种的满天星。最近一次发消息,是他拍的一张夕阳照,配文:今天的夕阳跟以前公寓楼下的很像,但现在,我不用再一个人看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很暖,像顾余终于等到的,属于他的光。而那个曾经在作文本上写我想有个家的小孩,终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为自己建了一个家——没有孤单,没有委屈,只有他喜欢的画,喜欢的书,和属于他的,平静又温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