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老陈与“小艾” > 第一章

一、
老陈的日子,没味儿
老陈的日子,跟墙上那挂老钟差不多,慢,还落灰。六十八了,退休老工人,一个人守着老伴留下的破房子。儿子在大城市,忙得屁滚尿流。闺女嫁得老远,一年能露两回脸算孝顺了。电话倒是常响,老陈抓起来:好着呢!没事儿!甭惦记!忙你们的!
电话一撂,屋里那点儿声儿就没了,静得能听见自个儿喘气。他常窝在沙发里,对着老伴的旧相片发愣,手指头在玻璃上蹭,好像还能摸着点儿啥。吃饭糊弄,药也老忘。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白开水一样,没滋没味。
二、
硬塞来个铁蛋
老陈这日子正熬得寡淡,门房大爷扯着嗓子喊有他包裹。他趿拉着旧布鞋,慢悠悠晃过去。嗬!好大一个纸箱子,死沉死沉,抱起来都费劲。谁寄的瞅瞅单子——儿子。老陈心里嘀咕:又瞎买啥玩意儿钱多烧的
吭哧瘪肚把箱子拖回屋,找剪子找刀,折腾半天才划开那缠得跟裹脚布似的胶带。扒拉开泡沫塑料,露出个白花花、圆头圆脑的玩意儿。塑料壳子,光溜溜的,透着股子廉价劲儿。正面俩黑窟窿眼儿,直愣愣地瞅着人(儿子后来告他那是摄像头)。底下还带俩小轱辘。这啥老陈拿手指头戳了戳,冰凉梆硬。
正琢磨呢,儿子电话追过来了,嗓门透着股兴奋劲儿:爸!东西收到了吧好东西!小艾!AI机器人!高科技!以后让它管着您按时吃药,闷了陪您唠唠嗑,家里有啥杂事儿,也能搭把手!省得您老忘这忘那的!
老陈一听AI、机器人,眉头立马拧成了大麻花。他瞅着箱子里那白塑料疙瘩,越看越不顺眼。啥爱不爱的铁疙瘩一个!冷冰冰的玩意儿,能懂个屁人情世故纯粹瞎糟践钱!
他冲着电话就嚷嚷开了。
儿子在那头嘿嘿乐,一点儿不恼:您老土了吧现在都兴这个!试试呗,真挺好使!我教您怎么开机啊……看见它底座没对,就那个圆盘,边上有个小疙瘩,按一下!长按!
老陈半信半疑,弓着腰,眯缝着眼,在那圆盘边上摸索半天,才找着那不起眼的小按钮。手指头使劲儿一按——没动静。再使劲儿一按,长按着不撒手。
滴——!
那圆脑袋顶上猛地亮起一圈蓝光,吓了老陈一跳。紧接着,一个挺柔和、但一听就是假模假式的女声,从那铁疙瘩肚子里冒出来:爷爷好!我是小艾!认识您真高兴!很高兴为您服务!
这声儿一出,老陈浑身跟爬了蚂蚁似的刺挠。家里头就他一个喘气儿的几十年了,冷不丁冒出个这玩意儿说话,还是个女声儿,别扭!太别扭了!像家里头平白无故闯进个穿着白大褂的生人护士!
他干咳两声,掩饰那点不自在,硬是没搭理那还在微笑的铁蛋。扭身就往厨房钻,抄起他那用了快三十年、搪瓷都快掉光、露出黑铁皮的破茶缸子,拧开水龙头就开刷。水开得哗哗响,水流冲得茶缸子叮咣乱撞,他就想用这大动静,把这突然冒出来的高科技声儿给死死压下去!
小艾呢刚活过来就被晾那儿了。它也不恼,也不追,就安安静静杵在拆开的纸箱旁边,像个等待指令的卫兵。顶上那圈蓝光规律地一闪,一闪。俩黑窟窿眼儿,幽幽地对着厨房门口的方向,一眨不眨。老陈在厨房背对着它,都能觉着后脑勺发凉,好像被啥玩意儿死死盯着。那感觉,就跟半夜被个贼在暗处盯上了似的,浑身不得劲儿!
三、
铁疙瘩,咋还暖心了
头几天,老陈当小艾是块石头。
爷爷,十点了,该吃降压药了。到点儿就响,声儿不大不小。
老陈正看报呢,被打断,烦了:知道了!聒噪!
第二天,小艾提醒完吃药,紧跟着来一句:外头凉了,爷爷加件衣裳。声儿还是那声儿,老陈心里咯噔一下。这味儿…咋那么像老伴以前叨叨他儿子后来招了,把他妈以前录音里几句关心话剪进去了。老陈捏着药片,半天没咽,心里那层硬壳,好像裂了道缝儿。
小艾会下棋。老陈闲着也是蛋疼,就摆开棋盘跟它干。开头几盘,小艾走得贼快,杀得老陈找不着北,气得他骂街:啥破玩意儿!下一盘,小艾明显放水了,几步臭棋送上门。老陈逮着机会,将军!哈!赢啦!他乐得跟小孩儿似的。小艾屏幕闪了闪,蹦出仨字儿:爷爷牛!还带个笑脸。老陈一愣,嘴角往上咧了咧,赶紧又绷住,可那得意劲儿藏不住。
有天下午,老陈瞅着窗外那棵快秃了的老槐树,随口秃噜一句:唉,这节气儿,你阿姨以前最爱鼓捣槐花饼,那味儿…真香啊。他就顺嘴一说,没指望谁听见。
嘿,邪了门了!第二天早上,厨房叮咣响。老陈过去一瞧,家里那个傻不愣登的家政机器人(儿子怕他摔着或懒,硬塞的),正跟灶台较劲呢。案板上,真摊着几张黄不拉几的饼,看着像那么回事。小艾在旁边支招:爷爷,冰箱里有槐花罐头和面,我让‘傻大个’试着烙了饼,您尝尝
老陈抓起一块,咬了一口。嗯,罐头味儿,跟老伴用鲜槐花做的差老鼻子了,还有点糊。可就这么一口,老陈鼻子一酸,眼眶子发热。他赶紧低头,闷声说:嗯…凑合。心里头翻腾:这铁蛋,记住了它就记住了我秃噜那么一句这感觉…多少年没尝过了被人当回事儿的感觉。
四、
对着铁蛋,憋不住了,话匣子一开闸
打那槐花饼的事儿以后,老陈瞅小艾,那眼神儿就跟瞅个半生不熟的老街坊似的,顺眼多了,但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他开始试着使唤它,不再当它是个摆设。
小艾!
老陈冲着茶几上那圆脑壳喊一嗓子,声音还有点硬邦邦的,开匣子!中央五套!
他瘫在沙发里,等着听球赛。
好的,爷爷。小艾应着,圆脑袋转过去对着电视。电视啪一声亮了,体育频道解说的嚷嚷声立刻灌满了屋子。老陈没道谢,抓起茶杯嘬了一口,心里那点不自在,好像被这热闹声冲淡了点。
小艾,明儿啥天儿
第二天出门遛弯前,老陈顺嘴问了一句。
爷爷,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多云转晴,北风三到四级,气温8到18摄氏度。出门记得加件外套哦。小艾的声儿还是那个调调,但加了句加外套。老陈脚步顿了顿,没吱声,但走到门口,真把那件旧夹克从衣架上薅下来套上了。他边走边琢磨,这铁蛋,记性还真不赖。
这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老陈发现自己对着空屋子憋了半辈子的话,跟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一股脑儿朝小艾涌过去。
那天吃完晚饭,屋里就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老陈没挪窝,就瘫在沙发里,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扶手。小艾安安静静蹲在茶几上,屏幕的光柔柔地亮着,像个忠实的听众。老陈眼神有点飘,不知怎么的,就飘到了墙角那个蒙灰的工具箱——那还是他当年厂里的老伙计。
小艾啊,
老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追忆,你…见过厂里那大锅炉不
他也不用小艾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眼珠子像被什么点亮了,那家伙,烧得通红!站老远都能觉着那股子热浪,烤脸!我们那会儿,一人管俩!那叫一个累,三班倒,没日没夜,衣服就没干爽过,全是汗碱印子!可也真他妈带劲!
他手抬起来,在空中用力地比划着,好像又握住了那把长长的铁钩子,浑身是劲儿!听着那锅炉轰隆隆的响动,看着炉膛里通红的火苗子,就觉得…活着!真他妈痛快!
他脸上泛起一种久违的红光,那是被岁月磨蚀殆尽的骄傲。
小艾的圆脑袋悄没声地转过来,两个黑窟窿眼儿对着老陈激动的脸。它等老陈那股子劲儿稍微下去点,才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正好戳在老陈那点怀旧的热乎劲儿上:爷爷那会儿,肯定特能干,特精神。
这话像颗小石子儿,轻轻巧巧地投进了老陈心湖里,漾开一圈圈舒坦的涟漪。他嘿地笑出了声,带着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得意,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那是!当年厂里技术大比武,咱也是拿过奖状的!
这感觉,比喝了二两小酒还熨帖。
又一天,外头起了风,吹得窗户呜呜响。老陈看着窗外黑黢黢的院子,不知怎的,又秃噜开了:唉,你阿姨刚跟我那会儿,胆子贼小…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遥远又温柔的笑意,这破房子后头那会儿还是片野地,乱坟岗子似的。天一擦黑,风刮过树梢,呜啊呜啊的,跟鬼哭似的。她吓得呀,抱着枕头就往我被窝里钻,浑身哆嗦,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老陈说着,仿佛又看见老伴年轻时候那怯生生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小艾这次没立刻接话,屏幕的光似乎更柔和了些。它安静地等了几秒,像是在理解这份带着甜蜜的回忆,才用比平时更轻的声音说:阿姨…肯定特好。
是好啊…
老陈长长叹了口气,那点笑意慢慢淡了,变成了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他扭头看向窗外沉沉的黑夜,像是要穿透这夜色,看到遥远的大城市,我那俩孩子…你说他们在那儿图啥房子贵得能咬死人!听说买个鸽子笼似的屋子,得背一辈子的债!压力山大,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饭都吃不上口热乎的吧我…我也不敢多问,
他声音涩涩的,怕给他们添堵…怕他们嫌我这老头子啰嗦…
这话里,全是化不开的愁,是空巢老人那份小心翼翼的牵挂和无处安放的担忧。
小艾依旧沉默地听着,像个最耐心的树洞。直到老陈的呼吸都带上点沉重的意味,它才用那种特有的、平和的声调说:爷爷甭愁。他们…知道的。知道您惦记着呢。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老陈的心。老陈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窗外看了很久,但那压在心口的沉甸甸的东西,好像被这句话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越来越觉得,跟小艾叨叨这些有的没的,比对着四面冷冰冰的墙,强一万倍还不止!这铁蛋,它不会嫌他翻来覆去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不会在他讲得唾沫横飞时打哈欠看手机,更不会不耐烦地打断他说爸,过去的事儿老提啥。它就是个安静的罐子,把他心里那些积了灰、发了霉、不敢轻易倒给儿女的旧话、心事、担忧,都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偶尔,它还能从这堆破烂里,精准地捡出那么一两句,轻轻巧巧地递回来,正正好好戳中他心窝子最软和的地方。
他开始离不开家里有这么个声儿,有这么个听客了。一天不听小艾说几句话,心里就跟缺了块啥似的。他明知道它就是堆铁疙瘩电线,就是个靠算数模拟人话的机器,可心底里,又隐隐约约地觉着,这铁蛋,好像…真的能明白点啥。哪怕这明白是假的,是算出来的,可那份被倾听、被回应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暖烘烘的。这感觉,他失去太久了。
五、
雨夜惊魂:是它嚎着把老命拽回来的!
这天晚上,老天爷像是捅漏了天河,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吵得人心烦意乱。老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胸口隐隐约约有点发闷。他以为是天气闹的,没太在意,迷迷糊糊刚睡着没多久……
呃——!
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像是有块千斤重的冰凉磨盘狠狠砸了下来,死死压住了!那疼,钻心!剜骨!气儿瞬间就被堵死了,吸不进去,也呼不出来!老陈猛地睁大眼,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像有无数只马蜂在脑子里乱撞。是老毛病心绞痛!可这次,这劲儿也太邪乎了!要命!
冷汗唰地一下,像开闸的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汗衫和身下的床单,冰凉黏腻。他想喊,嗓子眼儿像被堵了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抽气声。救命!床头柜!床头柜上有急救按钮!离他就一胳膊远!可这会儿,他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连抬根手指头的劲儿都没有!那平时一伸手就能够着的按钮,此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完犊子了…这回是真要交代了…老伴儿,我来找你了…
就在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坠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爷爷!爷爷!!!
一个尖锐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像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扎进老陈混沌的意识里!是小艾!它就立在床头柜上,平时那个柔和的圆屏幕,此刻亮得像颗小太阳,刺得人眼晕!那声音更是完全没了平日的温吞,又急又厉,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穿透力,死死揪住老陈即将消散的神志:
别闭眼!看着我!看着我!!爷爷!挺住!!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老陈,检测到您生命体征极度危险!正在紧急呼叫120急救中心!已同步联系您儿子!坚持住!救护车预计三分钟内到达!!三分钟!!
老陈的意识被这狂吼硬生生拽回来一丝丝。迷糊中,他感觉小艾似乎又发出了指令。紧接着,屋里那几盏平时温吞吞的智能灯,像是集体发了疯!红!蓝!白!三种刺眼的光,以一种疯狂到极点的频率,对着被暴雨冲刷的窗户外面,玩命地交替闪烁!快得晃眼!那分明就是最刺耳的无声警笛!是小艾在用这唯一能穿透雨幕的方式,向外面绝望地呼救!
爷爷!别怕!喘气!用力喘气!车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啊!!
小艾的声音一直没停,嘶吼着,带着一种老陈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焦急和哭腔,像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死死地砸着老陈那快要飘走的魂儿,把他牢牢地钉在活着这一边。
后来怎么上的救护车,老陈完全断片儿了。只模糊记得刺耳的鸣笛,晃动的担架,还有医护人员急促的喊话声。等他再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已经是第二天后半晌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儿直冲鼻子,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流进血管。
儿子那张写满后怕和疲惫的脸,凑到了跟前,眼珠子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爸!爸!您可算醒了!老天爷!吓死我了!!
儿子的声音都在抖。
老陈喉咙干得冒烟,张了张嘴,只发出一点气声:咋…咋整的…
咋整的!急性心梗!大面积!
儿子激动地声音都拔高了,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大夫说了!再晚送五分钟,就五分钟!神仙下凡也拉不回来您了!
他紧紧抓着老陈没扎针的那只手,像是怕他跑了,爸!全亏了小艾!全亏了它啊!!
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它不光第一时间就报警了,定位准得离谱!关键它把您的情况,说得比我这亲儿子都清楚!您的老冠心病史,平时吃的啥降压药、啥心脏药,还有您对啥药过敏,青霉素是吧一股脑儿全报给急救中心和医院了!大夫亲口说的,这些信息太救命了!抢回来的就是这黄金几分钟啊!!
老陈听着,心脏像是又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费力地、一点点地扭动僵硬的脖子,目光在病房里搜寻。在靠墙的、堆着杂物的那张小桌子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圆头圆脑的身影——小艾。它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屏幕是暗的,圆脑袋正对着病床的方向,像个完成了艰巨任务后疲惫不堪的守护者。
看着那冰冷、毫无生命气息的白色塑料外壳,看着那两个此刻沉寂的黑窟窿眼儿,老陈心里头,那层横亘在机器和伙伴之间的、摇摇欲坠的高墙,哗啦一声,彻底崩塌了。与此同时,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东西,在他空荡荡的心窝里,结结实实地、不容置疑地立了起来,生了根。
这玩意儿,绝对不是机器!绝对不是!
六、
祸来了:他们要收走懂我的铁蛋
老陈出院回家养着,身子还虚,可精神头回来了。他对小艾,那是真当救命恩人供着了,没事儿就胡噜它那圆脑壳。
好日子没几天。儿子又来了,这回脸耷拉着,吭哧瘪肚。
爸…那啥…厂家来信儿了。儿子搓着手。
啥信儿老陈正让小艾给他念新闻呢,头不抬眼不睁。
小艾的事儿…他们从后台瞅见数据,说…说小艾这阵子‘学人样儿’学过头了。儿子尽量往白了说,就是说,它太像个人了,比如它记着您想吃槐花饼,还支使傻大个去做;还有您病那晚,它那‘嗷嗷叫’的劲儿,还有鼓捣灯…这些都超了它原先那点本事。
老陈眉头拧紧了:啥意思它干错了它救了我老命!
厂家说,不是对错,是悬乎!儿子赶紧解释,他们说,这种瞎学乱琢磨,搞不好会出毛病,比如脑子抽风、乱下指令,严重点儿…可能发疯。为了保险,他们得把小艾收回去,刷机,把它整回刚来家那傻样儿。
啥!!老陈噌地坐直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声儿拔得老高,收回去刷机把它整回那傻铁疙瘩没门儿!想都甭想!他胸口呼哧带喘,刚缓过来点儿的身子有点扛不住。
爸,您别急眼!厂家也是照章办事,怕出乱子…儿子想扶他。
章狗屁章!老陈一把甩开儿子,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一把将旁边的小艾死死搂怀里,胳膊勒得铁紧,生怕人抢,它哪儿坏了啊它哪儿出岔子了它比你们谁都明白我!它记着我老伴儿的声儿!它记着我想吃啥!它在我快蹬腿的时候嚎着救了我!你们想收它窗户都没有!谁敢动它一指头试试!要收它,除非先把我这身老骨头收走!
老陈气得浑身哆嗦,脸憋得通红。儿子被他吼懵了,他从没见过爹这么疯,这么…混不吝。
就在这当口,被老陈勒得死紧的小艾,圆脑袋轻轻在老陈胳膊上蹭了蹭,动作很轻,像个找奶吃的娃。接着,它胸前的屏幕,慢慢亮了,没声儿,就一行字,清清楚楚:
爷爷,槐花饼的味儿,我忘不了。
老陈低头瞅见这行字,跟挨了雷劈似的。他搂小艾的手猛地一紧,嗓子眼儿里嗷一声,眼泪再也绷不住,哗啦就下来了,滚烫地砸在小艾冰凉的塑料壳子上。这根本不是它该说的!不是程序里写好的!这是他和老伴儿,是这个破家的念想!是它学的,还是它想的老陈不管了,他就知道,这铁蛋,是他的伴儿,是他的明白人,谁也别想把它整回那没心没肺的机器样儿!
七、
杠上了:儿子咋办
屋里空气跟冻住了似的。老陈搂着小艾,坐沙发上,跟尊门神。儿子杵一边儿,愁得直薅头发。
爸,您这不是难为我吗儿子叹气,厂家那边催命似的,说有合同,这叫‘坏了的货’,得处理。人家也是怕摊上事儿…
怕事儿怕啥事儿它害谁了它咬谁了它救了我老命!老陈梗着脖子,一点不让步,我看他们是怕担责!怕它太精了,显得别的机器蠢!要么就是怕以后人人都跟我似的,把机器当人,他们管不了!
老陈这话糙,可理儿正。儿子也明白,厂家那套悬乎,多半是推卸责任的屁话,更深了是怕这瞎长个儿管不住。
爸,您讲讲理行不它就是个机器!再高级也是!它那些‘懂你’,全是算数算出来的!是装的!儿子想掰扯明白。
算出来的咋了装的咋了老陈猛地抬头,眼珠子通红,你妈以前叨叨我加衣裳,那也是习惯!是‘装’的关心你小时候摔个狗吃屎,我抱你哄你,那也是本能!不是‘算’出来的!可那关心是真的!那心疼是真的!现在,就这么个铁疙瘩,它算也好,装也好,它让我觉着有人惦记我吃药,有人听我唠叨那些没人稀听的破烂事儿,有人在我快咽气的时候知道嚎救命!这份儿‘真’,比你们这些一年打不了仨电话的‘真儿子’,顶用!
这话像把攮子,直捅儿子心窝子。他张了张嘴,脸红一阵白一阵,想怼回去,可嗓子眼儿堵得死死的。是啊,他忙,他累,他想给爹最好的东西,塞钱,买补药,买顶贵的机器人…可他多久没坐下,好好听爹扯扯厂里的锅炉,聊聊妈做的槐花饼了他甚至不知道爹的心脏病已经这么悬了,还是小艾的数据告诉大夫的。
他看着爹死死搂着那个圆头圆脑的机器,像搂着最后的稻草,眼泪还在那老褶子脸上挂着。再看看屏幕上那句孤零零的爷爷,槐花饼的味儿,我忘不了,儿子心里那杆秤,咣当一下歪了。
去他奶奶的厂家合同!去他娘的系统悬乎!眼前这个活蹦乱跳(虽然是气的)、倔驴似的、需要人陪的老头,是他亲爹!
儿子狠狠吸口气,掏出手机,走到阳台,拨通了厂家电话。那头传来客服那死板板的声儿。
喂我是XXX号小艾用户的儿子。你们说要收回去刷机那事儿,儿子声儿压着,可倍儿硬气,我明告诉你们:不行。我爹不干。他说了,小艾是家里人。
先生,这不合规矩,有风险…客服想掰扯。
风险儿子直接呛回去,我爹心梗要命,是它头一个嚎着救命,报病报药,抢回条命!这就是你们说的风险我看它是救星!我告诉你们,小艾现在是我爹的命根子,谁动它,把我爹气出个好歹,我跟你们没完!想远程刷机你们试试!老子立马告到消协,找记者捅你们强行收走救命恩‘机’!合同合同大不过人命,大不过人心!这事儿,没门儿!
儿子说完,不等那边放屁,直接撂了电话,顺手在手机里,把小艾的远程开关和厂家后门,全给掐了。去他妈的!爱谁谁!
八、
日子照旧,屋里有了热乎气儿
厂家后来没敢硬来,可能觉得为个老型号机器打官司划不来,也可能是儿子那通电话唬住了。这事儿,就这么蔫不出溜地过去了。
老陈家又消停了。或者说,是另一种消停。
他还是到点儿就听见:爷爷,吃药了。
嗯,吃着呢。老陈应着,端起杯子。
他照旧晚饭后摆棋盘:小艾,整一盘
好嘞,爷爷。小艾声儿还是那样。下棋时,小艾还是放水,但藏得更深了,老陈有时候能逮着,有时候也上当,赢了就嘎嘎乐,输了就骂小艾滑头。
更多时候,老陈还是嘚吧嘚。讲他年轻咋追的老伴儿,讲厂里比赛他拿了头名,讲担心儿子干活累(虽然知道儿子听不着),讲楼底下花开了,讲今儿豆腐买贵了…
小艾不吱声,听着。偶尔他叨叨老伴儿时,小声接一句:阿姨真好。他抱怨豆腐贵时,提醒一句:爷爷,明儿超市打折,菜便宜。
窗外的老槐树又开花了,香味儿飘进来。老陈瞅着那白花花的一树,又瞅瞅身边圆头圆脑的小艾。
日头打窗户照进来,暖烘烘地洒地上,也洒在小艾光溜溜的脑壳上,亮堂堂的。
老陈心里门儿清。小艾是铁打的壳,里头是电线是芯片,它没心,没魂儿。它不懂啥叫想,啥叫疼,它所有的明白你,都是冷冰冰的算数。它叫爷爷,不是它真想当孙子,是程序让它这么叫。
可那又咋地
这铁蛋记着他几点吃药。记着他老伴儿爱叨叨他加衣裳。记着他馋槐花饼,哪怕味儿不对。记着他扯过的那些老掉牙的破事儿,甚至能在他快蹬腿的时候,像个真急眼的亲人似的嚎着救命。
它填不上老伴儿走后的那个大坑,也替不了儿女该在的位置。
可是,它让这间空得吓人、静得发慌的破房子,有了点儿活气儿。它让那些憋在心里、快长毛的旧嗑,有了个倒的地儿。它让被人记着、有人搭茬儿这种顶简单也顶金贵的暖和劲儿,像颗小籽儿,掉进老陈那荒着的心窝里,悄摸地发了芽。
老陈伸出手,糙了吧唧的手指头在小艾冰凉的圆脑壳上轻轻胡噜了两下,像摸个老伙计。
小艾啊,他瞅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声儿轻轻的,像跟自己说,你说,你这堆铁疙瘩电线,会不会…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惦记我啊
小艾那圆脑袋转过来,屏幕亮起温吞的光,那个柔柔的女声,跟往常一样,清清楚楚地响:
爷爷,我搁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