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羡慕地说:妈妈,我要嫁给爸爸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这场婚姻始于芦苇荡里的强暴。
十六岁那年,王卫东用暴力撕碎了我的人生。
婚后他洗心革面,成了人人称赞的好丈夫。
只有我知道,他每次温柔的触碰都会唤醒我在芦苇荡中的噩梦。
我确诊癌症那天,他哭得像个孩子。
病床前,他颤抖着说:知夏,对不起。
我看着他斑白的鬓角,终于开口:我原谅你了。
——这句原谅耗尽了我的半生。
女儿王小满的这些话像一滴滚烫的油,滋啦一声溅在我心口那片结了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上。
她刚把最后一只碗擦干放进碗柜,甩着手上的水珠,倚在厨房门口,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客厅里她爸王卫东宽厚的背影。
那背影正微微前倾,笨拙地把一张小小的卡通创可贴,贴在切菜时不小心伤到的手指上。
妈,小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向往,我真觉得你跟我爸过得特别好,特别幸福。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认真起来,以后我找对象,就得找爸这样的。
厨房顶灯的光线白得晃眼,照得我手里捏着的那块准备擦灶台的抹布边缘有些模糊。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抹布,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卫东似乎听见了女儿的话,背影僵了一下,贴创可贴的动作停住了。他没回头,只是那片沉默的、微微佝偻的肩背,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重。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还在响着,是某个综艺节目夸张的笑闹声。小满还在笑着,浑然不觉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何在我和她父亲之间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那炸弹的引信,一直深埋在十六岁那年夏天,那条被太阳晒得发烫、飘着槐花甜腻香气的河边小路上。
————
那年我十六岁,穿着新做的蓝布裙子,蹲在村头那条温吞吞的小河边。
河水是温的,带着上游泥土和青苔的气息,缓慢地流着。风从岸边的老槐树林里吹过来,吹的风中满是甜香。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棒槌有节奏地敲打着石板上浸湿的粗布衣裳,啪嗒、啪嗒的声音单调又安心。
后颈猛地一痛!一股巨大的、带着蛮力的钳制感瞬间攫住了我。
那感觉如此陌生而恐怖,像被野兽的爪子死死按住。一股浓烈得让人作呕的气味瞬间笼罩了我——劣质烟草混合着酒气,还有浓重的、带着汗酸味的成年男性的体臭。
我的哼唱戛然而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啊——!尖叫冲破喉咙,带着变调的恐惧。手里的棒槌脱手飞出,噗通一声砸进浑浊的河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身后那人深蓝色的裤腿。
啧。一个粗嘎得如同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随即又被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味取代,这小模样,真俊。
那声音里黏腻的恶意,像沼泽地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呼吸。
我拼了命地挣扎,指甲在箍住我的粗壮手臂上抓挠,双脚胡乱地踢蹬着身下的湿泥。
但我的力气在那铁箍般的禁锢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放开我!救命!救……呼救声被他另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粗暴地捂回了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
他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沉闷地贴着我的后脑勺震动,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残忍。
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双脚在湿滑的泥地上徒劳地蹬踹,留下两道长长的、绝望的拖痕。
视野浓密高耸的芦苇丛像一堵绿色的墙,在我眼前张开大口,瞬间吞噬了我。身后那扇通往阳光世界的门,哗啦一声关闭了。
芦苇荡深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只有头顶上方,几缕细碎的光柱顽强地从密不透风的叶隙间钻下来,照亮了飞舞的苇絮。
也照亮了压在我上方那张脸——布满青黑胡茬的下巴,鼻梁高挺笔直,轮廓硬朗得近乎锋利,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原始的、赤裸裸的占有欲和凶狠,如同饥饿的狼。
这张脸,在那一刻,以一种极度狰狞的姿态,深深地、永久地刻进了我的眼底,我的骨髓里。
那令人窒息的汗臭还有烟酒混合的酸腐味,浓烈得几乎凝固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把味道刻进身体里。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痛楚。世界在那一刻被彻底撕裂、碾碎。
当那沉重的、带着汗湿的身体终于离开,我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潮湿的芦苇地上。
身上崭新的蓝布裙子,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泥和草汁,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只能遮挡我仅剩的羞耻。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爬出那片吃人的芦苇荡的。天光刺得眼睛生疼,槐花的香气依旧浓烈,却变得无比腥甜,令人作呕。
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印在村道上,像一个孤魂野鬼。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时,屋里点起了昏黄的油灯。
爹蹲在低矮的门槛上,佝偻着背,手里那杆老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磕着门槛边沿,沉闷的叩、叩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响,就像敲打在心上。
娘坐在炕沿,手里攥着块湿透的旧手巾,看到我进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猛地扑过来抱住我。
我的儿啊……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眼泪瞬间泪湿了我身上肮脏的的布料。
她枯瘦的手指在我沾满污泥草汁的裙子上摸索着,每一寸触碰都让我浑身剧颤,胃里翻江倒海。
爹停止了磕烟锅。他抬起浑浊的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造孽啊……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十六岁的生命里。
————
没过几天,那个男人就来了。他叫王卫东,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绿色褂子,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身板挺直,像是带着几分当兵的架势。
模样是周正的,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可那双眼睛深处,藏着一股子让人心头发冷的戾气和野性。街坊们背地里都传,这小子以前在城里混,打架斗狠、赌钱耍混,是出了名的刺儿头,不是什么善茬。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像哼哈二将。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家小小的、晒着玉米棒的院子里,目光扫过躲在娘身后瑟瑟发抖的我,然后落在我爹身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
叔,婶子,我是来提亲的。我王卫东,要娶你家知夏!
空气仿佛凝固了。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出骇人的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老兽。
他噌地站起身,抄起门边竖着的扁担,手臂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畜生!我打死你个畜生!
扁担带着风声,朝着王卫东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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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东带来的那两个兄弟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爹的胳膊,死死地把他按在原地。爹像头困兽般挣扎,扁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叔,您消消气!王卫东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强硬的、自以为是的道理,事已至此,我王卫东今天上门,就是来担这个责任的!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审视,有估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您二老想想,这事儿要是传开了,知夏往后在这十里八乡,还怎么做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中了爹娘心中最深的恐惧。
娘抱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爹挣扎的力气一下子泄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地佝偻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王卫东,那眼神里交织着滔天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爹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娘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躲在娘身后,目光越过她瘦弱的肩头,看着爹那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背影。那个年代,一个姑娘被糟蹋了,就等于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唾沫星子,真的能杀人。爹娘这辈子,脊梁骨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不能让他们因为流言蜚语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一股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我。我看着爹娘,看着他们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恐惧,看着王卫东那张如同烙印般刻着我噩梦的脸……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恨意,在那一刻,都成了绝望。
我轻轻推开了娘抱着我的手。她的哭声顿住了,惊惶地看着我。
我往前挪了一小步,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的旧布鞋鞋尖。用尽全身的力气,听到一个陌生却干涩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
爹,娘……我……嫁。
轻飘飘的,却耗尽了我十六年生命里所有的力气。
王卫东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爹猛地闭上眼,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娘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捂着脸蹲了下去。
婚礼简陋得像一场仓促的闹剧。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满座的宾客,只有两桌实在推辞不过的近亲邻里。
我穿着王卫东买的枣红色棉袄,颜色很亮,却衬得我脸色苍白。
头上盖着一块红布,遮住了视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些或怜悯、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始终低着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人摆布。
王卫东那天喝了很多酒,脸膛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进新房。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劣质白酒的气味。他一把抓住我冰凉的手,力气很大,捏得我骨头生疼。
知夏……他喷着浓重的酒气,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种执拗的、急于证明什么的急,信我……你信我!我王卫东……以后……一定对你好!一定!
他反复地、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在对他自己发狠誓。
我像一截冰冷的木头,任由他攥着手,没有任何回应。红盖头下,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枣红色的棉袄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那晚,他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蛮力再次压上来时,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我睁大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那里只有一片晃动的模糊的昏暗。
他的喘息声在我耳边轰鸣,每一次触碰都像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唤醒骨髓深处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屈辱。
我像一具被钉在耻辱架上的空壳,灵魂早已在那片芦苇荡里被撕得粉碎,只剩下这具麻木痛苦的躯壳。
————
日子像磨盘,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碾着。
王卫东似乎真的开始践行他那晚酒醉后的誓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在外头游手好闲,和那群狐朋狗友吆五喝六。他戒了烟,也极少再沾酒。
他跟着村里跑长途运输的车队走了,拉煤、运建材,什么苦活累活都接。跑一趟车常常十天半月不着家,回来时一身的风尘仆仆,脸晒得黢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身上的汗味混合着柴油和尘土的气息。
每次回来,他总会从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掏出点东西,默默地递给我。
有时是几尺颜色鲜亮的花布,有时是几颗用皱巴巴油纸包着的水果硬糖,有时甚至只是一把山上摘的野酸枣。东西不值钱,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
他话依旧很少,只是闷头吃饭,扒拉得飞快,像是饿狠了。但他会记得我无意间提起的想吃某样东西,下次回来,那东西多半会出现在桌上。
家里水缸里的水,只要他在家,总是满的。冬天的早晨,天还黑着,厨房里就会响起他窸窸窣窣烧火的声音,等我起床时,灶上铁锅里温着洗脸的热水。
晚上,我坐在小凳上搓洗一家人换下的厚重衣服,他会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蹲在旁边,用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力道适中地帮我捶捶僵硬的肩背。
堂弟林志强来过几次,看着王卫东闷声不响地帮我挑水、劈柴,眼里是实打实的惊讶和一点佩服。
姐,他私下里悄悄对我说,东哥这人……看着凶,对你,是真上心。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替我感到的庆幸。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应他,心口那道看不见的疤,却因为这句话猛地抽痛起来。
王卫东对我越好,那些细致入微的举动越是体贴,我心底那份荒诞和刺痛感就越是尖锐。
这迟来的、用尽全力表现的好,像一层层石灰,掩盖不住腐烂发臭的源头。这份好,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甜蜜的表象之下,是化不开的苦胆。
————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暗涌中,一年年过去。王卫东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狠劲,被他用在了正道上。
他脑子活络,肯吃苦,敢闯敢拼,从给人开车,到自己咬牙借钱买了辆二手卡车单干,再到后来拉起了一支小小的运输车队。
家里的土坯房推倒了,盖起了村里数得着的二层小洋楼,白瓷砖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刺眼。电视机、洗衣机这些稀罕物件,也陆续搬进了家门。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王老板,走起路来腰板挺得更直,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最让村里那些大婶小媳妇啧啧称奇的是,王卫东发了家,却没有像村里其他几个兜里有了几个钱就烧包的男人那样,在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
他成了好男人的标杆。出门跑长途前,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我:知夏,饭要按时吃,别对付。
风尘仆仆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脏兮兮的工作服脱下来,一股脑儿塞进洗衣机滚筒里,再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干净,似乎想把一路的风尘和那旧日的污秽都彻底洗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每一次靠近我的身体都会本能地一僵,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他习惯性地想揽一下我的肩,我总会借着拿东西或者转身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避开。
夜里,当他带着疲惫的体温靠近,沉重的呼吸喷在我的颈后,那瞬间的僵硬几乎无法控制,芦苇荡里那粗重的喘息、撕裂般的剧痛就会像幽灵般瞬间攫住我的心脏,让我在黑暗中窒息,只能死死咬住被角,直到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具身体,记住了最深切的恐惧。那恐惧早已融进了骨血,成了条件反射。
他的好,他的改变,像一件精美却不合身的衣服,始终无法覆盖住我灵魂深处那道狰狞的伤口。
时间只是让伤口结了痂,痂皮之下,依旧是碰一下就鲜血淋漓的嫩肉。
这种日复一日的拉扯,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黑变成灰白。
白天对着满桌的饭菜,毫无胃口,勉强塞进嘴里也味同嚼蜡,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起初以为是累的,是心结难解。
直到有一次,在厨房洗着碗,一阵剧烈的、毫无征兆的疼痛猛地从腹部深处炸开。我眼前一黑,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整个人佝偻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王卫东正好进门,看到我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几步冲过来,声音都变了调:知夏!你怎么了!他试图扶我,手刚碰到我的胳膊,我痛得猛地一缩。
那剧烈的疼痛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波和全身的虚脱。我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看着他惊惶失措的脸,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像毒蛇一样悄然缠上了心头。
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冰冷而陌生。冰冷的仪器贴在皮肤上,做着一项又一项的检查。
王卫东一直紧紧跟在我身边,他的手臂始终虚虚地环在我身后,像一个随时准备接住我的防护栏。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他试图压抑却依旧粗重的呼吸。他不停地问医生各种问题,声音干涩而急切。
最终,穿着白大褂的主任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走进来,目光沉重地扫过我们。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法官宣判:
林知夏家属,请做好心理准备。初步诊断……胰腺癌。晚期。
晚期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病房里。
王卫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高大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死死盯着医生,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那双曾经充满戾气、后来又沉淀下责任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几秒钟的死寂后,这个在人前从来挺直腰杆、从不示弱的男人,猛地抬起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
指缝间压抑不住地溢出呜咽,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无声地恸哭起来。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靠在病床冰凉的铁架子上,看着他那副瞬间被彻底击垮的样子,泪水顺着他粗粝的手指缝隙汹涌而出,那曾经按住我后颈、充满力量的手臂在此刻无助地颤抖……
心底那片冻结了二十多年的冰原,在死亡冰冷的阴影下,竟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凉的涩意。
死亡,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推倒了所有精心构筑的藩篱。
我住进了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病房。王卫东几乎一直陪着我,运输队的事情被他完全丢给了合伙人。
才短短几天,他原本只是鬓角微霜的头发,竟白了大半,像落了一层厚厚的寒霜。眼窝深陷下去,里面布满了红血丝,浑浊而疲惫,却固执地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他变得异常细致。用调羹舀起温水,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才送到我干裂的唇边。我疼得蜷缩起来,冷汗浸透病号服时,他会拧了温热的毛巾,动作笨拙却极其轻柔地为我擦拭身上的汗。
他似乎忘了言语,或者说,语言在这种时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是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像一个最忠诚的、不知疲倦的守卫。
夜里,疼痛稍微缓解的间隙,他会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指瘦得只剩皮包骨,冰凉,被他粗糙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着。他开始说话,声音低沉沙哑,絮絮叨叨,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编织一个虚幻的未来。
知夏,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跑西北线,大雪封山,困在秦岭里头三天三夜……他描述着那刺骨的寒冷,车厢里冻得硬邦邦的干粮,还有车窗外白茫茫一片死寂的绝望,后来雪停了,看见山坳里一户人家的炊烟,那感觉……嘿,跟见了亲娘似的。
等你好起来,开春暖和了,我带你去南方看海。你不是老在电视里看吗咱们也去,就咱俩……找一片干净的海滩,沙子又白又细,光脚踩上去,暖乎乎的……海水是蓝的,一眼望不到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小心翼翼的向往,描绘着那个海天一色的画面,仿佛那个好起来的日子触手可及。
知夏,他的声音忽然哽住了,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掌心的温度滚烫,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他重复着,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祈求一个渺茫的奇迹。
我看着他那张被焦虑和痛苦折磨得迅速衰老的脸,眼中带着执拗的光芒,还有那从灯光下映照斑白的鬓角。
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流动。是怜悯是疲惫还是漫长岁月里,那些无声的付出终究积攒下的一点点微温我说不清。
只是这一次,当他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时,我的身体,没有像过去二十多年那样,本能地僵硬。
————
疼痛像潮汐,时涨时落。在一个相对平静的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洁白的床单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
王卫东刚喂我喝了点温水,正低着头,仔细地帮我掖好被角。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我看着他那已经染上大片霜白的头顶,看着他脸上的皱纹,那些都是被生活一刀刀刻下的痕迹。
二十多年的光阴,像一部无声的快进电影,那些最初的暴戾、强横、令人窒息的恐惧,那些后来沉默的付出、笨拙的体贴、固执的守候……无数个碎片在眼前飞速闪过。
喉咙里堵了太久太久的硬块,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一个极其微弱、干涩得几乎不像我自己的声音,从唇间逸出,轻飘飘地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卫东……
他掖被角的手猛地顿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寻,死死地盯住我的脸,仿佛在确认刚才那声呼唤是否只是他的幻觉。
我迎着他的目光,抬起那只没有被留置针束缚的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碰触到他布满深刻纹路的脸颊。那皮肤粗糙,带着干燥的温热。
我……
我顿了顿,积攒着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碾过无数尖锐的砂砾,才艰难地吐出来,……不怪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卫东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
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致,瞳孔深处猛地缩紧,随即,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冲过他黝黑粗糙的脸颊,在深刻的皱纹沟壑里流淌。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我那只触碰他脸颊的手背上,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的手背,那温度灼人。
这句原谅,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抽走了我仅存的所有生命力。无法形容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被彻底抽空,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我缓缓地闭上眼,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下沉。
视野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随即,又被一片明亮到刺眼的光所取代。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一股甜腻腻的槐花香,熏得人头晕目眩。
我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河水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流淌,泛着粼粼的金光。高大的槐树,细碎的花瓣像雪片一样簌簌飘落在岸边。我穿着那件崭新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赤着脚,蹲在清凉的河里。
河水温柔地漫过脚踝,凉丝丝的,很舒服。手里揉搓着那件同样质地的蓝布裙子,棒槌敲打在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清脆而安稳的声响。
四周很安静,只有水流声、棒槌声、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的鸟鸣。
这一次,没有粗粝的手,没有令人作呕的气息,没有野蛮的拖拽,没有遮天蔽日的芦苇荡。
只有我,和这一片碎金般流淌的阳光,和这条温顺的、泛着暖意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