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高考志愿决定人一辈子。
发小江驰把我堵在墙角,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耳廓,压着嗓子哄我:晚晚,报师范,以后我养你。
所有人都说他爱我入骨,可我却清晰地听见他心里的狂笑:【蠢货,快签!签了这辈子就烂在穷山沟里给我当保姆吧!京大的录取名额,只能是我的!】
01
晚晚,听话,就报这个云省师范学院。
江驰温热的指尖捏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拿着笔,几乎要贴着我的手,帮我填下那张决定命运的志愿表。
他靠得极近,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混着少年人的汗味,包裹着我。周围的大人们都用艳羡又善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妈王淑芬女士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看看江驰这孩子,多疼我们家晚晚。
江驰是我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的发小,他爸是红星轧钢厂的厂长江建国,我爸是他手下的车间组长。我们两家住前后楼,我俩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班。他长得俊,成绩好,是整个厂区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也是我妈心中板上钉钉的准女婿。
此刻,他正用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我,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师范好,毕业包分配,工作稳定离家近,我打听过了,你这个分数报云省师范,稳稳的。以后你当老师,我上大学,周末我回来看你,多好
他描绘的未来蓝图,就像一颗裹着蜜糖的子弹。
如果是在半小时前,我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遍体生寒。
因为我听见了他心里真实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算计和恶毒,与他英俊温柔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林晚这个蠢猪,真是好骗。她还真以为我喜欢她要不是她成绩比我好那么几分,高考又超常发挥,稳压我一头,我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她那个死鬼爹,就是个老顽固,还想让我爸提他当副厂长做梦!等我拿了京大的名额,我爸就是厂里唯一的功臣,到时候整个轧钢厂都是我家的天下!】
【快签,快签啊!签了这份志愿,你就等着一辈子当个乡村女教师,给我当牛做马吧!到时候我妈肯定会说,‘哎呀晚晚没考好,真是可怜,不如就嫁到我们家来,我们养着’。一个没上过大学的女人,还不是任我拿捏】
一句句,一声声,像淬了毒的钢针,扎进我的脑子。
我捏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骨节凸显,几乎要将那支英雄牌钢笔生生折断。
原来,他对我所有的好,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他的目标,是我用汗水和不眠不休的夜晚换来的,那个足以踏进全国最高学府——京大的资格。
在八十年代,大学生的名额何其珍贵。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小地方,一个京大的学生,足以让整个家族都跟着沾光。
而他,为了抢走我的前途,不惜毁掉我的一生。
怎么了,晚晚手怎么抖了江驰的声音带着关切,他伸手想来握我的手。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蛇蝎蛰了一下。
【操,这娘们反应怎么这么大难道被她发现了不可能,我演得这么好。】
他心里的咒骂让我更加清醒。
我抬起头,迎上他关切的目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江驰哥,我就是……就是太激动了。我……我想再想想,这么大的事,我怕我选错了会后悔。
我妈王淑芬一听,立刻不高兴了,她扯了我一把:想什么想!江驰还能害你吗人家是厂长的儿子,见识比你广多了!让你填你就填!
【对,快填!你妈说得对!】江驰在心里给我妈疯狂点赞。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其中的冷意。
不能硬碰硬。
现在所有人都被江驰那张虚伪的皮囊蒙蔽了,我如果直接说出真相,只会被当成是无理取闹的疯子。
我必须找到证据,或者说,用他们自己的逻辑,打败他们。
妈,江驰哥,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声音放软,带上了一点哭腔,显得无助又委屈,我就是害怕。万一……万一我这个分数,报云省师范太亏了呢
我这话一出,江驰心里立刻冷笑起来。
【亏你最大的亏,就是生为林建国的女儿!还想跟我斗我今天非让你把这志愿填了不可!】
他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温柔,他抬手,似乎想帮我理一下额前的碎发,被我下意识地躲开。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继续打他的温情牌:晚晚,你别怕。我知道你努力了很久,想去个好学校。但是你要考虑现实啊,我们这种小地方出去的,眼界窄,万一报高了,滑档了怎么办到时候连学都没得上,那才是一辈子都毁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相信我,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周围的邻居们发出一阵阵善意的哄笑。
哎哟,江驰这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淑芬,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一个准女婿!
我妈的脸上乐开了花,仿佛我已经嫁进了江家,当上了厂长儿媳。
而我,在这一片为我好的嘈杂声中,只觉得手脚冰凉。
我看着江驰那张深情款款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亲手撕碎他这张面具,让他所有的算计,都变成砸向自己的石头。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墨水瓶。
黑色的墨水瞬间倾泻而出,将那张雪白的志愿表染得一片狼藉。
啊!我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墨水瓶,对不起,对不起江驰哥,我不是故意的!
江驰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02
江驰的脸色黑得像那滩墨水。
【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心里的怒吼几乎要冲破天际。
但我看在眼里,他只是瞬间的错愕后,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温柔体贴的样子,甚至还抽了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来擦我手上的墨迹。
没事,晚晚,别慌。一张申请表而已,弄脏了我们再去学校领一张就是了。他轻声安慰我,仿佛我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这演技,不去演电影真是可惜了。
我妈王淑芬也反应过来,她心疼的不是那张纸,而是江驰对我的体贴,她瞪了我一眼,嘴上却对江驰说:哎呀,江驰,真是麻烦你了。我们家晚晚就是笨手笨脚的。
阿姨,您别这么说,晚晚这是高考紧张,正常的。江驰表现得体又大方,成功收获了在场所有人的赞美。
我低着头,任由他用纸巾擦拭我的手指,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刚才的意外,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志愿表必须明天早上交到学校,现在是下午四点,我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破这个局。
【妈的,只能再去学校跑一趟了。林晚这个贱人,等我把你弄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你!】江驰心里的恶毒想法,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
他嘴上却说:晚晚,你先在家休息,平复一下心情。我去学校给你重新领一张志愿表,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像是急着去办一件天大的事。
我知道,他是急着去确认,学校里还有没有多余的空白志愿表。
八十年代,什么都凭票供应,连一张高考志愿表,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轻易没有富余。他必须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唯一的漏洞堵上。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攥紧了拳头。
江驰,你等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妈见江驰走了,立刻开始数落我,多好的机会,江驰亲自来帮你填,你还给我搞砸了!你是不是不想好了
妈,我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这是我此刻唯一能用的武器,我害怕。我辛辛苦苦考了这么高的分,我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决定了。万一……万一江驰哥弄错了呢那可是一辈子啊!
他能弄错他是厂长的儿子!我妈的逻辑简单粗暴,身份就代表了一切。
可他毕竟不是我,他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抓住这一点,继续反驳,妈,我的未来,我想自己做主。
你做主你能做什么主王淑芬女士气得叉腰,你要是能做主,你爸现在就是副厂长了!还用得着天天看江建国的脸色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爸,林建国,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好人,在轧钢厂干了二十年,技术全厂第一,却因为为人耿直,不懂钻营,一直被厂长江建国压着。
江驰的心声里提到了我爸想当副厂长的事。
难道,这件事和我填志愿有关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形成。
江家父子,是不是在用我的前途,来交换我爸的识时务
只要我自愿放弃京大,去一个无足轻重的师范学院,那么江驰就能顺理成章地顶替掉那个宝贵的名额。作为回报,江建国厂长或许会开恩,给我爸一个副厂长的位置。
用我一生的前途,换我爸一个有名无实的副厂长
这笔买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们吃定了我爸爱女心切,也吃定了我单纯好骗。
我必须找我爸谈谈。
我刚站起身,就看到我爸林建国沉着脸从门外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市面上少见的罐头,还有一个油纸包。
他看到屋里的一片狼藉,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那宝贝女儿!我妈立刻告状,江驰好心好意来帮忙,她倒好,把墨水给打翻了!
我爸没理我妈,他把东西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晚晚,你过来。他声音沙哑。
我跟着他走进里屋,那间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小房间,是我的整个天地。
我爸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我妈的抱怨声。
爸,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我轻声问。
林建国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晚晚,江驰……他说的对。咱家没背景,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京城,爸妈不放心。云省师...
...也挺好。
我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连我最亲的爸爸,也要亲手将我推入深渊吗
不,不对。
我爸不是这样的人。他最疼我,从小就告诉我,女孩子也要读书,要有自己的事业。他怎么可能……
除非,他被逼无奈。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浑浊中找到答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江驰清朗的声音:叔叔阿姨,我回来了!学校教务处的张老师正好在,我领到新的志愿表了!
我爸手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03
江驰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胜利者般的微笑。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崭新的志愿表,像是在炫耀他的战利品。
【林建国这个老东西,果然还是妥协了。算他识相!】江驰心里的声音得意洋洋,【只要林晚签了字,京大就是我的,我爸的厂长位置就稳如泰山。至于那个副厂长,呵,画个饼给他充饥就够了。】
画个饼
我瞬间明白了。
江建国根本就没打算提拔我爸,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们!
他利用我爸的父爱,逼我爸劝我放弃;又利用江驰的青梅竹马,来哄骗我签字。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想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副厂长职位,套走我实实在在的前途!
何其歹毒!
我爸弯腰捡起地上的烟,他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格外佝偻。
江驰啊,又麻烦你了。我爸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力感。
叔叔您太客气了,我和晚晚是什么关系。江驰熟稔地把志愿表铺在我的书桌上,甚至还体贴地用镇纸压好,晚晚,来,我们这次可得小心点。
他把笔递到我面前,那双眼睛灼灼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我没有接笔。
我看向我爸,一字一句地问:爸,你真的觉得,云省师范,是我最好的选择吗
我爸避开了我的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好。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既然爸和江驰哥都这么说,那我就填了。
江驰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就对了嘛!早这么听话不就完事了害我白跑一趟。】
我妈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晚晚,听话才是好孩子。
我拿起笔,拧开笔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笔尖上。
江驰甚至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他标志性的动作——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频率也加快了许多。那块手表,是厂长江建国奖励他这次考得好的礼物,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我落笔了。
但不是在第一志愿那一栏。
我直接把笔移到了最下方的考生签名处,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我的名字——林晚。
然后,我把笔一放,将那张空白的志愿表推到了江驰面前。
江驰哥,我想好了。我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又无辜,你说得对,报志愿是天大的事,不能马虎。我这点见识,哪有你看得准呢你学习那么好,眼光那么远,你帮我填吧。你填什么,我就认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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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妈王淑芬也愣住了。
连我爸林建国,都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这个小贱人,她玩什么花样】江驰心里的警铃大作。
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让他填
如果他真的填了云省师范学院,那我以后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一旦我的人生不顺,他江驰就要背负一辈子毁掉青梅竹马前途的骂名。在这个人言可畏的年代,这顶帽子,足以压垮他。
可如果他不填,就等于推翻了他自己之前所有的建议,他为我好的深情人设,立刻就会崩塌。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我就是要逼他,逼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怎么了,江驰哥我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你不是说,这是为我好吗我相信你啊。你快填吧,填完了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故意把谢谢两个字咬得很重。
江驰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握着那支笔,手却在微微发抖。
晚晚,这……这怎么能行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志愿是你自己的,必须你亲手填,我怎么能代笔呢
【妈的,这烫手的山芋,又扔回来了!】他心烦意乱。
可是我不会啊。我立刻接话,语气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我怕我填错了,万一哪个字写得不规范,被当成作废了怎么办江驰哥,你字写得那么好看,肯定没问题的。你就帮帮我吧!
我一边说,一边抓着我妈的胳膊撒娇:妈,你快帮我劝劝江驰哥啊!我真的不敢写!
我妈被我晃得晕头转向,她也觉得我的提议不错,便开口道:是啊江驰,你就帮她填一下吧,反正名字她自己签了,也不算违规。
江驰的脸色,已经从发黑变成了惨白。
他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他眼里的蠢货,会给他设下这样一个他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的陷阱。
他看着我,我回以一个甜美的微笑。
斗争,才刚刚开始。
04
江驰最终还是没敢落下那一笔。
他找了个借口,说代填志愿是违反规定的,万一被查出来,两个人的成绩都会作废。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我妈王淑芬立刻被唬住了,连连说那可不行,不能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前途。
【算你识相!】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失望又委屈的表情,那好吧……那我再想想……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暂时以我的胜利告终。
江驰借口天色已晚,匆匆离开了我们家。我能感觉到他离开时,那投在我背后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林晚,你给我等着。明天早上交表之前,我还有办法让你乖乖就范!】
他心里的威胁,让我不敢有丝毫松懈。
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整个轧钢厂大院都炸了锅。
起因是厂里的高音喇叭,正在广播一则喜讯——厂长江建国为了奖励优秀职工子女,决定自掏腰包,赞助一名今年考上大学的子弟。
……江驰同学与林晚同学,成绩优异,双双过线。经厂委会研究决定,本着优中选优、鼓励先进的原则,将全额资助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同学,凭录取通知书,可一次性领取500元助学金,并解决一名家属的正式工名额!
500元!
正式工名额!
在1988年,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家庭疯狂的价码。
我爸一个月的工资才78块钱,500元,是他不吃不喝大半年的收入。而一个正式工名额,更是打破头的铁饭碗,意味着一辈子的保障。
我妈当场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抓住我的手,语无伦次:晚晚,你听见没500块!还有工作!你爸……你爸要是能当上副厂长,我再有个正式工作,咱家就熬出头了!
我看着我妈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好一招釜底抽薪!
江建国这是在用巨大的利益,逼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个奖励看似公平,实则充满了陷阱。
全国重点大学,门槛划得极高。而江驰早已放出风去,说他要报的是本地的一所普通本科。这样一来,唯一有资格竞争这个名额的,就只剩下我了。
如果我坚持要报京大,那就是跟江驰抢这个名额。在所有人看来,江驰好心帮我,我却反过来抢他的奖励,这在人情社会里,是忘恩负义,要被戳脊梁骨的。
可如果我识相地报了云省师范,那这个名额和奖励,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江驰头上。他既得了名声,又得了实惠,一箭双雕。
江家父子,算盘打得噼啪响。
院子里的邻居们已经围了上来,对着我家指指点点。
淑芬啊,你家晚晚可真有出息!
是啊,这下可得好好谢谢江驰,要不是他帮忙,晚晚哪能想到报重点大学
可不是嘛,我听说江驰为了让晚晚能上个好学校,自己都准备报个普通学校了,这孩子,真是没得说!
一句句夸赞,像一根根绳索,要把我牢牢捆在道德的架子上。
就在这时,江驰和他爸江建国,恰好出现在了人群中。
江建国一脸红光满面,对着众人拱手:同志们,这都是应该的!孩子们有出息,我们做长辈的,砸锅卖铁也得支持!
江驰则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晚晚,恭喜你。这个名额,非你莫属了。我的志愿已经想好了,就报本地的工学院,离家近,方便照顾父母。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现了自己的大度,又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如果接受,就是踩着他的牺牲上位。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江驰哥,你真是太大方了。我从我妈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张空白的志愿表和钢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江驰的瞳孔,几不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她要干什么她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填京大】
我当然敢。
但我不会用这么蠢的方法。
我走到院子中央那张供大家下棋的石桌前,将志愿表铺平。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我的动作。
我拧开笔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第一志愿栏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北京大学。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江驰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写完,却没停。
我抬起头,对着江驰,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江驰哥,你看我写的对不对我文化低,这‘京’字,是不是这么写的
我一边说,一边将志愿表向他递过去。
就在他下意识伸手来接的瞬间,我的手腕不小心一抖。
满满一瓶英雄牌高级碳素墨水,从我的袖子里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江驰那双崭新的白球鞋上。
哎呀!我再次惊呼,动作夸张地向后跳了一步,手里的志愿表也恰好脱手,飘飘扬悠悠,正面朝下,盖在了那滩黑色的墨水和泥土上。
整个世界,安静了三秒钟。
随后,是我妈撕心裂肺的尖叫:林晚!你又在搞什么鬼!
05
我的志愿表!
我发出的哭喊比我妈的尖叫还要凄惨。
我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捡起那张志愿表。
雪白的纸张上,我刚刚写下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已经被地上的泥水和江驰鞋上的墨水,糊成了一片无法辨认的污迹。
这下,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晚晚,你……江驰看着自己心爱的白球鞋被染黑,又看看我手里那张作废的志愿表,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这个疯子!她绝对是故意的!她到底想干什么!】他心里的咆哮震耳欲聋。
周围的邻居们也都看傻了,他们大概从没见过这么戏剧性的场面。
完了,全完了……我瘫坐在地上,抱着那张脏兮兮的纸,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大学……我的500块钱……我的工作名额……全都没了……
我哭得情真意切,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妈王淑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败家子!我打死你!
她扬起的手,却被江建国拦住了。
淑芬同志,别激动。江建国不愧是厂长,比他儿子沉得住气,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不就是一张志愿表吗我们再去想办法!
【该死,今天早上是最后期限了!现在去学校,黄花菜都凉了!】江驰的心声暴露了他的绝望。
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毁掉这张表,让江驰再也没有机会逼我填他想要的学校。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为了上京大,是多么的努力和不幸。
江厂长,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哽咽着说,没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学校……学校肯定没有表了……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的心头。
江建国也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爸,要不……要不我去市教育局问问江驰还不死心,他必须在我身上把这个戏演完。
来不及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回头,看到邮递员小哥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了院子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扬了扬:谁是林建国有你的加急信!
我爸
我愣了一下。
我爸林建国从人群里挤出去,一脸疑惑地接过信。
他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老林,怎么了旁边有人问。
我爸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嘴唇哆嗦着,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然后,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愧疚。
晚晚……他声音颤抖,你……你什么时候……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站起身,拨开人群,走到我爸面前。
那是一张高考志愿表的复写回执单。
在第一志愿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字:北京大学。
而在考生签名处,是我的名字。
落款日期,是昨天下午。
在我打翻第一瓶墨水之后,江驰去学校帮我领新表之前。
我根本没等他!
我趁着那个空档,自己跑去了学校,找到了班主任,用家里有急事,必须提前交的理由,要到了一张新表,当场填好,并且亲手交到了教务处老师的手里。
我不仅填了,我还办了加急回执,确保万无一失。
我就是要让江家父子所有的算计,都变成一个笑话!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我妈王淑芬也凑过来看到了,她彻底懵了,晚晚,你不是……你不是没填吗
谁说我没填我擦干眼泪,挺直了腰杆,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到,江驰哥说得对,报志愿是天大的事,自己的前途,当然要自己做主。
我转过头,看向面如死灰的江驰,笑得格外灿烂。
江驰哥,你看,这下好了。我这张表已经交上去了,改不了了。厂里的奖励,好像只能给我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看着他,清晰地听见他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06
江驰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我。
【这个贱人!她耍我!她从一开始就在耍我!】他心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江建国厂长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戏,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被我这个他眼中最不起眼的小角色,用最直接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撕了个粉碎。
林晚!你!江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怎么了,江驰哥我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听了你的建议啊,你说要报个好学校,我就报了全国最好的。你还说这个奖励非我莫属,现在我拿到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句句不离他的建议,把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抽在他自己脸上的巴掌。
周围的邻居们也反应过来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看江驰父子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大家都是在一个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是傻子。
联想到江驰之前苦口婆心劝我报师范,再看看现在这个意外的反转,很多人心里都开始犯嘀咕。
原来晚晚早就填好志愿了啊……
那江驰今天早上还演那么一出,说自己为了晚晚情愿报个普通学校,这是干啥呢
是啊,人家晚晚根本就不需要他让啊……
议论声虽小,却像针一样,扎进江驰父子的耳朵里。
江建国的脸皮,到底比他儿子厚得多。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哈哈一笑,试图挽回局面:好!好啊!林晚同学有志气!我们红星轧钢厂能出个京大的学生,是我这个厂长的光荣!
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大得让我生疼。
林建国同志,你生了个好女儿啊!回头我就在全厂大会上,为你请功!他又转向我爸,说得情真意切。
我爸林建国,此刻却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车间组长,他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地对江建国说:江厂长,为厂里争光是孩子们应该做的。至于请功,就不必了。我只希望,我女儿的前途,不会被任何人当成交易的筹码。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江建国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我爸这是在当众撕破脸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回执单,显然也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知道,江家父子许诺给他的副厂长位置,不过是个空头支票。而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我女儿的一辈子。
作为一个父亲,他可以忍受自己受委屈,但绝不能容忍女儿被欺负。
爸……我看着我爸,眼眶发热。
我爸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有歉意,更有骄傲。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我妈王淑芬,突然冲了过来。
她不是冲向我,而是冲向了江驰。
江驰!你这个小王八蛋!我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把抓住了江驰的衣领,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家晚晚!为什么要毁我女儿的前途!你说啊!
所有人都被我妈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
我妈虽然势利,爱占小便宜,但她对我的爱,是真的。当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巴结讨好的准女婿,其实是个想把自己女儿推入火坑的骗子时,她所有的理智都崩塌了。
她想不通,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心肠。
阿姨,你……你放手!我没有!江驰被一个长辈这么揪着,又急又怒,脸涨得通红。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劝晚晚报那个什么师范你安的什么心!我妈哭喊着,拳头雨点般落在江驰身上。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江建国想去拉架,却被我爸拦住了。
老江,让她们闹。我爸的眼神冷得像冰,有些事,是该说清楚了。
江驰在和我妈的撕扯中,手腕上的那块上海牌手表,被我妈的指甲狠狠划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他低头看到那道划痕,像是被刺激到了什么,猛地一把推开我妈。
够了!他嘶吼道,是!我就是想让她报师范!那又怎么样她林晚凭什么上京大她爸就是一个臭工人!我爸是厂长!京大的名额,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07
江驰的这声嘶吼,像一颗炸雷,在轧钢厂大院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他话语里那种理所当然的恶毒给惊呆了。
他不再伪装,彻底撕下了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了里面最丑陋、最自私的嘴脸。
你……你这个畜生!我妈王淑芬气得嘴唇发紫,指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建国也慌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蠢到当众自爆。他厉声喝道:江驰!胡说什么!赶紧给你王阿姨道歉!
我不!江驰梗着脖子,眼睛通红地瞪着我,我没错!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她林晚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她的名额给我,才是物尽其用!我上了京大,以后能为厂里做更大的贡献!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连那些之前帮他说话的邻居,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好,好一个物尽其用。
我爸林建国气极反笑,他一步步走到江建国面前,目光如炬。
江厂长,我林建国在你手下干了二十年,我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的技术,整个厂里谁不服气可你呢你为了给你儿子铺路,就想毁掉我女儿一辈子
老林,你误会了,这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话,你别当真……江建国还想狡辩。
玩笑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昨天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只要我劝晚晚放弃京大,你就提我当副厂长。这也是玩笑吗
这句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还有这事
天啊,厂长居然拿职位来要挟老林
这不就是交易吗用晚晚的前途换老林的妥协
人群彻底炸了。
如果说之前江驰的话只是暴露了他的人品问题,那么我爸的这句指控,则直接揭露了江建国以权谋私的丑恶行径。
江建国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知道,他完了。
在八十年代,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这种以权谋私、打压职工、交易子女前途的丑闻,一旦被捅出去,别说厂长,他连个普通工人都当不成。
你……你血口喷人!江建国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血口喷人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江厂长,您忘了,我爸这人,有个爱做笔记的习惯。
我扬了扬手里的那个小本子。那是我爸的随身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车间的生产数据。
但在最后一页,清清楚楚地记着昨天下午的时间、地点,以及江建国跟他谈话的核心内容。甚至,我爸还在最后,让江建国签了个字。
当然,签的理由是请教工作问题。
这是我爸多年的老习惯,任何重要的谈话,他都会做记录。这个习惯,在今天,成了最致命的证据。
江建国看到那个本子,看到下面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爸,我们回家。我扶住我爸的胳膊。
我们一家三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昂首挺胸地走回了家。
身后,是江家父子被邻居们指指点点的唾骂声,和我妈痛快淋漓的数落声。
我知道,轧钢厂的天,要变了。
而我的未来,也从这一刻起,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回到家,我爸坐在桌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则在一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情绪激动。
我默默地倒了杯水给我爸。
晚晚,我爸掐灭烟头,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是爸没用,差点……差点就害了你。
爸,不怪你。我摇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好个屁!我爸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我差点就成了帮凶!幸亏……幸亏我的晚晚,比我这个当爹的有出息,有脑子!
他看着我,满是骄傲。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江家的人还不死心,开门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本厚厚的书。
请问,这里是林晚同学家吗他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我是京大派来做新生家访的老师,我叫周聿安。
京大的老师
我愣住了。
这么快
周聿安笑了笑,扶了扶眼镜,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更加儒雅。他似乎有这个习惯,每次说话前都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我正好在云省出差,听说了你的事迹,你们教育局的领导,特地委托我,提前来见一见我们今年的省状元。
省状元
我,成了省状元
巨大的惊喜,让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周聿安的目光,落在了我书桌上那本翻开的《红与黑》上,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赞许。
你也喜欢读司汤达他问。
我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08
我成了省状元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市。
市教育局的领导亲自来了我们家,送来了奖状和奖金。报社的记者也扛着相机,给我拍了特写,说要上头版头条。
我们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一下子成了全市最热闹的地方。
我爸林建国,也从一个差点被逼妥协的窝囊组长,变成了全市皆知的状元之父。他走在厂区里,腰杆挺得笔直,所有人都对他竖起大拇指。
至于江家父子,则成了过街老鼠。
江建国以权谋私的丑闻被捅到了上级单位,很快,调查组就进驻了轧钢厂。他被停职调查,厂长的位置岌岌可危。
江驰更是没脸见人,把自己关在家里,连高考成绩单都是他妈去学校领的。
我听说,他考得也不错,分数上市里最好的大学绰绰有余。但他没去报到,整个人都废了。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世界里,闯进了一个叫周聿安的人。
作为京大家访的老师,他并没有待一天就走。因为调查组的事情,他被暂时留在了我们市,协助调查一些关于教育资助的问题。
于是,他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他会带来很多我从未见过的书籍,从萨特到波伏娃,从海明威到马尔克斯。他会跟我聊最新的电影,聊国外的摇滚乐,聊那些我只在报纸缝里看到过的,遥远又新鲜的世界。
他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
他有一个独特的记忆点,就是他那副金丝眼镜。每次他跟我谈到他热爱的文学或者学术时,他都会下意识地扶一下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会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理想的光芒。
林晚,你的天赋不应该被禁锢在这个小地方。一天下午,他合上手里的泰戈尔诗集,认真地对我说,京大,只是你的起点。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你应该去看看。
我看着他,心脏不争气地快速跳动起来。
我妈王淑芬现在看周聿安,比当初看江驰还要顺眼一百倍。
她整天周老师、周老师地叫着,变着法地做好吃的,热情得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晚晚啊,我妈私下里偷偷跟我说,这个周老师,可比江驰那个小王八蛋强多了!人家是京大的老师,文化人,有礼貌,对你也……咳咳,我看他对你挺有意思的。
我闹了个大红脸,让我妈别胡说。
可我自己也清楚,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发酵。
这天,周聿安又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江建国被撤职了。他扶了扶眼镜,语气平静,上级决定,从厂里的技术骨干中,重新选拔一位新厂长。
我心里一动,看向正在角落里擦拭零件的我爸。
周老师,你说……我爸有机会吗我小声问。
周聿安笑了,他的目光也投向我爸,充满了欣赏:林师傅技术过硬,为人正直,在工人里威望很高。我觉得,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已经把林师傅的情况,作为‘优秀职工代表’,向上级单位做了汇报。我相信,组织上会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仅在为我铺路,还在为我们整个家,扫清障碍。
这份情谊,太重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我们家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江驰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红着眼睛冲了进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和周聿安,那眼神里的嫉妒和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林晚!他嘶吼着,你是不是很得意毁了我,毁了我爸,现在又勾搭上了一个新的是不是
他指着周聿安,面目狰狞:我告诉你!你就算上了京大又怎么样!你摆脱不了你的出身!你永远都是那个工人的女儿!
我就是工人的女儿,我骄傲!我站起身,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江驰,你错了。毁掉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贪婪和恶毒!
我贪婪我恶毒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要不是你,我爸不会被撤职!我们家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
他情绪激动,一步步向我逼近。
周聿安一步上前,将我护在了身后。
这位同学,请你冷静一点。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算什么东西给老子滚开!江驰彻底疯了,他挥起拳头,就朝着周聿安的脸砸了过去。
09
江驰的拳头,最终没有落到周聿安的脸上。
我爸林建国像一阵风一样从角落里冲了过来,他那双常年和机器零件打交道的手,粗糙却有力,一把就攥住了江驰的手腕。
江驰,你要撒野,滚回你自己家去!我爸的声音,沉得像一块铁。
林建国!你放开我!江驰挣扎着,但他的力气,根本无法与我爸这个干了半辈子力气活的工人相比。
放开你让你在这里打人吗我爸手上加力,江驰疼得龇牙咧嘴。
我打的就是他!这个小白脸!江驰依旧不依不饶地冲着周聿安吼叫,林晚,你就是个贱人!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好过!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江驰的咒骂。
出手的是我妈王淑芬。
她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接把江驰打懵了。
你骂谁是贱人我妈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江驰,我告诉你!我们家晚晚,现在是省状元,是未来的京大学生!你呢你就是个连大学都不敢去上的废物!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我妈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捅进了江驰最痛的地方。
我不是废物!江驰捂着脸,歇斯底里地反驳,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去那个学校!
是吗我冷冷地看着他,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你害怕别人知道,你这个厂长的儿子,人品败坏,心肠恶毒,连一个女孩子的前途都要算计
我每说一句,江驰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害怕你的新同学,会像我们大院里的人一样,用鄙夷的眼光看你你害怕你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活在别人的吹捧和赞美里
我走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江驰,我曾经也把你当成哥哥,当成最好的朋友。我甚至……也曾幻想过,未来会和你在一起。
我说的是实话。在没有听到他心声之前,哪个少女不曾对这样一个优秀的青梅竹马有过朦胧的好感
江驰愣住了,他眼中的疯狂,褪去了一丝。
但是,你亲手打碎了这一切。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平静的悲哀,你知道吗在你算计我的时候,我能听见你心里所有的声音。
轰隆!
这句话,对江驰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猛地瞪大眼睛,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骇然。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说,我能听见你的心声。我重复了一遍,从你拿着志愿表,堵在墙角哄骗我的那一刻起,你心里每一个肮脏的念头,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驰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起了他对我的每一次哄骗,每一次算计,以及心里那些恶毒的咒骂。
他以为自己是运筹帷幄的猎人,却不知道,在猎物眼里,他才是一个上蹿下跳、毫无遮掩的小丑。
这种被人看穿一切的羞耻和恐惧,瞬间击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是在骗我!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不断地向后退。
我有没有骗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再看他,转过身,对周聿安说,周老师,让你见笑了。
周聿安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坚定:没关系,都过去了。
啊——!
江驰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刺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他将永远活在自己的心魔里,被自己曾经的恶毒所吞噬。
而我,即将迎着阳光,走向一个全新的未来。
这场持续了数天的风波,终于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爸看着我,欣慰地笑了。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周聿安站在我身边,对着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温暖。
10
一个月后,我爸林建国,全票当选为红星轧钢厂的新任厂长。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们家摆了三桌酒席,请遍了院子里所有相熟的邻居。我爸喝得满脸通红,挨个敬酒,说着谢谢同志们的信任。
我妈王淑芬则成了院子里最受欢迎的人,她拉着那些曾经说风凉话的婶婶阿姨,热情地分发着喜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
而我,收到了来自北京大学的,那封烫金的录取通知书。
跟我一起收到的,还有周聿安的一封信。
信里,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抄了一首诗:
有一个未来的目标,
总能让人觉得我们现在身处在竞技场。
在这样的竞技场中,
我们不断催促自己去,
开拓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隽有力。
我把信纸和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起。
九月,我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我爸我妈,还有周聿安,一起来送我。
火车的汽笛即将拉响,我妈拉着我的手,哭得像个孩子,不住地往我口袋里塞煮鸡蛋。
我爸眼眶通红,一遍遍地嘱咐我:晚晚,到了京城,要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别怕事,也别惹事。你爸现在是厂长了,谁也不敢欺负你!
我笑着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最后,我看向周聿安。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月台上,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做了一个他标志性的动作——扶了扶眼镜。
然后,他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了三个字。
我读懂了。
他说的是:我等你。
火车缓缓开动,站台上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模糊在我的泪水里。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正在离我远去。
我知道,我的人生,将从这里,翻开崭新的一页。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偷听心声来保护自己的林晚。
我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是省状元,是厂长的女儿。
但更重要的是,我,是林晚。
一个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改写了命运的林晚。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但我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希望。
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京城,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和一个值得期待的人,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