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檐下孤灯与不速之客
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天河倾泻般砸在永顺当铺那饱经风霜的乌木招牌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轰鸣。檐角垂下的水线,连成了冰冷的珠帘,将门外的世界隔绝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墨色。
店内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悬在柜台上的老式煤气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干燥的领地,却驱不散那股子陈年木器、旧书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属于当铺特有的阴郁气息。
陈三爷就坐在这光晕的边缘。他身形瘦削,裹在一件半旧的藏青棉袍里,指节粗大的手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把油光水滑的紫檀木算盘。珠子碰撞的噼啪声,是这雨夜里唯一规律而冰冷的声音。
他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干这行当几十年,他比谁都清楚:
雨夜当客,非妖即孽,非穷即诡。
这永顺当铺的门槛下,埋着不止一道辟邪的符箓,柜台的暗格里,更藏着些见不得光的规矩。
吱——嘎——
沉重的实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艰难地被推开一条缝。一股裹挟着水腥气和泥土腐败味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煤气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墙上陈三爷被拉长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起来。
进来的却并非预想中的潦倒汉子或精怪幻形。
门口水光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早已不合时宜的蓝布学生装,浑身上下湿透,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乌黑的发辫紧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蓝布包袱,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依靠。冰冷的地砖上,迅速在她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掌…掌柜的,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却又极力挺直了那纤细的背脊,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倔强,
当…当件东西。
陈三爷这才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像探针一样,从姑娘湿透的鞋尖扫到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最后落在她那双眼睛上——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像山涧的溪水,此刻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和无助,深处还藏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
姑娘哆嗦着手,解开包袱皮。层层湿布下,露出的是一块老旧的怀表。
黄铜表壳,早已失去了光泽,遍布着深深浅浅的划痕和磕碰的凹痕,像是在诉说着无数不为人知的颠沛流离。表蒙子是一块厚厚的玻璃,中间一道狰狞的裂纹,像一道丑陋的疤痕贯穿了整个表面。陈三爷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拈起那块表。
冰!
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上来,仿佛握着的不是金属,而是一块深埋地底的寒冰。
这绝非寻常的冰冷。
陈三爷不动声色,将怀表凑近昏黄的煤气灯。他眯起眼睛,浑浊的眼珠在灯光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表盘上的数字扭曲变形,透着一股子邪异。两根指针,细长的分针和稍短的时针,都诡异地、死死地定格在11点59分的位置,纹丝不动。他轻轻一扳表盖,
咔哒
一声轻响,表盖弹开。内侧光滑的黄铜壳上,赫然刻着一行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阴冷:
癸亥年七月初七——赎命用
癸亥年!
陈三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狠狠往下一沉!
他活了六十有七,癸亥年……那是整整一个甲子,六十年前!
六十年前那个血色的七月初七,是这城里老一辈人讳莫如深的禁忌!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只是捏着怀表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死当活当
他拉长了调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活当!活当!
姑娘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急切地抬起头,那双盛满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陈三爷,
三天!就三天!我娘…我娘病好了就来赎!求您了掌柜的!
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破铜烂铁一块,
陈三爷慢悠悠地将怀表啪地一声丢回冰冷的柜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三块大洋,死当。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评定一件最寻常的破烂。
姑娘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绞在一起的十指骨节突出,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巨大的失望和屈辱让她身体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然而,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深处却燃起一丝更深的决绝。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成。
(二)
子夜惊魂与当铺铁律
三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换回一张薄薄的当票。姑娘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银元和当票,深深地、几乎是踉跄地鞠了一躬,转身冲进了门外无边的雨幕里,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陈三爷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起身,吱呀一声闩上了厚重的店门,将那狂暴的雨声隔绝在外。店内瞬间只剩下煤气灯微弱的嘶嘶声和他自己的呼吸。
他走到柜台后,蹲下身,从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黑檀木匣。匣子入手沉重,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深沉内敛的寒意。他打开匣盖,里面衬着一层暗红色的厚重绒布,绒布上,用金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玄奥繁复的朱砂符箓,隐隐散发着微弱的暖意,与怀表的冰寒形成对抗。
陈三爷用一块干净的白绸布包起那冰冷的怀表,如同处理一件极其危险的物品,将其轻轻放入匣中,符箓的金线仿佛被触动,微微亮了一下。他合上匣盖,又从柜台下摸出一把半尺长、通体黝黑、刻满云雷纹的桃木镇尺,稳稳地压在匣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但右手却始终轻轻搭在镇尺的一端。
子时正刻。
咔哒!
一声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机括声,毫无征兆地从黑檀木匣中传来!在这死寂的雨夜,如同惊雷炸响!
陈三爷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柜台外,距离他不过三尺之遥,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半旧藏青长衫的男人。
他半边身子隐在柜台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另半边被昏黄的煤气灯照亮。灯光下的那半边脸,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令人作呕的青白色,皮肤紧贴着颧骨,像一层蒙在骷髅上的油纸。他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任何反光。
赎表。
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干涩、嘶哑,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棺材板上反复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钻进人的耳朵里。
陈三爷的心跳没有加速,只是搭在镇尺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他眼角余光瞥向柜台内侧的更漏——子时正刻,分毫不差!
他不动声色,左手拉开抽屉,里面躺着的黑檀木匣,此刻竟在微微震动!更诡异的是,那沉重的匣盖,竟然自己向上弹开了一条缝!
借着灯光,陈三爷看得分明:
怀表静静地躺在朱砂符箓之上,那层厚厚的、裂开的玻璃表蒙下,原本死死定格在11点59分的分针,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逆时针转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强行拨动时间的齿轮,要回溯到某个特定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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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比怀表本身更甚的寒气,从匣子里弥漫开来。柜台上的温度骤降。
活当未满期,
陈三爷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伸出左手,稳稳地、用力地将那弹开的匣盖重新压合,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搭在镇尺上的右手纹丝不动,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
寅时再来。
他补充道,目光如刀,刺向阴影中的长衫男人。
长衫男人没有动。但他身下的影子,却如同活物一般,浓稠如墨汁,开始无声无息地、像水一样漫过柜台冰冷光滑的表面,朝着陈三爷的方向蔓延!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尸体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利钱…我付现成的。
长衫男人那青灰色的、枯瘦如柴的手缓缓抬起,伸到灯光下。掌心,赫然托着三枚沾满湿冷黄泥、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光绪通宝!正是六十年前流通的旧钱!铜钱上散发出的阴冷死气,比怀表更甚!
噗!
柜台上那盏唯一的煤气灯,火焰猛地一缩,瞬间从温暖的昏黄变成了幽冷诡异的惨绿色!
整个当铺被这鬼火般的光芒笼罩,所有的影子都扭曲拉长,如同群魔乱舞!
墙角堆放的一摞旧皮袄里突然传出细碎而压抑的呜咽声,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活物!柜台上的紫檀木算盘,无人拨动,算珠却自己疯狂地跳动、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噼啪声,像是无数人在绝望地敲打着算盘!
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三爷。他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在刺。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灵魂似乎要被那蔓延的阴影和诡异的算盘声拖拽出体外!
永顺当铺!
陈三爷猛地暴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他搭在镇尺上的右手闪电般抬起,抄起那根黝黑沉重的桃木镇尺,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柜台上!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镇尺上镌刻的古老云雷纹,在接触柜台的刹那,骤然闪过一道微不可查、却至刚至阳的金色流光!
过手不过夜!
陈三爷须发皆张,浑浊的双眼此刻精光四射,死死盯着阴影中的男人,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出去!
那蔓延的阴影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缩!惨绿的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算盘珠的跳动戛然而止!墙角皮袄里的呜咽也瞬间消失!
长衫男人那黑洞般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怨毒与不甘,他青白色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发出一声悠长、空洞、似哭又似笑的叹息。
唉……
叹息声还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他的身影却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迅速变淡、扭曲,最终彻底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三枚沾满泥泞的光绪通宝,也随着他的消失,叮当几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败黯淡。
陈三爷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搭在镇尺上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低头看向黑檀木匣——匣盖紧闭,但里面那令人心悸的咔哒声和寒意已经消失。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只见怀表静静地躺着,玻璃蒙子下的分针,已经诡异地停回了11点59分的原位。
(三)
血债真相与生死一线
第二天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滂沱,仿佛天穹破了一个大洞。午时刚过,当铺的门再次被推开。
还是那个姑娘。
仅仅隔了一夜,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嘴唇干裂起皮,比昨日更加憔悴不堪,几乎像个游魂。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手里死死捏着那三块大洋和皱巴巴的当票,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掌柜的!赎表!我现在就要赎表!
陈三爷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她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上。那里面只剩下疯狂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你娘好了
陈三爷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姑娘浑身剧颤,如同被电击,眼眶瞬间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那巨大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最终,她只是死死咬着牙,将涌上喉咙的呜咽硬生生憋了回去,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声音扭曲变形:
好…好了!表!给我表!求求您了!现在就要!
她扑到柜台上,手指因为用力而痉挛,死死抠着冰冷的台面,指甲几乎要翻折。
陈三爷看着她的样子,心中那点猜测已化作冰冷的现实。他慢悠悠地端起柜台上的粗瓷茶碗,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活当三日,时辰未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铁律威严,
明日此时,分文不差来取。这是规矩。
规矩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姑娘的心上。
她眼中的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摇摇欲坠,目光死死地、怨毒地盯着那个紧锁的黑檀木匣,仿佛要将它烧穿。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个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没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背影充满了死寂。
当夜,子时。
雨声依旧狂暴,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店内死寂得可怕。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黑檀木匣在柜台上剧烈地震动起来!
咔哒、咔哒、咔哒……
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的机括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砰!
匣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冲开!
那块怀表,竟然自己悬浮了起来!停留在半空中,距离柜台三尺高!裂开的玻璃表蒙下,那根分针正在疯狂地、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逆时针飞旋!整块表身剧烈颤抖,发出高频的嗡鸣!更骇人的是,从那道狰狞的玻璃裂纹里,竟然开始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一滴,两滴……滴落在下方冰冷的柜台上,晕开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赎表。
冰冷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长衫男人的身影比昨夜更加凝实,几乎如同真人。他站在柜台外,半边青白腐烂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狰狞,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悬浮的、滴血的怀表。声音里没有了昨夜的试探,只剩下赤裸裸的贪婪和一种即将得逞的森冷笑意。
他那只枯瘦、青灰色的手,带着浓烈的尸臭和死亡气息,无视一切,直接抓向那悬浮的怀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钱!
陈三爷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眼中厉芒一闪,如同沉睡的猛虎陡然苏醒!他猛地一脚踹开柜台下方的暗格!里面没有账簿,赫然躺着一串用红线紧紧缠绕、浸透了浓稠黑狗血的五帝钱!钱币在幽光下泛着暗沉凶戾的光泽!
你的买命钱,早烂在坟里了!
陈三爷一声暴喝,如同惊雷!他抓起那串散发着浓烈血腥阳煞之气的五帝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长衫男人伸出的鬼手和那悬浮的滴血怀表,狠狠砸了过去!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生肉上!钱币砸在青灰色的鬼手上,瞬间腾起一股股浓烈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烟!鬼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萎缩!钱币去势不减,又狠狠撞在悬浮的怀表上!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响彻当铺!长衫男人的身影剧烈地扭曲、膨胀!
被砸中的半边身体如同蜡像般融化溃烂,瞬间露出了里面森森的白骨!更恐怖的是,他那半边原本还算完好的脸,此刻皮肤迅速剥落、腐烂,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那伤口的形状,赫然与怀表玻璃上那道狰狞的裂痕一模一样!
她欠我的!!
恶鬼的嚎叫充满了滔天的怨毒,震得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嗡嗡作响,整个当铺仿佛都在摇晃!
他的身形在痛苦中膨胀,化作一团翻滚扭曲的黑气,黑气中浮现出模糊而恐怖的景象——悬崖、挣扎、推搡、坠落!一个穿着旧式旗袍的少女惊恐扭曲的脸一闪而过!
六十年前!癸亥年七月初七!子时!她推我下山崖!抢了我的表!拿她的女儿抵债…天经地义!这是契约!契约!
黑气翻滚,怨念如同实质的尖针,疯狂地刺向陈三爷!
(四)
镇尺惊雷与尘归尘
电光火石之间,陈三爷终于明白了所有关节!
那姑娘眉宇间的倔强与惊恐,与当铺旧档里那张泛黄的米行苏小姐失踪悬赏告示上的女子画像瞬间重合!六十年前失踪的米行小姐!
这怀表是凶器,是信物,更是恶鬼以自身怨念和死亡瞬间为引,强行缔结的缚魂血契!
恶鬼无法直接向债主后人索命,便利用当铺这个特殊的、连接阴阳、交割财货(包括命债)的场所,诱骗懵懂的后人将承载着契约的凶器当掉。一旦完成交割,契约便部分成立。恶鬼便能以赎当之名,在契约成立的子时,循着契约的指引,强行取走当物持有者,契约人或其后人的魂魄!
姑娘的母亲恐怕早已……她来赎的不是表,是命!
永顺当铺的规矩——
陈三爷须发戟张,双目圆睁,周身爆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凛然正气!他无视那扑面而来的怨毒黑气,右手再次抄起那根黝黑沉重的桃木镇尺!
这一次,镇尺上镌刻的云雷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细小的金色电光在纹路中流窜!他高高举起镇尺,将全身的精气神都灌注其中,朝着那悬浮在半空、疯狂滴血、作为契约核心的怀表,用尽毕生力气,狠狠劈下!口中暴喝,如同九天雷音,震得当铺梁木簌簌落灰:
过了当铺的手,前尘旧债一笔勾!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不是金属碎裂,更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某种恶毒的诅咒被硬生生斩断!
桃木镇尺带着煌煌正气和破邪金光,结结实实地劈在怀表正中!那块饱经沧桑、承载着六十年血仇的黄铜表壳,如同朽木般应声而碎!布满裂纹的玻璃表蒙瞬间炸裂成齑粉!
嗷呜——!!!
一声更加凄厉、充满了无尽痛苦和不甘的尖啸从破碎的怀表中爆发出来!一股浓稠如墨、翻涌着无数痛苦人脸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尖啸着从破碎的表盘中疯狂喷涌而出!黑气中,清晰地浮现出长衫恶鬼那扭曲溃烂、怨毒无比的面孔!这股黑气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直扑陈三爷!
然而,就在黑气即将触碰到陈三爷的瞬间,柜台下方,那埋藏在地砖下的、由无数朱砂混合着陈年香灰和秘传符咒勾勒的无形阵法骤然亮起!无数道细密的、赤红色的光线交织成一张大网,瞬间将那喷涌而出的怨毒黑气死死罩住、缠绕、收紧!
滋啦!滋啦!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冰水上!黑气在朱砂阵网中疯狂挣扎、扭曲、尖啸,却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被那至阳至刚的破邪之力迅速消融、净化!
不——!我的契……啊——!!!
恶鬼最后的惨叫戛然而止。翻涌的黑气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油脂,迅速变淡、消散,最终化为虚无,只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和腥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地上,只剩下一小堆黄铜碎片和玻璃粉末。
那三枚掉落的光绪通宝,早已化作一小撮不起眼的黑色灰烬。
当铺内,死一般的寂静。煤气灯的火焰恢复了昏黄,无力地跳动着。只有陈三爷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拄着桃木镇尺,脸色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一击,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
(五)
晨光洗怨痕
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奇迹般地停了。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澈,几缕金色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当铺沉重的木门刚刚被陈三爷费力地拉开一条缝,一道身影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进来!
是那个姑娘。她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嘴唇干裂出血,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整个人憔悴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陈三爷,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
陈三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三块冰冷的银元推回到柜台的边缘。然后,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柜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簸箕。
东西在那儿,自己捡。
他的声音带着一夜鏖战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烂了,当银抵了。
姑娘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急切地投向那个簸箕。簸箕里,只有一堆暗淡无光的黄铜碎片和细碎的玻璃渣,混杂着一些灰尘,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表壳,没有指针,没有刻字,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她愣住了。
脸上的慌张、急切、最后一丝希望,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她呆呆地看着那堆碎片,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抽走了。身体晃了晃,似乎想扑过去,却又僵在原地。
然而,下一秒,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解脱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从她僵硬的身体深处涌了出来!
那压得她喘不过气、几乎要将她逼疯的沉重枷锁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眼泪,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狂喜和后怕的复杂洪流,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她脏污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她猛地转过身,对着柜台后那个瘦削、沉默的老人,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几乎超过九十度的躬。这个躬,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饱含了无法言说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敬畏。
然后,她直起身,再也没有看那簸箕一眼,也再没有说一个字,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当铺的门,奔向门外那一片雨后初晴、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之中。在冲出门口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似乎想遮挡一下过于明亮的阳光。
就在她抬起的手腕内侧,一道昨夜突然浮现的、深可见骨、如同被麻绳狠狠勒过的紫黑色淤痕,正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变淡、消散,最终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三爷默默地走到门口,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晨光氤氲的小巷尽头。他浑浊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回身,走到柜台边,弯腰从簸箕里捡起一片最大的黄铜表壳碎片。碎片边缘锋利,内侧原本刻着那行癸亥年七月初七
赎命用小字的地方,此刻光滑如镜,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刻痕。
他掂了掂这块冰冷的金属,指尖感受着它残留的最后一丝阴气。然后,他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通体漆黑、刻满封印符文的生铁箱子旁。箱盖上刻着四个狰狞的大字:
死当不入轮回
他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和朱砂混合的气味。他手一松,那块承载了六十年血债与怨念的碎片,便当啷一声轻响,落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与其他被永世镇压的死当之物作伴去了。
哐当。
箱盖重新合拢,严丝合缝。
陈三爷走到门口,拿起靠在门边的长柄扫帚,开始慢悠悠地清扫门口积水冲刷进来的落叶和淤泥。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阴霾,暖暖地照在他佝偻的背上,也照亮了永顺当铺那沉静如古井深潭的乌木招牌。
檐角,一滴积蓄的雨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碎裂成无数晶莹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光,然后迅速渗入大地,消失无踪。
当铺内,煤气灯早已熄灭,只有阳光透过高高的花窗,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一切都恢复了旧日的模样,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人鬼之战,只是一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噩梦。只有角落里那个刻着死当不入轮回的黑铁箱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沉默地守护着那些被尘封的、不该存在于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