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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铜雀
民国二十六年,暮春的雨把上海浇得透湿。苏曼殊抱着那台擦得锃亮的铜制留声机,裙摆上沾着泥点,沿着霞飞路的梧桐树荫疯跑。巡捕房的皮鞋声像追魂鼓,从街尾一路敲到街角,她猛地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后背抵着斑驳的砖墙喘气。
留声机是父亲的遗物。三日前,国民政府以通共罪查封了苏公馆,父亲留洋带回的书籍、手稿被付之一炬,唯有这台唱着《夜上海》的留声机,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从后窗的排水管上滑了下来。
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带着咸腥的潮气。弄堂深处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低鸣,一束车灯刺破雨幕,苏曼殊慌忙将留声机藏进垃圾桶旁的杂物堆,自己缩到门后。
黑色福特轿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他撑着把黑色雨伞,身形挺拔,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香烟。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他皮鞋周围溅起细小的水花。
沈先生,就是这里了。司机低声说。
男人没说话,目光扫过弄堂两侧的石库门。苏曼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人她认得,是租界里小有名气的医生沈亦臻,上个月在法国总会的舞会上,他曾为崴了脚的她递过一杯香槟,指尖微凉,眼神像结了薄冰的湖面。
沈亦臻的目光最终落在杂物堆上,眉头微蹙。苏曼殊眼看着他朝那边走去,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就在他快要碰到留声机的瞬间,巡捕的呵斥声从弄堂口传来。
沈医生巡捕显然认识他,语气收敛了些,您怎么在这儿我们在搜捕乱党余孽。
沈亦臻转过身,伞沿压得很低,遮住半张脸:出诊。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刚看完病人,正要走。
巡捕狐疑地打量着他,又往弄堂里探了探头。沈亦臻忽然抬手,将未点燃的香烟递过去:刚从法国总会买的,尝尝
巡捕眼睛一亮,接过来塞进兜里,讪讪地笑:那我们不打扰沈医生了。
脚步声远去后,沈亦臻才转过身,弯腰从杂物堆里取出那台留声机。铜喇叭上沾了片烂菜叶,他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目光落在躲在门后的苏曼殊身上。
苏小姐他认出她了。
苏曼殊脸颊发烫,从门后走出来,窘迫地绞着手指:沈医生……多谢。
他把留声机递给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铜面传过来:苏公馆的事,我听说了。
苏曼殊的眼圈瞬间红了。父亲是留洋归来的学者,只因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呼吁抗日的文章,就被扣上了通共的帽子。如今家破人亡,她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雨太大了。沈亦臻收起伞,上车吧,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福特车平稳地行驶在雨夜的街道上。苏曼殊抱着留声机,偷偷看沈亦臻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车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
沈医生怎么会去那种弄堂她忍不住问。
一个老病人住那儿。他目视前方,姓周,是位修钢笔的师傅。
苏曼殊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她听说过沈亦臻的传闻,说他医术高明,却性子冷淡,开在静安寺路的诊所总是门庭若市,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他三年前从德国回来,一口流利的德语和法语,手腕上戴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车在一栋临街的小洋楼前停下。沈亦臻熄了火:这里是我的诊所,楼上有空房间,你可以先住下。
苏曼殊愣住了:这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他解开安全带,苏小姐会画画,对吧我诊所缺个画药品标签的人。
她确实会画。父亲曾请过法国画师教她,她的水彩画还在去年的画展上得过奖。可她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雨还在下,沈亦臻撑着伞送她上楼。二楼的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窗台上摆着盆茉莉,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留声机可以用。他指了指墙角的插座,楼下有唱片机,要是想听,随时可以去拿。
苏曼殊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舞会上他递来的那杯香槟,气泡在杯中升腾,像此刻她心里翻涌的情绪。
第二章
药香与画痕
沈亦臻的诊所很忙。每天清晨,门口就排起长队,有穿旗袍的太太,有拉黄包车的苦力,还有穿着学生制服的年轻人。沈亦臻总是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在诊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偶尔出来倒水,眉头也总是微蹙着。
苏曼殊的工作很简单,给各种药瓶画标签。奎宁的标签画着金鸡纳树,阿司匹林的标签画着白色小花,她画得认真,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写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
中午休息时,沈亦臻会端来两份三明治,和她一起坐在窗边吃。他话不多,多数时候是苏曼殊在说,说她在法国总会见过的奇闻,说父亲书房里那些带插画的旧书。他听得认真,偶尔会问一句:你父亲喜欢莫奈
嗯,他说莫奈的睡莲像会呼吸。苏曼殊咬了口三明治,沈医生在德国也看过画展吗
他顿了顿,点了点头:柏林有很多好画展。
苏曼殊发现,沈亦臻虽然冷淡,却很细心。她画画时喜欢用左手撑着下巴,他就多备了个软垫放在桌角;她随口说过喜欢喝正广和的橘子水,第二天诊所的冰箱里就多了一排;有次她感冒咳嗽,他没说话,只是在她的水杯里加了片柠檬,水温不烫不凉,刚好能喝。
留声机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有时深夜诊所打烊,沈亦臻会从楼下拿来唱片,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周璇的《天涯歌女》,听白光的《叹十声》。留声机的铜喇叭泛着暖光,把他的侧脸照得柔和,她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皱着眉的男人,心里或许藏着片温柔的海。
沈医生为什么不结婚有次听着歌,苏曼殊忍不住问。
唱片转到尽头,发出滋滋的声响。沈亦臻起身换唱片,背对着她说:没时间。
诊所很忙吗
嗯。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还有些别的事。
苏曼殊没再追问。她发现,沈亦臻每周三下午都会关诊,去向不明。有次她好奇地问护士,护士压低声音说:沈医生去看一位特殊的病人,在法租界那边,每次去都要带很多纱布和酒精。
苏曼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想起父亲被抓走那天,嘴里反复念着他们在搜捕真正的爱国者,想起巡捕房那些凶神恶煞的脸,忽然觉得,沈亦臻的秘密,或许和这些有关。
七月的一个傍晚,沈亦臻从外面回来,白大褂上沾了血迹。他脸色苍白,额头渗着冷汗,径直走进手术室,反锁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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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吓得魂飞魄散,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两个小时后,门开了,沈亦臻扶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走出来,那男人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同样苍白,却眼神锐利,像只受伤的鹰。
苏小姐,麻烦帮我烧壶热水。沈亦臻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曼殊点点头,转身去厨房。路过客厅时,她看见那男人正低声和沈亦臻说着什么,提到了码头军火明天凌晨几个词。
她的心猛地一沉。原来护士说的特殊病人,是这样的人。
夜里,她躺在床上,听着楼下传来的动静,辗转难眠。她想起父亲的遭遇,想起巡捕房的枪,忽然害怕起来。沈亦臻做的事,是会掉脑袋的。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苏曼殊被一阵汽车引擎声惊醒。她走到窗边,看见沈亦臻和那个黑衣男人上了福特车,车后座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箱子。
车子发动时,沈亦臻忽然抬头,目光与她在窗口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神复杂,像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车。
福特车消失在晨雾里,苏曼殊摸着胸口,心跳得像要炸开。她不知道,这一别,会生出多少变数。
第三章
乱世浮萍
沈亦臻回来时,带回了一身硝烟味。
他是在三天后的深夜回来的,白大褂上沾着泥土和暗红色的污渍,眼镜片碎了一块,手臂上缠着绷带。苏曼殊听到动静跑下楼,看见他正靠在门框上喘气,脸色比纸还白。
你受伤了她冲过去想扶他。
没事。他避开她的手,声音疲惫,只是擦伤。
他不肯让她看伤口,自己走进手术室处理。苏曼殊在外面等着,听见里面传来剪刀剪开纱布的声音,心揪成一团。
天亮时,沈亦臻才出来,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晨光,忽然说:苏小姐,你还是走吧。
苏曼殊愣住了:为什么
这里不安全。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昨天码头的行动失败了,巡捕房在四处抓人。我的诊所……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我不怕。苏曼殊脱口而出,我无家可归了,沈医生,你让我去哪里
她的眼眶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沈亦臻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才低声说:我认识个朋友,在法租界开了家书店,你可以先去那里帮忙。
他给了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地址和一个名字:林晚秋。
她是个可靠的人。沈亦臻把字条塞进她手里,等风头过了,我再去找你。
苏曼殊捏着那张字条,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想到要和他分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沈医生,她哽咽着说,你要保重。
他点点头,转身去收拾东西。苏曼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留声机里那句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心里又酸又涩。
林晚秋的书店开在霞飞路的一条支弄里,叫晚香书屋。林晚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穿一身素色旗袍,眼神沉静,见到苏曼殊时,只是淡淡一笑:亦臻说你会画画,正好我这缺个画书签的。
书店里很安静,除了偶尔来买进步书籍的学生,很少有人光顾。苏曼殊白天画书签,晚上就住在书店阁楼,日子过得平静,心里却总空落落的。她时常想起沈亦臻,想起他递来的三明治,想起留声机里的歌,想起他手臂上的绷带。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了。
炮声从闸北传来,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法租界里人心惶惶,有钱人都在收拾行李准备逃往香港,书店里的进步学生却越来越多,他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战况,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林晚秋变得忙碌起来,常常深夜才回来,身上带着油墨味。苏曼殊知道,她在印刷抗日传单。有次她起夜,看见林晚秋正在灯下写着什么,纸上的字迹娟秀,内容却字字泣血:同胞们,拿起武器,保卫我们的家园!
苏曼殊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父亲,想起沈亦臻,想起那些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了。
林姐,我也想帮忙。她走到林晚秋身边。
林晚秋抬头看她,笑了笑:你会画画,正好可以画些宣传画。
从那天起,苏曼殊开始画宣传画。她画拿着步枪的士兵,画支援前线的百姓,画被炮火摧毁的家园,画笔在纸上飞舞,像在呐喊。她的画被贴在法租界的各个角落,有人看了流泪,有人看了握拳,有人悄悄在画下写下抗日必胜。
她很久没收到沈亦臻的消息了。林晚秋说他很安全,只是诊所被巡捕房查封了,他暂时不方便露面。苏曼殊每天都在担心,夜里常常梦见他躺在血泊里,惊醒时浑身是汗。
九月的一个傍晚,书店来了个陌生男人,递来一个信封:沈医生让我交给苏小姐。
苏曼殊的心猛地一跳,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字条,是沈亦臻的字迹:我去汉口了,勿念。留声机替你收好了,等回来给你。
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苏曼殊捏着字条,眼泪掉了下来。汉口在前线,他去那里做什么是去救死扶伤,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只能把字条小心翼翼地夹进画夹,像藏起一个易碎的梦。
第四章
孤岛琴声
上海沦陷后,法租界成了孤岛。
晚香书屋还在开着,只是变得更加隐蔽。林晚秋去了内地,把书店交给苏曼殊打理。她白天卖些言情小说和旧书,晚上则悄悄把进步书籍和传单递给相熟的学生。
日子过得像走钢丝,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有次巡捕突然搜查书店,苏曼殊急中生智,把宣传画藏进《红楼梦》的封皮里,才没被发现。
她常常想起沈亦臻。想起他白大褂上的消毒水味,想起他听留声机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手臂上的绷带。她把他写的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字迹都快记在心里。
冬天来临时,苏曼殊收到了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地址,里面只有一张唱片,是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她把唱片放进从家里带出来的旧唱片机里,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知道,这是沈亦臻寄来的。他在告诉她,他还活着,他还记得她。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苏曼殊的头发长了,旗袍的袖口磨破了,画宣传画的技巧越来越熟练,只是笑容越来越少。她常常坐在窗边,看着法租界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他回来。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书店,问她:请问有《拜伦诗选》吗
苏曼殊抬头,愣住了。男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只是瘦了些,眼角多了道浅浅的疤痕。
沈医生她声音发颤。
沈亦臻笑了笑,眼角的疤痕也跟着动了动:我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苏曼殊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他走上前,轻轻抱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传过来,带着久违的雪松香气。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沈亦臻在汉口待了一年多,在后方医院救治伤员,上个月才悄悄回到上海。他的诊所没能拿回来,暂时住在法租界的一栋公寓里。
他们又像从前那样,一起听留声机,一起吃三明治。只是沈亦臻变得更沉默了,常常对着窗外发呆,夜里还会被噩梦惊醒,嘴里喊着快趴下小心炸弹。
苏曼殊知道他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却从不追问。她只是在他做噩梦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在他发呆时,把画好的书签放在他手边;在他偶尔露出笑容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曼殊,有次听着留声机,沈亦臻忽然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去德国好不好
苏曼殊愣了愣:去德国做什么
我带你去看柏林的画展,去听贝多芬的交响乐。他看着她,眼睛里有温柔的光,我们在莱茵河畔买栋小房子,院子里种满茉莉,像你房间窗台上那盆一样。
苏曼殊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发烫:好啊。
她以为,他们真的可以等到那一天。她甚至开始学德语,在画夹的角落里写满了德语单词,幻想着莱茵河畔的阳光。
可乱世里的承诺,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那年夏天,林晚秋从内地回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组织里出了叛徒,沈亦臻的身份暴露了,巡捕房和日本人都在找他。
必须马上走!林晚秋神色凝重,今晚就有船去香港。
沈亦臻沉默着收拾东西,把那台铜制留声机塞进箱子里。苏曼殊看着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你跟我一起走。沈亦臻握住她的手。
苏曼殊摇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我不能走。书店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我走了,那些学生怎么办
可是……
沈亦臻,她打断他,声音哽咽,我们说好要去德国的,你一定要等我。
他看着她,眼眶红了。他知道她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
这是船票。林晚秋把一张船票塞进沈亦臻手里,码头见。
沈亦臻最后看了苏曼殊一眼,把留声机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等我回来接你。
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苏曼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留声机静静地立在桌上,铜喇叭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在无声地诉说着离别。
第五章
遗音未绝
沈亦臻走后,苏曼殊继续守着晚香书屋。
她把留声机擦得锃亮,放在窗边,偶尔会放上那张《何日君再来》的唱片,听着周璇缠绵的歌声,想象着他在香港的日子。
战争还在继续,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日本人的搜查越来越频繁,食物越来越匮乏,冬天没有煤,只能抱着暖水袋瑟瑟发抖。
苏曼殊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她依旧画着宣传画,只是画风变得更加凌厉,充满了力量。有人说,晚香书屋有位神秘的女画家,她的画能让人热血沸腾。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上海。法租界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人们涌上街头,举着国旗,唱着国歌,哭着笑着,像疯了一样。
苏曼殊站在书店门口,看着这一切,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以为,沈亦臻很快就会回来。她把书店重新粉刷了一遍,在院子里种上了茉莉,把留声机擦得一尘不染,每天都在门口张望,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沈亦臻还是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在香港开了家大医院,成了著名的医生;有人说,他去了美国,继续深造;还有人说,他在一次空袭中牺牲了,尸骨无存。
苏曼殊不愿意相信最后一种说法。她相信他会回来,相信他们说好要去德国看画展,相信莱茵河畔的小房子里会种满茉莉。
她开始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去香港的亲戚朋友那里打听,去以前的诊所附近打听,去所有可能有他踪迹的地方打听,却都一无所获。
民国三十七年,晚香书屋关门了。苏曼殊把那些进步书籍捐给了新成立的图书馆,自己则搬到了静安寺路的一栋老洋房里,开了家小小的画廊。
画廊里挂着她的画,有战火纷飞的上海,有支援前线的百姓,还有一张未完成的画——莱茵河畔的小房子,院子里种满了茉莉,只是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主人。
她还是常常听那台留声机,只是唱片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歌声里带着沙沙的杂音,像岁月的叹息。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
苏曼殊受邀参加了上海的文艺工作者大会。在会上,她遇到了林晚秋。林晚秋已经头发花白,见到她时,眼圈一下子红了。
曼殊,林晚秋握住她的手,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苏曼殊的心猛地一跳。
亦臻他……没有去香港。林晚秋的声音哽咽,那天晚上,他在码头被叛徒出卖,和日本人交火时……牺牲了。
苏曼殊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她看着林晚秋,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林晚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苏曼殊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百达翡丽的表盖,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莱茵河畔的茉莉,等你一起种。
是他手腕上那块表。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苏曼殊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原来那些美好的承诺,早就随着他的牺牲,碎在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
原来她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究是一场空。
第六章
沪上余温
岁月流转,转眼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上海的霞飞路改名叫淮海路,法租界的老洋房变成了时髦的餐厅和咖啡馆,只有那些梧桐树,还像当年一样,在春天抽出新绿,在秋天落下金黄。
苏曼殊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她的画廊早就关了,独自一人住在静安寺路的老洋房里,每天的乐趣就是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听着那台老旧的铜制留声机。
留声机早就不能唱了,铜喇叭上布满了铜绿,却被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放着那个装着表盖的小盒子,和一张泛黄的字条——我去汉口了,勿念。
有天下午,一个年轻女孩敲响了她的门。女孩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研究民国时期的音乐,听说这里有台民国时期的铜制留声机,特地来拜访。
苏奶奶,能让我看看吗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苏曼殊笑了笑,把留声机递给她。女孩小心翼翼地摸着铜喇叭,忽然咦了一声:这里好像刻着字。
苏曼殊凑过去看,只见铜喇叭内侧,刻着一行细小的字,是沈亦臻的笔迹:曼殊,1937年春,于霞飞路。
她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原来他早就把她的名字刻在了这里,刻在了他送她的留声机上,刻在了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里。
女孩好奇地看着她:苏奶奶,这留声机有故事吧
苏曼殊点点头,给她讲起了那个雨夜的初遇,讲起了诊所里的药香和画痕,讲起了乱世中的别离,讲起了那个关于莱茵河畔的承诺。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她的白发染成了金色。留声机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也在倾听着这段尘封的往事。
他说,要等战争结束,带我去德国看画展。苏曼殊看着窗外,眼神悠远,可他没回来。
女孩的眼圈红了:苏奶奶,您后悔吗
不后悔。苏曼殊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爱过,等过,就够了。
是啊,够了。
那些在雨夜奔跑的仓皇,那些在诊所里共享的宁静,那些在乱世中坚守的信念,那些在等待中消磨的时光,都是真的。
就像这台留声机,虽然早已不能歌唱,却依然带着当年的余温,带着沪上花的芬芳,带着旧时月的清辉,在岁月里静静伫立。
有些爱,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
有些人,注定只能成为意难平。
但没关系,至少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曾照亮过彼此的生命,像黑夜里的星光,短暂,却足以温暖一生。
留声机的铜喇叭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沪上的暮色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