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家养了十五年的假千金。
真千金归来那日,我主动搬去柴房。
全家骂我惺惺作态,只为博取怜惜。
可当寒门云家敲开侯府侧门,说当年抱错的孩子该归位时——
我头也不回钻进了那辆破旧青布马车。
后来,真千金哭诉云家穷酸破落,求我让回侯府富贵。
我笑着展开地契与盐引:谁告诉你,我是回去吃苦的
而那位曾与我势同水火的死对头齐小侯爷,正单膝跪地为我穿鞋:云姑娘,合作愉快。
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灼痛。宋明微——那个一个月前被接回侯府的真千金,亲手递来的那碗甜羹,此刻正化作无数细小的毒针,在我血脉里游走穿刺。视线开始模糊,雕花的承尘顶在我眼前晃动、碎裂,最终沉入一片黏稠的黑暗。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砸在地毯上的闷响,以及远处,宋明微那一声惊慌失措、却隐隐透着一丝快意的尖叫: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黑暗无边无际,带着死亡冰冷的重量。
猛地吸进一口气,我惊坐而起!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垂落的烟霞色鲛绡帐,紫檀木拔步床精雕细镂的缠枝莲纹,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沉水香——这是我在武安侯府住了十五年的闺房,锦绣堆里长大的地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颤抖着伸出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仔细看着。
手指纤细,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的淡粉色,没有毒发时那种可怖的青黑。皮肤光滑紧致,没有那场大火留下的、永远无法消褪的扭曲疤痕。
我还活着。
而且……我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就是今天。那个改变了我,或者说,彻底毁灭了我命运的转折点。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
……真的来了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就在西角门外候着呢,穿得那叫一个寒酸,赶着辆破青布骡车,说是从什么青州乡下来的……
啧啧,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那位‘大小姐’……
声音停在门外,戛然而止。随即,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是我的贴身丫鬟春桃,她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怜悯和看热闹的复杂神情,细声细气地回禀:姑娘,夫人请您……去一趟正厅。
来了。
命运的齿轮,带着沉重的、碾压一切的回音,再次开始转动。只是这一次,轮盘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掀开锦被下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更衣。
春桃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她很快反应过来,手脚麻利地打开衣柜,捧出一套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的云锦裙衫,华贵耀眼,是十五岁的宋扶——武安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最常穿的款式。
不必。我的声音异常冷静,目光扫过那一片锦绣辉煌,拿那套素净的,月白棉布的那身。
春桃彻底怔住,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惊疑。月白衣裙那是府里体面些的丫头都不屑穿的粗布料子。但她不敢多问,手脚有些慌乱地翻找出来。
我换上那身洗得发白、触感甚至有些粗硬的棉布衣裙,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镜中人,褪去了华服珠宝的堆砌,眉眼间竟透出一种陌生的、近乎锋利的清冽。前世十五年的骄纵跋扈,被三年地狱般的折磨和一碗穿肠毒药淬炼得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走吧。
我推开房门,无视廊下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挺直脊背,朝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富贵的正厅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前世淋漓的鲜血和绝望的灰烬之上。
正厅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武安侯宋振业端坐在主位紫檀太师椅上,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侯夫人柳氏,我的养母,坐在他下首,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神复杂地在我和另一个人身上来回扫视。
那个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粗布衣裙,局促不安地站在厅堂中央,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头垂得很低,露出半截纤细苍白的脖颈。她就是宋明微,真正的武安侯府千金。一个月前,被一个自称当年参与接生的老嬷嬷揭露身份,从青州乡下寻回。前世的我,视她为抢夺我一切的洪水猛兽,用尽了所有恶毒的手段刁难、陷害。殊不知,正是我愚蠢的敌意,一步步将她推向了最后对我痛下杀手的绝路。
而此刻,柳氏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穿着鹅黄云锦襦裙的少女,我的三妹宋明雅。她正亲昵地挽着柳氏的胳膊,投向我的目光里,毫不掩饰地写着活该和看好戏的兴奋。
扶儿,柳氏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却像钝刀子割肉,今日唤你来,是有件事……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厅中那个形容瑟缩的宋明微,明微她……终究是侯府血脉,流落在外多年,吃了许多苦。如今既已认祖归宗,这住处……总该安置得妥帖些。你那揽月轩宽敞明亮,景致也是府里最好的……
来了。前世的开场白,一字不差。
前世的我,听到这话如同五雷轰顶。揽月轩那是侯府嫡女才能住的院子!象征着我独一无二的地位!我当场就炸了,又哭又闹,指着宋明微的鼻子骂她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贱种,甚至口不择言地质疑柳氏偏心,闹得不可开交。
结果呢彻底坐实了骄纵跋扈、不容人的恶名。柳氏对我的失望溢于言表,宋振业更是厉声斥责。宋明微则在一旁默默垂泪,越发显得柔弱可怜,激起了全府上下无限的同情和保护欲。而我,被勒令搬去位置偏僻、阴冷潮湿的听雨阁。
从那时起,我就成了整个侯府的笑柄和眼中钉,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次,没等柳氏艰难地把换院子三个字说出口,我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她,掠过宋振业阴沉的脸,最后落在宋明微那张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
母亲说的是。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柳氏后面的话,让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明微妹妹流落在外多年,受尽苦楚,如今归家,理应得到最好的照顾。我微微勾起唇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揽月轩是府中景致最好的院子,给妹妹住,正合适。
什么宋明雅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像看怪物一样瞪着我。
柳氏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宋振业摩挲扶手的手指也停住了,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钉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怀疑。
宋明微更是猛地抬起头,那双惯会装可怜的水眸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打乱计划的茫然。
至于我,我无视所有投射过来的、或惊或疑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既然明微妹妹要住揽月轩,我自然该搬出来。府中柴房旁边那间空置的小耳房,我看就挺好,清净。
胡闹!柳氏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扶手,保养得宜的脸上浮起一层薄怒,宋扶!你这是什么态度阴阳怪气!柴房耳房你是存心要打侯府的脸,还是要显得我这个做母亲的苛待了你你想用这种自轻自贱的法子来博取同情,让我们心软是不是我告诉你,没用!
博取同情自轻自贱
前世的我或许会,但经历过那场烈火焚身、毒发穿肠的我,早已把宋扶这个身份连同那些可笑的期盼,一起埋葬了。
我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冰冷恨意,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母亲误会了。女儿只是觉得,名不正则言不顺。妹妹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享最好的,理所应当。女儿……不敢僭越。
僭越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柳氏和宋振业的心口。他们想用委屈来粉饰这场必然的替换,我却偏要撕开这层遮羞布,把血淋淋的真假二字摊在所有人面前。
你……柳氏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不识抬举,把她精心设计的温情戏码彻底掀翻。
data-fanqie-type=pay_tag>
宋振业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想从我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算计。可惜,他找不到。我此刻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让他感到失控和……一丝莫名的不安。
好!好一个不敢僭越!宋振业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你有这份‘自知之明’,那便如你所愿!来人!送大姑娘……去柴房耳房!他刻意加重了大姑娘三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父亲!宋明微这时才像是反应过来,急急上前一步,眼中迅速蓄满泪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父亲息怒!母亲息怒!姐姐……姐姐只是一时想岔了,她不是有心的!那柴房耳房如何住得人女儿……女儿愿意把揽月轩让给姐姐,女儿住哪里都行的!她说着,泪水扑簌簌滚落,楚楚可怜,仿佛受尽委屈的是她。
又是这一套。前世就是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最终将我推入深渊。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欠奉,只对着宋振业和柳氏福了福身:女儿告退。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宋明微那精彩的表演一眼。
身后,传来柳氏压抑着怒气的安抚:明微,你哭什么!这事与你何干她自甘下贱,由她去!以及宋明雅刻薄的附和:就是,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走出正厅,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看着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侯府庭院,心中一片冰冷。
自甘下贱不,我只是在等待。等待那辆真正属于我的、通往新生的破旧青布马车。
柴房耳房,名副其实。
狭窄,阴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柴草堆积过久的尘土气。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再无他物。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与前世的听雨阁相比,这里更破败,更简陋,也更……清净。
春桃跟着我搬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怨气。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姑娘您这又是何苦跟夫人服个软,说句好话,何至于被发配到这种地方来您看看这……她嫌弃地用帕子掸了掸床板上的灰,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我坐在唯一那把还算稳当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方被高墙切割得只剩窄缝的天空。服软说好话前世试过无数次了,换来的只有更深的厌弃和宋明微变本加厉的陷害。侯府的富贵温暖,早已与我无关。
这里挺好。我淡淡开口,打断她的抱怨,安静。
春桃噎了一下,像看疯子一样看了我一眼,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收拾的动作更重了些,乒乒乓乓地发泄着不满。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武安侯府一个奇特的存在。
名义上还是大姑娘,却住在比体面仆妇还不如的柴房耳房。每日晨昏定省,我一次不落。柳氏起初还冷着脸训斥几句,见我油盐不进,便也懒得再理会,只当我是空气。宋振业更是从未踏足过这个角落。宋明雅偶尔会带着几个跟班丫鬟路过,隔着老远指指点点,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哟,这不是我们金尊玉贵的大姐姐吗怎么沦落到跟耗子抢地盘了
哎呀,这身粗布衣裳,可真是配这地方呢!
听说昨晚又没炭火啧啧,真是可怜哦……
对于这些幼稚的嘲讽,我充耳不闻。她们就像一群围着朽木嗡嗡叫的苍蝇,除了烦人,毫无杀伤力。我的沉默和彻底的认命,反而让她们渐渐失去了围观的兴趣。
真正的主角,是宋明微。
她搬进了揽月轩,成了侯府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柳氏恨不得把亏欠了十五年的母爱一股脑儿补偿给她,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如流水般送进揽月轩。宋振业也对她和颜悦色,亲自过问她的饮食起居、学习教养。下人们更是见风使舵,一口一个大小姐叫得亲热无比。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努力扮演着一个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每日来给柳氏请安时,总是打扮得清雅脱俗,说话轻声细语,看向我的眼神却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大概在疑惑,我为何如此平静为何不闹就像一个猎人,看着掉入陷阱却毫无挣扎的猎物,反而有些索然无味。
她开始试图激怒我。
有时是在请安时,无意中提到揽月轩里新得的南海珍珠帘子多么漂亮,可惜姐姐住的地方太暗,怕是用不上。
有时是好心地送来一些她穿旧的、料子稍好的衣裳,说是怕我冻着。
最过分的一次,她当着柳氏和几位来做客的夫人的面,假惺惺地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姐姐,看到你住在这里,妹妹心里实在难受。要不……要不我去跟母亲说,我们换回来吧这揽月轩,本该是姐姐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几位夫人立刻露出动容的神色,交头接耳: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心地多善良!是啊,那位鸠占鹊巢的,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柳氏也一脸欣慰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完美的杰作。
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宋明微那双看似无辜、实则暗藏挑衅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冷淡:
妹妹说笑了。名分已定,各归其位。妹妹安心住着揽月轩便是。这柴房耳房,是我自愿选的,与妹妹无关,妹妹不必因此挂怀,更无需……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四个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宋明微脸上。
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精心维持的温婉表情出现一丝裂痕,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羞恼和阴鸷。她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直白,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把戏。
柳氏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扶儿!你怎么说话的明微也是一片好心!
几位夫人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不赞同和鄙夷,仿佛我才是那个不识好歹、心胸狭窄的恶人。
我垂下眼睫,不再言语。心中却一片冷嘲。好心前世的好心,最终换来的是一碗穿肠毒药。这一世,她的任何把戏,都休想再让我入局。
宋明微被我当众下了面子,终于不再掩饰对我的恶意。她不再试图扮演姐妹情深,只是每次见到我,那眼神都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府里的下人们也越发肆无忌惮。我的饭菜常常是冷的、馊的,份例里的炭火永远忘记送来,连打盆热水洗脸,都要看管热水婆子的脸色。
春桃的怨气越来越大,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爆发了。她哆哆嗦嗦地端来一盆结着薄冰的洗脸水,嘴里骂骂咧咧:这日子没法过了!连个下贱的粗使婆子都敢给咱们脸色看!姑娘,您就真打算在这耗子洞里烂死吗您看看那位真主子,过的什么日子!您再瞧瞧您自己……
我掬起一捧冰冷的、刺骨的雪水,泼在脸上。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也冻结了心中最后一点对侯府残存的、可笑的留恋。
快了。我擦干脸,看着铜镜中那张清瘦却眼神锐利的脸,低声说,接我的人,快来了。
春桃没听清,或者根本不在意,依旧沉浸在自怨自艾里:您说什么胡话呢!谁会来接咱们侯爷夫人他们巴不得您死在这儿!那位真小姐她恨不得踩上您几脚!
我没有解释。前世记忆清晰无比,算算日子,就是这几天了。
果然,三天后,一个平静的午后,侯府西角门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守门的婆子那尖利、充满鄙夷的呵斥声清晰地传进耳房: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破落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武安侯府也是你们能乱闯的滚远点!惊扰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
紧接着,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厚乡音、却异常沉稳的男声响起,不卑不亢:
烦请通禀武安侯爷一声,青州云氏,依约前来,接十五年前因意外抱错的女儿归家。
来了!
我猛地从硬板床上站起,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新生的激动和决绝。积攒了数月、沉淀在骨子里的冰冷恨意和孤注一掷的决断,在这一刻轰然点燃!
我冲出那间阴暗冰冷的耳房,无视春桃在身后错愕的呼喊,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粗布裙裾掠过沾满灰尘的门槛,掠过那些愕然驻足的下人,穿过侯府精心打理却冰冷虚假的庭院,直奔那喧嚣传来的西角门!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马车。
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骡车,车辕老旧,拉车的骡子也显得瘦骨嶙峋。与侯府门前时常停靠的镶金嵌玉的华贵车驾相比,寒酸得如同乞丐。车旁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直裰,身材高大,背脊挺得笔直,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手骨节粗大,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他就是云青山,我前世的生父,一个在青州乡间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
他身边站着一个妇人,荆钗布裙,身形瘦弱,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神却温柔而焦急,正努力踮着脚尖,越过侯府家丁的阻拦,拼命朝府内张望。那是我的生母,林氏。前世直到我死,都未曾有机会好好看上一眼的母亲。
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同样朴素的短打,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紧紧抿着唇,警惕地瞪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侯府家丁,像一头护崽的小狼。那是我的弟弟,云昭。前世,他为了护住被宋明微派人欺辱的我,被生生打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最终郁郁而终。
前世,当这辆寒酸的青布骡车停在侯府门口时,刚刚在揽月轩安顿下来的我,只觉得天崩地裂。巨大的恐惧和耻辱淹没了我。我歇斯底里地哭喊,跪在柳氏脚下哀求,甚至指着云家人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们是穷鬼、贱民、妄想攀高枝,用尽最恶毒的语言来划清界限,只为留在侯府这看似锦绣的牢笼里。
结果呢我的丑态百出,成了宋明微最好的陪衬,也彻底寒了云家人的心。他们默默离开,而我,终究也没能留在侯府,在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后,被彻底抛弃,落得个烈火焚身、毒发惨死的下场。
此刻,看到他们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看到林氏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焦急与关切,看到云昭那护犊子般的眼神,一股滚烫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又被我死死压了下去。不是难过,是悔!是恨!更是终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威严的怒喝声从身后传来。
宋振业和柳氏,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宋明微和宋明雅也跟在后面,一个故作担忧,一个满脸看好戏的兴奋。
怎么回事宋振业锐利的目光扫过云青山一家,落在守门婆子身上,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婆子立刻添油加醋地回禀:回侯爷!这几个不知哪里来的乡巴佬,非说……非说当年抱错了孩子,要接大姑娘走!小的看他们穷酸破落,怕惊扰了府里,才拦着……
哦宋振业的目光转向云青山,带着审视和不屑,青州云氏当年抱错他嗤笑一声,无稽之谈!我武安侯府的血脉,岂容尔等乡野村夫信口攀诬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本侯不客气!他身后的家丁立刻挺身上前,手握刀柄,凶相毕露。
云青山面色不变,迎着宋振业迫人的目光,再次拱手,声音依旧沉稳:侯爷明鉴。十五年前,内子在贵府别院附近的慈恩庵生产,因庵中收留的产妇众多,人手不足,一时忙乱,确实与侯府千金抱错。此事当年经手的老尼净尘师太可以作证,这是她临终前留下的手书信笺,以及当年包裹婴孩的襁褓信物。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洗得发白、但保存完好的蓝布小包袱,双手托起。
那包袱皮,那熟悉的针脚……我瞳孔骤缩!前世,直到死,我才在宋明微得意洋洋的炫耀中得知,这确凿的信物,被柳氏暗中派人截下并销毁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我知道真相!
柳氏的脸色在听到净尘师太和看到那包袱皮时,瞬间白了一下,随即厉声道:放肆!什么阿猫阿狗的信物也敢拿来污蔑侯府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侯爷,我看这些人就是存心讹诈!还不快轰出去!她声音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宋明微也适时地开口,声音柔柔弱弱,带着担忧:父亲,母亲,这些人……好生吓人。姐姐她……她担忧地看向我,欲言又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宋振业和柳氏的眼神带着警告和命令——识相点,赶紧否认,像前世一样撒泼打滚把这些穷亲戚赶走!宋明微的眼中则充满了得意和期待——等着看我再次丑态百出,彻底断绝后路。
前世的种种屈辱和痛苦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宋明微递来毒羹时那抹阴冷的笑。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血脉中奔涌,几乎要冲破胸膛!
在宋振业和柳氏越来越阴沉的注视下,在柳氏即将再次开口呵斥驱逐云家人的前一瞬——
我动了。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留恋。
我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一脸看好戏的宋明雅,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所有人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冲向那辆破旧的青布骡车!
粗布鞋踩过侯府门口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地面,发出急促而决绝的嗒嗒声。我甚至没有再看身后那象征着泼天富贵的朱漆大门和门匾上敕造武安侯府那几个鎏金大字一眼。
我的眼中,只有那辆破车,只有车旁那三个饱经风霜、却在此刻成为我唯一救赎的身影!
在云青山和林氏震惊的目光中,在云昭警惕又茫然的眼神注视下,我一把掀开了那打着补丁的青布车帘,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侯府内外死一般的寂静,也隔绝了我过去十五年所有的痴心妄想和血泪屈辱。
狭小的车厢里,弥漫着干草和尘土的味道,木板硬得硌人。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车外,死寂终于被打破。
柳氏尖锐到变调的声音刺破空气:宋扶!你给我滚下来!你疯了吗!
宋振业暴怒的咆哮如同惊雷:反了!反了天了!拦住她!给我把那个孽障拖下来!
宋明微带着哭腔、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呼: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回来!
还有宋明雅尖利的嘲笑:哈哈哈!她真跟那帮穷鬼跑了!她脑子被冻坏了吧!
家丁们如梦初醒,凶神恶煞地扑上来想要拽我下车。
且慢!
云青山沉稳如磐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力量。他高大的身躯挡在了骡车前,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扑上来的家丁,最后落在暴怒的宋振业脸上。
侯爷,夫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小女云扶,他特意加重了云字,既已认祖归宗,便是我云家之人。去留,当由她自己做主。如今她既已做出选择,便是尘埃落定。侯府高门,想必也不会强留一个心已不在、且并非亲生血脉的姑娘吧
你!宋振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云青山,却被他那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强留以什么名义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下人和可能存在的围观者(侯府门口的动静早已吸引了一些路人探头探脑)的面,承认当年抱错,然后强行留下一个已经当众选择离开的假货那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柳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那纹丝不动的青布车帘,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精心策划的替换,她打算用来衬托宋明微、榨干我最后价值的计划,被我这一走,彻底打乱了!更让她恐慌的是,那个蓝布包袱里的东西……
宋明微则完全懵了。她设想过我无数种反应——哭闹、哀求、撒泼、甚至恶语相向……唯独没想过我会如此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跟一群贱民走掉!这让她后续所有踩着我上位的计划都落了空!她看着那辆破车,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茫然和……一丝恐惧。这个她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假货,似乎完全脱离了掌控。
好!好得很!宋振业怒极反笑,眼神阴鸷地盯着青布车帘,仿佛要将里面的人刺穿,滚!带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出京城!本侯倒要看看,离开了侯府,你们这群泥腿子能活出什么花来!日后便是饿死冻死在路边,也休想再踏进我侯府大门半步!
不劳侯爷费心。云青山平静地回了一句,对着车厢方向,声音温和而坚定,扶儿,坐稳了。
他不再看侯府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利落地跃上车辕,拿起鞭子。
林氏也深深看了一眼那象征着泼天富贵的侯府大门,眼中没有羡慕,只有解脱般的轻松和对我未来处境的担忧。她拉着还有些发愣的云昭,也迅速爬上了车,坐在我身边。
驾!
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
瘦骨嶙峋的骡子迈开步子,拉着这辆寒酸破旧的青布小车,在武安侯府众人或震怒、或怨毒、或茫然、或鄙夷的目光中,在西角门婆子依旧回不过神的呆滞注视下,在渐渐聚拢的路人好奇的指点议论中,吱吱呀呀地,碾过侯府门前光洁的青石板路,朝着城门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驶去。
车轮滚滚,将那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牢笼,将过去十五年的噩梦,将宋扶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所有屈辱与血泪,远远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碾作尘土。
车厢里光线昏暗。林氏小心翼翼地挨着我坐下,带着薄茧的、冰凉的手,试探地、轻轻地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
那陌生的、属于母亲的、粗糙却无比真实的触感,让我紧绷如铁的身体猛地一颤。
孩子……她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乡音,充满了心疼和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你……你受苦了……别怕,跟娘回家……回家就好了……
回家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溃了我强行筑起的心防。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委屈、悔恨、后怕和一丝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希冀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我猛地转过头,将脸深深埋进林氏那带着皂角清香的、粗糙的衣襟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那单薄的粗布衣衫。
车窗外,京城的繁华街市喧嚣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