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成了四阿哥胤禛的嫡福晋。

面对冰山脸老公,我决定躺平做咸鱼。

可现代社畜的DNA不允许我摆烂。

当胤禛半夜掀我被子时,我脱口而出:四爷,KPI完成了吗

他皱眉:何谓开皮爱

我秒怂:就是...祝您早日登基的意思。

后来九子夺嫡白热化,我偷偷给胤禛递小抄:

八爷党要害你,快看《大义觉迷录》第三章!

登基大典上,新帝当众宣布:

朕的皇后,路子有点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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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沉甸甸的,像顶了个实心铅块。眼皮也黏得厉害,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视野里一片朦胧的红,红得刺眼,红得俗气。我费力地眨眨眼,意识像是沉在深海的破船,一点点艰难地上浮。
触感……不对劲。身下硬邦邦的,硌得慌,绝对不是我那花了三个月工资买的席梦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像是几百朵劣质玫瑰香精打翻在朽木上,熏得我脑仁更疼了。
我下意识想抬手揉揉太阳穴。
嘶——
手腕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尖锐的触感狠狠勒在皮肤上。我吓了一跳,彻底清醒了,低头看去。
手腕上套着个沉甸甸的赤金镯子,雕工繁复得能闪瞎人眼,但那分量绝对能当凶器。再往身上看,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层层叠叠的……大红锦缎金线绣着……凤凰还是孔雀反正是些极其复杂的、闪着金光的鸟兽图案,压得我胸口发闷。
头上更离谱,沉得像顶了个铅球。我小心翼翼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子——天啊!满头的珠翠!金步摇、玉簪子、点翠头面……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活像个行走的首饰展示架。
这什么情况公司年会cosplay玩脱了还是哪个损友的整蛊节目,玩得这么大
福晋您醒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紧张和恭敬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福晋啥玩意儿
我循声扭过头——脖子上的珠翠又是一阵乱响——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色古装、梳着把子头的年轻姑娘,正一脸担忧又带着点惶恐地看着我。她手里还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瓷盖碗,热气袅袅。
这扮相……也太专业了吧群演都这么卷了
你……我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吓人,这……哪儿啊
小丫头一听,脸上那点担忧瞬间变成了惊吓,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地砖上的声音听得我牙酸:福晋息怒!奴婢知错了!您……您是不是还难受太医说您是累着了,又受了点风寒……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我却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子里像是有人猛地按下了播放键,无数混乱的、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大红的花轿,震耳欲聋的唢呐,繁琐到令人崩溃的跪拜礼,还有……一张年轻、冷峻、轮廓分明、却写满了生人勿近和老子不高兴的冰块脸。
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
而我现在的身份——乌拉那拉·舒宜,他刚过门、还没圆房的……嫡福晋!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我,一个二十一世纪勤勤恳恳、刚刚还因为方案被毙在工位熬夜到凌晨的社畜,一睁眼,成了清朝康熙年间四阿哥胤禛的……老婆!未来的雍正帝的皇后!那个据说最后被儿子气得撞柱而亡的悲情皇后!
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地狱开局啊!
福晋福晋您别吓奴婢啊!小丫头的声音带着哭腔,估计是被我面无人色、瞳孔地震的样子吓坏了。
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试图把那股直冲天灵盖的荒谬感和窒息感压下去。空气里那股甜腻的熏香混合着木料和陈设的味道,真实得可怕。
躺平!对,必须躺平!宫斗夺嫡那是人干的事吗看看我这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再看看历史上这位爷后院那些女人的结局……珍爱生命,远离纷争!目标只有一个:低调,苟住,争取活到寿终正寝!
我……没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就是……还有点晕。水,给我点水。
是!是!福晋!小丫头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把那盖碗捧到我嘴边。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微拉回了一点理智。我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雕花大床挂着百子帐,家具都是深沉厚重的紫檀木,摆设透着低调的奢华。嗯,符合一个不受宠但身份尊贵的皇子福晋的待遇。窗户纸透进朦胧的光,外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鸟鸣。
挺好,挺好。没人打扰,正适合我实施咸鱼大计。只要那个冰块脸四爷别来烦我……
念头刚闪过,仿佛为了印证怕什么来什么的宇宙真理,外间传来一串清晰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擂鼓。来了!那个移动冰山!那个未来的冷面帝王!
脚步声停在门口,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玉扳指的手掀开。
他走了进来。
屋里伺候的丫头们,包括刚才那个给我倒水的,齐刷刷矮了半截:请四爷安。
我僵在床上,一时忘了反应,或者说,是被那双眼睛摄住了。
胤禛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颀长挺拔,穿着石青色常服,腰间束着明黄带子。面容确实英俊,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利落。但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审视的冰封,冷得能冻住空气。他站在那里,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下人,最后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件物品,评估着价值与瑕疵。
压力,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咸鱼躺平的伟大计划在这一刻被冻得粉碎。身体比脑子快,几乎是求生本能驱使,我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大,头上的珠翠一阵稀里哗啦乱响,差点把脖子闪了。
四……四爷吉祥!我脱口而出,声音都劈了叉,还下意识地抱拳拱了拱手——动作介于请安和拜把子之间,极其诡异。
空气死寂。
胤禛那双冰封的眸子,极细微地眯了一下。他身后的贴身太监苏培盛,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似乎在可疑地抖动。
我:……
社死!大型社死现场!舒宜啊舒宜,你上辈子社畜当傻了吗请安都不会!
我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原地挖个洞钻进去。赶紧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想下床行个标准的蹲安礼。结果脚刚沾地,踩到那该死的、滑溜溜的裙摆——
哎哟!
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朝着前方扑去!目标:四爷胤禛那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皂靴!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咸鱼生涯还没开始,就要因为行刺皇子未遂被拖出去了吗
预想中的坚硬地面或者冰冷的靴面没有到来。一只手臂有力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及时地架住了我的胳膊肘,稳稳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混合着一种冷冽的、难以言喻的男性气息。我惊魂未定地抬头,正撞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距离太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还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一丝探究或者说,是纯粹的困惑
福晋,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身子既未大好,便好生歇着。不必拘礼。
他松开手,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扶住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苏培盛,他侧过头,吩咐身后的太监,福晋初入府,规矩生疏。着嬷嬷好生教导,莫要再出今日这等差错。
嗻。苏培盛恭敬应下。
胤禛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似乎想从我这张惊魂未定的脸上找出点什么。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带着那股迫人的冷气,如来时一般沉稳地离开了。
门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背影。
我腿一软,实实在在地跌坐回那硬邦邦的床沿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蹦迪。
福晋……小丫头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您……您没事吧
我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这冰块脸老公,气场也太吓人了!躺平在他眼皮子底下躺平难度系数SSS级啊!
不行,得苟,得苟出新高度!我暗暗握拳。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苟且中滑过。我努力扮演着一个规矩生疏、略有点呆的新福晋。胤禛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工作狂。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书房处理公务,或者跟着康熙办差,极少踏足后院。这正合我意。
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折腾我这小小的院子。咸鱼也要有咸鱼的尊严和舒适区嘛!
这天,我正指挥着几个粗使太监和丫鬟,在院子里进行卫生革命。
对!就那儿!犄角旮旯!扫干净!一片落叶都不能留!我叉着腰,气势十足,感觉自己像个包工头,还有那几盆花,挪到太阳好的地方去!蔫了吧唧的,看着就丧气!
墙角撒点生石灰,防潮防虫!水缸里的水,每天必须换新的!听到没我指着院子里的大水缸,唾沫横飞。现代防疫知识,不用白不用!
福晋……这……生石灰……负责洒扫的婆子一脸为难,味儿冲,也……也不好看啊……
你懂什么!我瞪她一眼,这叫科学!懂不懂健康最重要!照做!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显然觉得她们这位新主子有点……奇特。但身份摆在那里,也只能低声应嗻。
正忙得热火朝天,院门口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我一回头,心尖儿猛地一跳。胤禛!他怎么这个点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道袍、背着桃木剑、神神叨叨的老道士。
胤禛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目光扫过被我指挥得团团转的下人,扫过那几盆被挪了位置的花,最后落在那堆刚撒上的、白花花的生石灰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爷……爷吉祥。我赶紧屈膝行礼,这次总算没出错,但心里警铃大作。这道士……几个意思
胤禛没应声,只是对身后的老道士抬了抬下巴。
那老道士立刻上前一步,眯缝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我脸上、身上、甚至整个院子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还念念有词,手指掐算个不停。那眼神,活像在菜市场挑拣一块待价而沽的猪肉。
福晋近来,胤禛终于开口,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言行举止,颇异于常。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府中偶有闲言,道是……邪祟侵体
邪祟!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合着冰块脸老公是觉得我中邪了,找了个跳大神的来给我驱邪!
我内心的小人疯狂咆哮:老娘这是现代灵魂!科学之光!懂不懂!你才中邪!你全家都中邪!
老道士掐算完毕,一脸凝重地转向胤禛,煞有介事地说:四爷明鉴!福晋印堂……呃,是气色稍滞,庭院之中,确有……嗯……不洁之气隐隐盘桓。待贫道施法,一探究竟!
说着,他唰地一下抽出背后的桃木剑,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符纸,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踏着诡异的步伐,就朝我逼近过来!
那桃木剑明晃晃的,那符纸看着就晦气!这要被他贴上或者戳一下,我这邪祟的名头不就坐实了!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恐惧混合着被冒犯的愤怒瞬间炸开!什么咸鱼!什么苟住!去他大爷的!
就在那老道士的桃木剑快要指到我鼻尖的瞬间,我脑子一抽,积压了多日的社畜怨气和现代人的灵魂发出了最强呐喊!我猛地后退一步,双手叉腰,气沉丹田,用尽平生力气吼了出来:
呔!妖道!你懂不懂科学!你懂不懂唯物主义辩证法!物质决定意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我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带着强烈破四旧色彩的革命口号和哲学词汇一股脑儿全吼了出来,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小院。吼完,还觉得不够解气,狠狠瞪了那老道士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院子里所有下人,包括苏培盛,全都石化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老道士举着桃木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过,又像是生吞了一只活苍蝇,惊骇、茫然、不知所措。
唯一有反应的,是胤禛。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先是极度错愕地挑了挑眉,随即,那双深邃的冰眸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荒谬……最后,竟沉淀为一种……极其深沉的、带着强烈探究意味的锐利光芒!那目光,像是穿透了皮囊,直直钉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极其古怪却又……莫名吸引人的谜团。
空气死寂得可怕。
老道士手里的桃木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指着我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妖……妖孽……好厉害的妖言惑众!四爷!此物绝非……
够了!胤禛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老道士的尖叫。
他看也没看那道士一眼,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得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福晋心性跳脱,言语虽……奇特,却也……他似乎在斟酌词句,停顿了一下,别具一格。道士,送客。
最后三个字,冰冷如刀。
苏培盛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连拖带拽地把还在试图除魔卫道的老道士架了出去。院子里其他下人噤若寒蝉,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胤禛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我的院子。那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我僵在原地,后背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玩脱了!什么别具一格,冰块脸老公肯定觉得我疯得更厉害了!我的咸鱼生涯……危!
然而,预想中的冷落、禁足甚至更可怕的处置并没有到来。
日子……反而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胤禛依旧很忙,但来我院子的次数,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频率,增加了。他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看一眼就走,有时会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沉默地翻翻书,或者……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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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看我。
那种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探究。他会看我指挥丫头们晒被子(紫外线杀菌懂不懂),看我试图用厨房送来的面粉做蛋糕失败后气急败坏(酵母呢发酵粉呢这古代日子没法过了!),看我偷偷把苦得要命的中药倒进花盆(良药苦口利于病呸!利于花还差不多!)。
他从不评价,只是看着。那目光沉静而专注,像在观察一种从未见过的、奇特而有趣的生物。
这种被当成珍稀动物围观的感觉,让我头皮发麻,坐立难安。每次他来,我都感觉自己的咸鱼皮绷得紧紧的,生怕哪根神经搭错线,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福晋,一次他放下书卷,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落在我刚刚用炭笔(我偷偷让丫头找来的)在纸上画的歪歪扭扭的表格上,此为何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强装镇定:回爷的话,就是……就是记个账。看看这个月咱们院子花了多少银子,买了些什么,心里好有个数。
我赶紧把那张写着月支出明细(康熙XX年X月)和画着横线竖线、写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纸往旁边扒拉,试图用袖子盖住。
胤禛没说话,只是又看了那纸一眼,眼神深不见底。
还有一次,我正对着铜镜龇牙咧嘴地看自己那颗有点发炎的智齿,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铜镜里映出他高大的身影和沉静的脸。
牙疼他问。
嗯,我捂着腮帮子,没好气地嘟囔,这破地方,连个牙医都没有!只能硬扛!要是能拔了就好了……
拔牙胤禛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讶异。
我意识到又说漏嘴了,赶紧闭嘴,装鹌鹑。
他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只是对苏培盛淡淡吩咐:去太医院,取些上好的冰片和薄荷脑粉来,给福晋镇痛。
冰片和薄荷脑粉确实有点用。我含在嘴里,丝丝凉意缓解了疼痛,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这冰块脸老公……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这种古怪的、带着点窥探意味的平静,在弘晖降生后,被彻底打破了。
生育的痛苦撕碎了我所有现代人的矜持和伪装。在那个没有无痛分娩的夜晚,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剧痛和死亡的阴影里徒劳挣扎。汗水浸透了头发,眼前阵阵发黑,稳婆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福晋!用力啊!看到头了!
不行……我不行了……我绝望地哭喊,咸鱼的伪装碎了一地,只剩下一个濒临崩溃的、恐惧到极点的灵魂。
就在意识快要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握住了我冰冷汗湿的手。
那温度,像是一股微弱却顽强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周身的冰冷和绝望。我艰难地睁开被汗水模糊的眼睛,视线里撞入一双深潭般的眸子。
是胤禛。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竟不顾产房的血污和忌讳,就站在床边。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总是沉寂冰冷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是惊涛骇浪般的担忧,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还有一丝……近乎破碎的疼惜
舒宜,他的声音低沉得发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稳定力量,穿透了我痛苦的嘶喊,看着我!孩子……和爷,都在等你。
舒宜……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冷冰冰的福晋。
那眼神,那声音,那紧握的手,像一根救命的绳索。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绳索,猛地向下使力——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稳婆惊喜的声音响起:生了!是个健壮的小阿哥!恭喜四爷!恭喜福晋!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我浑身脱力,瘫软下去,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似乎感觉到,那只紧握着我的手,力道更重了些,带着微微的颤抖。
弘晖的到来,像一束温暖的阳光,驱散了笼罩在我和胤禛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冰霜。小家伙粉雕玉琢,哭声洪亮,成了整个小院里最珍贵的宝贝。胤禛看弘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那层冰壳似乎真的融化了些许。
他踏足后院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虽然依旧是沉默居多,但会抱着弘晖在窗边站很久,笨拙地学着哄他,目光柔软。有时处理完前院繁重的公务,深夜也会过来,就坐在外间的灯下,静静地看一会儿熟睡的弘晖,再沉默地离开。
那份沉默里,似乎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像是一种无言的承诺,一种心照不宣的牵绊。
我贪恋着这份因孩子而来的、来之不易的温情。小心翼翼地守着弘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会笑,会咿呀学语,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我的发簪……这几乎成了我在这个时空里,唯一的、真实的慰藉。
然而,历史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
康熙四十七年,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来势汹汹的时疫席卷京城。紫禁城也未能幸免。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药石价格飞涨,人心惶惶。
我把自己和弘晖关在院子里,严禁任何人随意出入。用烈酒擦拭门把手、窗棂,让下人用滚水煮烫衣物,院子内外遍撒生石灰(这次胤禛看到了,只是眉头微蹙,没再说什么)。我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日夜守着弘晖,生怕他有一丁点闪失。
可命运,还是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弘晖午睡醒来,小脸就有些异样的潮红,精神蔫蔫的。我心头猛地一沉,手探上他的额头——滚烫!
来人!快!请太医!!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太医很快来了,诊脉,看舌苔,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
福晋,太医的声音沉重,小阿哥……这症状……怕是……染了时气。来势甚凶啊!
染了时气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救他!求你救他!我抓住太医的袖子,语无伦次,眼泪汹涌而出,用最好的药!人参!灵芝!什么都行!
太医摇头叹息,开了方子,尽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可我知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面对烈性时疫,这些药,杯水车薪。
高烧像恶魔一样缠住了弘晖小小的身体。他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困难,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开始呕吐,腹泻,清澈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只剩下痛苦和茫然。
晖儿!晖儿你看看额娘!看看额娘啊!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泪水滴落在他滚烫的小脸上。我用手帕沾了温水,不停地擦拭他的额头、脖颈、腋下,试图物理降温。我按着脑子里仅存的一点现代医学知识,掐算着他脱水的时间,用小勺一点点撬开他紧闭的嘴唇,喂他喝下加了少许盐的温水……
可这一切,都像是徒劳地对抗着汹涌的洪水。弘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冷下去。
不!晖儿!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额娘!我绝望地哭喊,声音嘶哑破碎。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像巨石碾过我的心脏,碾得粉碎。
门被猛地推开。
胤禛冲了进来。他显然刚从外面赶回,身上还带着深秋的寒气,官帽都没摘。当他看到床上那个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时,他整个人僵在了门口。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的霜雪还要苍白。那双总是沉寂深邃的眸子,此刻像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碎裂开来,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汹涌的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惶。他几步抢到床前,高大的身躯甚至踉跄了一下。
晖儿……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出手,那骨节分明、惯于批阅奏折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几乎无法触碰孩子滚烫的小脸。
他猛地看向我,那眼神像是濒死的困兽,充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绝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寻求依靠的脆弱。
太医呢!药呢!他对着外面怒吼,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无边的恐惧。
苏培盛连滚爬爬地进来:回……回主子爷,太医……太医说……说……
滚!没用的东西!胤禛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凳,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惊心。
他不再看任何人,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弘晖从我怀里接过去。那动作,轻得仿佛在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他将脸贴在孩子滚烫的小额头上,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晖儿……阿玛在……阿玛在……他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弘晖毫无知觉的小脸上。
那滚烫的泪水,也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砸碎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强撑。我看着他,这个一向冷硬如铁的男人,此刻抱着他垂死的孩子,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那份深沉的、压抑到极致的父爱,那份痛彻心扉的绝望,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我。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床边,失声痛哭。
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我语无伦次,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徒劳地想抓住什么,温水……擦身……喂水……可是没用……都没用……对不起……对不起晖儿……额娘没用……
哭声,在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回荡。两个被命运重创的灵魂,在这一刻,隔着他们共同深爱却即将逝去的孩子,被同样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胤禛没有看我,只是更紧地抱着弘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个深秋的夜晚,最终被一声撕心裂肺的、来自胤禛喉咙深处的悲鸣所终结。那声音不似人声,像是孤狼对着残月发出的、泣血的哀嚎,穿透了四贝勒府厚重的院墙,也穿透了京城沉沉的夜色。
弘晖,终究没能留住。他小小的身体,在我和胤禛绝望的怀抱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丧子的巨恸,像一场百年不遇的寒潮,彻底冰封了整个四贝勒府。素白的帷幔挂满了庭院,压抑的哭声日夜不绝。胤禛把自己关在前院书房里,数日未曾踏足后院一步。再出现时,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他周身笼罩的气息,不再是冰山的冷,而是一种彻骨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干的死寂和阴郁。那眼神,沉得像是结了万年寒冰的深渊,看一眼都让人心底发寒。
他沉默地处理着弘晖的丧仪,每一个细节都亲力亲为,动作刻板而精准,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他摩挲着弘晖留下的小虎头鞋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泄露了他内心早已崩塌的世界。
我亦如同行尸走肉。弘晖用过的摇篮、穿过的小衣服、玩过的拨浪鼓……每一样东西都成了剜心的刀。白日里强撑着处理府务,维持着嫡福晋的体面。可每到夜深人静,抱着弘晖冰冷的襁褓,那种被生生剜去心头肉的剧痛,便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窒息感如影随形。
我和胤禛,这对失去了唯一孩子的父母,被共同的悲伤囚禁在各自的牢笼里。偌大的府邸,成了最空旷的坟场。我们不再有交流,偶尔在回廊相遇,也只是目光短暂地触碰一下,便迅速移开。那眼神里,有尚未结痂的伤口,有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仿佛靠得太近,对方身上那浓烈的悲伤气息,就会将自己彻底灼伤、吞噬。
日子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中缓慢爬行。前朝的风暴,却在悄然酝酿,并且以更加猛烈的姿态,席卷而来。
康熙四十八年,太子胤礽被复立。但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前的死寂。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八阿哥胤禩一党,凭借其贤王之名和庞大的党羽势力,声势日益煊赫。而胤禛,这位在太子两立两废中始终隐忍、看似置身事外的冷面王爷,实则成了八爷党眼中最大的、也是最危险的潜在对手。他行事缜密,不结朋党,反而更让对手觉得深不可测,如鲠在喉。
府里的气氛,比弘晖刚去时更加压抑。胤禛在前院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灯火常常通宵达旦。苏培盛进出的脚步又快又轻,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府中护卫的轮值和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我知道,九子夺嫡的腥风血雨,已经吹到了四贝勒府的门槛上。胤禛,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
这天深夜,窗外寒风呼啸,刮得窗棂呜呜作响。我辗转难眠,披衣起身,想到书房寻本书打发这漫漫长夜。刚走到书房外的小径,就听见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却充满火药味的争执声。是胤禛和他最信任的幕僚戴铎。
……八爷那边动作越来越露骨了!今日朝会,佟国维、马齐那帮人,句句含沙射影,直指主子您刻薄寡恩,不堪大任!这分明是构陷!戴铎的声音带着激愤。
短暂的沉默。接着是胤禛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更冷,更沉,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构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既要置我于死地,我胤禛,也绝非任人宰割之辈!纵是鱼死网破……
主子慎言!戴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惊惧,隔墙有耳啊!眼下……眼下确无实证,我等反击,恐反落口实!需忍!需等!
忍等胤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一丝……深藏的疲惫,忍到他们罗织好所有罪名,将我挫骨扬灰吗!我……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撕心裂肺。
我的心猛地揪紧。那咳嗽声里的疲惫和孤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鱼死网破不!不行!历史的剧本我知道!最后的赢家是他!可通往胜利的路,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一个名字,带着血淋淋的记忆,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大义觉迷录》!那是他登基后,为了驳斥关于他矫诏篡位、弑父逼母、残害兄弟等种种流言而亲撰的书!其中第三章,正是他自述在夺嫡期间如何被诸皇子(尤其是胤禩一党)联手构陷、步步紧逼的真相!那是他亲笔写下的、对敌人最有力的控诉和反击!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咸鱼的伪装、苟活的念头,在听到他绝望的咳嗽和那鱼死网破四个字时,被彻底烧成了灰烬!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赢!为了弘晖,为了……为了这早已无法割舍的、在痛苦中滋生的牵绊!
我转身,几乎是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我翻出一张素白的纸笺,蘸饱了墨。时间紧迫,容不得深思熟虑,容不得斟酌字句!我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用最快的速度、最潦草的字体,写下了我能想起的《大义觉迷录》第三章里的核心要点:
构陷之术:一曰结党营私,以‘贤’名惑众;二曰窥伺圣躬,散布流言;三曰收买内监,刺探机密;四曰联络外臣,罗织罪名。其心可诛,其行卑劣!当以雷霆之势,直斥其奸!证据或在……
写到证据二字,我卡壳了。具体的证据是什么在哪里我该死地想不起来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狠狠心,在最后一行,用尽全身力气写下:
圣心烛照,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四爷保重!信我!
写完最后一个字,墨迹未干。我胡乱地将纸笺折叠成一个极小的方块,塞进袖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快步走向前院书房。
夜已深,书房外的守卫依旧肃立。苏培盛守在门口,看到我,脸上露出惊讶:福晋您怎么……
我熬了点参汤,给爷送进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举了举手里的食盒。
苏培盛犹豫了一下。书房里,胤禛和戴铎的低声交谈似乎还未结束。但最终,他还是侧身让开了路:福晋请。
我推门而入。
书房内烛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压抑感。胤禛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孤寂。戴铎垂手立在一旁,脸色凝重。
听到开门声,胤禛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下的乌青浓重,下颌线绷得极紧,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风暴过后的疲惫和一丝尚未褪去的戾气。他看到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耐。
夜深了,福晋何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我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我强自镇定,走上前,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见爷书房灯还亮着,熬了点参汤,爷趁热用些吧。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有点抖。
胤禛的目光扫过食盒,又落回我脸上,带着审视。他没说话。
空气凝滞。戴铎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就是现在!
我借着转身放食盒的微小动作,身体极其自然地、极其隐蔽地靠近胤禛身侧。袖中那方小小的、滚烫的纸笺,如同握住一块烧红的炭。在两人衣袍交错的瞬间,我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和技巧,手指微动,将那纸笺闪电般塞进了他宽大袖袍的暗袋里!
动作快如鬼魅,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完成了。
塞完的瞬间,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甚至不敢呼吸,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爷……早些歇息。妾身告退。
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甚至忘了行礼。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双腿发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发现了吗他会看吗他……会信吗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煎熬中度过。递出那张纸条后,我如同惊弓之鸟,府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心惊肉跳。胤禛那边却异常平静。他依旧早出晚归,神色间除了固有的冷峻和疲惫,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没有找我,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这反常的平静,比暴风雨更让我恐惧。他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是不是把那纸条当成了无稽之谈还是……他根本就没发现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时,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终于在前朝轰然炸响。
康熙五十一年秋,木兰秋狝。圣驾驻跸热河行宫。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如同惊雷,震动了整个行在——太子胤礽,再次被废!罪名是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基业断不可托付此人!
废太子的诏书墨迹未干,朝堂之上,另一场更为惨烈的风暴已骤然掀起。
八阿哥胤禩一党,趁太子被废、储位悬空之机,骤然发难!其核心党羽,大学士马齐、佟国维等人,联合众多宗室、大臣,于御前会议之上,众口一词,力荐贤王胤禩为新太子!声势浩大,咄咄逼人。
而矛头,在将胤禩推上风口浪尖的同时,更阴险地、恶毒地指向了另一个潜在的最大威胁——四阿哥胤禛!
启奏皇上!佟国维的声音在宽阔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沉痛,太子悖逆,乃国家之大不幸!然,储位关乎国本,不可不慎!臣等观诸皇子,唯八阿哥胤禩,仁孝性成,深孚众望,实乃太子之不二人选!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反观四阿哥胤禛,性情乖戾,刻薄寡恩,于兄弟毫无友爱之情,于臣工多行苛责之举!更有风闻,其于府邸之中,行止诡秘,暗蓄甲兵,结交术士,其心……叵测啊!此等行径,岂堪为人君望皇上明察!
臣附议!马齐立刻跟上,声音洪亮,四阿哥行事偏激,喜怒无常,常行峻法苛政,朝野多有怨言!其心性,实难承社稷之重!八阿哥宽仁敦厚……
臣亦附议!
八阿哥众望所归!
四阿哥不堪大任!请皇上明鉴!
一时间,朝堂之上,附议之声此起彼伏。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齐刷刷射向站在队列前方、沉默如石的胤禛身上。罗织的罪名像一张巨大的、污浊的网,兜头罩下——刻薄寡恩、暗蓄甲兵、结交术士、图谋不轨!每一项,都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康熙高踞龙椅之上,面色沉凝如水,喜怒难辨。他深邃的目光扫过下方跪倒一片、慷慨陈词的臣子,最终落在胤禛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胤禩一党的脸上,已然露出了志在必得的阴鸷冷笑。
胤禛孤身一人,立于风暴中心。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株孤绝的寒松。面对这排山倒海般的构陷和攻讦,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抿的薄唇,泄露着一丝极致的隐忍和冰冷。他微微垂着眼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积蓄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就在佟国维等人以为胜券在握,马齐正欲再次开口,将结交术士、图谋不轨的罪名坐实之际——
一直沉默的胤禛,倏然抬起了头!
那双冰封了太久的眸子,此刻如同在极寒中淬炼过的利刃,骤然迸射出锐利无匹、洞穿人心的寒光!那目光,带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一切阴谋诡计的清明和……一丝冰冷的、嘲讽的笑意。
他没有看那些弹劾他的大臣,而是直接望向龙椅上的康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大殿上嗡嗡的议论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金石般的穿透力:
皇阿玛明鉴!
他开口了!整个大殿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胤禛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佟国维、马齐等人,那眼神如同在看跳梁小丑,冰冷而轻蔑:
儿臣自知愚钝,唯知恪守本分,勤于王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众位大臣所言‘刻薄寡恩’、‘暗蓄甲兵’、‘结交术士’……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清晰无比。当说到结交术士时,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极其快速地掠过了佟国维,嘴角勾起一抹冷到极致的弧度:
……此等构陷之言,其心可诛,其行卑劣!无非是结党营私者,欲行‘构陷之术’,以‘贤’名惑众,窥伺圣躬,散布流言,收买内监,刺探机密,联络外臣,罗织罪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和凛然正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那些构陷者的心上!佟国维、马齐等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胤禛此刻所言,句句直指他们运作的核心手段,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此等魑魅魍魉之行径,胤禛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目光如电,直刺康熙,皇阿玛圣心烛照,洞若观火!儿臣俯仰无愧,一身清白,又何惧宵小构陷!证据何在人证何在仅凭几句捕风捉影的‘风闻’,便欲置儿臣于死地,岂非欲盖弥彰,反证其心叵测!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奏折,高高举起,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大殿:
儿臣弹劾大学士佟国维、马齐等,结党营私,构陷皇子,扰乱朝纲,其罪当诛!其心可诛!此乃其罪证之一二!恳请皇阿玛明察秋毫,肃清朝堂,以正国法!
轰——!
整个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佟国维、马齐等人面如死灰,浑身瘫软,如遭雷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胤禛不仅对他们的构陷手段了如指掌,竟还……竟还掌握了部分证据!他何时查到的如何查到的!
龙椅之上,康熙的脸色已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胤禛那张写满刚毅不屈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下方那些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贤王党羽。那目光中,有震怒,有失望,更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冰冷。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胤禛清冷而铿锵的声音,如同宣告丧钟的回响:
圣心烛照,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每一个构陷者的心脏,也彻底击碎了八爷党精心编织的阴谋罗网!
当胤禛那句圣心烛照,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朝堂上轰然炸响时,远在京城四贝勒府佛堂里的我,正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对着袅袅青烟中模糊的佛像,一遍遍捻动着手中的檀木佛珠。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在万丈深渊之上。那场远在热河的风暴,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将令人窒息的威压传递到这小小的佛堂。
消息是几天后才传回来的。当苏培盛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我院子,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语无伦次地讲述朝堂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
……福晋!成了!成了啊!苏培盛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都在打颤,主子爷!主子爷他……神了!当着万岁爷和满朝文武的面,把佟国维、马齐那帮子奸佞,驳斥得体无完肤!句句诛心!尤其是那句‘构陷之术’……还有‘圣心烛照’……简直是……简直是神兵天降!八爷党……完了!彻底完了!万岁爷震怒,当场就褫夺了佟国维、马齐的顶戴花翎,押入大牢候审!八爷……八爷也彻底失了圣心!
他喘着粗气,眼睛亮得惊人:主子爷……主子爷他……经此一役,已然……已然……后面的话,他激动得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滚出去老远。
成了他……他真的用了!他信了!那寥寥数语的纸条……竟然真的成了撕破阴谋的利刃,成了扭转乾坤的契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上。我用力捂住嘴,却抑制不住那汹涌的情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最终滑跪在地,失声痛哭。
那泪水里,有后怕,有庆幸,有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恐惧终于得以宣泄,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弘晖,你看到了吗你阿玛他……他挺过来了!
自那惊天逆转的一役后,朝堂格局彻底颠覆。八爷党土崩瓦解,其核心党羽或下狱问罪,或贬黜流放,声势一落千丈。而四贝勒胤禛,以其在风暴中心所展现出的刚毅、睿智、沉着和对康熙心意的精准把握,如同一柄在烈火中淬炼出的绝世名剑,锋芒毕露,声望日隆。康熙看他的眼神,日益倚重,那是一种对真正继承人的审视和期许。
府邸依旧是那个府邸,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压抑的阴霾一扫而空,下人们的脚步轻快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朗。胤禛依旧忙碌,甚至比从前更忙,但笼罩在他周身的死寂阴郁,已被一种沉稳内敛、不怒自威的磅礴气势所取代。
他踏入我院子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不再仅仅是沉默地坐坐,偶尔会问几句府中琐事,或是……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
福晋以为,一次他批阅着奏报,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平淡,何为‘开皮爱’
我正给他添茶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差点泼出来。KPI!他还记得!我脸上顿时火烧火燎,支支吾吾:呃……这个……就是……就是……
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光落在我窘迫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无妨。朕……我知道了。
那朕字的轻微口误,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的笑意,让我心跳如鼓。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破。
时间在无声的默契和日渐滋长的、难以言喻的情愫中流淌。康熙六十一年冬,那场注定到来的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畅春园的丧钟敲响,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
胤禛,登基为帝,年号雍正。
登基大典,在紫禁城太和殿前举行。天未亮,我便被一群训练有素、神情肃穆的嬷嬷宫女们簇拥着,一层层穿上那象征着天下女子至尊地位的明黄色凤袍。袍服上金线绣制的凤凰翱翔于五彩祥云之间,尾羽长长地拖曳身后,华贵得令人窒息。沉重的点翠嵌宝朝冠压在头顶,珠翠流苏垂落眼前,微微晃动。
我站在巨大的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雍容华贵,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恍惚。从四福晋到皇后,这条路,充满了意外、伤痛、恐惧和……孤注一掷的豪赌。
太和殿前,百官肃立,旌旗猎猎。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响彻云霄。
我一步步踏上那汉白玉铺就的御道,长长的凤袍裙裾在身后迤逦。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节点上,沉重而虚幻。终于,我走到了御阶的最高处,站在了那个一身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男人身侧。
新帝雍正,面向群臣,接受山呼海啸般的万岁朝拜。他的侧脸在冕旒的珠玉掩映下,冷硬如昔,线条却更加坚毅,帝王的威仪如同实质般笼罩四方。
礼毕。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掠过殿宇的飞檐。
雍正缓缓转过身,冕旒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越过珠帘,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温和,以及……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调侃。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交击,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广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和……一点奇异的亲昵:
朕之皇后——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我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随即,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路子,是有点野。
轰!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脸上的端庄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当着满朝文武、宗室勋贵的面!他……他居然说这个!路子野!
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被当众揭短的慌乱让我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底下原本肃穆的朝臣队伍中,似乎也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和低低的、意味不明的骚动。
雍正却仿佛浑然未觉,他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广场,恢复了帝王的威仪。只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侧脸上清晰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大典礼成,繁琐的仪轨终于结束。回到坤宁宫——这座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庞大宫殿,我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被那沉重的礼服压散了架。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为我卸下沉重的朝冠,一层层脱下繁复的凤袍。
刚换上一身相对轻便的常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外面传来太监特有的、拉长调子的通传:
皇上驾到——!
他怎么来了登基第一天,不是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吗我心头一跳,赶紧起身准备迎驾。
珠帘晃动,一身明黄常服的雍正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殿内的宫女太监瞬间跪了一地。
都下去。他挥挥手,声音平淡。
偌大的宫殿里,顷刻间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新帝特有的、不容忽视的威压。我低着头,看着他那双绣着金龙的皂靴,心还在为他刚才那句路子野怦怦直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今日,辛苦皇后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臣妾分内之事。我垂眸应道,努力维持着皇后的端庄。
沉默。只有殿内更漏滴答的轻响。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依言,慢慢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了朝堂上的威严,也没有了方才的调侃,只剩下一种沉沉的、专注的凝视,带着一丝探究,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深沉,看得我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想避开。
怕了他忽然问,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磁性,在朝堂上,朕说皇后‘路子野’的时候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窘迫地小声嘟囔:皇上……臣妾哪有……
没有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些许,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龙涎香瞬间将我笼罩。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额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戏谑的意味,那是谁,敢在朕还是阿哥的时候,对着驱邪的道士喊‘纸老虎’又是谁,敢偷偷往朕袖子里塞小抄嗯
轰!我的脑子彻底炸开了锅!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连那么隐秘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羞窘得我恨不得原地消失!
臣妾……臣妾那是……我语无伦次,试图辩解,却在他愈发迫近的、带着灼人温度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愉悦,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随即,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不得不直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朕的皇后,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和……一丝深藏的温柔,是有点野。不过……
他顿了顿,指腹在我下颌处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带着电流般的酥麻。
这路子,他看着我骤然瞪大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清晰而笃定的弧度,目光灼灼,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朕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