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是被胃里火烧火燎的疼给弄醒的。
他睁开眼,看到的还是那尊掉了半个脑袋、露出里面泥胎的泥塑神像。蛛网在破败的窗棂上挂着,风一吹,灰扑簌簌往下掉。一股混合着霉烂、尘土和淡淡血腥的怪味,顽固地往他鼻子里钻。
这破庙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在这鬼地方,已经算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了。
饿。
这感觉像有只手在他空荡荡的胃袋里使劲拧,拧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嗓子眼干得冒烟,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只尝到一点咸腥的铁锈味。他撑着想坐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虚弱,胳膊软得跟面条似的,试了两次才勉强靠着冰冷的泥墙坐直。
外面天色昏沉,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风呜呜地刮过断墙,吹得庙门外几丛枯黄的野草疯狂摇摆,发出簌簌的响声,听着像有东西在爬。
乱世,妖魔横行。
这六个字,杨枝穿越过来不到三天,就已经用这副快饿死的身体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前天在河边,他亲眼看见一团黑乎乎、像烂泥又像无数虫子聚合的玩意儿,把一个在河边舀水的妇人无声无息地拖进了浑浊的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多大。昨天傍晚,远远望见西边天空一片诡异的暗红,隐隐传来非人的嘶吼和房屋倒塌的轰响,吓得他连滚带爬躲回这破庙,蜷缩在神像后面抖了半宿。
活着,成了唯一奢侈的念头。
他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还在。那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原主留下的——一块灰扑扑、半个巴掌大的杂粮饼子,硬得像石头。昨天他实在忍不住,掰了一小角含在嘴里,用口水泡软了才咽下去,那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得出去。杨枝对自己说,再不找点吃的,不用等妖魔邪祟找上门,自己就得先饿死在这破庙里。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尘土和腐朽味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他咳了几声。扶着冰冷的泥墙,他一点点把自己撑起来,两条腿打着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庙门口,外面荒凉的原野和远处模糊的城池轮廓被一层灰雾笼罩着,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危险。
城门很高,是用一种暗沉沉、带着铁锈般斑驳颜色的石头垒起来的,看着就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城门楼子上挂着两串东西,风一吹,晃晃悠悠。杨枝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胃里猛地一阵翻腾——那是风干的人手!几只灰黑色、爪子特别大的怪鸟正落在上面,用喙啄食着上面残留的皮肉。
守门的兵卒歪歪斜斜地站着,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污渍斑斑,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灰翳,看人时毫无焦点。杨枝混在几个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里,低着头,缩着脖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兵卒们根本没心思仔细检查,只是机械地挥着手,像驱赶牲口一样把人往里赶。
进了城,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怪味扑面而来。腐烂食物、排泄物、劣质香料、血腥气,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什么东西烧焦的糊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脑门。
街道两边倒是有些铺子开着门。卖米的铺子,那米粒灰扑扑的,仔细看,米粒上似乎沾着些极细小的、暗红色的斑点。卖肉的摊子挂着几条干瘪的肉条,颜色深得发黑,一股浓重的腥臊味老远就能闻到,上面嗡嗡地飞着绿头苍蝇。卖布的铺子,那布料颜色浑浊,摸上去滑腻腻的,带着一种阴冷的湿气。
杨枝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他攥紧了怀里那块硬邦邦的饼子,目光扫过那些摊子,心里一阵阵发凉。这些东西,能吃能用他怀疑自己吃了,恐怕死得更快。
他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双腿发软,眼冒金星。街角有个卖杂汤的小摊,一口大锅架在泥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粘稠的气泡,灰绿色的汤水里翻滚着一些看不清形状的碎块,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甜和腐臭的怪味。
摊主是个干瘦老头,眼珠子黄澄澄的,像某种野兽。他抄着个长柄木勺在锅里搅动着,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热乎的,顶饿!老头哑着嗓子吆喝,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杨枝的脚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步。那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胃里饿得绞痛的部位似乎对这味道有了反应,更加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干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但身体的本能,对食物的渴望,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蜷缩在墙根阴影里的老乞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佝偻的身体缩成一团。咳了好一阵,他摊开捂着嘴的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粘稠的、暗红色的血块,里面似乎还夹杂着几根细小的、蠕动的白色线虫。
老乞丐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把手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半个黑乎乎、看不出材质的饼子,费力地掰下一点点,塞进嘴里,慢慢地、极其珍惜地咀嚼着。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一切。
他看着呆立在不远处的杨枝,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吃吧,孩子…不吃,怎么熬到明天
杨枝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明白了老乞丐没说出口的话:不吃这沾着代价的东西,立刻饿死。吃了,或许还能挣扎着多活几天,哪怕活得像条蛆虫。
这操蛋的世界!
他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汤锅摊子,逃离了老乞丐浑浊的眼睛。胃里的绞痛变成了另一种冰冷的绝望。
不能空手回去。
杨枝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在愈发昏暗的街巷里乱转。空气里的怪味越来越浓,光线也越来越暗,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慢慢淹没这座城。两旁那些开着门的店铺,窗洞里透出的光不再是暖黄,而是一种惨绿或者诡异的暗红,把门口晃动的人影拉得扭曲变形。一些低低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声,还有压抑的、仿佛野兽磨牙般的声响,从那些阴影里飘出来,钻进耳朵,让人头皮发麻。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停留,只想赶紧弄到点能入口的东西,然后躲回那破庙里去。转过一个堆满垃圾、臭气熏天的巷口,一家铺子出现在眼前。
一块歪歪扭扭、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木牌斜挂在门框上,上面刻着一个几乎被污垢覆盖的字——肉。
没有幌子,没有吆喝。铺子门板只卸下了一半,里面黑洞洞的。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从里面涌出来,比之前街上闻到的任何味道都冲,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内脏的温热感。
杨枝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巷口,离那铺子还有七八步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味道太邪性了。可目光扫过铺子门口挂着的几小块肉,那颜色暗红得发紫,像凝固的血块,表面似乎还覆盖着一层油腻腻、半透明的膜。他认得出来,那似乎是…某种动物的内脏切得歪歪扭扭。
他犹豫了。理智在疯狂拉警报,但怀里的硬饼子已经无法提供任何安全感,饥饿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
就在他踌躇不前时,一个身影佝偻着,几乎是贴着墙根,飞快地溜进了那半开的铺门里。杨枝只瞥见一个穿着破烂短褂的侧影,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老鼠。
片刻的死寂后,铺子里传来一声极短促、极压抑的闷哼,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发出的痛呼,随即是重物拖拽摩擦地面的声音,沙…沙…
杨枝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饥饿更甚。他想都没想,转身就想跑,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晚了。
那半开的铺门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探出半个身子。
那已经很难称之为一个人了。他个子很高,但骨架粗大得不成比例,把身上那件油腻发亮、分不清颜色的皮围裙撑得紧绷绷的。最骇人的是那张脸。整张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过,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布满了深褐色的斑块和粗大的毛孔。他的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下方,露出两排参差不齐、黄得发黑的尖牙,牙缝里还嵌着暗红的肉丝。鼻子几乎塌平,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最让人心底发寒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是两团浑浊的、不断缓慢转动的暗黄色漩涡。
这肉铺老板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巷口僵立的杨枝。
杨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他想跑,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那对浑浊的黄色漩涡转动着,无声地传达着一种赤裸裸的、捕食者锁定猎物的意味。
老板咧开那张恐怖的大嘴,发出一种类似老旧风箱漏气的嗬嗬声,粘稠的涎水顺着尖牙的缝隙淌下来,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他朝杨枝勾了勾粗大得不像人类的手指头,指甲乌黑尖利。
杨枝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一步一顿地,朝着那扇半开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死亡气息的门挪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窟里。
铺子里光线极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焰是诡异的幽绿色,只能勉强照亮灯盏周围一小圈油腻腻的案板。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味混合在一起,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糊在杨枝的口鼻上,让他窒息。
借着那点幽绿的光,杨枝瞥见案板旁边的地面湿漉漉、黏糊糊的,颜色深得发黑。几道拖拽的湿痕从那里一直延伸到更深的黑暗里。刚才那声闷哼,那拖拽声……杨枝不敢再想,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
肉铺老板佝偻着他那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像一座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肉山。他浑浊的黄色眼珠在杨枝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像是在掂量货物的成色。那目光像冰冷的蛞蝓爬过皮肤。
买…买点吃的…杨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枚仅有的、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钱,颤抖着递过去。这是他全部的家当,是原主不知道从哪个死人堆里摸出来的。
老板那只异常粗大、指关节扭曲变形的手伸了过来。皮肤又厚又糙,布满裂口和陈年污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暗红色的凝固物。那手指触碰到杨枝递出铜钱的手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滑腻感传来,杨枝触电般猛地一缩手。
铜钱掉在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铺子里格外刺耳。
老板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嗬嗬的漏气声,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弯腰,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捡起了那枚铜钱,看都没看就塞进围裙一个同样油腻的口袋里。然后,他转过身,走向那块幽绿灯光下的案板。
案板上放着一块肉。颜色是极其不自然的深紫色,表面布满粗大的暗红色血管纹路,还在微微地、极其轻微地搏动着。肉的边缘渗出粘稠的、暗黄色的油脂。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腐败甜腻和浓重铁锈的腥气扑面而来。
老板伸出那只恐怖的手,抓起案板旁边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的厚背砍刀。刀柄油腻腻的。他抡起刀,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沉重,对着那块诡异的肉狠狠剁了下去!
噗嗤!
一声沉闷的钝响。刀刃深深陷进肉里,暗紫色的肉块被劈开,露出里面更深、更暗的颜色,一股粘稠的、颜色难以形容的汁液瞬间从刀口涌出,顺着案板往下淌。更浓烈的腥臭弥漫开来。
老板用刀尖把那块被剁下来的、比拳头略小的肉块挑起,随意地甩在案板边缘一块同样污秽不堪、黑乎乎的油纸上。那肉块还在微微抽搐。
他抓起油纸,胡乱一卷,塞到杨枝面前。油纸外面立刻被渗出的粘稠汁液浸湿,染上暗黄和深紫的污迹。
杨枝看着递到眼前的这包东西,胃里的东西直冲喉咙口。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接了过来。那肉块隔着油纸传来一种诡异的、带着微弱脉动的温热感,还有一股滑腻的触感。
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紧紧攥着那包要命的食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扇半开的门里挤了出去,一头扎进外面昏暗的巷子里。直到跑出很远,直到那浓烈的血腥味被风吹淡了一些,他才敢停下来,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单衣。
破庙里比外面更黑,也更冷。泥塑神像那掉了半个脑袋的轮廓在浓重的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怪物。
杨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油纸包。油纸已经被里面渗出的东西彻底浸透,变得软塌塌、滑腻腻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味更加浓郁了,直往他鼻子里钻。
饿。饿得他眼前阵阵发黑,看东西都带上了重影。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抓挠,发出咕噜噜的空响。理智告诉他这东西绝对不能吃,吃下去可能比饿死还惨。但身体的本能,那源自生命最底层的、对延续的渴望,像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意志。
油纸包里的东西,那微弱而诡异的搏动感,透过湿滑的纸传递到他的手心。他想起巷子里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想起铺子里那湿漉漉的拖痕,想起老板那浑浊的黄色眼珠和咧到耳根的尖牙……
吃吧,孩子…不吃,怎么熬到明天老乞丐那浑浊平静的眼神和嘶哑的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熬靠吃这种东西熬下去变成老乞丐那样咳着血,还是变成肉铺老板那副鬼样子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手里这包污秽的东西。一股难以抑制的、混杂着恶心、恐惧和巨大愤怒的邪火猛地冲上头顶!去他妈的代价!去他妈的鬼世道!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恨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手里的油纸包摔向对面的墙壁!
啪叽!
油纸包砸在粗糙的泥墙上,瞬间破裂开来。那块暗紫色、搏动着的肉块摔了出来,粘稠的汁液四溅,在墙上留下一滩恶心的污迹。
杨枝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滩污迹,心里一片冰凉的麻木。这下好了,彻底完了。最后一点食物也没了。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觉,从他刚才攥着油纸包的手心传来。
不是那肉块的滑腻温热。
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酥麻感。很微弱,像被最细小的电流轻轻刺了一下,转瞬即逝。
杨枝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
手掌很脏,沾满了尘土和刚才油纸包渗出的污迹。但在掌心正中央的位置,似乎有那么一小块皮肤,比周围的颜色显得…干净了那么一点点好像那些污迹在这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抹掉了
他愣住了,低头凑近自己的手掌,借着破庙门口透进来的一点点昏暗天光,仔细地看。
错觉还是饿昏头了
他猛地想起刚才那自毁般的摔打动作。油纸包破裂,里面的东西溅出…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污迹,恰好溅在了他摊开的手掌心上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心脏狂跳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他混沌的意识里。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墙壁上那滩污迹和掉在地上的肉块。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甚至顾不上那浓烈的腥臭。他伸出自己刚才那只感觉异常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徒心态,用食指的指尖,颤抖着,轻轻点在了那滩粘稠的、颜色污浊的汁液上!
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远比刚才清晰、强烈得多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指尖爆发出来!这股暖流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和通透感,像山涧最清澈的溪水,瞬间冲开了覆盖在指尖的污秽油腻。
杨枝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感知——指尖接触的那一小片粘稠汁液,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净化之石。那污浊的、混杂着暗黄深紫的颜色,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雾,飞快地褪去、消散!
颜色在变淡!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味,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除,瞬间消失了!
暖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指尖传来的感觉就恢复了正常。杨枝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干干净净,刚才沾染的污迹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墙壁上,被他指尖触碰过的那一小点位置,污迹也明显变淡了,颜色从深紫暗黄褪成了普通的灰褐色,那股子邪异的腥臭味也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是真的!
不是饿昏头的幻觉!他身体里,真的有某种东西!某种能……抹除污秽的东西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
他猛地想起那个油纸包,想起那块摔出来的肉。他再次扑过去,这次带着一种急切和探究。他伸出那根特殊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向地上那块还在微微搏动的暗紫色肉块。
指尖触碰。
嗡!
熟悉的暖流再次涌现!这一次,他集中了全部精神去感受。那股纯净通透的力量从他指尖流出,像无形的泉水,冲刷向那块污秽的肉。
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肉块上那些深紫色、粗大的血管纹路,如同被点燃的污浊线条,在纯净暖流中飞快地褪色、消失!肉块表面那层油腻腻、半透明的诡异薄膜,也像是遇到了克星,迅速消融、蒸发!那股萦绕不散的腥臊腐败气味,如同被烈风吹散,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暖流退去。
地上那块肉,完全变了模样。
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深紫色,而是变成了一种稍微偏暗、但明显正常许多的红色。表面血管和油腻的膜消失不见,只剩下新鲜肉类自然的纹理。那股邪异的味道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属于新鲜生肉本身的微腥。
它变成了一块……看起来勉强可以入口的肉
杨枝呆呆地看着地上这块焕然一新的肉,又低头看看自己那根仿佛带着魔力的手指,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在胸腔里冲撞。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是那根净化的手指,而是用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那块肉。
凉的。正常的肉感。没有任何搏动,也没有滑腻的汁液渗出。
他捻起一点掉落的碎屑,犹豫了一下,放进了嘴里。
没有怪味!只有生肉本身淡淡的、带着点铁锈味的微腥!虽然谈不上好吃,但这味道,对于饿得快要发疯的他来说,无异于仙珍!
杨枝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瞬间就热了。不是难过,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让他鼻子发酸。他看着自己那根似乎平凡无奇的手指,又看看地上那块干净的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刻进了脑海:
代价去他妈的代价!老子能把它抹掉!
那块被净化过的肉,杨枝最终没敢生吃。他强忍着饥饿,在破庙后面的小土坡下找了个背风的浅坑,用捡来的两块燧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点起了一小堆微弱的火。他把肉串在一根相对干净的树枝上,放在火苗上小心地烤着。
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小小的青烟。一股久违的、纯粹的肉香,在这充斥着腐朽气息的破庙周围弥漫开来。这香气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让杨枝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块不算大的烤肉。肉有点柴,烤得有点焦糊,但这是他穿越以来,不,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最踏实的食物。一股久违的暖意从胃里升起,缓缓扩散到冰冷的四肢百骸,驱散了盘踞在身体深处的虚弱和寒意。虽然离饱还差得远,但那股要命的、吞噬理智的饥饿感,终于被压了下去。
吃饱了(或者说勉强填了点肚子),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一点。杨枝靠在神像后面避风的地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开始翻看白天在混乱街角捡到的那本破册子。
册子是用一种粗糙发黄的厚纸订成的,只有薄薄的几页,边角卷曲破烂,沾满了泥污和可疑的暗褐色污渍。封面早就没了,第一页也残缺不全,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墨字:……灯…残篇。
后面几页稍微完整些,上面用极其简陋的线条画着一些姿势扭曲的小人图,旁边配着同样潦草模糊的文字说明。文字艰涩拗口,很多字杨枝都不认识,意思更是云里雾里。
引气于…下丹…流转…心窍…
凝神…观想…一点灵光…于…指尖…
…心火燃…则…灯…明…
翻到最后一页相对完整的小人图,那姿势更古怪。图上小人盘坐着,一只手奇怪地捏了个诀,指向虚空,旁边标注着:引星火…点…心灯…照…幽暗…
杨枝看得一头雾水。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就是所谓的术法感觉比看天书还难。他试着模仿那小人盘腿坐好,按照图上那扭曲的姿势摆弄自己的手,又回忆着那些不明所以的文字念叨:引气于下丹…流转心窍…
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除了感觉腿麻胳膊酸,什么气也没感觉到,更别说凝神观想一点灵光了。
扯淡呢吧杨枝泄气地松开手,把破册子丢在一边的干草堆上。看来自己真没什么修行天赋。这玩意儿估计是哪个倒霉蛋随手乱画的,或者根本就是骗人的东西。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破庙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神像后面这一小片地方,被外面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风似乎停了,四周陷入一种死寂。但这死寂并不安宁,反而像一张绷紧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杨枝白天被那肉铺老板吓得不轻,加上刚填了点肚子带来的困倦,眼皮开始打架。他裹紧了身上那件破烂的单衣,把自己缩在神像后面最避风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泥胎,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半梦半醒,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时——
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婴儿呜咽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飘了进来。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钻心的阴冷,直接穿透耳膜,钻进脑子里。
杨枝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那呜咽声就在庙门外!很近!
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沙…沙…沙…
像是很多细小的爪子,或者湿漉漉的东西,在缓慢地拖行,摩擦着庙门外干燥的土地和枯草。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在绕着破庙打转。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无声无息地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渗透进来。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杨枝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针尖轻轻刺着,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全身。
他死死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声大得他自己都害怕会被外面的东西听见。
呜…呜…
那呜咽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似乎带着一丝…好奇像是在寻找什么。它停在了庙门口!那沙沙的拖行声也停住了。
死寂。
杨枝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他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是庙门!那扇破旧腐朽的木门,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土腥、水草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顺着门缝猛地涌了进来!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枝!
借着门缝外极其微弱的天光,杨枝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
在门缝的阴影里,紧贴着地面,有一团东西。
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不断蠕动、流淌的粘稠黑泥。黑泥的表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惨白色的点。那些白点密密麻麻,在黑暗中微微闪烁,像无数只…没有瞳孔的眼睛!
此刻,所有那些惨白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无声地转向了杨枝藏身的神像后面!冰冷,贪婪,带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恶意!
它发现他了!
沙沙沙沙——!
那团黑泥猛地加快了速度!不再是缓慢拖行,而是像被惊动的黑色潮水,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顺着推开的门缝,朝着神像后面杨枝的位置,疯狂地涌了进来!
阴冷的气息瞬间暴涨!那无数只惨白的眼睛在黑暗中急速放大!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杨枝的心脏和喉咙!他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跑往哪跑这破庙就巴掌大点地方!
躲那东西已经涌进来了!
绝望像冰水灌顶。
就在那团翻滚着无数惨白眼珠的黑泥即将扑到他脚边的刹那,杨枝的视线余光,猛地瞥到了被他丢在干草堆上的那本破烂册子!
最后一页!那个盘坐小人捏着诀指向虚空的图画!
还有旁边那模糊得几乎看不清的注解文字:
…引星火…点…心灯…照…幽暗…
点灯!
一个近乎本能的、疯狂的念头,像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了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
杨枝不知道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几乎是滚爬着扑向那堆干草!他一把抓起那本破册子,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凭着刚才那点模糊的印象,右手食指和中指下意识地就死死捏成了册子上小人那个古怪的诀印!
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引气、凝神、观想全忘了!只剩下最后那个念头,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
点灯!点灯!点灯!!!
给我亮起来!!!
他捏着那别扭的手诀,朝着身前疯狂涌来的、带着无数惨白眼珠的黑暗,用尽所有意志和求生的渴望,猛地戳了出去!
就在他意念凝聚到极点、指向黑暗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烛芯被点燃的细微声响。
在他捏诀的食指指尖,毫无征兆地,凭空跳跃出一小簇——火苗。
那火苗极小,只有黄豆粒那么大。颜色也不是寻常火焰的橘红或明黄,而是一种纯净到近乎透明的白色!像凝固的月光,又像最纯净的水晶折射出的微光。
它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晕。那光晕是温润的白色,像一层薄薄的纱,以那小小的火苗为中心,缓缓地、无声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光晕所及之处,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疯狂涌来、带着刺骨阴寒和无数惨白眼珠的粘稠黑泥,如同滚烫烙铁下的积雪,瞬间发出了!
叽——!!!
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凄厉惨叫,猛地从那团黑泥中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极致的恐惧!
翻滚的黑泥猛地一滞!表面那密密麻麻的惨白眼珠,在接触到那纯净白色光晕的刹那,如同被强酸泼中,瞬间冒出大量灰黑色的烟雾!无数眼珠疯狂地眨动、扭曲,流露出极致的痛苦!
它像是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天敌,再也不敢有丝毫停留。整个身体猛地向内收缩、塌陷,然后以比来时快十倍的速度,翻滚着、尖叫着,拼命朝着庙门那道缝隙涌去!粘稠的黑泥撞在门框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留下几道冒着黑烟的灼痕。
沙沙沙沙沙——!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密集摩擦声和那持续不断的、充满恐惧的尖锐嘶鸣,那团邪物如同潮水般退出了破庙,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庙门被它撞得晃悠了几下,发出吱呀的呻吟。
破庙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有杨枝指尖,那簇豆粒大小的纯净白色火焰,还在安静地、持续地燃烧着,散发着温润而微弱的白光。
这光芒驱散了刚才弥漫的刺骨阴寒,照亮了杨枝身前一小块地面,也照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布满冷汗、写满了惊魂未定和难以置信的脸。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别扭的捏诀手势,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自己指尖这簇小小的、纯净的火苗。
心脏还在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刚才那邪物凄厉的惨叫和疯狂退避的画面,还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
这光……
这被他情急之下、凭着最后一点模糊印象和求生本能点出来的光……
真的……能驱邪!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转动了一下捏诀的手指。指尖那簇纯净的白色火苗,也跟着轻轻摇曳了一下,光晕如水波般荡漾开。
杨枝的目光,从指尖跳跃的纯净火焰,慢慢移向庙门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一个前所未有的、近乎荒谬却又带着某种必然的念头,如同这纯净的火焰一样,在他心底猛地跳跃出来,再也无法压制。
这光…能成!
他低头,再次看向指尖这簇小小的、纯净的、驱散了邪祟的火焰。一个决定,在劫后余生的剧烈心跳声中,无比清晰地烙印下来:
就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