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你又在闹什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不耐,像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没看手机,手指抚平一件白色连衣裙腰间的褶皱。这裙子领口有一点磨损,洗的次数太多了。
顾先生,我对着空气说,声音不高,但很清晰,你的白月光回来了。
电话那头猛地顿住了。连那点模糊的背景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突兀的死寂。
几秒钟后,顾衍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被戳破秘密的惊怒:你胡说什么
就在这时,玄关那边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清脆,突兀。
咔哒一声,门开了。一阵冷风卷着外面潮湿的雨气灌进来,吹动了客厅薄薄的纱帘。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哒,哒,哒,带着一种主人归来的理所当然。
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指尖捏着那件叠到一半的裙子,布料有点凉。
然后,我继续把它叠好,四四方方,棱角分明,放进箱子里。
顾衍的声音还在手机里嗡嗡作响,大概是质问或者别的什么,我分辨不清,也懒得分辨。我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清静了。
客厅里的光线比卧室亮。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去,轮子在地板上咕噜噜滚动。
顾衍站在玄关,外套搭在臂弯里,正低头换鞋。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苏晴。
她穿着剪裁精致的米白色套装,衬得身段玲珑。她的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卷曲,脸上妆容完美无瑕,像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人。
她看向我的目光很轻,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打量,嘴角弯着一点点弧度,客气,但疏离。
衍哥,苏晴的声音柔柔的,像裹了蜜糖,这位是
顾衍直起身,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掠过我的脸,又落在我身上那条洗得发旧的白色连衣裙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回答苏晴,反而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烦躁:林晚,你收拾东西做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我脚边的行李箱上,像被烫了一下,又飞快移开,别在这里丢人。
苏晴的目光在我和顾衍之间转了一圈,笑意加深了一点,那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带着轻微胜利感的笑。
她没再问,只是轻轻挽住了顾衍的手臂,姿态亲昵自然。
没什么,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只是履行协议。我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玄关柜子上那个不起眼的白色文件夹上。我走过去,拿起它。文件夹很薄,没什么分量。
顾衍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那是五年前,他娶我那天,我们签下的婚前协议。
他盯着我手里的文件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晚!他低吼了一声,上前一步,似乎想夺过去。
我没动,只是把文件夹打开,抽出里面那份离婚协议书。签名的地方是空白的。我把它和那份婚前协议一起,轻轻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光洁的柜面映出文件的影子。
字我还没签,我说,看着顾衍的眼睛,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等你看过,确认无误,我随时可以签。
协议苏晴适时地插话,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看向顾衍,衍哥,什么协议呀
顾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避开苏晴的注视,死死盯着我。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没什么要紧的。他最终对苏晴说,声音有些发紧。
他重新看向我,那眼神里的慌乱被更深的愠怒覆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告:林晚,你最好别耍花样。签了字,拿上你该拿的,立刻走人。别耽误我和晴晴的时间。
苏晴依偎着他,脸上是胜利者含蓄的微笑。
我没再说话。该说的已经说完。
我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再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碾过光洁的地板,朝着门口走去。经过他们身边时,顾衍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道和苏晴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钻进我的鼻子。
门外走廊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投下来。我走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价值不菲的实木大门。
咔哒一声轻响。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出租屋在城西的老居民区,六楼,没有电梯。
楼道里的墙壁灰扑扑的,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和开锁的小广告。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油烟的味道。
我拖着箱子,一级一级踩着有些陡的水泥台阶往上爬。
箱子有点重,轮子在台阶上磕磕绊绊。
终于到了六楼。门牌号是603。门是那种老旧的绿色铁门,漆皮剥落了不少。
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锁芯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门开了。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张旧木床靠墙放着,上面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看着还算干净。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两把塑料凳子。一个窄小的卫生间,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发黄的瓷砖。
窗户不大,蒙着一层灰,透进来的光线有些暗淡。墙角堆着我昨天提前搬过来的几个纸箱。
我把箱子拖进屋,关上门。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这里没有中央空调恒温的嗡鸣,没有昂贵的香氛,也没有顾衍和苏晴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味道。只有灰尘,寂静,和一种空荡荡的冷清。
我走到窗边,想开窗透透气。窗框有点锈住了,我用力推了几下,才吱呀一声打开。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在脸上。楼下是嘈杂的市声,小贩的叫卖,自行车的铃声,还有不知谁家炒菜的锅铲碰撞声。
我靠着冰冷的窗框,站了很久。
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际线。城市的灯光开始次第亮起,像遥远的星火。风穿过窗户,吹动我额前的碎发。很冷。
肚子突然尖锐地抽痛了一下。像有一把冰冷的锥子在里面狠狠搅动。
我猛地弓起身子,手死死按住小腹。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角往下淌。那痛感来得凶猛,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眼前一阵发黑,我几乎站立不稳,摸索着扶住旁边的墙壁,指甲在粗糙的墙面上刮过。
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咬着牙,一步一挪地走到床边,重重地坐下去。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猛过一阵。我蜷缩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一点铁锈般的腥味。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意识在剧痛的撕扯下有些模糊。一些混乱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冰冷的金属检查椅,医生戴着口罩,声音平淡无波:胎停了。准备手术吧。
那种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剥离出去,只剩下空茫的冷和痛。
还有一次,更早一些。家里的楼梯。脚下一滑,天旋地转。
滚落下去时,后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台阶棱角上,剧痛瞬间淹没了一切。
醒来也是在医院,顾衍站在床边,眉头拧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接到电话赶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看着我,开口第一句是:怎么这么不小心
语气里是责备,是麻烦,唯独没有心疼。
他站了一会儿,接了个电话,似乎是公司有急事。你好好休息。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病房门关上,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惨白的墙壁,听着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单调声音。
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和孤独,比身体的疼痛更清晰。
第三次……第三次是在家里。夜里,毫无预兆地开始出血,鲜红刺目。
我吓坏了,抖着手给顾衍打电话。电话接通了,背景音很嘈杂,隐约有轻柔的音乐和谈笑声。他那边很吵,他似乎走到了稍微安静点的地方。
顾衍……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我……我好像又……出血了,好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的声音传过来,隔着遥远的距离,有些不耐烦,有些疲惫:林晚,别闹。我在外面谈事情。你躺好休息,我叫张姨过去看看你。
张姨是家里的钟点工。
不是……顾衍,真的……我疼得蜷缩起来,冷汗直流,你回来……好不好我怕……
怕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纠缠的恼怒,苏晴今天刚回国,心情很差,在酒吧喝多了,吐得厉害,我得送她去医院!你能不能懂点事!她更需要我!
苏晴更需要我。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了所有挣扎的痛楚。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地响着,空洞而残忍。腹部的绞痛在那瞬间达到了顶峰,几乎让我昏厥。
血濡湿了睡裤,温热黏腻。我死死抓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硌得掌心生疼。
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窒息感攫住了喉咙。那冰冷的绝望,比身体里流失的温度更甚。
……
出租屋里的冷风还在往脸上扑。腹部的剧痛终于慢慢退潮,留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脱感。
我蜷在床上,后背的冷汗被风吹得冰凉。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牙齿轻轻打着颤。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粗重不稳的呼吸声。
我慢慢地坐起来,动作迟缓。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我拿过来,拧开盖子,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片在掌心。
没有水。我直接仰头,把药片干咽了下去。药片刮过喉咙,留下一点苦涩的味道。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光污染让夜空呈现一种浑浊的暗红色。
楼下的市声依旧喧闹,充满了粗糙的生命力。我靠在床头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身体很累,但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顾衍和苏晴的脸,那份婚前协议冰冷的条款,医院刺眼的灯光,还有电话里那句斩钉截铁的她更需要我……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
需要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弧度,牵扯到干裂的唇瓣,有点疼。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墙角那几个纸箱上。
其中一个箱子封口没粘牢,露出里面一角深蓝色的文件夹。
那是我过去五年,利用顾衍偶尔在家处理工作、或者随手乱丢文件时,悄悄复印或拍下来的东西。一些财务报表的片段,一些他不太在意的合同附件,一些银行流水的截图。
很零碎,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当时做这些,并没有清晰的计划。
也许只是潜意识里,在无数个被忽视、被当作影子的夜晚,为自己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凭证,证明我曾在这个金丝笼里真实地存在过,挣扎过,也……徒劳地等待过。
现在,这些碎片,或许有用了。
我撑着床沿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走到那个纸箱前,蹲下。
撕开封口的胶带,把里面的文件夹一本本拿出来。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把它们摊开在小方桌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看。上面是冰冷的数字,陌生的公司名目,复杂的资金流向。
大学时学的金融知识,早就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打开手机,搜索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
屏幕的光映在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条线一条线地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喧嚣渐渐低下去。脖子因为长时间的低头而僵硬发酸,眼睛干涩发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终于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纷乱的数据碎片上时,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水底的暗礁,在混乱的数字河流中,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顾氏集团旗下某个看似不起眼的子公司,几笔数额不大但流向异常的资金,频繁地与一个注册在海外、背景成谜的空壳公司发生往来。
时间点……恰好是在顾衍为苏晴回国而筹备的某个高调投资项目启动前后。
心跳,在胸腔里沉闷地撞了一下。
手机在寂静的出租屋里突兀地响起,尖锐的铃声撕破了沉寂。屏幕上跳动着顾衍两个字,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直到铃声快要自动挂断,才划开接听键。没说话。
在哪顾衍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带着压抑的火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协议我让律师改好了,你立刻回来签字。
背景里似乎有隐约的音乐声,还有苏晴模糊的、娇嗔的笑语,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听筒。
地址给我。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我过去签。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干脆。
随即,一个高档小区的地址报了过来,不是我和顾衍那个所谓的家,而是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顶级公寓。那是苏晴回国后,顾衍立刻为她安置的新巢。
快点。顾衍不耐烦地催促,别磨蹭。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我放下手机,走到墙角那个敞开的纸箱旁。里面叠放的衣服不多,我拨开上面几件,露出压在箱底的一条裙子。
很普通的白色棉布裙,样式简单得近乎朴素,洗得次数多了,领口和袖口都有些发毛。这是我最旧的一条白裙子。
我把它拿出来,换下了身上那件同样洗旧了的白裙。
布料摩擦过皮肤,带着一点旧衣特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我对着门后那块模糊不清的穿衣镜照了照。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疲惫的青影,身上是这条洗得发旧、毫无款型的白裙子,像个褪了色的、拙劣的模仿品。
很好。我扯了扯嘴角。
出门,下楼。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时亮时灭。
走到小区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身上。
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这身过于简朴甚至寒酸的打扮与报出的那个顶级豪宅地址实在不搭。
车子驶入繁华的市中心。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最后停在一栋灯火通明、造型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公寓楼下。巨大的门厅光可鉴人,穿着制服的门童肃立一旁。这里的一切都透着金钱堆砌出的冰冷距离感。
我报上楼号,门禁系统确认后,冰冷的电梯无声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顶层。
电梯门滑开。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和食物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正对着电梯的,是一扇敞开的雕花双开门。门内灯火辉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苏晴正端着两杯红酒,笑意盈盈地朝门口走来,似乎要去迎接谁。
她看到我,脚步顿住,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一瞬。
她身上穿着一件真丝的米白色睡袍,质地柔软垂坠,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刚洗过的卷发蓬松地披散着,脸上带着精致的淡妆,整个人在明亮的光线下,像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珍珠。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条洗旧发毛的白裙子上,眼神里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取代。
她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东西。
顾衍的身影出现在客厅深处。他穿着质地精良的家居服,手里也拿着一个酒杯,姿态放松。
看到我站在门口,他皱了下眉,大步走过来。
目光同样扫过我身上的旧裙子,那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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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穿成这样他语气恶劣,像被什么脏东西碍了眼,不是让你快点磨蹭什么!他侧身让开一点,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催促,东西在里面桌上,签了字赶紧走。
我走进去。脚下是厚厚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刺眼的光。客厅中央的白色大理石茶几上,放着两份文件。旁边放着一支昂贵的黑色钢笔。
苏晴倚在旁边的吧台边,晃着手中的红酒杯,目光在我和顾衍之间流转,带着看好戏的玩味。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鲜红的酒液沾染了一点在饱满的唇瓣上。
我走到茶几前,拿起上面那份离婚协议。纸张很厚实,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是空白的。顾衍的名字已经龙飞凤舞地签在了上面。
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笔身冰凉。我拔开笔帽,笔尖是金色的。我俯下身,准备在签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
啧。苏晴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甜腻的感慨,衍哥,你看她。
她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物件,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逡巡,落在那条洗得发旧的白裙子上,真是……东施效颦呢。就算穿上白裙子。
她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骨子里也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赝品,不像就是不像,对吧她笑着,看向顾衍,寻求认同。
顾衍没看她。他的目光落在我签字的动作上,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焦躁。
听到苏晴的话,他像是被提醒了,终于又瞥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旧裙子,眼神里的厌恶更深,嘴角也撇了一下,带着一种刻薄的认同。
行了。他不耐烦地对苏晴说,更像是在对我说,签你的字,哪来那么多废话。他的视线落回协议上,催促着,签完赶紧走,别在这里碍眼。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一顿。那冰冷的笔尖,似乎也带着他们话语里的寒气。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苏晴的嘲弄和顾衍的驱赶。笔尖落下,在纸上划过。
林晚。
两个字,写得很快,很稳,没有一丝犹豫。最后一笔落下,我直起身。
好了。我把笔帽盖回去,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钢笔被我轻轻放回冰凉的桌面。
顾衍似乎松了口气,立刻伸手把协议拿过去,快速翻看确认签名无误。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甩脱了沉重包袱的轻快。
你可以走了。他没再看我,注意力已经转向了旁边的苏晴,语气变得温和,晴晴,累了吧去休息会儿
苏晴娇笑着应了一声,放下酒杯,像只慵懒的猫一样走向他。
我转过身。身后是那片刺眼的灯光,昂贵的家具,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冰冷电梯间的门。脚下的长绒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
电梯门在我面前无声地合拢。镜面般的轿厢壁映出我模糊的身影,还有身上那条洗旧的白裙子。
电梯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
门厅的光依旧亮得晃眼。我走出公寓大楼,夜风瞬间裹挟了全身,比来时更冷。
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抬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像一个发光的盒子,里面人影晃动。
我收回目光,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走进城市夜晚的阴影里。
高跟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出租屋的窗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而下。
小方桌上堆满了摊开的文件夹,打印的资料,还有几张潦草写满数字和箭头的草稿纸。
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在我脸上。我盯着屏幕上复杂的资金流向图,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干涩发胀。
桌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一杯早就凉透的白开水。
手机屏幕在资料堆里亮了起来,嗡嗡震动。屏幕上跳动着陈律师三个字。我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拿起手机接通。
林小姐,陈律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清晰而专业,你之前提供的那些材料,尤其是关于‘远晟’公司那几笔异常资金往来的部分,我们这边做了初步梳理和交叉比对。
我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机边缘。
问题很大。陈律师的语气很严肃,那家境外空壳公司‘凯旋资本’,名义上做投资咨询,但背景极其复杂,涉嫌多起跨国洗钱和违规资金操作。
顾氏集团下属的远晟公司,通过虚假贸易合同,以采购‘技术咨询’的名义,将大额资金分批注入凯旋资本。
时间点和金额,与你提供的顾衍私人邮件碎片里提到的‘晴光计划’启动资金高度吻合。手法很隐蔽,但留下的痕迹一旦串起来,指向性非常明确。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初步估算,仅目前已查证的部分,涉及违规转移、可能用于填补私人项目窟窿的资金,就超过八位数。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税务、商业贿赂、关联交易违规……后续深挖下去,顾氏集团的核心都可能被撼动。顾衍作为直接经手人和决策者,绝对脱不了干系。这些材料一旦递交监管部门,或者捅给媒体……
陈律师后面的话,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有些模糊不清。
我只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词汇:八位数,违规转移,核心撼动,脱不了干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不是预想中的快意,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像在悬崖边窥见了深渊的全貌。
林小姐你在听吗陈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
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平稳,甚至有些干涩,我知道了。材料……麻烦您尽快整理好备份。原件我会保管好。
明白。你……陈律师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说了句,保重。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慢慢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和冰冷的数字。屏幕的光映在瞳孔里,幽蓝一片。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声音细密而持续。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的出租屋里格外刺耳。屏幕上跳动着顾衍两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距离上次在苏晴公寓签完字离开,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这期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没有电话,没有消息,只有那份签好的离婚协议,通过陈律师的手,彻底割裂了法律上的最后一丝关联。
我看着那个名字在屏幕上固执地跳动,直到快要自动挂断,才划开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没说话。
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背景里呼啸而过的风声,像一头困兽在濒死的边缘挣扎。
林晚……顾衍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音和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居高临下的从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质问,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和难以置信的惊怒。
我没回答。目光落在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楼下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在冷风中摇晃。
说话!他猛地咆哮起来,声音因为用力而撕裂,那些材料!远晟!凯旋资本!税务稽查的人今天早上直接封了总部的财务室!银行冻结了所有账户!股价开盘就跌停!苏晴……苏晴她……
他的声音骤然哽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急促而混乱的喘息,过了好几秒,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带着哭腔的语调嘶喊出来,她卷了能动的钱跑了!她跑了!
林晚!你这个毒妇!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你毁了我!你毁了一切!你……
顾先生。我开口,打断了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现象,你的白月光回来了。
电话那头,所有的咆哮、咒骂,在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连粗重的喘息声都消失了,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已经石化,或者……死去。
几秒钟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极其轻微地穿透了听筒。
我挂断了电话。
屏幕暗了下去。
出租屋里恢复了寂静。
窗外,风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着旋儿。
天,好像快要下雪了。
雪是在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是细碎的雪粒子,敲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渐渐地,变成了大片的雪花,无声无息地从漆黑的夜空里坠落,覆盖了楼下光秃秃的枝桠、灰扑扑的车顶,还有坑洼不平的地面。世界迅速被染成一片模糊的、晃眼的白。
出租屋里没有暖气,只有一台老旧的、发出嗡嗡噪音的暖风机,对着床的方向徒劳地吹着。寒意还是无孔不入地从窗户缝隙、从单薄的墙壁渗透进来。我裹着厚厚的旧羽绒服,坐在小方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是唯一的光源,映着桌上摊开的几张报纸。
头版头条,巨大的黑体字,触目惊心。
【顾氏集团深陷违规漩涡,股价崩盘,恐面临退市风险!】
【税务稽查进驻顾氏,疑涉巨额资金违规转移!】
【昔日商业新贵顾衍,被爆涉嫌商业贿赂,名下资产遭冻结!】
报道的措辞冰冷而犀利,字字句句都指向大厦将倾。配图是顾氏集团总部大楼门口混乱的场景,被记者围堵的车辆,还有一张顾衍被偷拍到的侧脸。照片很模糊,只能看到他深陷的眼窝和紧绷的下颌线,透着一股形容不出的灰败和仓皇。
暖风机的嗡嗡声单调地响着。我端起手边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旧马克杯。杯子里是刚冲好的热牛奶,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温暖的奶香。我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一点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沉重、近乎疯狂的拍门声,猛地炸响在寂静的深夜里。
砰!砰!砰!
力道大得仿佛要将那扇单薄的绿色铁门砸穿。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拍门声持续不断,带着一种绝望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静下去。我没有动,只是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感觉在胃里弥漫开。
拍门声停了。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嘶哑到变调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哭喊:
林晚!林晚!开门!求求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求你回来!
求你了!林晚!你开门看看我!求你看我一眼!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求你……
那声音不再是顾衍。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傲慢、矜贵、不容置疑。只剩下最赤裸的、被碾碎后的卑微、哀求和恐惧。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干涸的泥地里徒劳地挣扎喘息。
砰!砰!砰!拍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疯狂,更加绝望,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呛咳。
我放下马克杯,杯底在桌面上轻轻磕了一下。站起身,走到门边。老旧的绿色铁门冰冷。门上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猫眼。
我没有立刻去看。门外那绝望的哭喊和疯狂的砸门声,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着。雪还在下,窗外一片混沌的白。
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猫眼冰冷的金属外圈。然后,我微微俯身,将眼睛凑了上去。
猫眼扭曲的视野里,映出门外楼道昏暗的光景。
一个人影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我的门前。
是顾衍。
他浑身湿透。
昂贵的黑色大衣吸饱了雪水,沉重地裹在身上,颜色深得发黑。头发凌乱不堪,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往下淌着水。
雪花落在他肩上、头发上,迅速融化,混着泥水。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浑浊的空洞和无法言喻的惊惶。
嘴唇冻得发紫,微微哆嗦着。他仰着头,死死地盯着我的门,眼神里是濒死的绝望和哀求,像溺水的人看着唯一的浮木。
他的一条手臂似乎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还在徒劳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门板,动作已经变得虚弱而机械。
每一次拍打,都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一下。
他张着嘴,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那破碎的哀求,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顾衍,此刻像一尊被彻底打碎然后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雪地里的残破雕像。
只剩下狼狈,卑微,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冰冷的猫眼金属圈贴着我的眉骨。
我看着门外那个跪在雪水泥泞中的身影。
那曾经让我仰望、让我心痛、让我付出所有也求而不得的轮廓,此刻在扭曲的猫眼视野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时间在寂静的僵持中流淌,只有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和门外呼啸的风雪声是背景音。
他仰着的脸,在昏暗光线和猫眼的双重扭曲下,只剩下那双眼睛异常清晰。
布满血丝,浑浊不堪,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恐惧——对失去一切的恐惧,对坠入深渊的恐惧,对眼前这扇门彻底关闭的恐惧。
那恐惧如此巨大,吞噬了他所有残存的骄傲和理智,只剩下赤裸裸的、动物般的求生欲。
他还在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像是在绝望地念着某个能救赎他的咒语。
我直起身。
猫眼视野里那个跪着的身影消失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扇冰冷、不断传来微弱拍打声和呜咽的铁门。
出租屋很小,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更厚的雾气。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
轻轻一抹,擦开一小片模糊的视野。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花密集地落下,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狂乱地飞舞。
楼下那辆顾衍开来的、曾经光鲜亮丽的黑色轿车,此刻车顶和引擎盖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像一个被遗弃在白色荒原里的铁盒子。
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我拉上了窗帘。
厚重的布料隔绝了窗外那片混沌的风雪和微弱的光。
屋子里只剩下暖风机单调的嗡嗡声,还有桌上那杯牛奶袅袅升起的热气。
我走回小方桌前,坐下。
端起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马克杯。
杯壁温热。
里面的牛奶还剩最后一口。
我仰起头,喝了下去。
门外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那种不顾一切的哭喊和砸门。那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一种持续而压抑的呜咽,混杂着粗重混乱的喘息,还有指甲刮擦在粗糙铁门上的声音。
嘶啦,嘶啦。像某种受伤的动物在临死前发出的无意识悲鸣,在寂静的雪夜里被放大,钻进出租屋冰冷的空气里。
暖风机还在嗡嗡地响,吹出的风带着一股塑料加热后的味道,热度却似乎被这屋子的寒意稀释了。
我坐在小方桌前,没再去看猫眼。桌上那张报道顾氏崩盘的报纸摊开着,巨大的黑体标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刺目。
马克杯空了,杯底残留着一点白色的奶渍。
刮擦声持续着,呜咽声也持续着。像背景里挥之不去的噪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风刮过老旧的窗框缝隙,发出尖锐的呼啸。
屋里的温度在缓慢地下降。我起身,把暖风机的头往上掰了掰,让那点微弱的热风更直接地吹向自己。
然后重新坐下,从旁边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金融专业书。书页有些发黄。
我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摊开在桌上,和那些复印的资料还有潦草的草稿纸放在一起。
书上的字密密麻麻,冰冷的术语和复杂的公式。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轻轻划过。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印刷体上,仿佛门外那持续不断的呜咽和刮擦,不过是窗外风雪声的一部分。
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一种沉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
刮擦声也停了。接着,是几声模糊的、痛苦的呛咳,像是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暖风机单调的嗡鸣。
我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又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灰白,雪还在下,但黑夜的浓稠感褪去了一点。
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轻微,带着一种迟缓的拖沓感。
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一步,一步,极其不稳地,沿着楼梯的方向,向下,远去。
脚步声消失了。
楼道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雪依旧。
我合上面前的书。书页合拢时带起一小股气流,吹动了桌上一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
我伸出手,用指尖把它压平。
桌上的旧闹钟显示,凌晨四点十七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外面白茫茫一片,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几乎被雪埋了一半,像个巨大的白色坟包。
旁边雪地上,有一片被踩踏碾压过的凌乱痕迹,一直延伸到楼道口。
其中一个凹陷特别深,形状扭曲,旁边还有几道拖曳的印子,像有人在那里挣扎了很久才勉强爬起来。
雪还在不停地落下,覆盖着那些痕迹,很快,它们就变得模糊不清,最终会和整片雪地融为一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松开手,窗帘落回原处,遮住了那片混沌的风雪。
屋子里很冷。我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被褥冰冷,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捂热。我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
暖风机还在嗡嗡地响着,像一个固执的、不知疲倦的背景音。
日子像出租屋窗外那条结了冰又化开的水沟,缓慢,浑浊,但终究往前淌着。
雪停了,又下,最终化成了满地脏污的泥水,被车轮和脚印反复碾压,渗进地缝里,消失不见。空气里那股刺骨的湿冷,也一天天淡下去。
出租屋的窗玻璃上,那层白蒙蒙的雾气不再凝结得那么厚实。
偶尔有阳光的日子,惨淡的光线能透进来一点,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窗格影子。
小方桌上的东西变了。那些写满冰冷数字的复印资料和草稿纸,被一摞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籍取代。
《财务报表分析》《证券投资实务》《经济法精要》……硬挺的书脊排列着,挤占了大部分桌面。
旁边放着我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在线课程的界面。
桌角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马克杯还在,旁边多了一个玻璃杯,里面插着几支楼下花店打折处理的康乃馨,粉色的花瓣边缘有点蔫了,但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依然算得上一点鲜亮的颜色。
我坐在塑料凳子上,腰背挺得笔直。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有些刺眼。
耳机里传来讲师清晰但语速偏快的声音,讲解着债券的久期计算。我盯着屏幕上滚动的公式和图表,手指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快速移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遇到卡壳的地方,眉头会不自觉地拧紧,笔尖顿住,然后翻回上一页笔记,或者点一下鼠标,把课程进度条往回拖几秒。再听一遍。
暖风机还在角落里嗡嗡地工作,吹出的风带着一股塑料味,但至少驱散了部分寒意。屋里的空气还是冷,握着笔的手指有些僵硬。
手机屏幕在书堆旁边亮了一下,短暂地闪烁,又暗下去。是一条短信提示。我没去看。继续盯着屏幕上的现金流折现模型。
直到这一小节课程结束,屏幕弹出本节测试的提示框,我才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落到手机上。屏幕还暗着。我拿起来,指纹解锁。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存储的本地号码。
【林晚,是我,顾衍。】
【求求你,接电话,我有话跟你说。】
【最后一次。】
【求你了。】
短信发送时间是两个小时前。
我盯着那串数字,还有后面跟着的顾衍两个字。
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按下了删除键。红色的删除确认框跳出来。确定。
短信消失了。屏幕恢复成课程结束的界面。
我放下手机,点开了那个本节测试的弹窗。
十道选择题。
全对。
空气里的潮湿感更重了,带着一股泥土苏醒过来的微腥气息。
路边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星星点点米粒大小的芽苞,怯生生的绿。
我裹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呢子外套,走出出租屋所在的单元门。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袋子是牛皮纸的,很普通,里面装着几份打印好的简历。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开门了。早点摊冒着腾腾的热气,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滋滋作响。
公交站牌下站着几个缩着脖子等车的人。
一辆黑色的轿车,沾满了泥点,静静地停在马路对面。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但我认得那车型,还有那个模糊的车牌尾号。
我脚步没停,径直走向公交站。目光平视前方,落在站牌上模糊的路线图上。
身后传来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脚步声,有些急促,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朝我这边靠近。
林晚。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喘息。
我没回头。公交车正好驶来,带着一股难闻的尾气,嘎吱一声停在站台前。车门哗啦打开。
林晚!那声音提高了,带着一种被忽视的惊惶和急切,就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等等!就两分钟!听我说两句!
我抬脚,踏上公交车的台阶。投币,硬币落入钱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又瞥向我身后。
林晚!顾衍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了,他试图往前跟一步,但车门已经开始缓缓关闭。
他猛地伸手,想扒住正在合拢的车门,手指擦过冰冷的金属门框。
车门发出嘀嘀的警示音,没有停顿,继续合拢。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隔着缓缓关闭的车门缝隙,我看到了他的脸。
比上次在猫眼里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凸出,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
嘴唇干裂,起了白皮。眼窝深陷,里面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眼神浑浊不堪,里面翻涌着浓重的疲惫与惊惶,还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皱巴巴的,沾着泥水,领口歪斜。
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又在泥地里滚过一遍的枯草。
车门哐当一声彻底关严。
司机踩下油门。车身晃动了一下,开始向前行驶。
我抓着扶手,站稳。目光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玻璃,看向站台。
顾衍还僵在原地,维持着刚才试图扒门的姿势。
公交车驶离,他的身影在布满水痕的车窗里迅速变小、模糊。
他好像动了一下,似乎想追,但脚步只踉跄了一步,就停住了。
他站在那里,望着公交车远去的方向,像一尊凝固在早春寒风和泥泞里的雕像。很快,就被后面驶来的车辆和行人彻底遮挡,看不见了。
车厢里弥漫着混合的体味和食物气味。
我抓着冰冷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车子颠簸着,驶向下一个站点。
咖啡馆里很安静。背景放着舒缓的轻音乐,空气里飘着咖啡豆烘焙过的焦香和甜点的甜腻气息。
临窗的位置,光线很好。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姓周,叫周正。是陈律师介绍的。
他穿着合身的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扣子。年纪约莫四十上下,五官端正,眼神很沉静,带着一种阅人无数的平和与审视。
林小姐,他放下手里那份我刚刚递过去的简历,声音温和,语速不紧不慢,你的情况,陈律师大概跟我提过一些。非科班出身,中断学业多年,靠短期培训和自学,能啃下CPA(注册会计师)的核心科目,还能对顾氏那个案子里的资金链条做出那么清晰的逆向推导……
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探究,这份韧性和学习能力,说实话,在现在的年轻人里,不多见。
他端起桌上的美式咖啡喝了一口,没加糖也没加奶。
我们律所,主要是做经济纠纷和合规审查,经常需要跟复杂的财务数据打交道。需要脑子清楚,坐得住,能在一堆烂账里找出线头的人。
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你提供的那些材料,还有你对顾氏资金链的分析思路,我看了。切入点很刁钻,逻辑链条清晰。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专注:所以,林小姐,有没有兴趣过来试试先从助理分析师做起,跟着团队做项目。强度不小,要学的东西很多,压力也大。但只要你肯钻,肯学,平台在这里,机会也在这里。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肩头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粗糙的牛仔裤布料。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对专业能力的纯粹评估和邀请。
谢谢周先生。我开口,声音清晰,我很珍惜这个机会。我愿意试试。
周正脸上露出一丝很淡的笑意,那笑意让他看起来更加沉稳可靠。
好。他点点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推到我面前,下周一上午九点,直接来律所找我。地址在名片上。带好身份证件和学历证明复印件。
好的。我拿起那张质地厚实的白色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头衔和律所的地址电话。
另外,他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我们这边不讲究那些虚的。穿得干净利落就行。不用特意去买什么。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上停留了不到一秒,语气自然。
我明白。我把名片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那个旧帆布包里。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风还是凉的,但吹在脸上,那股刺骨的寒意似乎淡了许多。
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没有立刻去公交站。
路过一家大型商场明亮的玻璃橱窗。
里面陈列着当季新款的春装,色彩鲜亮,剪裁精致。
模特穿着浅米色的风衣,姿态优雅。
我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自己的倒影。黑色的旧外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磨损了边角的帆布包。
倒影里的脸,苍白,瘦削,眼下带着长期缺觉留下的淡淡青影,但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下面有东西在缓慢流动。
视线掠过橱窗里那些光鲜亮丽的衣服,最终落在倒影里自己肩头那个旧帆布包上。
我伸手,把包的带子往上提了提,让它更服帖地靠在身侧。
然后,转身离开明亮的橱窗,汇入街道上步履匆匆的人流里。
阳光把影子投在身前的地面上,拉得细长。
出租屋的门关着。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掏钥匙的声响。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
推开门。屋里和我离开时一样。书还堆在桌上,电脑屏幕暗着。
那几支康乃馨在玻璃杯里,蔫得更厉害了。
我反手关上门,把帆布包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走到小方桌前,拿起那个玻璃杯,准备把枯萎的花扔掉。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不是上次那种绝望疯狂的砸门,也不是雪夜里的呜咽。
是很轻、很犹豫的三下。
笃。
笃。
笃。
间隔很长,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拿着玻璃杯的手顿住了。
没动。
门外安静了片刻。
接着,又是三下。
笃。
笃。
笃。
比刚才更轻,更迟疑。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隔着门板,闷闷的,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
晚晚……是我。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我……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不进去……我就说几句话……行吗
是顾衍。但不再是命令,不再是咆哮,甚至不再是哀求。
那声音卑微得像是从尘埃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摇尾乞怜的试探。
我……我什么都没了。真的……什么都没了。他语无伦次,声音哽住,似乎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房子……车……公司……都没了。债主……天天堵门。我爸……我妈……不认我了……苏晴那个贱人……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声音更加破碎,她骗了我……她把最后一点钱都卷走了……跑了……我找不到她……
门外传来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我错了……晚晚……我真的知道错了……
那声音像是濒死的呓语,充满了自我厌弃和彻底的崩溃,是我眼瞎……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当影子……我害了你……我活该……我活该有今天……
他哭得喘不上气,话语破碎不堪。
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只有你了……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病态的希冀,晚晚……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看别人一眼……
我发誓……我用命发誓……我们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我们俩……我……我打工养你……我什么都肯做……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被剧烈的哽咽打断,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门外回荡,伴随着身体无力地滑落、撞击在门板上的轻微闷响。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装着枯萎康乃馨的玻璃杯。杯壁冰凉。
门外,那绝望的哭泣和语无伦次的忏悔还在继续,像一首走调的悲歌。
我走到门边。
老旧的绿色铁门冰冷依旧。门上那个小小的猫眼,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这一次,我没有俯身去看。
我抬起手,不是去触碰猫眼,而是屈起食指和中指,用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笃。笃。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情绪。
门外的所有声音,哭泣,忏悔,呜咽,在瞬间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仿佛门外的那个世界,连同那个发出声音的人,都在那两下清晰的叩击声里,彻底凝固,然后无声地碎裂。
我转过身,没再理会那死寂的门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傍晚微凉的风涌进来,吹散了屋里沉闷的空气。楼下街道的声音,车流声,隐约的谈话声,传了进来,充满了嘈杂的烟火气。
我拿起那个玻璃杯,走到狭小的卫生间,把里面枯萎的康乃馨倒进垃圾桶。
水流冲过杯壁,发出哗哗的声响。洗干净杯子,接了半杯清水,放回小方桌上。
然后,我坐到桌前,翻开那本厚厚的《经济法精要》。
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的,在重新安静下来的出租屋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