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幽灵
午夜零点十七分,书房的荧光屏幕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着我疲惫的脸。
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某种节肢动物在啃食木头。
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端起桌角早已冷透的咖啡。
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点越来越重的寒意。
林晚,我的妻子,本该在卧室安睡。
可刚才,我分明听到了客厅里极轻、极细碎的脚步声——像猫踩在厚地毯上,几乎被呼吸声掩盖。
我放下杯子,悄无声息地起身。
书房门开了一条缝,客厅浓稠的黑暗涌进来。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一片沉寂。
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灯光如垂死生物般在窗帘上投下瞬间游移的苍白光斑。
是我太累了幻听
可那感觉如此真切。
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我几乎要退回书房时,声音又响了。
嗒…嗒…嗒…
不是脚步声。
是另一种声音,一种规律的、小心翼翼的金属叩击声。
像是…水龙头被轻轻拧开
又不像完全打开,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的节制。
我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抹阴影滑向厨房的方向。
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黑暗中,那个声音更加清晰了:
水滴落在不锈钢水槽底部的轻响,嗒…嗒…嗒…间隔稳定得如同钟摆。
我停在门边,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擂动,撞击着肋骨。
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近门缝。
黑暗的厨房里,水槽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穿着那件浅米色的丝绸睡袍,背对着我。
她微微低着头,侧脸的轮廓在窗外微弱的天光里显得柔和而专注。
她的右手放在水龙头的开关上,并没有完全拧开,只是让水流维持在一个极小、极细的状态。
细小的水柱无声地落下,在下方悬着一个玻璃杯。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静的雕塑,只为了接住那一点点水。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粘稠地流动。
杯底的水面缓慢上升,在窗外偶然掠过的车灯映照下,反射出一小片冰冷、破碎的微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这场景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半夜三更,不开灯,像个幽灵一样,用这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方式接一杯自来水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接水,倒像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朝拜
我的后背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三天前,也是这个时间,我同样被类似的声音惊醒,同样在厨房门口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口渴,还出声问了一句。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杯子里的水都洒出来一些。
她的表情在瞬间的慌乱后迅速被一种刻意的、过分的平静覆盖。
吵醒你了她那时笑了笑,笑容有点僵硬,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手中的杯子,有点渴,怕开灯晃到你。
解释得合情合理,可那笑容底下,分明藏着什么东西,一种极力掩饰的…空洞
或者别的什么
当时那杯水她只喝了一小口,就匆匆放下,挽着我的胳膊回了卧室,力道大得有些异常。
记忆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这诡异的接水行为,似乎正是从她开始遗忘一些重要事情开始的。
先是上个月,我们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
我提前订好了那家她最喜欢的、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的江景餐厅。
当我兴致勃勃地提起时,她正修剪着窗台上的绿萝,闻言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片茫然,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纪念日…什么纪念日我们…有约今天出去吃饭吗
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努力搜索某个根本不存在的记忆抽屉。
那种茫然不像是装的。
像一块干净的橡皮擦,抹掉了本该色彩浓烈的笔触,只留下苍白的纸。
然后是上周,她母亲的祭日。
往年这一天,她都会早早准备好素净的白菊,心情沉重但清晰地记得所有细节。
可那天早上,她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梳着头发,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
直到我小心翼翼地提醒,她的动作才猛地顿住。
梳子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先是震惊,接着是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破碎感,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在她脚下裂开一道深渊。
我…我怎么会…忘了这个
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厉害,手指死死抓住梳妆台的边缘,指节泛白。
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心都揪紧了。
遗忘像无声的霉菌,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生蔓延。
起初只是生活的边角,渐渐侵蚀到核心。
她会忘记昨天才约定好的周末电影,忘记我反复叮嘱过的重要文件放在哪里,
甚至有一次,在常去的超市里,她推着购物车,在一个熟悉的货架前停下,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困惑: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这个牌子的麦片…你以前买过吗
每一次遗忘,都伴随着她眼中瞬间掠过的恐慌和极力掩饰的茫然。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安静,像一幅褪色的旧画,被抽走了鲜活的色彩和生气。
有时我半夜醒来,会发现她正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此刻,她又站在这里,重复着那诡异的接水仪式。
杯中的水线似乎达到了某个她满意的刻度。
嗒嗒的滴水声停了。
水龙头被轻轻拧紧,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叹息。
她端起那杯水,动作轻柔得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缓缓转过身。
我像被钉在原地,甚至来不及退回门后的阴影里。
厨房门口的光线极其微弱,但她显然看到了我。
我们隔着几步远的黑暗,无声地对峙着。
她的脸在阴影里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亮得惊人,却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睡意。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我的存在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她端着水杯,径直向我走来,与我擦肩而过。
丝绸睡袍的衣角拂过我的手臂,带来一阵冰凉滑腻的触感。
她没有看我,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洞的黑暗,径直走回了主卧的方向。
啪嗒。
卧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
我独自站在客厅冰冷的黑暗里,空气凝固得如同固体。
刚才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某种冰冷的金属,又混合着一点点…消毒水的味道
从她身上
还是从那杯水里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那杯水…那杯她像进行仪式般接来的自来水…她每晚都喝
这诡异的习惯和她日渐严重的失忆…仅仅是巧合吗
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如同破冰的锥子,猛地刺穿了我的意识。
我几乎是扑到厨房的水槽边,一把拧开了水龙头。
水流哗啦啦地冲下来,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格外喧闹刺耳。
我掬起一捧水,凑到鼻子下,深深地吸气。
没有味道。
只有普通自来水那种经过氯处理后的、平淡无奇的气息。
没有金属味,也没有消毒水味。难道是我的错觉
可心底那个怀疑的雪球,却越滚越大,带着刺骨的寒意。
2
记忆裂痕
第二天傍晚,暮色四合。
林晚坐在沙发的一角,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时尚杂志,指尖停留在同一页,很久没有翻动。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让她安静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晚晚,
我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带着点笑意,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在江边那个露天咖啡馆,那天风很大,你的围巾差点被吹进江里。
她的视线从杂志上抬起,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温柔笑意,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磨砂的玻璃。
当然记得啊,
她的声音很柔和,像羽毛拂过,那天你笨手笨脚的,帮我捡围巾的时候,自己差点滑一跤。
她微微笑着,描述着我记忆中的场景。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那…那条围巾是什么颜色的
我追问,笑容不变,手指却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
嗯…
她的笑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似乎在记忆的河流里打捞着什么,是…米白色的吧带点…嗯…很细的条纹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试探,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微光,像水面的涟漪,迅速消失。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条鲜亮的、像火焰一样的橘红色羊绒围巾,在灰蒙蒙的江边像一抹跳动的阳光。
米白色条纹
她的记忆像一幅被雨水泡过的油画,色彩模糊,线条扭曲。
哦,对,是米白色。
我顺着她的话,笑容加深,心却沉入了冰冷的湖底。那点犹豫和试探,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她不是在回忆,她是在…拼凑或者说…在符合
对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杂志,脸上露出一种刻意为之的、混合着愧疚和甜蜜的表情,
昨天忘了提醒你,你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剃须水,超市今天好像有活动,买一送一呢。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指尖微凉。
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倒影,却感觉不到一丝真实的暖意。
她忘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细节,却清晰地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剃须水促销
这逻辑的错位感,比直接的遗忘更令人窒息。
我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捏了捏,传递着一种虚假的安心感:知道了,你真好。
喉咙有些发紧。
她手上的温度,比平时更低。
疑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那杯水,那每晚在黑暗中接取的自来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我所有的怀疑和恐惧。
它成了林晚身上所有异常行为的唯一交汇点。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知道,她每晚接水之后,那杯水最终去了哪里
真的是喝掉吗
还是…别的
当天深夜,我像一个真正的潜伏者。
没有开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蜷缩在书房门后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身体僵硬,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客厅里最细微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裹着粘稠的沥青。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那熟悉的、幽灵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轻盈,规律,穿过客厅,走向厨房。
我屏住呼吸,像一张拉满的弓。
厨房里,很快传来了那令人心悸的、压抑的滴水声。嗒…嗒…嗒…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水声停了。
接着是极其轻微的、水杯被拿起的声音。
脚步声再次响起,离开了厨房。这一次,方向不是卧室!她径直走向了玄关!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
玄关她要去哪里半夜
我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到客厅与玄关的转角处,只露出一只眼睛。
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我看到林晚已经穿戴整齐。
她穿着平时上班的深灰色套装,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风衣,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刚接满水的玻璃杯。
她的动作异常利落,没有丝毫半夜起床的困倦,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专注光泽。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卧室的方向,仿佛那里只是一个空房间。
她轻轻拉开大门,闪身出去,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藏身处冲出,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我冲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更宽的缝隙,侧身挤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领口,让我打了个寒噤。
楼道里声控灯没有亮,一片昏暗。
借着安全出口指示牌那点幽绿的荧光,我看到林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间向下拐角处。
那点微弱的绿光映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泛着不祥的光泽。
我顾不上穿外套,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赤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楼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
我极力放轻脚步,像影子一样紧随其后。
楼道里异常安静,只有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执拗的节奏。
下了六层楼,她推开单元沉重的防火门,走进了外面更深沉的夜色里。
午夜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疲惫的怪兽,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街道空旷得瘆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嘶鸣。
林晚没有丝毫迟疑,沿着人行道快步走着,方向明确。
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不再是平时那种带着点慵懒的优雅,而是变得僵硬、笔直,步幅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手臂摆动幅度极小。
那个玻璃杯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圣物。
路灯的光在她身上明暗交替,她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又缩短,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我远远地跟在后面,利用行道树和停泊车辆的阴影作为掩护。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赤脚踩在粗糙冰冷的人行道上,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刺痛。
恐惧和寒冷让我牙齿打颤,但我强迫自己跟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融入夜色的、仿佛被设定好程序的背影。
她穿过两个街区,拐进一条我从未留意过的僻静小路。
这条路似乎通向一个废弃的工业区边缘,路灯稀少,光线更加昏暗。
道路两旁是一些低矮破败的厂房,黑洞洞的窗户像无数只失明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气息。
林晚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像是巨大仓库后门的地方停下。
那扇门是厚重的、暗灰色的金属,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类似密码锁的小键盘嵌在门边的墙上。
她抬起手,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嘀声和液压装置启动的沉闷嗡鸣,沉重的金属门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透出惨白、刺眼的光线,与门外的浓重黑暗形成一道冷酷的分界线。
那光线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林晚没有丝毫犹豫,抱着那杯水,侧身走进了那片刺目的白光里。
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迅速、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僵立在仓库后巷的浓重阴影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钻进我单薄的睡衣,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那扇无声关闭的厚重金属门,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眼前。
门内是什么
那刺目的白光下,林晚端着那杯水要去做什么
例行维护
这个荒谬的念头再次闪过脑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寒意。
我无法再等待,无法再仅仅依靠猜测。
我必须知道答案!
3
真相之门
哪怕那答案会把我拖入地狱!
我的目光像困兽般在黑暗中疯狂搜寻。
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高不可攀。
金属门严丝合缝,没有窗户。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涌上来。
就在视线扫过门框上方时,我猛地顿住了——
那里,在门楣与仓库外墙交接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通风口!
只有巴掌大小,覆盖着生锈的铁丝网,位置很高,但并非完全够不到!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
我环顾四周,巷子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沾满油污的木箱和破旧的金属零件。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搬动那些沉重冰冷的障碍物。
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冰冷的金属冻得手指发麻,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在驱动。
汗水混着冰冷的尘土,沿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
我咬着牙,将几个最结实的木箱和一只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铁桶拖到通风口下方,摇摇晃晃地叠起来。
那临时搭建的塔极不稳定,每一次晃动都让我心惊胆战。
我深吸一口气,赤脚踩上冰冷的木箱边缘,双手扒住粗糙的水泥墙,指甲几乎要翻折,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粗糙的水泥墙面摩擦着脚心和手掌,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我颤抖着,终于够到了那个通风口。生锈的铁丝网边缘割破了手指,温热的血液渗出,但我毫不在意。
我用尽力气,将那扇腐朽的铁丝网猛地向外掰开一个角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一种极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像是无数台服务器在同时运转。
我小心翼翼地将脸凑近那个狭窄的、布满灰尘的洞口,眯起一只眼,向那片刺目的白光中望去。
里面的景象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砸碎了我所有的认知!
那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空间,如同一个冰冷的金属子宫。
高耸的穹顶下,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无数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茧。
那是一个个竖立着的、约两米高的透明圆柱形容器,像巨大的玻璃试管。
容器里注满了某种淡蓝色的、微微发光的粘稠液体。每一个茧里,都悬浮着一个人!
男人,女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
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花裙子的老太太、穿着校服的少年……
他们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陷入了最深的沉睡。
无数根细小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管线从容器顶部延伸下来,刺入他们的太阳穴、后颈、脊椎……如同寄生在生命体上的冰冷藤蔓。
林晚,我的妻子,此刻就站在这个巨大空间靠近中央的位置。
她背对着我进来的方向,但那个熟悉的背影和深灰色套装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正走向一个空置的、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透明容器。
她手里的玻璃杯不见了。
在她前方,是几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显示屏。
屏幕幽蓝的光芒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上面跳动着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图表、瀑布般流下的数据流、以及无数个小小的监控窗口,窗口里显示着不同容器内部沉睡者的实时生命体征——心跳、脑波、血压……那些线条和数字冰冷地跃动着。
而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进度条。
背景是深邃的黑色,进度条本身却闪烁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的幽蓝色光芒。
进度条下方,一行清晰、冷酷的白色文字像墓碑上的铭文:
>
记忆修正进度:78%
78%!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那无处不在的、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声。
记忆修正修正谁的记忆林晚的那些沉睡者的还是…所有人的
就在这时,林晚似乎完成了某种操作。
那个空置的容器指示灯由闪烁变成了稳定的绿色。
她缓缓转过身,似乎是要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视线,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毫无征兆地、精准地扫向了我所在的通风口!
早就知道我在外面!
这个认知像冰锥刺穿了我的心脏。
她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随意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动作优雅而自然。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那低沉的嗡鸣声,清晰地传到了通风口,像冰冷的蛇钻入我的耳膜:
亲爱的,别担心。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安抚孩童般的、程式化的温柔,
只是例行维护而已。很快就好。
例行维护!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意识。
我扒着通风口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痛,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睡衣刺入肌肤。林晚那空洞的微笑和程式化的声音在我脑中疯狂回旋,与屏幕上那幽蓝的78%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她转身,迈着那种精准、僵硬的步伐,走向那扇厚重的金属门。
门无声地滑开,惨白的光线短暂地切割了外部的黑暗,又在她身影消失后迅速闭合。
她出来了!她要回家!她会发现我跟踪她!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扒着通风口的手,身体失去平衡,从摇摇欲坠的木箱堆上重重摔了下来!
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狠狠撞击着肘部和膝盖,剧痛瞬间蔓延,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地扑向巷口。
赤脚踩过冰冷的碎石和尖锐的杂物,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感觉不到,只有逃离的本能驱使着我。
不能被她发现!不能现在!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太可怕了!
我拼尽全力奔跑,肺像要炸开,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冲回熟悉的街道,冲进公寓楼,冲上冰冷的楼梯,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脏的狂跳和身后可能随时响起的、那种精准的脚步声的幻觉。
我颤抖着手,胡乱掏出钥匙,好几次对不准锁孔,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终于打开了家门。
我像虚脱一样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屋里一片死寂,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那78%的进度条,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海里。
修正…修正什么
修正掉她作为林晚的一切修正掉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修正掉…我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玄关处终于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咔哒。
门开了。
林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像一个剪影。
她轻轻关上门,动作从容不迫。她没有开灯,黑暗笼罩着她。
我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客厅的黑暗,精准地落在我所在的位置。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视线。
还没睡
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问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问题。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空洞的陈述。
我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摇了摇头,尽管知道她在黑暗中未必看得清。
她没再说话。
我听到她脱下风衣挂好的细微声响,然后是走向卧室的脚步声。
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神经上。
她没有再向我靠近一步,没有追问,没有解释。那种刻意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仿佛我只是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或者一个…尚未被修正的bug。
卧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她的身影,也隔绝了那片令人心寒的平静。
我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门边地板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疑惑在脑中翻江倒海。
那个仓库,那些茧,那个进度条…例行维护…她平静得可怕的态度…
这一切像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漩涡,将我死死地吸在中心,动弹不得。
这一夜,我睁着眼睛,在客厅冰冷的黑暗里度过。
林晚卧室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死寂得如同坟墓。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渐渐褪成一种压抑的灰白,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微弱而惨淡,艰难地挤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客厅地板上投下几道平行的、冰冷的光带。
我僵硬地动了动麻木的身体,关节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恐惧并未随着天亮而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卧室的门无声地开了。
林晚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浅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那并非健康的红润,更像是一种被精心擦拭过、重新上釉的瓷器,光滑,明亮,却毫无生气。
她的眼神不再是昨夜那种空洞的漠然,而是变得异常明亮、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过分的、刻意为之的温柔。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却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阿默,
她的声音甜美得发腻,像裹了厚厚糖霜的毒药,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一种排练过无数次的完美,
你怎么坐在地上多凉啊。
她伸出手,想要拉我起来。
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臂,冰冷得如同大理石。
我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身体向后挪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
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抗拒,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带着一种包容孩童胡闹般的纵容。
她站起身,没有再去拉我,而是走到客厅中央,环顾着四周,眼神里充满了那种虚假的、崭新的熟悉感。
看,我们的家。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沙发靠背,动作轻柔得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这沙发,是我们结婚前跑了好几家店才挑中的,记得吗你当时说这个墨绿色特别衬我的皮肤。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甜蜜的回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墨绿色
那沙发明明是深灰色的!从买回来那天起就是!
还有那幅画,
她指向墙上挂着的、我母亲留下的一幅拙劣的静物油画复制品,画上是几个干瘪的苹果和一只粗糙的陶罐。
我们蜜月旅行时在佛罗伦萨那个小巷画廊买的,那个老板还夸我们眼光好,记得吗你说它有种笨拙的真诚。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蜜月我们根本没去过意大利!
那幅画是母亲去世后我从她老房子的杂物间里翻出来的,因为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物品!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我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
最重要的,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梦呓,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某种东西刻进我的灵魂,
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暖暖的。我穿着那件你偷偷给我定制的白色蕾丝婚纱,有点紧,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你还笑话我紧张。我们在教堂后面的小花园里交换戒指,你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戒指掉进玫瑰花丛里…
她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语气甜蜜,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和幸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她说的场景,浪漫得如同三流爱情电影,却与我们真实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
我们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去了趟民政局,领了两张红色的证书,然后在一家喧闹的火锅店吃了顿饭。
没有阳光,没有教堂,没有玫瑰花园,更没有那件该死的、根本不存在的白色蕾丝婚纱!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我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不是遗忘!这他妈是覆盖!是彻底的篡改!
用一套精心编造的、甜蜜得令人作呕的虚假记忆,彻底覆盖了我们真实存在的七年!
78%的进度条在我脑中疯狂闪烁,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那所谓的记忆修正,根本不是修正错误,而是抹杀真实,植入谎言!
晚…晚晚…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你…你确定…是昨天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数据流般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
随即,那完美的笑容重新浮现,带着一丝嗔怪:当然啦!你这记性!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她松开我的脸,站起身,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只是讨论早餐吃什么,我去做点吃的,庆祝一下我们迟到的纪念日早餐!
她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我从未听过的欢快小曲,转身走向厨房,步伐轻快得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看着她消失在厨房门口的背影。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两股冰冷的洪流,将我彻底淹没。
那个真实的林晚,连同我们真实的过去,正在被那冰冷的78%进度条,一点点、彻底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着她皮囊的、笑容完美、记忆完整的…怪物。
我该怎么办
4
身份迷雾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噩梦中行走。
家,这个曾经温暖的避风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恐怖片场。
林晚扮演着一个完美妻子的角色,带着那张无懈可击的、被修正过的甜蜜笑脸。
她记得所有修正后的纪念日细节,记得所有被篡改过的共同回忆,甚至记得一些从未发生过的、关于我的小癖好和小习惯,并以此对我进行着无微不至的关怀。
阿默,咖啡要加三块糖对吧你总说不够甜。
(我喝黑咖啡,从不加糖。)
今天降温,给你把厚围巾找出来了,你上次说这条围巾特别软和。
(那条围巾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从未戴过。)
晚上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鱼,多放醋,你总嫌不够酸。
(我讨厌醋味,她也知道。)
她的每一次体贴,都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配合着她拙劣的表演,脸上肌肉僵硬地挤出笑容,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应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个78%的进度条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达到100%,彻底完成这场恐怖的覆盖。
我甚至不敢想,当进度条满格时,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被修正被维护还是被…抹除
不能再坐以待毙!我必须找到证据!
证明她不是林晚!或者…证明那个真实的林晚已经不存在了!
第三天下午,趁着林晚出门(去进行所谓的例行购物),我像一头困兽般冲进了卧室。
目标明确——衣柜最深处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
那里面装着所有我们过去的证明:泛黄的相册、厚厚一叠旅游车票和景点门票、还有最重要的——我们的结婚证。
我粗暴地掀开箱盖,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我的手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指尖冰冷麻木。
我疯狂地翻找着,不顾那些承载着过往的小物件散落一地。
相册里,我们真实的笑脸在照片上凝固,与此刻屋外那个完美妻子形成残酷的对比。
车票和门票记录着我们真实走过的足迹,与那些被植入的蜜月旅行谎言格格不入。
终于,手指触到了那个熟悉的、硬质的红色小本子!
我几乎是把它从箱底抠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冰冷的硬壳封面硌着掌心。我深吸一口气,猛地翻开!
红色的背景,金色的国徽。下面是登记信息。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配偶那一栏。
姓名:***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意识!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指尖的冰冷麻木瞬间蔓延至全身!
那上面清晰地打印着三个字,三个如同冰锥般刺穿我所有认知的字:
李素芬!
李素芬!
谁是李素芬!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太阳穴,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和剧痛!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结婚证上怎么会是这个名字林晚呢我的妻子林晚呢这个李素芬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将我吞噬。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着那本诡异的结婚证,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捏碎。
证件上的照片——那张年轻、带着点羞涩笑容的脸,分明是我和林晚!
可配偶栏里,为什么是李素芬!
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
它像一个恶毒的幽灵,凭空出现,篡改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契约!
混乱的思绪像暴风雨中的海草疯狂扭动。
伪造不可能!
这证件的手感、印刷的质感、印章的细微凹凸…都无比真实!
难道是那个记忆修正
它不仅能篡改人的记忆,还能篡改实物证件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深冬的寒风更刺骨。
如果连白纸黑字的证明都能被随意修改,那还有什么可以信任
我自己的记忆还是眼前这个扭曲的世界本身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刺耳的门铃声在死寂的公寓里炸开,像一道惊雷劈在我的神经上!
我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结婚证差点脱手掉落。
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是林晚她回来了
不,她有钥匙!那会是谁
我手忙脚乱地将那本诡异的结婚证塞进睡衣口袋,冰凉的硬壳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向玄关。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是对门的邻居,张姨。
一个六十多岁、平时总是笑眯眯、有点絮叨的热心老太太。
此刻,她手里端着一小碟还冒着热气的、金黄色的南瓜饼,脸上带着惯常的、和善的笑容。
张姨她来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
我犹豫了几秒,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拧开了门锁。
小陈啊,
张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点老辈人的关切,她把那碟南瓜饼递过来,刚做的,还热乎,想着给你尝尝。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似乎很自然地往屋里扫了一眼,像是在寻找林晚的身影。
谢谢张姨。
我接过碟子,指尖能感受到南瓜饼温热的触感,但这温度丝毫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冰寒。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张姨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洞悉世事的温和。
她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小陈啊,
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悯,与她平时乐呵呵的样子截然不同,你…最近还好吧看你脸色不太好,一个人在家…挺难熬的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人她为什么说一个人
张姨,我…我没事。
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喉咙发紧。
张姨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她向前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那温和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提醒:
唉,我知道,晚晚那孩子…走得那么突然…都过去三年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沙的质感,每一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我的耳膜上,时间过得真快啊。那场车祸…太惨了…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晚晚…走了车祸三年前!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天旋地转!
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手里的南瓜饼碟子差点脱手掉落!
张姨…您…您说什么!
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得如同金属刮擦玻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车祸!什么车祸!林晚她…她…
唉,你这孩子…
张姨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摇晃的身体,脸上露出更深的同情和一丝困惑,仿佛在奇怪我为何反应如此剧烈,都三年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一直走不出来…可人死不能复生啊…老这么一个人闷着,也不是办法…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像是在安慰一个沉浸在巨大悲痛中无法自拔的可怜人。
她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林晚…三年前死于车祸
那张姨看到的林晚是谁
那个每天和我同床共枕、笑容完美、记忆被修正过的女人是谁
那个配偶栏写着李素芬的结婚证又是什么
我…我是谁
混乱、恐惧、荒谬、冰冷…无数种极端的情绪如同黑色的漩涡,将我死死地吸进去,疯狂撕扯。
眼前张姨那张充满同情的脸开始扭曲变形,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哐当!
我再也支撑不住,手里的碟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金黄的南瓜饼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
小陈!
张姨惊呼一声,想上前扶我。
对不起…张姨…我…
我语无伦次,猛地关上了门!
将张姨那张写满惊愕和担忧的脸,连同她带来的那个颠覆性的、恐怖的消息,一起关在了门外!
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我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到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冷汗浸透了睡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眼前阵阵发黑。
死了三年前车祸
可那个林晚明明就在外面!她随时可能回来!
我颤抖着手,再次掏出睡衣口袋里那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结婚证。
红色的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我死死盯着配偶栏那三个字:李素芬。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意识中的某个角落!
李素芬…李素芬!
一个模糊的印象猛地撞进脑海!
张姨!对门的张姨!她好像…好像就姓李我记不清她的全名,但隐约记得物业登记或者快递单上,似乎看到过李字!
难道…李素芬…是张姨!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噬着我的理智!
邻居配偶这怎么可能!
荒谬!太荒谬了!
可…如果结婚证是真的,如果张姨关于林晚车祸的话也是真的…
那这个李素芬还能是谁!
混乱和恐惧几乎要将我逼疯。
我像濒死的野兽一样低吼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我需要答案!需要证明!证明张姨是谁!证明我是谁!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书桌。
那里放着我的钱包。
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好几次才拉开拉链。
我粗暴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银行卡、会员卡、零散的纸币硬币…散落在桌面上。
我的身份证!那张小小的、硬质的卡片!
我一把抓起它,像抓住最后的浮木。
目光疯狂地扫向姓名一栏——
陈默。
是我的名字。没错。
再往下,婚姻状况——
已婚。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个字上,然后,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移向旁边那个小小的、我从未真正留意过的配偶姓名栏。
冰冷的塑料卡片上,那行微小的印刷体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的视网膜:
>
配偶姓名:李素芬
轰——!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死寂。
我拿着身份证的手无力地垂下,卡片掉落在散乱的杂物堆里,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
李素芬。
配偶:李素芬。
张姨就是李素芬
那个平日里和善絮叨的老太太,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荒诞!疯狂!彻底的疯狂!
砰!哗啦——!
5
系统崩溃
一声沉闷的巨响混杂着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音,猛地从客厅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滋滋的、如同电流短路般的杂音!
我浑身一个激灵,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呆滞中惊醒过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出事了!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在原地!
客厅里,林晚回来了。
她背对着我,站在饮水机旁边。
地上,是摔得粉碎的玻璃杯和一滩正在迅速蔓延的清水。
水渍反射着窗外阴沉的天光。
而她,正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残烛!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痛苦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压抑而破碎。
那声音里充满了非人的痛楚和…混乱
晚晚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
听到我的声音,她猛地转过头!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脸!
那绝不是林晚,也不是那个被修正过的完美妻子!
那张脸上,肌肉在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扭曲!
左半边脸维持着一种僵硬、刻板的微笑,右半边脸却完全垮塌下来,嘴角向下拉扯,眼睑神经质地快速眨动,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痛苦、茫然和一种…原始的、濒临崩溃的挣扎!
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像两股狂暴的力量,在她脸上疯狂地撕扯、搏斗!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仿佛正在经历着灵魂被活活撕裂的酷刑!
呃…啊…
她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嘶吼,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她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错…错误…冲突…
从她剧烈翕动、扭曲的嘴唇间,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破碎的词,声音沙哑尖锐,完全不似人声,
指令…无法…解析…身份…冲突…李…素芬…林…晚…
李素芬!林晚!
这两个名字像两把烧红的尖刀,同时捅进了我的心脏!
她知道了!
她体内的系统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因为张姨的出现和我的身份证信息,遭遇了无法调和的冲突!
真实的身份(李素芬)与被植入的身份(林晚)正在她体内进行着恐怖的战争!
警告!核心认知冲突!主体标识紊乱!
一个冰冷、刻板、毫无人类情感的电子合成音,突然从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如同坏掉的收音机,
无法定位目标对象!无法匹配关联记忆模块!系统…过载…过载…
随着那冰冷的电子警告音,她脸上的抽搐和扭曲达到了顶点!
左脸的微笑和右脸的痛苦如同两股电流在激烈对撞,皮肤下的肌肉像有无数小虫在蠕动!
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
啊——!!!
尖啸声戛然而止!
她高高仰起的头颅猛地垂落下来,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量。
身体停止了颤抖,所有的抽搐和扭曲在刹那间凝固、消失。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脸上的表情彻底变了。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微笑。
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如同被格式化后的空白。
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刚才那种濒临崩溃的混乱和挣扎,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缓缓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动作机械而精准。
目光空洞地平视着前方,仿佛我,以及这满地的狼藉,都不存在。
然后,她迈开脚步。
不再是之前那种精确的、僵硬的步伐,而是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木然
像一个电量即将耗尽的劣质机器人。
她无视脚下的玻璃碎片和水渍,赤脚踩了上去!
锋利的玻璃碴刺破了她白皙的脚底,留下鲜红的血迹,但她毫无反应,仿佛那身体根本不是她的。
她径直走向玄关,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留下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冻僵的石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水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的味道
那是刚才电子警告音出现时带来的
脚下,是破碎的玻璃,蔓延的水渍,和她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点点猩红脚印。
错误…冲突…过载…
她最后那挣扎的、破碎的话语,和那冰冷的电子警告音,像魔咒一样在我脑中疯狂回响。
冲突过载
是因为张姨(李素芬)的出现
还是因为我身份证上那个配偶:李素芬的信息
这强行植入的林晚身份,与我真实存在的、指向张姨的婚姻关系,在她(它)的系统里撞车了
那个仓库!那个78%的进度条!他们一定在监控!
林晚(或者说那个载体)的突然崩溃和离开,必然触发了警报!
他们…他们一定会来!
这个念头像冰水浇头,瞬间将我惊醒!
巨大的危机感压倒了恐惧!
逃!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
我像被鞭子抽打一样跳起来,冲向卧室。
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个背包,根本顾不上收拾,只胡乱塞了几件衣服、钱包、手机,还有…那张诡异的结婚证和身份证!
这些东西是唯一能证明这荒诞现实的物证!
冲出卧室,经过客厅时,目光扫过地上那滩水和血迹,心脏又是一阵抽搐。
但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冲向玄关。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悠长、如同巨兽垂死哀嚎般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城市的天空!
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巨大压迫感,瞬间灌满了整个公寓!
紧接着,是噗嗤一声轻响。
客厅角落的饮水机,那出水口,刚刚还在滴滴答答残留着水滴,此刻彻底干涸了。
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不止饮水机!厨房方向也传来了异响!
我冲过去拧开水龙头——纹丝不动!
没有一滴水流出!
花洒、马桶水箱…所有与水相连的源头,都在同一时间,彻底枯竭!
停水了!全城停水!
窗外的警报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嘶鸣,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绝望。我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百叶窗!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窒息!
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像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
街道上,原本川流不息的车流彻底瘫痪!
无数车辆歪歪扭扭地停在路中央,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绝望的噪音海洋!
人行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无头苍蝇般涌动、推搡、尖叫!
人们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慌和茫然,仿佛某种赖以生存的根基被瞬间抽走!
混乱!彻底的混乱!
如同地狱的画卷在人间展开!
就在这时,所有的汽车喇叭声、人群的尖叫声、警报的嘶鸣声…所有这些混乱的噪音,被一个更加强大、更加冰冷、覆盖一切的声音瞬间压制、取代!
滋…滋滋…
一阵强烈的电流杂音过后,一个冰冷、平稳、毫无人类情感的电子合成音,通过遍布全城的广播系统,清晰地响彻在每一寸空气里,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
【通告:系统升级维护已完成。】
>
【水源同步程序启动。】
>
【各位伴侣记忆模块已同步更新至最新稳定版本。】
>
【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祝您生活愉快。】
广播声消失了。
窗外死寂了一瞬。
紧接着,更深的、更彻底的疯狂爆发了!
人群的尖叫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嚎和毫无意义的嘶吼!
汽车喇叭声变成了绝望的、持续的哀鸣!
整个城市如同一个被彻底点燃的火药桶!
系统升级
伴侣记忆同步更新!
那些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侥幸!
我扶着冰冷的窗框,指甲深深抠进木屑里,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们动手了!
就在刚才!
利用停水的混乱,完成了最终的升级!全城范围的记忆同步更新!
林晚…不,那个载体…她的崩溃只是一个前兆!
他们修复了她!并完成了对所有伴侣的最终修正!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绝对力量的砸门声,如同丧钟般,在我身后的防盗门上猛然响起!
每一下都像砸在我的心脏上!
门板在巨大的力量下痛苦地呻吟、震颤!
他们来了!
这么快!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窗边弹开,惊恐地回头盯着那扇不断震动的防盗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无处可逃了!
6
最终审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之际,一个微弱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我脑中响起,微弱却清晰:
这边…快!
我猛地扭头!
声音来自主卧紧闭的门!
是林晚的声音
不!语调完全不同!
带着一种急促的、真实的焦虑!
主卧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外的砸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金属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灰尘簌簌落下!
没有时间思考了!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冲向主卧!
一把拧开门把手,撞了进去!
砰!
身后的主卧门被我反手用力关上!
几乎在同一瞬间,客厅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声和门板重重倒地的轰响!
他们破门而入了!
主卧里光线昏暗。
林晚(或者说那个载体)就站在床边,背对着我。
她似乎刚刚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她缓缓转过身。
看到她的脸,我的血液瞬间再次冻结!
没有崩溃,没有扭曲,没有空白。
只有那张熟悉的、完美的、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般的脸。
嘴角挂着那抹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眼神空洞,倒映着我惊恐绝望的脸。
她的手里,端着一杯水。
清澈,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荡漾着。
正是她每晚接的那种自来水。
她看着我,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她优雅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亲爱的,
她的声音甜美依旧,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
外面太吵了,对吧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将那杯水轻轻递到我面前。
杯口氤氲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最纯净的天使,眼神却空洞得如同最深的地狱。
现在,
她的红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审判,冰冷地砸进我的意识深处,
该轮到你,忘掉那些错误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