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神捕铁鹰凭借过硬本领和汪直施压,迅速锁定了伪造息文书的关键人证(落魄秀才)和物证(偷用的空白印鉴)。柳媚儿眼见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即将崩塌,同伙王嬷嬷、林文轩等人或反水或崩溃,她彻底陷入绝境。她不再伪装,暴露出娼妓底层挣扎出的极端狠毒与求生欲。
她利用对府邸地形的熟悉和最后几个死忠,在六扇门收网前,孤注一掷地劫持了被严密保护在静雪庐中的阿芜!
一把淬毒的匕首死死抵在阿芜颈间,柳媚儿状若疯魔,嘶吼着要同归于尽。汪直闻讯,以雷霆之势赶到,随行的是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子,将静雪庐围得水泄不通。他看到的是:阿芜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眼中是对弟弟的担忧而非恐惧;柳媚儿则歇斯底里,匕首在阿芜颈上划出血痕。放我走!给我准备好快马和通关文书!不然我立刻让她死!
柳媚儿的尖叫撕裂空气。这一刻,汪直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权宦,他只是一个看到至亲受致命威胁而目眦欲裂的弟弟小石头。他体内蛰伏的、属于阉人扭曲环境养成的暴戾和掌控一切的欲望,在姐姐生命受到威胁的瞬间,濒临失控!汪直的眼神变得比极地寒冰更冷,声音却因压抑的暴怒而微微颤抖:柳媚儿…你敢伤我阿姐一根头发…咱家诛你九族!把你挫骨扬灰!
东厂番子刀剑出鞘,寒光凛冽,只待他一声令下。然而,柳媚儿狂笑:九族哈哈哈!老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汪直!我知道你权势滔天!但现在,你姐姐的命在我手里!你敢动一下,我就拉着她一起下地狱!让你的权势见鬼去吧!
权力,第一次在汪直面前失去了绝对的掌控力,反而成了刺激对方鱼死网破的催化剂。
他引以为傲的、用来守护姐姐的权柄,此刻竟成了悬在姐姐头顶的利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挟持的阿芜却异常冷静。她看着弟弟因暴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黑暗,心中剧痛。她知道弟弟为了她可以化身修罗,血洗天下。但她更知道,一旦弟弟为了救她而彻底释放那头权力的野兽,大开杀戒(哪怕杀的是柳媚儿及其同伙),他就再也无法回头,将永远被嗜血和暴戾的心魔禁锢,彻底沉沦于权力的深渊。
这不是她想要的弟弟!她不要弟弟为了她变成真正的魔鬼!她猛地抬眼,目光越过疯狂的柳媚儿,直直看向汪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小石头!不要!
别为我杀人!别变成他们那样!
姐姐不怕死!姐姐怕你…再也找不回自己!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汪直即将崩溃的理智边缘。阿芜的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他沉沦的最深切的恐惧和痛惜。她在用生命提醒他:真正的守护,不是同归于尽的毁灭,而是守住本心。
1
血色嫁妆
红烛摇曳,映着囍字刺目的红。这本该是小姐苏婉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作为她的贴身婢女,阿芜(你的女主名,可替换)小心地将一碗参汤递到脸色苍白的新嫁娘唇边。苏婉勉强笑了笑,眼神却空洞得让阿芜心惊。自从嫁入这深似海的林府,那位出身勾栏、妖娆入骨的表小姐柳媚儿和她的刁仆王嬷嬷,就像附骨之蛆,明里暗里地磋磨着本就体弱的苏婉。
阿芜…苏婉气若游丝,这府里…只有你是真心待我…我怕…我怕撑不到…
小姐别胡说!阿芜心一紧,强忍着酸楚,喝了参汤,养好身子,日子还长着呢。她看着苏婉小口啜饮,心中却弥漫着不祥的预感。柳媚儿那双淬毒的眼睛,总在不远处盯着,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参汤见底。突然,苏婉浑身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响,紧接着,暗红的血从她的口鼻、甚至眼角汩汩涌出!她像一截枯木般,直挺挺地栽倒在阿芜怀里,那双曾教阿芜认字、抚平她因寻弟而焦灼的手,无力地垂落。
啊——!阿芜的尖叫划破了死寂。
杀人啦!阿芜毒死了小姐!柳媚儿尖锐的哭嚎声和王嬷嬷凄厉的指控几乎同时响起。门被猛地撞开,林府的护卫、闻讯赶来的新姑爷林文轩,以及一脸惊慌的柳媚儿瞬间涌了进来。
不!不是我!小姐!阿芜抱着苏婉尚有余温却已七窍流血的身体,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凝固。她看着柳媚儿扑在苏婉尸体上哭得肝肠寸断,看着王嬷嬷指着那碗参汤残渍言之凿凿,看着林文轩看向自己那充满震惊、愤怒继而化为滔天恨意的眼神。
贱婢!你好狠的心肠!林文轩一巴掌狠狠扇在阿芜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枉费婉儿待你如姐妹!来人!给我捆了!送官!
百口莫辩。阿芜像破布一样被拖走。混乱中,她瞥见柳媚儿嘴角那一闪而逝的、淬着毒汁的得意冷笑,和王嬷嬷眼底的残忍。她知道,她们赢了第一步。那个曾在她流落街头、差点被恶霸欺辱时,如天神般降临,将她带回高府,给她衣食、教她识字女红,让她短暂品尝到人间温暖的小姐,就这样被她们用最恶毒的方式夺走了,并嫁祸于她。
2
囹圄炼狱
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散发着腐臭和绝望的气息。阿芜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单薄的囚衣遮不住满身鞭痕。几日来,严刑拷打如同家常便饭。衙役的皮鞭、烧红的烙铁、夹棍…每一次都让她痛不欲生,却咬碎了牙关不肯认下那莫须有的弑主之罪。
阿芜姑娘,何必呢一个姓张的老衙役蹲在她面前,看似语重心长,眼中却闪着精光,林府可是本县大户,柳姑娘和林老爷(指林文轩)铁了心要你死。证据确凿,那碗参汤是你端的,里面验出了剧毒‘鹤顶红’。你再不招认,这皮肉之苦受尽,最后还不是一个死画了押,判个流放三千里,兴许还有条活路。
阿芜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污混着汗水,眼神却像淬了火的琉璃,清亮又倔强:张头儿…我没做过…是柳媚儿…是她害了小姐…嫁祸于我…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啧!张衙役脸色一沉,柳姑娘也是你能攀咬的人家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头发了话,这案子要‘速办’!林府和柳姑娘那边,可是使了银子的。他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威胁,识时务者为俊杰。签了这份‘息文书’,承认是误下毒药,过失杀人。流放路上,打点一下,未必不能活。
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被塞到阿芜面前。息文书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她记得,在高府安稳学字时,小姐曾玩笑般提过这种文书,说是能息事宁人,却也常常掩盖了真相。如今,这竟成了压死她的催命符!
她看着文书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她识字不多),又看看张衙役那张虚伪的脸和牢门外虎视眈眈、拿着刑具的狱卒。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弟弟…她寻找了十几年、生死未卜的弟弟…她还没找到他…她不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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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的、布满伤痕的手指,终究在衙役善意的引导下,蘸了印泥,按在了那份决定她命运的息文书上。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冰冷的地面,瞬间消失无踪。
3
绝路逢生
押解流放的队伍像一条肮脏的蠕虫,在荒凉的官道上艰难前行。阿芜脚戴沉重的镣铐,颈套木枷,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曾经清秀的脸庞布满污垢和淤青,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偶尔望向京城方向时,才闪过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那是弟弟最后可能存在的方向。
押解的差役是群豺狼。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刘麻子,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淫邪。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刘麻子借口休息,将其他差役支开,狞笑着扑向了阿芜。
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流放多可惜,让爷先快活快活!恶臭的气息喷在脸上,粗糙的手撕裂了她本就破烂的囚衣。阿芜奋力挣扎,嘶喊,却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难道她受尽苦难,最终竟要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弟弟…爹娘…小姐…她对不起所有人…
就在刘麻子即将得逞,阿芜万念俱灰,准备咬舌自尽的那一刻——
放肆!
一声尖利、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紧接着是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和兵器甲胄的铿锵碰撞!
刘麻子吓得一哆嗦,慌忙滚到一边。阿芜瘫软在地,衣衫不整,惊恐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气势森然的宫廷禁卫簇拥着一顶华贵软轿疾驰而来,瞬间将流放队伍包围。软轿停下,一只穿着精致龙纹描金靴子的脚稳稳踏在地上。一个身着绯红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缓缓走出。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冰冷气息。他的目光随意扫过狼藉的现场,掠过惊恐的差役,最后,落在了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瑟瑟发抖的女囚脸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太监总管——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李莲英(或你自己起个有气势的太监名,比如汪直、冯保风格)——那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在触及阿芜脸庞的瞬间,猛地剧烈收缩!瞳孔深处,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刻骨的心痛、还有深埋的愧疚…那张布满污垢却依稀可见清秀轮廓的脸,那双即使饱受摧残却依然让他魂牵梦萦的、酷似娘亲的眼睛…
阿…阿姐…一个带着颤音、仿佛穿越了十几年漫长时光的称呼,从他紧抿的唇间艰难地、不敢置信地溢出。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如遭雷击!
阿芜茫然地看着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太监,那声遥远的、几乎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呼唤,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心锁!一个瘦弱倔强、总护在她身前的小小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小…小石头她嘶哑地、微弱地吐出这个只有他们姐弟才知道的乳名。
李莲英(或其他名字)的身体剧烈一晃,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但下一秒,那水雾便被焚天的怒火和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取代!他死死盯着阿芜身上的伤痕、破碎的衣衫,还有旁边吓得面无人色的刘麻子,一股凛冽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却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把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给咱家——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他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华贵的蟒袍外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盖在阿芜身上,将她紧紧裹住。那动作,仿佛在护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阿姐…别怕…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小石头…回来了。有我在,这天底下,再无人能欺你分毫!你的冤屈,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4
雪夜归途
(接高潮公堂审判之后…)
刑部的朱笔,饱蘸着迟来的正义与凛冽的寒霜,重重落下。
柳媚儿,主谋弑主,构陷无辜,罪大恶极!判凌迟处死,剐三千六百刀!即刻押赴刑场!
王嬷嬷,为虎作伥,手段阴毒,判斩立决!
林文轩,纵妾行凶,构陷婢女,行贿枉法,削职为民,抄没家产,其家产半数赔偿苦主阿芜,余者充公!判流放三千里,至黑水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原清河县令周康,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革职查办,抄没家产,判斩监候,秋后处决!
衙役张老财,伪造公文,助纣为虐,判重杖一百,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差役刘麻子等,凌辱流犯,罪同强暴,判斩立决!
一道道冰冷的判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阶下那一张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柳媚儿凄厉欲绝的尖嚎被衙役用破布粗暴地塞住,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等待她的将是人间最残酷的极刑。王嬷嬷早已瘫软如泥,屎尿齐流,被拖走时双目翻白,已然吓破了胆。林文轩面如金纸,曾经的风流倜傥荡然无存,像个被抽去骨头的傀儡,被摘去象征身份的玉冠,剥下锦袍,换上肮脏的囚服,踉跄着押入囚车。周县令、张老财、刘麻子等人,亦在绝望的哭喊或呆滞的麻木中被拖走。
公堂之外,冬日的初雪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细密的雪花如同天公撒下的素缟,无声地覆盖着京城的琉璃瓦、朱红墙和青石板路,也仿佛要将这人间刚刚上演的污秽与血腥彻底掩埋、净化。
阿芜站在高高的刑部台阶上,身上裹着汪直特意命宫中尚衣局新制的雪狐裘,蓬松柔软的皮毛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暖意融融,驱散了骨髓里残留的寒意。她看着阶下。那些曾经如山岳般压在她头顶,轻易就能碾碎她一生的面孔——骄横的柳媚儿、刻毒的王嬷嬷、冷漠的林文轩、贪婪的周县令、虚伪的张老财、狞恶的刘麻子……此刻都成了雪地里挣扎的蝼蚁,在衙役的呵斥推搡下,瑟缩着走向各自万劫不复的深渊。
心中那块压了太久太久、冰冷而沉重的巨石,终于轰然崩碎、消融。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和一丝冰消雪释后的、细微却真实的暖意,缓缓流淌过干涸的心田。公道,终究是来了,虽然迟了些。
阿姐,风紧了,回吧。一件更厚实、内里缝着银鼠皮的玄色大氅,带着熟悉的、清冽的沉水香气息,轻轻落在她肩头。汪直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侧面吹来的寒风。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方才在公堂之上那执掌生杀、令魑魅魍魉肝胆俱裂的司礼监掌印判若两人。
阿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弟弟清癯的侧脸上。雪花落在他乌纱帽的帽檐、绯红蟒袍的肩头,更衬得他面色如玉,只是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青黑和深藏的倦意,泄露了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权势滔天又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在她面前,他依旧是那个会躲在她身后、拉着她衣角寻求庇护的小石头。这份跨越了身份鸿沟、历经生死劫难才寻回的骨血亲情,比任何权势都更珍贵、更温暖。
嗯。阿芜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努力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眼中水光潋滟。千言万语,无尽感慨,都融在这无声的回望和一声应答里。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拂去弟弟蟒袍肩头落下的几片雪花。汪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眼底的冰雪彻底消融,只剩下暖融融的微光。
汪直为她安排的京郊别院静雪庐,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与宫墙的森严。亭台精巧,曲径通幽,暖阁里银丝炭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所有冬日的寒意。一应用度,无不精致妥帖,仆从皆是汪直精挑细选的心腹,恭敬有加,却绝不多言。这里像一个遗世独立的温暖港湾。
皇帝的恩旨紧随而至。感念阿芜蒙受奇冤,贞静坚韧(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汪直的运作),特敕封其为贞静安人,赏赐金银布帛若干。那份曾经将她打入贱籍、如同烙印般伴随她半生的奴籍文书,在刑部大堂之上,当着所有官员的面,被汪直亲手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瞬间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崭新洁白的户帖,上面清晰地写着她的新身份——良民,贞静安人。象征着耻辱的枷锁彻底粉碎,属于她的清白与尊严,终于堂堂正正地回归。
然而,阿芜的心,却像庭院中央那方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莲池。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涌动。京城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血腥与阴谋的气息。每一次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声,都会让她想起那幽暗潮湿的牢房、刺骨的鞭笞、流放路上沉重的镣铐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有小姐苏婉临终前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这座给予她无上荣宠也带来最深伤痛的城池,终究不是她心灵的归处。
一个雪下得特别大的夜晚。静雪庐内,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暖阁里,烛光摇曳,暖意融融。阿芜摒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在临窗的小泥炉旁忙碌。炉上煨着一只粗陶小罐,罐口氤氲出带着丝丝甜香的热气。不是什么珍馐美馔,只是切得厚厚的姜片、饱满的红枣,再加了一小勺红糖。咕嘟咕嘟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质朴而温暖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这是记忆深处,娘亲在每一个寒冷冬日里,为她和弟弟小石头煮的驱寒汤。
门帘被轻轻掀起,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汪直走了进来,肩头、帽檐落满了未化的雪,绯红的蟒袍在暖阁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沉。他挥手,示意跟在身后想上前伺候的贴身小太监退下。
煮的什么闻着就暖。他自然地坐到阿芜对面的矮凳上,卸去了朝堂上的威严,显得有些放松,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个位置,正对着她,能清晰地看到她被炉火映得柔和的脸庞。
姜枣汤。阿芜用一块干净的布垫着手,小心地将滚烫的陶罐从炉上取下。她舀了满满一碗深琥珀色的汤汁,热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眉眼,却让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温柔。她将碗轻轻推到弟弟面前,驱驱寒气,暖暖身子。
汪直看着眼前这碗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熟悉甜香的汤,动作明显顿住了。深宫御膳房的珍馐百味,琼浆玉液,此刻在这碗最是平凡不过的姜枣汤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多少年了这味道,只存在于午夜梦回时最温暖的角落里。他拿起勺子,没有像在宫里饮宴时那般矜持优雅,而是像小时候一样,有些急切地凑近碗沿,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小口。滚烫、辛辣中裹挟着浓郁的枣甜,瞬间从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一股暖流霸道地冲开了所有冰冷坚硬的心房,直抵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低着头,握着勺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喉咙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几乎破碎的音节,……是…是娘煮的味道,也是…阿姐煮的味道。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深色的汤碗里,迅速晕开,消失不见。
阿芜的心猛地一揪,酸楚与怜惜瞬间盈满胸腔。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低垂的头。烛光在他鸦羽般的鬓角跳跃,不知是光线还是错觉,那里似乎已悄然染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霜色。他是司礼监掌印,是内廷第一人,是连阁老都要礼让三分的内相。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句话可定人生死,一个眼神能让百官战栗。可此刻,他只是一个在姐姐面前,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甲与伪装,为了一口记忆中温热甜汤而落泪的、疲惫又孤寂的孩子。深宫诡谲的倾轧,身体残缺的痛苦,权柄带来的如山重压,还有那份寻找姐姐多年却杳无音信的绝望与自责……这些年,他独自一人在那条布满荆棘的绝路上,走得何其艰难,何其孤独。
暖阁里一片静谧,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汤勺轻碰碗沿的脆响,以及窗外雪落无声的静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温暖在姐弟之间无声地流淌。
许久,阿芜才拿起自己的碗,也舀了一勺汤,慢慢地喝着。熟悉的辛辣甘甜在口中弥漫开,也熨帖着她同样伤痕累累的心。她放下勺子,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看向弟弟,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雪花,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澄澈:小石头…这京城…太冷了。金瓦红墙,锁着太多…我不想再记起的东西。
汪直喝汤的动作彻底停住。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余下微红的眼眶。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了然、深深的不舍、一丝如释重负,最终化为一种沉静的、磐石般的坚定。他懂。这看似繁华似锦、权势煊赫的牢笼,这处处浸染着血泪回忆的地方,终究不是阿姐伤痕累累的心所能安放之处。她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宁,是远离一切纷扰的平静。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稳定。他放下汤碗,隔着小小的方几,伸出手,轻轻覆在阿芜放在桌上的手背上。他的手依旧带着室外的微凉,掌心却传递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足以撑起一片天的力量。阿姐想去哪里是杏花烟雨的江南水乡还是蜀道青翠的安稳小城…或者,你想回我们…小时候的家乡看看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墙壁,扫视着无形的威胁,只要你选定了地方,剩下的,交给弟弟。宅院、田产、可靠得力的管事仆役…我都会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定让你后半生安稳无虞,四季无忧,再无人敢扰你半分清静。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虽身在此处,但阿姐放心,他微微倾身,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你的平安喜乐,自有弟弟…替你守着。天上地下,再无人能伤你分毫!
阿芜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却无比坚定的触感,心头那最后一丝不安与漂泊感,也在这沉甸甸的承诺中悄然散去。她反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弟弟那只曾执掌生杀、此刻却显得有些冰冷的手。她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如海、却炽热如火的守护,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是悲伤,是劫后余生的巨大释然,是血脉相连的深切疼惜,更是对这份失而复得的、厚重如山亲情的无尽感恩。
好。她用力点头,泪中带笑,笑容如同雪后初霁的阳光,纯净而温暖,等开春…雪化了…我们就走。去一个…有山有水,能看见大片天空的地方。她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我想…学着种种花,养几只鸡鸭…过最平常的日子。
汪直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那是历经黑暗后对光明的渴望,是洗尽铅华后对平凡的向往。他的嘴角,也终于缓缓扬起一个真切而温柔的弧度。好。都依阿姐。他低声应道,握着姐姐的手又紧了紧。
那纸曾经沾满她屈辱血泪、几乎将她人生彻底埋葬的息文书,早已在六扇门结案封档时,被汪直亲手投入了刑部档案房特设的、焚烧废弃文书的熊熊炉火之中。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黑色的灰烬打着旋儿升腾、消散。它象征着不公、压迫与谎言的终结,也预示着一段充满血泪的过往,彻底化为飞灰。
而此刻,在这风雪肆虐的寒夜里,在这方温暖如春的斗室之中,姐弟二人共守着一炉炭火,共饮着一碗最是平凡不过的姜枣汤。所有的冤屈、仇恨、阴谋、权术带来的冰冷与血腥,都被厚厚的窗棂和漫天大雪隔绝在外。前路或许仍有未知的风霜,但阿芜的心中,从未如此刻般笃定与安宁。
她知道,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无论她选择多么平凡的生活,在那深不可测的紫禁城深处,在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司礼监值房内,那个身披绯红蟒袍、面白无须的弟弟,永远是她身后最沉默、也最强大的山岳。他会用他的方式,为她撑起一片朗朗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