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确签了两年结婚协议,报酬两千万。
他透过我看他的白月光,我透过他看我的朱砂痣。
协议到期当天,他的白月光突然回国。
我识趣地递上离婚协议:沈总,替身该退场了。
他却当众撕碎协议:我早就不想当替身了。
苏禾踩着高跟鞋走来,第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
终于见到你了,我学妹的梦中情人。
1
民政局门口那几级冰冷的台阶,今天踩上去似乎格外漫长。玻璃门推开又合拢,卷起一阵裹挟着尘埃和秋日凉意的穿堂风。我下意识地收紧了些风衣的领口,指尖触到里面丝质衬衫光滑的料子——这是沈确让助理送来的告别战袍,价格大概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工资。昂贵,体面,却也像一层精心包裹的塑料膜,隔绝了所有真实的温度。
身旁的男人,沈确,身形挺拔得像棵松,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合着他宽肩窄腰的线条。他步伐沉稳,皮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干脆利落的轻响,每一步都丈量着精确的距离。只有离得足够近的我,才能捕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缕若有似无的低气压,像暴雨来临前沉滞的空气。他修长的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了蜷,又倏地松开,仿佛要攥住什么,又徒劳地放弃。
我们沉默地走向那个熟悉的窗口。工作人员抬头,公式化的笑容在看到沈确的瞬间凝滞了一下,随即堆起更深的职业性热情:沈先生,沈太太,这边请。
离婚。沈确的声音低沉平稳,两个字砸在空旷的大厅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惊得附近几个窗口前低语的人都瞬间噤声。空气凝滞了一瞬。
工作人员显然被这过于简洁的开场白噎住,脸上完美的笑容裂开一丝缝隙,有些慌乱地开始翻找表格。哦…哦好的!离婚登记表…稍等,稍等…他手忙脚乱地抽出两张表格,小心翼翼地推过柜台。
我拉开手袋的拉链,金属卡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指尖准确无误地触碰到那份已经准备多时、被反复摩挲得边角都有些发软的离婚协议书。它安静地躺在一堆杂物下面,像一枚早已布好、只待引信点燃的炸弹。我把它抽出来,纸张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摩擦声,然后轻轻放在沈确面前那份崭新的表格之上。
沈总,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目光抬起,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正低头看着那张纸,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时间到了。我补充道,像是在提醒他一个早已约定的、无关紧要的行程。
沈确没有立刻动笔。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然后,他拿起桌角那支沉甸甸的定制钢笔,旋开笔帽。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仿佛凝固在琥珀中的虫豸。
就在那短暂的停顿里,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钢笔的金属笔尖,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落下去。黑色墨水瞬间在洁白的纸张上洇开一小团,像一滴猝不及防的泪。他签下名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最后一笔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垂下眼睫,也拿起笔,在另一份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林晚。两个字,清秀,干净,一如两年前初签协议时那般,只是心境早已天翻地覆。
手续齐了。工作人员快速核对完,递过两个暗红色的本子,脸上重新堆起那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笑容,恭喜二位,恢复单身自由。
2
恭喜这个词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我伸手去接属于自己的那本。指尖刚触碰到那带着凉意的硬壳封面,旁边一只大手却更快地伸了过来。
沈确的手,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道,一把将我手中的离婚证连同他刚签好的那份协议书一起攥了过去。纸张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愕然抬眼。
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硬得如同雕刻。下一秒,在工作人员惊愕的目光和周围几道窥视的视线中,他手臂猛地扬起,那份签着他名字的离婚协议书连同那两本崭新的离婚证,被他狠狠地掼在地上!纸张散落,红色的硬壳本子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
紧接着,他抬起锃亮的皮鞋,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重重地踏了上去!坚硬的鞋底反复碾磨,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昂贵的纸张在他的脚下扭曲、变形,最终彻底沦为皱巴巴的废纸团。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沈确粗重的呼吸和他脚下那残忍的碾压声。
他做完这一切,才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暗流。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烟草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雪松气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林晚,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滚烫的铁锈味,两千万买两年,你觉得很划算,是不是
他眼底的赤红更甚,像濒临爆发的火山熔岩,几乎要将我吞噬。看着我这张脸,是不是让你时时刻刻都能想起那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猝不及防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指尖都变得冰凉。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
那本藏在公寓最深处抽屉里的素描本,那些深夜无人时,指尖无数次描摹过的、与他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眉眼……那些我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秘密,那些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朱砂痣……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脊背却撞在了冰冷的玻璃门上,退无可退。周围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身上。我强撑着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里的颤音,迫使自己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沈总,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漠,协议就是协议。钱货两讫,互不相欠。
每一个字都像小刀刮过喉咙。
互不相欠沈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如同冰窟,林晚,你他妈告诉我,什么叫互不相欠你把我当什么一个供你缅怀旧情的、廉价的赝品嗯
他猛地俯身,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
那熟悉的眉眼轮廓,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却反而更像那个人了……像那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却依旧用尽全力对我露出的、带着歉意和担忧的微笑……
心脏被猛地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视线瞬间模糊。
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在他面前!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汹涌的痛楚和屈辱淹没的刹那,一阵清脆急促、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的高跟鞋敲击声,由远及近,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厅里死寂的空气。
嗒、嗒、嗒……
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所有的目光,包括我和沈确之间那几乎凝固的、充满硝烟的对峙,都被这突兀闯入的声音硬生生撕裂、转移。
入口处,逆着门外略显刺眼的秋日阳光,一道高挑利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及腰的浓密长卷发如同上好的海藻,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一身剪裁极其利落的白色羊绒大衣,线条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腰身。大衣下摆下,是同色系的阔腿裤,搭配着脚下那双尖头细跟、设计感极强的裸色高跟鞋。她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墨镜,只露出线条优美冷冽的下颌和一抹色泽明艳的红唇。
3
她像一道骤然劈开阴霾的闪电,带着强大的气场和耀眼的光芒,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那节奏分明、踏碎一切的脚步声。
她径直朝着我们这个风暴中心走来。
目标明确,步履坚定。
沈确的身体在我面前骤然僵住。他眼底那疯狂燃烧的怒火,像是被投入了巨大的冰块,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方才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气场,竟在这一刻奇异地、迅速地冰消瓦解,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茫然。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不需要任何介绍,不需要任何言语。眼前这个女人,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耀眼夺目的光芒,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气场……她就是苏禾。沈确书房里那张被摩挲得边缘发白的照片上的主角,他心口那颗烙印至深的朱砂痣,他求而不得、刻骨铭心的白月光。
她回来了。
在这个最戏剧性、最混乱不堪的时刻,精准地登场了。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难堪和尘埃落定般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替身剧本终于要迎来它最正统的结局了。我甚至能想象到下一秒沈确的反应——他会像甩开一块碍眼的抹布一样甩开我,然后不顾一切地奔向他的光。
也好。彻底结束。
我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想要把自己从这即将上演的久别重逢戏码中心隐去,像一缕无关紧要的背景烟尘。
然而,就在我脚步微动,试图悄然后退半步的瞬间——
苏禾,这位光芒万丈、刚刚回国的白月光本人,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她甚至没有看我身边那个僵立如石雕的男人一眼。她的目光,隔着那副巨大的墨镜,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
她抬起了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低调的裸色甲油,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雅。
在我和沈确,以及周围所有惊愕目光的注视下,那只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一张明艳得近乎有攻击性的脸完整地显露出来。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饱满而线条清晰的红唇。她的眼睛尤其漂亮,是那种略带琥珀色的浅棕,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我那张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有些呆滞的面孔。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或审视,反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专注和了然。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娇柔,反而带着一种清朗的、微磁的质感,像质地极好的天鹅绒拂过耳廓。
她说的第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砸向了我:
林晚她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向上扬起一个绝对称得上惊艳、却又带着某种玩味和探究的弧度,终于见到你了。
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浅棕色眼眸在我脸上流转,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极具穿透力的兴趣光芒。
我学妹,她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她画室里藏了整整三年的梦中情人。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民政局大厅里所有的喧嚣、窃语、惊愕的目光,都像被投入了真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明艳逼人的脸,和她那双盛满了奇异光芒、牢牢锁住我的浅棕色眼眸。
学妹画室梦中情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激起混乱的涟漪。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凝固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苏……苏禾
旁边,沈确那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终于艰难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像是刚从一场荒诞的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得吓人,目光死死盯在苏禾身上,又惊疑不定地扫向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你……你们认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无措。
苏禾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轻飘飘地瞥了沈确一眼。那眼神极其短暂,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到的不耐烦。
沈确。她只是极其平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连一个多余的音节都吝于给予。随即,她的目光又像被磁石吸引一般,迅速而精准地回到了我的脸上,那份专注和兴趣丝毫不减,反而更加灼热。
跟我聊聊她朝我走近半步,那股淡淡的、清冽如雪后松林般的香水味清晰地笼罩过来。语气是询问的,但姿态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和笃定,仿佛早已预见了我的答案。
我的大脑依旧处于极度混乱的宕机状态。学妹梦中情人沈确的白月光苏禾,为什么会对着我说出这样的话这剧本是不是哪里出了严重的偏差无数个问号在脑子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
但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也许是苏禾身上那种强大的、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气场,也许是她话语里那个指向不明的学妹勾起了我某种深埋的、不敢触碰的预感……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让苏禾眼底的光芒更盛。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很好。她利落地应道,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极其熟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姿态,挽住了我的胳膊!
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我身体猛地一僵,手臂瞬间绷紧,却没能挣脱开她看似随意实则力道十足的手。
走。苏禾不再看沈确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她挽着我,带着一种女王般的姿态,转身就朝着门口走去,尖细的鞋跟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每一步都踩在沈确那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苏禾!沈确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无视和抛弃的惊怒与恐慌,嘶哑地在我们身后炸响,你去哪里!你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里的狼狈和绝望,清晰地穿透空气。我能感觉到苏禾挽着我的手臂没有丝毫的停顿,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而我,被她半强制地带着往前走,脚步踉跄。在即将迈出大门的刹那,我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4
视线穿过不算远的距离,落回沈确身上。
他依然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石像。昂贵的手工西装此刻穿在他身上,只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地盯着我们离去的方向,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总是带着掌控一切神采的黑眸,此刻空洞得可怕,里面翻涌着一种被世界彻底颠覆的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彻骨的、被玩弄于股掌的狼狈。
那眼神,像一头被拔光了所有利齿、剥光了华丽皮毛的困兽,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脆弱和羞耻。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我如无物的男人,此刻在我眼中,第一次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苏禾挽着我的手臂力道很稳,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掌控感。她没有给我任何缓冲和提问的机会,径直将我带出了那令人窒息的民政局大厅。门外,一辆线条流畅、光泽低调却透出绝对奢华的黑色轿车早已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戴着白手套的司机立刻恭敬地拉开车门。
上车。苏禾的语气简洁得如同指令。
我被她半推着坐进宽敞舒适的后座,皮革的冷香混合着她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萦绕在鼻端。车门轻轻关上,将外面沈确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喊彻底隔绝。
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苏禾这才松开我的手臂,姿态优雅地靠向真皮椅背,侧过脸,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在车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幽微的火焰,毫不避讳地、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
吓到了她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声音比刚才在民政局里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微磁质感。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无数的问题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能茫然地、带着一丝戒备地看着她。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反而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自己眼下轻轻点了点,清冷倔强,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脆弱感,像被雨水打湿的琉璃。难怪她画了那么多张,却总说画不出神韵。
她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挤出这个字眼。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
苏禾没有直接回答。她从随身那只设计感极强的白色手袋里,拿出一个纤薄精致的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我。
屏幕亮起。
一张放大的照片瞬间填满了我的视野。
照片的背景,像是一个宽敞明亮的画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意。画室中央,一个穿着沾满各色颜料的宽大工作围裙的女孩,正背对着镜头,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画架上那幅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的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松散的小丸子,几缕碎发俏皮地垂落在白皙的后颈。侧脸的线条柔和而专注,鼻梁挺翘,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勾勒着她认真而沉浸的轮廓。
尽管只是一个侧影,尽管穿着沾满油彩的围裙……
但那个身影,那种沉浸在创作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画布和颜料的专注姿态……
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小……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酸涩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一片模糊。我猛地抬手捂住嘴,才压抑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5
是阿阮。顾阮。那个永远停留在最美好年华的女孩。那个我藏在素描本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的名字。那个……被我视作朱砂痣,最终却成为心底永不愈合的伤口的女孩。
苏禾静静地看着我瞬间崩溃的反应,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理解的悲悯。她默默地将平板收回,递过来一张素净的纸巾。
我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到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没有让眼泪彻底决堤。指尖颤抖着接过纸巾,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是我在巴黎美院带过的最有灵气,也最执拗的学生。苏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回忆的温度,清晰地传入我耳中,顾阮。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她总爱跟我提起国内一个人,一个在她生病最灰暗的日子里,像光一样照进她生命里的人。苏禾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说那个人很安静,不爱说话,但眼睛特别干净,会陪她看一整夜的星星,听她讲那些天马行空的画稿构思,在她疼得睡不着的时候,笨拙地给她念枯燥的科普读物……
那些零碎的、被我深埋在心底、不敢触碰的画面,随着她的话语,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窗外沉沉的夜色,病床上顾阮苍白却依旧带着笑意的脸,还有她因为疼痛而蜷缩的身体,以及我握着书、紧张得手心出汗、磕磕巴巴读着那些连自己都不太懂的天文知识的声音……
她管那个人叫‘小月亮’。苏禾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凝视着我,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一个在她心里,永远皎洁明亮的存在。
她画了很多很多张‘小月亮’的肖像。素描,水彩,油画……画稿堆满了她工作室的一个角落。可惜,苏禾的语气染上一丝沉重和惋惜,她总觉得画不好,画不出她心里那种感觉。她说她的‘小月亮’,明明看起来清清冷冷,像山巅的雪,可骨子里又藏着那么一股不管不顾的韧劲儿,像石头缝里拼命钻出来的草……特别矛盾,也特别动人。
苏禾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她身上清冽的气息更加清晰。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仿佛要穿透所有伪装,看到灵魂深处。
所以,当我看到沈确身边那个和他签了协议的‘沈太太’的资料照片时……她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林晚,我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靠回椅背,姿态优雅而笃定,像一位掌控全局的棋手。
认出了顾阮画了三年、藏在心底三年的‘小月亮’。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嗡鸣。我攥着那张早已被揉皱的纸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的细微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让我确认自己还清醒的锚点。
苏禾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上,砸得它摇摇欲坠,碎屑纷飞。阿阮……我的小太阳,那个永远带着温暖笑容、用画笔描绘世界的女孩……在她心里,我竟然是她的小月亮是照亮她灰暗时刻的光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沉的悲恸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喉咙里堵得厉害,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禾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里,锐利的光芒稍稍敛去,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带着洞察的了然。
她走后,苏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整理她的画稿。那些画你的画,一张张,都像是她未曾宣之于口的日记。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她的遗憾,她的不舍,她的牵挂……全都融在那些颜料和线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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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她的画,就是你。苏禾重新将视线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她总说,她的‘小月亮’看着坚强独立,其实最是死心眼,又傻,认定一件事一个人,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她怕她走后,没人能真正拉住你,怕你把自己困在过去,困在……某些执念里。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下。
执念……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中了我。沈确那张脸……那些深夜里对着相似轮廓的描摹……那些试图在另一个人身上捕捉逝去温暖的徒劳挣扎……
6
一阵强烈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原来我那些自以为深埋心底、无人知晓的隐秘心思,在阿阮眼里,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甚至都看透了她为我担心
所以,苏禾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她的语气变得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宣布决定的果决,我回来了。
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平稳地停在了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门前。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下温暖的光斑。
苏禾推门下车,示意我跟上。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侍者很快送上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苏禾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才在民政局那场惊心动魄的认亲戏码从未发生。她抬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商界精英特有的锐利和务实。
林晚,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我知道你和沈确的协议结束了。两千万,对普通人来说不少,但在这个圈子里,也仅仅是一笔启动资金。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直视着我,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错辨的欣赏和一种猎头发现顶级人才的兴奋:我看过你近两年的作品。尤其是你挂在‘云境’画廊那三幅小尺寸的风景油画。
我微微一怔。云境只是一个新兴的小画廊,位置也偏,我那三幅画更是淹没在众多展品中毫不起眼。她怎么会注意到
笔触细腻,光影处理得极其微妙,尤其是那种……游离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孤独感,抓得非常精准。苏禾精准地点评着,语气专业而肯定,虽然技法上还能看出一些学院派的影子,不够大胆泼辣,但这种独特的个人气质和叙事感,非常难得。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放下时,杯底与骨瓷碟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阿阮的天赋在色彩和想象力上,如同火焰般绚烂夺目。提起顾阮,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沉的怀念,而你,林晚,你的天赋在于对情绪和氛围那种近乎本能的、抽丝剥茧般的捕捉能力,沉静而深邃,像月光下的深潭。你们……本该是最好的搭档。
本该……这个词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心口。
现在,苏禾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我手里有一个项目。一个全新的、致力于挖掘和推广真正有潜力、有独特艺术语言的青年艺术家的平台。我需要一个能沉下心、有敏锐艺术直觉、并且……能理解那份独特孤独感的合伙人。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我的眼睛:林晚,你有兴趣吗不是作为谁的替身,也不是依靠谁的资源。是作为你自己,作为顾阮认可的那个‘小月亮’,和我一起,去把阿阮和我们自己心里的那些画,真正地推到世人面前。
合伙……人
这个词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我眼前弥漫已久的迷雾和自怨自艾的尘埃。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地收缩,随即是擂鼓般的狂跳。
不是依附,不是交易,是……并肩作为我自己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才重新开始奔流,带着一种久违的、滚烫的温度。我看着苏禾那双充满力量、毫无玩笑之意的眼睛,一个清晰的认知在心底破土而出:她不是在施舍,不是在同情。她是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了林晚本身的价值。
就在这血液奔涌、心潮澎湃的瞬间,咖啡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哐当!
巨大的声响粗暴地撕碎了室内的宁静与优雅。钢琴曲戛然而止,所有客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门口。
沈确站在那里。
他像是刚从一场搏斗中脱身,昂贵的西装外套不见了踪影,领带歪斜地扯开,白衬衫的领口凌乱地敞着,露出紧绷的颈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此刻散乱地垂在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黑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濒临绝境的困兽,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火焰。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瞬间穿透空间,死死地钉在我和苏禾身上,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愚弄的滔天怒意。
好……好得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踉跄着,带着一身狼狈和戾气,一步一步,重重地朝着我们的桌子逼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苏禾!林晚!他停在桌边,双手猛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俯视着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暴戾。耍我玩,是不是!
他猛地扭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烙铁般灼烫地钉在我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屈辱而扭曲变形:林晚!你看着我!你他妈告诉我,这两年,你每次看着我这张脸,心里想的到底是谁!是那个短命的画家还是你那个藏在画本里的野男人!嗯!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极致的羞辱。
最后,他的目光又猛地转向苏禾,带着一种被彻底欺骗的绝望和悲愤:还有你!苏禾!你当初一声不响地走!我他妈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那么多年!现在你回来了,就为了她!他手指颤抖地指向我,声音拔高到近乎破音,为了这个……这个把我当替身的女人!你们联手……把我当猴耍!把我沈确当成你们戏台上的小丑!啊!
7
他的咆哮声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回荡,充满了歇斯底里的崩溃。所有的体面、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他自己亲手撕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鲜血淋漓的狼狈和疯狂。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客人们屏息凝神,侍者僵在原地,连背景音乐都彻底消失了。
在沈确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目光注视下,苏禾却缓缓地、优雅地靠回了椅背。
她甚至端起桌上那杯咖啡,姿态从容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杯底与碟子碰撞,发出清脆而冷静的一声轻响。她抬起眼,迎上沈确那双赤红疯狂、写满质问和痛苦的眼睛。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极其艳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锋芒和彻骨的凉薄。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冰冷,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沈确最后的尊严:
沈确,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空间里,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沈确撑在桌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苏禾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扭曲的脸,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随即落在了我的脸上。她眼底的冰霜瞬间融化,漾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近乎亲昵的暖意。
然后,在沈确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苏禾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动作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亲昵和绝对的维护姿态。
她微微歪头,红唇贴近我的耳畔,用全场都能清晰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不当替身,不当跳板……她的目光再次转向面如死灰的沈确,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胜利者的傲慢和一丝残忍的快意,我们林晚,凭什么看得上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确惨白的脸,最终落回我眼中,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属于开拓者的、野心勃勃的光芒。
走,合伙人。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全新的期许,我们该去谈谈,怎么把我们的‘月光之境’,真正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