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像一条刚刚凝固的黑色熔岩,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蒸腾着稀薄扭曲的热浪。伊万德·拉斐尔医生坐在后座,脊背挺得笔直,白大褂的领口雪白挺括,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车窗外,单调、荒凉的旷野急速地向后退去,只有低矮枯黄的灌木和偶尔掠过的、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岩石打破这无垠的灰黄。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短暂地掠过车窗外。前方,一辆深色警车沉默地开着路,蓝白涂装在刺目的光线下显得有点发白;后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另一辆同样制式的警车紧紧跟随。它们像两片坚硬的甲壳,将伊万德乘坐的这辆黑色轿车护在中间。一丝微不可察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极快地掠过,随即被更深沉、更理所当然的理解取代。他微微颔首,转向坐在身旁的罗斯·弗兰德。
弗兰德,伊万德的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手术刀划过皮肤般清晰,看来我们的成就,连官方都不得不重视了。这次的研讨会规格,恐怕远超预期。想想看,全球顶尖的脑神经外科精英汇聚一堂…他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敲打一张无形的键盘,输入着那些即将震撼世界的理论,我的‘泛病灶理论’,是时候让更多人理解了。病灶潜伏在每一个大脑深处,唯有精准的干预,才能根除那些潜藏的疯狂。
罗斯·弗兰德正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膝上一个厚重的黑色文件夹,里面塞满了各种印着复杂脑部结构图的纸张。闻言,他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崇拜与一丝紧张的笑容。是的,拉斐尔医生!您的理论太超前了,引起轰动是必然的。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窗外那两辆如影随形的警车,又迅速收回,落在伊万德脸上,能作为您的助手参与这次盛会,是我的荣幸。‘圣伊丽莎白脑神经外科中心’…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人肃然起敬。他的语气充满了向往,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文件夹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伊万德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车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荒凉。圣伊丽莎白…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激起一阵奇异的涟漪,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那里,将是他的理论照亮黑暗的第一个祭坛。他专注地凝视着远处地平线上一个逐渐变大的模糊轮廓,忽略了罗斯镜片后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忧虑。也忽略了,就在他视线移开的刹那,前方那辆开道警车的后窗,一只手似乎随意地搭在窗沿,食指和中指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对着后方他们这辆车,连续点了两下。像某种无声的、确认安全的密码。
车辆在沉默中行驶了许久,最终,那道轮廓在灼热扭曲的空气里凝聚成实体——一片庞大、森严的建筑群。高耸的灰色围墙像一条匍匐的巨蟒,顶端缠绕着狰狞的、闪烁着寒光的铁丝网。沉重的黑色铁门如同巨兽的咽喉,在他们接近时,带着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门后,是一条同样被高墙夹峙的漫长通道,尽头矗立着一座由巨大灰色石块堆砌而成的堡垒式主楼,窗户狭小深邃,像无数只冷漠窥探的眼睛。
车子驶入大门,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荒芜的世界,也隔绝了所有的退路。两辆警车没有跟进来,而是无声地停在门外两侧,如同守门的石兽。伊万德推开车门,午后的热浪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微微蹙了下眉头。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将那股气味归类为顶级研究机构特有的知识沉淀的气息。他整理了一下纤尘不染的白大褂,迈步下车。
拉斐尔医生!弗兰德医生!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本·捷克院长正站在主楼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前等候。他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洋溢着热情得体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伸出了宽厚有力的手掌。
欢迎来到圣伊丽莎白!一路辛苦了!本院长的手握得坚定而充满热忱,能邀请到您这样蜚声国际的脑外科权威莅临指导,是我们中心的莫大荣幸!您的‘泛病灶理论’在业内引发的震动,我可是如雷贯耳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两人向主楼走去,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伊万德身后的罗斯,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伊万德矜持地与他握手,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和力量,心中那点因环境而产生的细微不适被这份隆重的欢迎冲散了。他环视着眼前这座宏伟的建筑,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门廊,投下深邃的阴影。贵中心的规模和气魄,名副其实,捷克院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叹。
请随我来,我先带二位参观一下我们的核心病区。本院长热情地引导着。
穿过高大却莫名压抑的门厅,空气似乎骤然沉降了几分。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刺鼻,但更深层,似乎还混杂着一种…陈旧的、如同朽木般的气味。走廊异常宽阔,天花板很高,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蜂鸣,光线是冷冰冰的白,均匀地洒落下来,却驱不散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脚下的水磨石地面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脚步声在其中空洞地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巨大的胸腔里。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深色的木质门板上方嵌着小小的观察窗。伊万德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观察窗内偶尔一闪而过的景象。他看到一张脸,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男人,紧贴在观察窗的玻璃上,脸颊的皮肉被压得变形,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无物,像是两枚蒙尘的玻璃珠,直勾勾地看着走廊,又仿佛穿透了走廊,望向某个遥远虚无的所在。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情感的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伊万德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典型的额叶病灶表征,他低声对身旁的罗斯说,语气是职业性的冷静分析,认知功能与情感反馈的深度剥离。手术干预刻不容缓。他指向那扇门,仿佛在指点一个亟待解决的病例标本。
罗斯的目光追随着伊万德的手指,看向那张扭曲而空洞的脸,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是…是的,医生。病灶侵蚀得很深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本院长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依旧热情地介绍着:…我们收治的都是最复杂、最具有研究价值的病例,致力于探索脑部疾病最前沿的治疗方案。
他们转过一个弯。走廊尽头,一个穿着同样条纹病号服的女人独自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她低着头,双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规律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膝盖。那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臂设定好的程序,间隔分秒不差,力道均匀一致。她对外界的一切——脚步声、说话声——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单调重复的世界里。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身上,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她笼罩在一层冰冷的光晕里。
伊万德停下脚步,眉头锁紧,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女人。额叶-顶叶连接区域的器质性病变,他斩钉截铁地诊断,导致了严重的刻板行为和情感剥离。常规药物只能压制表象,必须进行精确的神经束离断手术,才能根除病灶,释放她被禁锢的意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面对顽固病魔时的痛心疾首和不容置疑的使命感。
本院长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热情的笑容,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快得像错觉。拉斐尔医生真是慧眼如炬!这正是我们面临的挑战之一。这边请,我们的手术观摩区到了。
他们被引入一个光线相对明亮些的观察厅。一整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将观察厅与下方的手术室隔开。幕墙前放着几排舒适的座椅。伊万德走到幕墙前,向下望去。
手术室里,无影灯冰冷的光芒聚焦在手术台上。一个病人安静地躺着,身体被绿色的无菌布覆盖。几名穿着手术衣、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医生护士正围绕着手术台。主刀医生手中的器械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动作精准、稳定,正在进行开颅手术。视野被严格限定在颅骨区域,看不到病人的脸孔。
这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一项关于前额叶皮层异常放电的临床研究手术,本院长站在伊万德身边,声音透过观察厅的扩音设备传来,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学术探讨的庄重感,目标是通过精确的干预,缓解患者的强迫性思维和极端情绪波动。
伊万德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下方。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主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从手术刀切入头皮的角度,到颅钻在骨头上打孔的位置,再到精细剥离硬脑膜的手法……他看得极其认真,如同一位大师在审视学徒的技艺。
切口位置尚可,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的本院长和罗斯耳中,但骨窗开得偏保守了。视野受限,不利于对深部病灶进行彻底探查和清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仿佛在空气中划出更理想的切口范围。还有这里,他指向下方主刀医生正在分离的一个区域,神经组织的牵引力度控制得不够精细,存在微损伤的风险。这种程度的操作,对深层的病灶刺激远远不够。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批评和一种急于亲自上阵的惋惜。
本院长脸上的笑容依旧,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拉斐尔医生果然经验老到,一眼就看到了关键。这些细节,正是我们需要向您请教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实际上,我们这里正好有一台紧急的阑尾切除术。病人情况特殊,对常规麻醉反应异常敏感,手术需要极高的精准度和速度。不知拉斐尔医生是否愿意屈尊,为我们示范一下您那举世闻名的‘无创微感’手术技法这将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也是对中心医生们一次绝佳的学习机会。
本院长的话语诚恳而充满期待,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伊万德。
伊万德微微一怔,随即,一种久违的、被强烈需求和认可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背。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下颌线条绷紧,显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手术台的渴望。当然,捷克院长。能为医学进步贡献一份力量,是医者的天职。他侧过头,对罗斯吩咐道,弗兰德,准备我的器械。要快!
是!医生!罗斯立刻应声,转身快步离开观察厅,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伊万德则在本院长的亲自引领下,走向更衣消毒区。冰冷的更衣室里,他熟练地脱下自己的白大褂,换上无菌手术服,戴上口罩和帽子。消毒液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水流哗哗地冲刷着他修长而稳定的双手,一遍又一遍。镜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锐利如刀,闪烁着专注而亢奋的光芒,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手术台,而是属于他的荣耀战场。任何一丝疑虑,任何一丝关于环境、关于警车、关于那些空洞眼神的念头,都被这即将到来的战斗彻底驱散了。他是伊万德·拉斐尔,是手握柳叶刀、能切开混沌、重塑秩序的医生。他感到指尖在微微发热,那是技艺在血管里奔流的信号。
消毒水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伊万德已推开手术室沉重的气密门。无影灯炽白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光,精准地笼罩在中央的手术台上。绿色的无菌布覆盖着下方躯体,勾勒出平直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消毒水、臭氧和一种…淡淡的、带着尘土气息的陈旧味道,像是从库房深处翻出的物件。伊万德微微蹙眉,旋即释然——顶尖研究机构,古老的标本也是宝贵财富。他快步走向手术台,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罗斯已经在一旁的器械台边就位,正低着头,异常专注地整理着那些闪亮的金属工具——手术刀、止血钳、缝合针…每一件都摆放得如同尺子量过般精准。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稀世珍宝。本院长的身影则出现在观察厅的巨大玻璃幕墙后,隔着厚厚的玻璃,面容模糊,只能看到微微颔首的动作。
病人体征伊万德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而充满权威。
稳定,医生。罗斯立刻回答,声音平稳,目光却飞快地掠过手术台上被覆盖的头部区域,麻醉深度监测正常,生命体征平稳。可以开始。他递上手术刀柄。
伊万德接过那熟悉的冰冷金属,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的心神瞬间沉静下来,如同归鞘的名剑。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如扫描仪般落在无菌布覆盖的右下腹区域。就是这里了。他伸出左手,隔着无菌布,在病人腹部进行触诊。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奇怪。肌肉的紧张度异常均匀,缺乏活体腹腔应有的那种温热弹性和细微的蠕动感。他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力按压下去。触感依旧坚韧,但缺乏那种内脏在压力下自然产生的抗力反馈。像一个…装得过于结实的袋子
一丝极其微弱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海的针,在他专注的心湖里激起一点涟漪。但下一秒,罗斯递过来的消毒碘伏棉球打断了他的触感。冰冷的液体划过皮肤,那点疑虑被瞬间压下。顶尖的病人,特殊的体质,触感异常也在合理范围。他不能犹豫。
手术刀锋利的尖端精准地压在预定的切口位置。伊万德的眼神凝练如冰。手腕稳定地发力,刀锋划开皮肤,动作流畅得如同早已预演过千百遍。暗红色的组织液缓慢地渗出,量似乎比预想的要少得多。他熟练地用止血钳撑开切口,电刀轻点,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和蛋白质烧灼的焦糊味。腹膜被切开,视野打开。
然而,暴露在无影灯下的景象,让伊万德那双无比自信的眼眸,第一次在手术台上出现了瞬间的凝固。
腹腔内部的结构…太清晰了。清晰得如同解剖图谱上的彩色插页。肠系膜、大网膜、回盲部…所有组织都呈现出一种教科书般的、缺乏鲜活生命力的色彩。没有腹腔手术常见的温热湿气蒸腾,没有脂肪组织那种特有的、略带油腻的反光,也没有脏器表面那种细微的、代表生命律动的血管搏动。一切都太干净,太…静态了。像一件被精心制作、陈列在玻璃罩内的标本。而且,阑尾的位置…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形态正常,颜色粉白,找不到任何一丝炎症的红肿、水肿或者脓苔覆盖的迹象。它看起来…完全健康。
弗兰德伊万德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阑尾…你确定术前诊断无误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罗斯。
罗斯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腹腔内部,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立刻回答:是…是的,医生!术前影像和体征都支持急性阑尾炎的诊断。可能…可能是炎症早期或者…变异位置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观察厅的方向。
伊万德紧盯着罗斯,又低头看向那根安静得异常的阑尾。一丝烦躁悄然爬上他的心头。顶尖机构的诊断也会出错还是这个病人的情况确实特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术已经开始,无论诊断如何,找到病灶、解决问题才是核心。他伸出手,探入腹腔深处,指尖熟练地探查着阑尾根部、盲肠周围、盆腔…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炎症粘连、渗液或者隐藏的脓肿。然而,指尖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冰冷、干燥、结构分明的死寂。没有任何异常的触感反馈回来。
就在这时,他右手的器械——一把细长的分离钳——在试图更深入探查回盲部后方时,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不像是结石,也不像是淋巴结。感觉很奇怪。伊万德眉头紧锁,手上微微加力,试图绕过它。就在这一瞬间!
滴——滴——滴——滴————
尖锐、高亢、拉长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手术室的寂静!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原本平稳规律的绿色波形瞬间变成了一条疯狂颤抖、继而拉成一条笔直、绝望的直线!刺目的红色报警灯在仪器顶部疯狂闪烁,将整个手术室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这声音!这警报声!这刺眼的红色!
伊万德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握着器械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这声音…这警报声…像一把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鲜血和绝望封死的门!画面碎片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和刺鼻的血腥味猛地撞入脑海——
*
同样刺耳的、拉长的报警音!
*
同样疯狂闪烁的、吞噬一切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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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台上,病人身体失控的、剧烈的抽搐!鲜血…那么多的鲜血,从腹部深处无法控制地涌出,染红了绿色的无菌布,染红了他的手套,淹没了他的视线…
*
护士惊恐的尖叫!器械当啷坠地的刺耳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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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和冰冷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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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盖着白布被推走的推床…
*
法庭上冰冷的木槌声…记者们闪光灯疯狂闪烁…人群愤怒的指摘和唾骂…
不…不…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伊万德的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后退一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惊心的声响。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粘腻。他下意识地抬起沾着组织液的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要按住那即将炸裂开的头颅。
医生!拉斐尔医生!罗斯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某种奇异的、试图将他拉回现实的穿透力。病人!快!肾上腺素!准备除颤!罗斯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从器械台抓起一支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动作迅捷地将里面的透明液体推入了病人手臂的静脉通路。
伊万德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血腥恐怖的幻象碎片甩出去。他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聚焦在手术台上。监护仪上那令人绝望的直线,在罗斯推注药物后几秒钟,猛地跳动了一下!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绿色的波形竟然重新出现了!虽然微弱,但确实在跳动!血压的数值也开始缓慢回升!
成功了我…我成功了
巨大的惊愕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伊万德。他看着那恢复跳动的波形,看着罗斯快速而精准地处理着出血点(实际上只是罗斯巧妙地用吸引器吸走了之前渗出的少量液体),看着阑尾被顺利切除、残端包埋、伤口一层层缝合…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结果完美无缺。
当最后一针缝合线被剪断,伊万德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呼出一口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释然和…力量感。他做到了!他战胜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噩梦!在同样的警报声里,这一次,他力挽狂澜!他抬起头,隔着玻璃幕墙看向观察厅。本院长的身影依旧在那里,似乎在鼓掌,模糊的脸上仿佛带着赞许的笑容。周围的护士们也投来敬佩的目光(至少在他此刻的感知里如此)。
干得漂亮,弗兰德。伊万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却是浴火重生般的坚定。他摘下手套,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被这场胜利重新注入了灵魂。带我去病房看看吧。我需要…透透气。
罗斯立刻应道:好的,医生!这边请。他引着伊万德走出手术室,重新进入那条漫长而阴冷的走廊。
走廊里的冷空气让伊万德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身体深处那种奇异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依旧交织在一起。他跟在罗斯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依旧沉默,只有日光灯单调的嗡嗡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意义不明的低语或呻吟。他努力忽略着那些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在刚才手术的成功上。那刺耳的警报声带来的冲击正在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膨胀的自信——他亲手驱散了那个纠缠他许久的阴影。
医生,罗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打断了伊万德的思绪,我…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您能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吗就在这条长椅边。他指了指走廊中段靠墙摆放的一张冰冷金属长椅。
伊万德点点头,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他走到长椅边,却没有坐下,只是倚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手术手套摘下后,手指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缝合时细微的触感。他需要一点安静,来消化这重获的力量感。
就在他闭目调整呼吸的短短几十秒内,走廊里的寂静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扭曲了。那些远处模糊的低语声仿佛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经质的絮叨感。日光灯的嗡嗡声也似乎更响了,钻入耳膜,带来一种烦躁的鼓胀感。他微微蹙眉。
医生!医生!求求您!快!快来看看他!
一个带着哭腔、极度惊恐的女声突然在他耳边炸响!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伊万德猛地睁开眼!一个穿着白色护士裙、戴着护士帽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急促呼吸的气息。她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恐惧,正死死地盯着他。
谁伊万德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警惕。他迅速环顾四周,刚才还在不远处整理推车的一个护工,此刻竟然不见了踪影。走廊空空荡荡,只有他和这个突然出现的、惊慌失措的护士。
阿利夫!阿利夫·霍德罗夫!他…他在房间里突然就发疯了!太可怕了!他一直在喊…一直在抓自己的头!护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向走廊深处一扇虚掩着的房门,就在那边!309!求您了医生,快救救他!只有您能救他了!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迫感。
一股强烈的、属于医者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伊万德心头的疑虑和疲惫。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拔腿朝着护士所指的方向大步走去。通知弗兰德医生!让他立刻带我的急救箱过来!他头也不回地命令道,脚步急促而坚定。
是…是!护士的声音在他身后应道,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哭腔。
伊万德几步冲到309号房门前,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此刻,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正蜷缩在床脚的地板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手指深深地抠进头发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野兽般的痛苦嘶吼和呜咽。
呃啊啊啊——!虫子!虫子!!它们在里面!啃我的脑子!钻啊!钻啊!!阿利夫·霍德罗夫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眼神混乱而疯狂,没有焦点地扫过天花板和墙壁,仿佛在追逐着无数个无形的敌人。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病号服,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嗡嗡嗡…嗡嗡嗡…停!停下!!他再次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太阳穴,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身体像触电般弹动。
霍德罗夫先生!伊万德厉声喝道,试图用声音压过对方的狂乱。他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想要按住阿利夫剧烈挣扎的手臂。
就在伊万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阿利夫手臂的瞬间,阿利夫猛地一甩头!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混乱的瞳孔,在极近的距离内,骤然对上了伊万德的眼睛!
那眼神!
伊万德的动作猛地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那双眼睛…那瞳孔深处…不是纯粹的疯狂!在混乱的底色之下,那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清醒!那是一种洞悉了什么巨大恐怖的清醒!那清醒中透出的绝望和无声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毒针,瞬间刺穿了伊万德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屏障!它似乎在无声地尖叫着一个名字——伊万德!
嗡——!
伊万德的脑袋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尖锐的、高频的耳鸣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颅腔!眼前阿利夫痛苦扭曲的脸孔和那双蕴藏着恐怖清醒的眼睛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旋转!无数个声音碎片在他脑中炸开、碰撞、回响——
*
法庭上法官冰冷的声音:…伊万德·拉斐尔医生,因重大医疗过失…
*
记者们刺耳的追问:拉斐尔医生,您对害死病人有什么解释
*
本院长模糊的声音:…拉斐尔医生,欢迎来到圣伊丽莎白…
*
罗斯的声音:…您的泛病灶理论…
*
刚才那个护士惊恐的尖叫:…虫子!钻啊!…
混乱的漩涡中心,一个冰冷、坚硬、带着金属质感的认知碎片,如同沉船的锚链般猛地绷直、上浮,狠狠撞在他的意识上——虫!脑虫!病灶的实体化!是它在啃噬!在尖叫!在制造这地狱般的痛苦!
虫子…在你的脑子里…伊万德的声音变了调,低沉、嘶哑,带着一种非人的、斩钉截铁的冰冷权威,盖过了阿利夫痛苦的嘶吼,也盖过了他自己脑中所有的杂音。混乱的视野瞬间重新聚焦,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所有的犹豫、疑虑、疲惫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指令——清除!必须立刻清除这个病灶实体!这是唯一救赎的道路!
必须立刻手术!伊万德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简陋的房间。没有手术刀…没有无菌环境…但病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刻不容缓!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房间角落小桌上的一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的、黄铜铸造的旧式烟灰缸,边缘厚实而锐利!
他一步跨过去,抄起那个冰冷的烟灰缸!黄铜的重量感和边缘的锐利感传递到掌心,如同握住了命运的权柄。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蜷缩在地板上、因剧痛而意识模糊、只剩下本能抽搐的阿利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将阿利夫完全笼罩。
病灶具象…必须根除…伊万德口中喃喃着无人能懂的话语,眼神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冷静。他单膝跪地,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按住阿利夫乱晃的头部,五指深深陷入他汗湿的头发里,将他死死地固定在地板上!阿利夫似乎感受到了灭顶之灾,喉咙里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呜咽,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扎扭动。
但伊万德的手稳如磐石。
他高高举起了沉重的黄铜烟灰缸。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狰狞的寒芒。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和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信念——他在执行救赎!
清除病灶!
低沉的声音如同宣判。
呼!
黄铜烟灰缸带着沉闷的风声,精准、冷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阿利夫左侧的太阳穴!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炸的、湿漉而沉闷的可怕声响在狭小的房间内爆开!
伊万德的世界,在烟灰缸落下的瞬间,被彻底撕裂了。
视觉消失了。眼前只有一片纯粹、浓稠、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猩红!那红色翻滚着,蠕动着,像一片沸腾的血海,瞬间淹没了一切。
听觉也消失了。那令人疯狂的嗡嗡虫鸣、阿利夫绝望的嘶吼、甚至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所有声音都被一种更高频、更尖锐、仿佛无数根钢针在脑髓里疯狂刮擦的噪音所取代!这噪音撕扯着他的神经,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粉碎。
触觉变得诡异而失真。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动作——握着烟灰缸的手在继续下压、旋转、撬动…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次。指尖传来粘稠、温热、带着滑腻感的触觉反馈,以及…某种坚硬物体被强行撬开、碎裂的细微震动感。但他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只觉得那粘稠温热的东西正顺着手腕向下流淌。
嗅觉被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混合着新鲜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带着腥甜腻味的浓烈气味灌满。是血。海量的、滚烫的鲜血的气息。
在这感官错乱、被猩红与噪音统治的绝对混乱中心,伊万德的意识却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冰冷的、高度专注的清醒。他看到自己的手,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无比精致的手术刀(而不是那个粗糙的烟灰缸),动作流畅而优雅。刀刃精准地划开头皮,分离筋膜,高速颅钻在头骨上打出一个完美圆润的骨窗,硬脑膜被小心翼翼地剪开…灰白色的、微微搏动的大脑组织暴露在无影灯下。然后,他看到了!就在颞叶皮层深处,一团剧烈蠕动着的、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黑色东西!那就是病灶!那就是痛苦的根源!就是那只尖叫的脑虫!
他看到自己伸出戴着无菌手套、稳定无比的手指,用最精密的显微镊,无比轻柔又无比精准地探入脑组织深处,夹住了那团蠕动的黑色核心!然后,稳稳地、完整地将它剥离、取出!
那虫子被举到眼前。它在他此刻的视觉中,呈现出一种复杂而丑陋的结构,表面布满粘液和细微的、不断颤动的神经突触。它在镊子尖端徒劳地挣扎、扭动,发出无声的尖叫。伊万德的嘴角,在猩红血海和刺耳噪音的包裹下,竟然缓缓向上勾起,形成了一个满足而疲惫的微笑。成功了!病灶被彻底清除!病痛被根除了!
他随手将那虫子扔开(在现实的感知里,那沉重的烟灰缸哐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地板上)。然后,他低下头,目光穿透那沸腾的血色,看向手术台上的病人。阿利夫安静地躺着,头颅手术创口的边缘整洁(现实中是恐怖的碎裂凹陷),脸上那扭曲的痛苦表情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平静,甚至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微笑。
感觉怎么样伊万德听到自己疲惫却充满欣慰的声音响起,温和地询问着,如同无数次手术后对病人的关怀。虫子…取出来了…安静了…他喃喃地补充道,巨大的成就感和如释重负的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包裹着他。
然而,预想中感激的回应没有到来。
阿利夫·霍德罗夫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张刚刚恢复平静的脸上,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凝固了。他的眼睛依旧睁着,瞳孔却彻底散开了,像两枚蒙尘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黑色玻璃珠,空洞地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沾满污渍的灯泡。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死寂。
这死寂,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伊万德被成功喜悦包裹的心头。
阿利夫伊万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他的颈动脉。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
轰隆!!!
仿佛有人在他颅腔最深处引爆了一颗炸弹!难以想象的剧痛猛地炸开!那不再是之前的锐痛或胀痛,而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仿佛整个头颅被无形的巨力生生撕裂、碾碎的恐怖痛楚!这剧痛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意识!眼前那片浓稠的猩红骤然被更深邃、更纯粹的黑暗取代!
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淹没了他。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沉重地向后倒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前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听到一些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声音碎片,如同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
…没救了…彻底失控…
一个低沉、威严、属于本院长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决断。
…再…几天…最后一次机会…
另一个声音急切地响起,是罗斯·弗兰德!充满了焦虑和恳求。
…脑叶…切除术…必须…准备…
本院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宣判,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凿穿了黑暗,烙印在伊万德沉沦的意识边缘。
然后,是绝对的虚无。
意识如同沉入墨黑的海底,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丝微弱的亮光牵引着,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浮升。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伊万德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涌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子。空气里依旧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陈旧气息。这是一间狭小的病房,墙壁是单调的灰白色。
他尝试转动僵硬的脖颈,一阵钝痛立刻从后脑传来。记忆的碎片混乱地翻涌:猩红的血海、刺耳的噪音、精准的手术、阿利夫平静的脸…还有那最后时刻,如同冰锥刺入脑海的对话碎片——没救了…脑叶切除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他们想做什么切除我的脑叶把我变成走廊里那些眼神空洞的活死人!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头发稀疏花白的老头,佝偻着背,动作却快得像只受惊的老鼠,无声地溜了进来。他眼神浑浊,眼珠神经质地快速转动着,警惕地扫视着房间,最后落在伊万德脸上。他咧开嘴,露出几颗稀疏发黄的牙齿,一个无声的、带着疯狂意味的笑容。
伊万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老头没有靠近,只是飞快地、近乎抽搐般地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伊万德放在被子外、虚握着的右手里。那东西触感粗糙冰凉。
跑…老头从喉咙里挤出极其微弱、如同气声般的一个字,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警告的光芒。随即,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转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门被无声地带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伊万德粗重的呼吸声。他摊开汗湿的掌心。
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上面只有一个用粗黑的、仿佛带着巨大恐惧和急切力道写下的单词:
**RUN!**
逃跑!离开这里!
这血红的警告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伊万德混乱的意识!所有模糊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警车的押送、高墙铁丝网、那些空洞的眼神、本院长冰冷的脑叶切除术…这根本不是什么顶级研究中心!这是一个地狱!一个要把活人变成行尸走肉的屠宰场!阿利夫…阿利夫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他才被…灭口而我,是下一个目标!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瞬间点燃了伊万德的血液!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眩晕感袭来,他强忍着。必须找到证据!必须把这里的罪恶公之于众!他飞快地将那张写着RUN!的纸条塞进病号服的口袋,动作麻利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悄悄拉开病房门一条缝。走廊里暂时无人。日光灯依旧发出单调的嗡鸣。他像一道影子,贴着墙壁,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去哪里停尸房!那里一定有阿利夫的尸体!那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凭借着对医院建筑布局的某种模糊直觉(抑或是某种被压抑的记忆),伊万德在迷宫般的灰色走廊里穿梭,避开偶尔出现的护工身影。空气越来越冷,那股消毒水和陈旧气味中,逐渐混入了一种更阴冷的、属于死亡和防腐剂的独特气息。他找到了通往地下层的楼梯间,沉重的铁门虚掩着。他闪身进去,沿着冰冷的、布满水渍的水泥台阶向下走。灯光更加昏暗。
推开一扇沉重的、带着金属网格观察窗的铁门,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混合着冰冷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巨大的空间里,一排排冰冷的金属停尸柜如同沉默的墓碑,镶嵌在墙壁上。惨白的灯光只照亮了中间狭长的过道,两侧的阴影深邃得如同黑洞。空气死寂,只有制冷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
伊万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快速扫过。阿利夫刚死不久,一定还没被处理掉!应该在…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过道尽头,靠近一扇小门的几张轮床上。其中一张轮床上,覆盖着白色的裹尸布,勾勒出一个瘦长的人形轮廓。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靠近。脚步在死寂的空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神经上。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捏住了白布的一角。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猛地用力,将白布掀开!
嗡——!
大脑再次被那尖锐的、高频的噪音贯穿!眼前的世界剧烈摇晃!但这一次,伊万德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睁大眼睛!
白布下,是阿利夫·霍德罗夫毫无生气的脸。惨白、僵硬。然而,最恐怖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他的头颅!
左侧太阳穴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塌陷!颅骨碎裂,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恐怖豁口!碎裂的骨茬刺破头皮,混合着早已凝固发黑的粘稠血液和灰白色的…脑组织碎片…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那豁口深不见底,像一张无声呐喊的、通往地狱的嘴!豁口周围,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狰狞的藤蔓,爬满了他的脸颊和脖颈。
这就是…我做的手术!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伊万德的灵魂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后退一步,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恐惧、恶心、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这就是证据证明我自己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拉斐尔医生!伊万德!
罗斯·弗兰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停尸房门口猛地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
伊万德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转身!
门口,罗斯和本·捷克院长并排而立!本院长的脸上没有了丝毫惯常的热情笑容,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凝重和威严。他身后,两名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制服、表情冷硬的警卫如同两尊铁塔,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警棍和某种喷雾罐上,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在伊万德身上。
别动,伊万德!罗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向前一步,试图安抚,冷静点!跟我回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退路已绝!伊万德的目光瞬间扫过停尸房内部。唯一的通道被堵死!他的目光猛地锁定在本·捷克身上!这个道貌岸然的院长!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绝望瞬间化为狂暴的愤怒和孤注一掷的凶狠!
是你们!伊万德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恨意,是你们害死了阿利夫!你们想把我变成那些没有灵魂的怪物!他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没有冲向门口,反而猛地向侧后方——停尸房深处——冲去!利用一排停尸柜作为掩护!
拦住他!本院长的厉喝声响起。
两名警卫立刻动身,沿着过道包抄过来。
就在警卫绕过一排停尸柜的瞬间,伊万德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扑出!目标不是警卫,而是站在门口位置、稍微靠前一点的本·捷克!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本院长的后背上!
呃!本院长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被撞得向前踉跄几步,正好冲进了停尸房过道!
伊万德动作毫不停滞,如同跗骨之蛆般紧随而上!他左手如同铁箍般死死勒住本院长的脖子,右手则闪电般从旁边一张空置的轮床上抓起一把用于固定尸体的、沉重的金属卡钳!冰冷的金属尖端,带着死亡的寒意,狠狠地抵在了本院长的颈动脉上!
都别动!伊万德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扭曲变形,勒着本院长的胳膊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放我走!否则我就割开他的喉咙!让你们肮脏的秘密跟他一起见鬼去!他的眼睛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门口的罗斯和那两名投鼠忌器、不敢上前的警卫。
冰冷坚硬的金属尖端紧贴着颈侧脆弱的皮肤,死亡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神经。本·捷克的身体瞬间僵硬,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脸上惯有的威严和凝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怒和强自的镇定。
伊万德!冷静!罗斯的声音拔高了,充满了真实的恐慌,他向前伸出手,做出安抚的姿态,放下东西!别做傻事!你弄错了!一切都错了!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伊万德抵在本院长颈侧的金属卡钳,脸色煞白。
错!伊万德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带着疯狂的笑意和刻骨的恨意,看看阿利夫!看看他的头!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恶魔!放我走!立刻!不然我现在就送他去给阿利夫作伴!他手上微微用力,卡钳的尖端陷入本院长的皮肤,一丝细微的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呃…本院长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强忍着恐惧和愤怒,声音从被勒紧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伊万德…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伊万德赤红的眼睛下意识地顺着本院长的声音和动作方向瞥去。
只见本·捷克那只没有被完全控制住的右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隐蔽的动作,悄然地滑向他深色西装外套的内袋!他的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吸引伊万德注意力的姿态。
那是什么武器遥控器还是…某种毁灭证据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伊万德混乱而紧绷的神经!他的目光瞬间被那只滑向内袋的手完全吸引!勒住对方脖子的左臂下意识地因为高度戒备而更加用力,右手的金属卡钳也因紧张而更紧地抵住皮肤。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本院长那只手上,警惕着他会掏出什么致命的东西!
就是现在!
本院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计划得逞的锐光!他那只滑向内袋的手,并没有掏出任何武器或遥控器,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抽出了一支早已藏在袖口里、伪装成钢笔的微型注射器!针头在惨白的灯光下闪过一点寒芒!他的手腕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地向后一甩!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叮咬的声音。
伊万德只感到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像被什么小虫子叮了一下!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股冰冷的液体瞬间注入!
你…!伊万德的怒吼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一股难以抗拒的、汹涌的麻痹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从注射点席卷全身!勒住本院长脖子的左臂力量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五指无力地松开!右手的沉重卡钳哐当一声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眼前的一切——本院长挣脱后迅速退开的身影、罗斯惊骇欲绝扑上来的动作、警卫冲过来的影子——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旋转、模糊!天花板上的灯光碎裂成无数跳跃的光斑,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迅速蔓延开来的黑暗彻底吞噬。
意识,沉入了冰冷粘稠的、没有尽头的深渊。
再次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灌了铅般的疲惫感,深入骨髓。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挣扎。
视野从一片模糊的光晕逐渐凝聚清晰。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宽大、柔软但绝不舒适的扶手椅上。头顶是一盏光线柔和的吸顶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贵的皮革、雪茄烟丝和陈旧书籍混合的味道,与他熟悉的消毒水和腐朽气息截然不同。
这里是…院长办公室。
伊万德的目光聚焦在办公桌后。本·捷克院长坐在宽大的高背皮椅里,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柔和的灯光,直直地钉在伊万德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沉重的压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罗斯·弗兰德站在本院长侧后方,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灯光,遮住了他的眼神。但他的身体姿态显得异常紧绷,下颌线条清晰可见。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那座复古挂钟的钟摆,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咔哒…咔哒…声,每一次摆动都像敲在伊万德的神经上。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肌肉依旧酸软无力,后颈的刺痛感隐隐传来。镇定剂的效力还未完全消退。
伊万德·拉斐尔。本·捷克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或者,你更习惯我叫你…医生他微微侧了下头,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伊万德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病号服。
伊万德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怒斥,但嗓子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本院长那冰冷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
看来镇定剂的效果还没完全过去。本·捷克的声音依旧平稳,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墙边一个嵌入式的、覆盖着黑色玻璃板的设备前。那看起来像是一个监控终端。他伸出手指,在玻璃板上快速滑动、点击了几下。
嗡的一声轻响,办公室一侧的墙壁上,一块巨大的液晶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让伊万德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屏幕被分割成四个画面。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如同四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伊万德的世界,将血淋淋的真相强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左上角画面:**
正是伊万德刚刚离开不久的309病房!视角是从房间顶角俯拍。画面中,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伊万德自己,正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镜头。他的背影绷紧,充满了狂躁的气息。接着,他猛地冲向角落的小桌,抄起了那个沉重的黄铜烟灰缸!然后,画面清晰地捕捉到他如同狂暴的野兽般扑向蜷缩在地的阿利夫·霍德罗夫!左手死死按住阿利夫的头,右手高高举起烟灰缸,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了下去!画面甚至捕捉到了烟灰缸落下瞬间,阿利夫因剧痛而猛然抽搐的身体,以及随后飞溅开来的暗红色液体和灰白色碎片!
**右上角画面:**
角度切换,是病房门口走廊的监控。画面里,伊万德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金属长椅旁,闭着眼睛,背靠着墙壁。周围空无一人!没有护士!没有护工!只有他一个!然后,他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眼,脸上瞬间充满了某种被召唤的急切和使命感,目光直勾勾地锁定了309号房紧闭的房门!他大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门!整个过程,走廊里除了他,没有任何第二个人出现!
**左下角画面:**
停尸房门口。伊万德如同惊弓之鸟般冲出来,正好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罗斯和本院长以及警卫。他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疯狂。接着,画面清晰地记录了他利用停尸柜做掩护,突然从侧面冲出,凶狠地撞向本院长的后背!然后,他勒住本院长的脖子,用那把沉重的金属卡钳死死抵住对方的颈侧!他扭曲的面孔,歇斯底里的嘶吼,都清晰地呈现在画面里。
**右下角画面:**
角度对准了伊万德当时藏身的位置。就在他凶狠地撞向本院长后背的瞬间,本院长那只被西装袖子半掩的手,极其隐蔽而迅捷地将一支伪装成钢笔的微型注射器,精准地刺入了伊万德的后颈!动作快如闪电,干净利落。
四个画面,如同四记重锤,一锤接一锤,狠狠砸在伊万德的灵魂上!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将真相二字,连同那令人窒息的耻辱和罪恶感,深深地烙印进他的骨髓里!
幻觉…护士是幻觉…虫子是幻觉…手术是幻觉…杀人的恶魔…是我自己!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在承受了这毁灭性的连续重击后,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那尖锐的、高频的噪音再次疯狂地响起!眼前巨大的监控屏幕开始剧烈地扭曲、旋转!画面中那个狂暴的、杀人凶手的自己,那双赤红的、疯狂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屏幕,死死地瞪着他!无数个声音碎片再次在他脑中疯狂爆炸、冲撞——
*
重大医疗过失…伊万德·拉斐尔医生…
*
…害死病人…
*
…虫子…钻啊!!
*
…没救了…脑叶切除术…
*
RUN!
*
烟灰缸砸落的沉闷声响…
*
阿利夫最后那双清醒而绝望的眼睛…
呃…啊啊啊——!!
伊万德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无法控制地从扶手椅上滑落,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他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非人的、痛苦的呜咽和嘶吼!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脑髓里疯狂搅动!又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他颅骨内尖叫、争吵、互相撕扯!他的意识在这剧烈的痛苦和认知的彻底崩塌中,被撕成了碎片!
大脑的补偿机制启动了。这是它最后的保护。一片更深邃、更纯粹、隔绝一切痛苦和认知的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汹涌地淹没了他的意识。抽搐停止了,嘶吼声也消失了。他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办公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挂钟的咔哒声,冰冷地记录着时间。
本·捷克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地板上、失去意识的伊万德,眼神深邃难辨。
罗斯快步上前,蹲下身,动作熟练地检查伊万德的脉搏和呼吸。他抬起头,看向本院长,脸色苍白,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昏过去了。应激反应太大。
本院长沉默了几秒钟。他的目光从伊万德身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办公室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他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带他回病房。本院长的声音终于响起,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加强一级看护。等他…彻底清醒。
罗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小心地架起伊万德瘫软的身体。
时间在昏迷的混沌中失去了刻度。当意识再次如同疲惫的旅人般挣扎着回到躯壳时,伊万德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病房的那张床上。窗外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身体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但脑中那撕裂般的剧痛和疯狂的高频噪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旷感。像一场毁灭性的风暴过后,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和绝对的死寂。
记忆的碎片,不再是狂暴混乱的洪流,而是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清晰地散落在意识的岸边。法庭上冰冷的木槌声、记者闪光灯刺目的白光、手术台上失控喷涌的鲜血和病人绝望抽搐的身体、阿利夫最后那双清醒而绝望的眼睛、监控画面里那个狂暴狰狞的自己…还有那些手术成功的幻觉、那些笃信不疑的诊断…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冰冷地陈列在那里。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清醒。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伊万德·拉斐尔。一个失手害死病人、在巨大压力和谴责下精神崩溃、分裂出妄想人格、最终沦为杀人凶手的…精神病人。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本·捷克院长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笔挺的西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床边,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审视着伊万德的脸,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直达他此刻意识的最深处。
伊万德·拉斐尔。本院长的声音低沉而直接,没有任何铺垫,告诉我,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伊万德缓缓地转过头,迎向本院长的目光。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狂躁、锐利或者迷茫空洞,而是一种奇异的、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那潭水的深处,似乎埋葬了所有激烈的情感。
他没有立刻回答。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伊万德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知道。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本院长,望向病房窗外那方被铁栏杆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从前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重新落回本·捷克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刻痕。
迟早,伊万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会离开这儿。
本·捷克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伊万德脸上,审视着那双深潭般平静眼眸的最深处,试图分辨那平静之下潜藏的究竟是认命的绝望,还是另一种更加危险的、蛰伏的疯狂。那离开二字,轻飘飘的,却像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
罗斯·弗兰德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他靠在门框上,双手依旧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复杂地扫过病床上的伊万德,又落在本院长的背影上。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选择了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一只不知名的黑色飞鸟,猛地撞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徒劳地扑腾了几下翅膀,最终无力地坠落下去,消失在视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