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梦。
从我记事起,世界就和别人不一样。
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个清晰的数字。
这是独属于我的秘密,一个沉重而又无法言说的秘密。我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
我试图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没人能说,也没人能信。
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爸妈在遥远的南方打工,一年到头,只有模糊的电话声和汇款单上的数字证明他们的存在。
爷爷的小院,葡萄藤爬满架子,是我全部的世界。
他粗糙的大手会变魔术,总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串裹着油纸的冰糖葫芦,那甜滋滋的味道,是我童年最温暖的底色。
爷爷头上的数字,是恒定的绿色1。
很小的时候,我曾害怕地拽着他的衣角问:爷爷,这个‘1’是不是说,我明天就见不到你了
他哈哈大笑,用胡子扎我的脸,尽管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仍亲切地回答:傻囡囡!这个‘1’是说,明天,后台,大后天……只要我的梦梦回家,爷爷永远都在这里等你!
那个1成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最稳固的锚。
绿色是充满生机的颜色。
我每个晚上都要确认它还在,才能安心入睡。
它是我的氧气,是我的定心丸。
而爸妈呢他们头顶的数字是绿色的365,像被冻结了一样,从未变过。每月一次的视频通话,屏幕那头是两张疲惫却努力笑着的脸。
梦梦乖,听爷爷话,好好吃饭,好好读书,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看你。妈妈的声音总是带着水汽。
爸爸只是沉默地点头,眼神穿过屏幕,带着我看不懂的沉重。
那个不变的365,像一句遥远的承诺,支撑着我模糊的家的概念。
我以为,只要数字还在,他们就总会回来。
小学的日子光影似箭,日月如梭。
转学的同学,数字会在告别时归零;天天见面的伙伴,数字是大或小的绿色。我像个孤独的守密人,默默计算着与每个人见面的倒计时。
我习惯了观察,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爷爷头上的1当作生命里最珍贵的保证。那时的我,还不懂红色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有一种颜色,比死亡更可怕。
……
平静在初二那年被彻底打破。
那天课间,我像往常一样扭头想和若若说话。
然而,当我看到她头顶的数字时,瞳孔猛地一缩——那片熟悉的绿色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刺目的,仿佛滴着血的红色1。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颜色。
若若……我的声音干涩,你……你是不是要转学了
我祈求着,希望这只是规则的一次例外。
她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摇头:不是。可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让我心慌的悲伤。
那……出国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发颤,出国也挺好……
话没说完,若若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像溺水时抓住救生的救生圈。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她扑在我怀里抽泣着。
我僵住了,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别怕,可那抹猩红的1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烧得我浑身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微弱。
她抬起头,泪痕交错,用力吸着鼻子,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声音破碎却异常清晰:顾梦……你要……好好活着……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沉甸甸地砸进我心里。
说完,她挣脱开了我的手,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教室。
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鲜红的1,在她离开教室门的刹那,跳成了冰冷的0。
那天下午,若若的父母来了。
他们似乎像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躯壳,沉默地收拾着女儿的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抓住若若妈妈冰冷的手,急切地问:阿姨,若若她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空洞的眼睛,我惊恐地发现,她那头乌黑的发间,竟已刺眼地冒出几缕白发。
若若的爸爸递给我一个小挂饰,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若若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留着吧……留个念想也好……
那是若若成为我同桌第一天就带着的宝贝。
她说,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生日礼物。
她说,她很喜欢。
握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东西,看见眼前这对瞬间苍老的父母,我终于明白了红色数字0的含义——是永别,是再也触摸不到的冰凉。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笼罩了我。
……
放学后,我害怕地跑回家,几乎是扑进爷爷怀里。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和温暖的怀抱,是我唯一的避难所。
看着爷爷头顶熟悉而稳定的绿色数字1,我才稍稍心安,这种感觉,真好。
爷爷什么也没问,只是用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哼着古老的调子。
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爷爷的1是永恒的守护符。
……
其实,我也尝试看过自己头上的数字,可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对,什么也没有。
当我把这些经历和事情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他们都嘲笑我是个傻子。
事实证明,这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就算说了,又有谁会信呢。
自那天起,我开始留意身边不同颜色以及数字的人,想着也许能做些什么。
……
中考后,我浑浑噩噩进了本市的一所高中。
开学典礼上,操场上的数字海洋让我麻木。直到,我撞进一双冰冷的眼睛,听身边人说,他叫叶风。
可他似乎并不像他的名字,有着风一样的姿态,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十分冷漠。
可我不关心这个,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头顶。
黑色!
一个毫无生气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数字1!
这颜色我从未见过,它比红色更诡异,更令人不安。更让我心惊的是,他身上有种奇异的、让我感到一丝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气息。
就在我出神时,他竟也望了过来,目光锐利如刃。
我慌忙移开视线,心却狂跳起来。那黑色的1,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我心头。
待开学典礼结束,回到教室,那黑色1的谜团还在脑中盘旋。黑色,究竟代表着什么。
早自习结束,我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找到了!但……数字变了!黑色的1……竟然变成了2!
这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数字只会减少,怎么会增加
还没等我理清思绪,手腕突然被一股大力攥住,是叶风,他把我扯到走廊角落。
你干什么我惊怒交加。
你叫什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
我们俩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这句话。
我此刻还有些懵的,对方不知道我叫什么,就急切把我拉过来了,虽然我也确实想找对方聊聊。
顾梦,顾梦的顾,顾梦的梦。
放学见。他盯着我的眼睛,像要看穿我的灵魂,我们有一样的秘密。
一样的秘密他也能看见我心头剧震,想问清楚,他却已经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里。
那一整天,我都不怎么在状态。
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背景音,眼前全是那个诡异的黑色数字和叶风冰冷的眼神。
老师点我名时,我脱口而出:老师,我们只有一百多次见面了,要珍惜……
哄堂大笑。
老师摆摆头,只当我在说梦话,但是叫了我的爷爷。
我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一般只有过年才能难得回一趟,奶奶走得早,所以一直都是爷爷照顾我。
年迈的爷爷赶到学校,佝偻着背向老师赔不是。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我心里揪着疼。
他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随后又说了几句,便去和老师交流了。
老师你好,我家梦梦……这……犯了什么事爷爷问道。
上课公然违反课堂秩序,她还……但看到顾梦爷爷这么大年纪,老师也说不下去了。
念在初犯,顾梦成绩也还不错,老师也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也没多大问题,口头上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孩子嘛,都这样。老师又补充道。
爷爷点了点头,又转向他的宝贝孙女儿,只是叹气。
……
然而,命运最喜欢撕碎美好的幻象。
爷爷又关心地问了几句,便让我回去好好上课。
就在他转身要走时,我叫住了他。
爷爷!
他回头,慈祥地笑着。
就在那么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头顶那个陪伴我十几年地、温暖的绿色1,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刺目的鲜红!
然后,在我惊恐的注视下,那个鲜红的1,跳成了冰冷的0!
谢谢……爷爷……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巨大的恐惧和预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爷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个鲜红的0却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眼里。
带着失落,一直熬到了下午放学。
放学后,叶风果然在等我,他正叼着一根棒棒糖。
跟我走。他的命令简短而冷漠。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校外偏僻的草地。
他转过身,开门见山:我们是同类人。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试图拆开我的伪装。
我强装镇定:……听不懂。
你能看见数字。他斩钉截铁,那是你和每个人还能再见面的次数。
那你看看我头上是多少我反问,带着一丝挑衅。
不知道。他回答得干脆。
骗子!我脱口而出。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黑色数字。他逼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也是唯一一个数字在增加的人。你头上的数字,我看不见。
他的话像冰锥刺进我的心脏。因为就在刚才,他头顶的数字,已经从黑色的2,跳到了7!
黑色……代表什么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遗忘。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会增加我急切地追问,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我。
每种颜色都有它的意义,唯有黑色……它的积累,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他的眼神穿透我,看向虚无,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是啊,我连爷爷的1都留不住。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我。叶风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草地上,咀嚼着遗忘这个词的寒意。
最后的归宿是什么
我也曾幻想过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些颜色,这些数字,干预事情的发展,可终究无济于事。
……
那一天,我也从邻居口中得知了自己爷爷去世的消息。我很平静。
我攥紧了口袋里若若留下的挂饰,冰凉的触感提醒我,死亡,从未远离。
邻居说,爷爷是出车祸走的,走的前一秒还在替他的宝贝孙女儿买糖葫芦呢,突然就有一辆失控的车直冲冲撞过来,抢救不及时,还是走了。
没过几天,父母就从外地赶回来了,见到我,急忙问爷爷怎么了,因为当时电话中只是说爷爷出事了,其他的他们尚不清楚。
爷爷啊,他在家。可话刚说出口,我就忍不住哭了。每每问起,我总是这般熟悉的回答,可现在却……
爷爷走时的最后一面,还在念想着我,想到这儿,两行热泪滑过。
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我没有哭,我只是习惯了爷爷的存在,所以一切回答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可现在,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永远。
我蜷缩在空荡荡的床上,抱着爷爷留下的旧衣服,终于失声痛哭。那个说会永远等我的人,永远不在了。而遗忘的种子,似乎已经在我心底悄然种下。
……
高中剩下的日子,我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最后一次见到叶风,是在高二上学期的一次集体旅行。
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他显得……很开心这与他冰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那天。
山风很大,吹得我几乎站不稳。放眼望去,木板似乎也在吱呀作响,本就有些恐高的我,此刻更是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别往下看。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是叶风。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咋咋呼呼,只是自然地走在我外侧,隔开了悬崖的方向。他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呼啸的风,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我偷偷抬眼看他。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但头顶那个不断跳动的黑色数字,此刻变成了198。
自从那次见面谈话后,这个数字就在我们每一次靠近时悄然增长,像一个甜蜜又残酷的倒计时。
每一次增加,都意味着我终将遗忘他的可能性在累积。
心口莫名地揪了一下。
谢谢。我低声说,声音被风吹散了大半。
他侧过头,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冰封,似乎有极细微的暖流在深处涌动,像冰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隔着衣袖,稳稳地托住了我的小臂。
跟着我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我任由他带着我往前走,一步一步,踏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
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脚下狭窄的栈道,耳边呼啸的风声,和他手臂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那一刻,头顶的数字带来的恐慌奇异地被抚平了,只留下一种心尖被羽毛扫过的悸动。
晚上露营,篝火噼啪作响。
大家闹哄哄的,我和叶风却默契地远离人群,坐在稍远的一块大石上。
山里的星空低垂,摧残得不像话,银河清晰可见。
真美啊。我忍不住感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
嗯。他应了一声,抬头仰望着星空。
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平日里冷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分享着同一片浩瀚的星空和同一份难得的宁静。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意味:顾梦。
嗯我转过头看他。
他却没有看我,依旧望着星空,侧脸在星空中显得有些寂寥。
记住今晚的星星。他说,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也记住此刻的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他是在害怕吗害怕那个遗忘的重点害怕我最终会像他说的那样,将他彻底抹去
我看着他头顶那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顽固存在的黑色数字,此刻它正显示着365。
一个恰好一年的数字,像一句无言的谶语。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我想抓住他的手,想告诉他我不会忘,无论那个数字变成多少。
但最终,我只是把脸埋在臂弯里,闷闷地、无比认真地嗯了一声。
我会记住的。我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让篝火的光和星辉都落进我的眼睛里,叶风,今晚的星空,还有你,我都会记住。
火光跳跃在他深黑的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融化开,流淌出我从未见过的、真实而柔软的暖意。
他极浅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情愫,在星光、篝火和那句关于记住的约定中,无声地生长,缠绕住两颗同样孤独又渴望靠近的心。
后来他走的时候,似乎还说了句什么,可惜被风吹散了。只记得他最后回头望我的那一眼,头顶的数字是那样刺眼又温柔。
再后来,我记得我们还一起做了很多事,后来他就消失了,像人间蒸发。奇怪的是,关于他的记忆,也像褪色的照片,越来越模糊。
……
直到高二下学期,这个名字才又一次被提起,是老师说的。
叶风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老师说的很平静,似乎这个人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也确实没有。
叶风,你知道吗同桌推了推我。
此时的我,甚至需要同桌的提醒,才恍惚记起这个名字。
叶风……好熟悉的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但……我有些记不清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却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画面。
那个曾告诉我黑色代表遗忘的少年,连同他带给我的震撼和恐惧,都像被风吹散的沙,彻底消失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种莫名的空洞感。
遗忘,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不是消失,而是存在过的痕迹被无声地抹去。
那个身影被覆上一层薄纱,在迷雾之中,什么也不看不见。
你是谁无数次的提问,却不再有答案。
叶风的名字后来也被提及过几次,或是老师,或是朋友,但人们只记得这个名字,不曾有了。
父母为了生计,最后还是走了,他们没有选择陪在我身边,只是会每个月固定给我打生活费过来,也许够了,也许吧。
……
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我成功考上了一所大学,我试图逃避过去。
我散步,看云,努力不去在意人们头顶变幻的数字。
此刻的我才明白,它们带来的不再是预知,而是困扰,是提醒我无法改变的宿命。
有时候,我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着我。
这段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我遇上了第二个黑色数字。为什么是第二个呢第一个是谁呢不记得了。
他叫方航,和我同一届的,但我似乎之前从未见过,真奇怪。他笑容灿烂,活力四射,像一束阳光,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灰暗的世界。
我本能地想避开他。但他总能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图书馆、食堂、操场转角……他像一团热情的火焰,执着地靠近我这块冰。
舍友惊讶于我居然不认识他:方航啊!新生代表发言那个!
可我毫无印象。
可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了,后来有见过几次方航,让我感到心惊的是,每次见到他,那黑色的数字都在疯狂增长:5……15……40……它像有生命般在跳动膨胀。
……
在一次喧闹的聚会上,他喝醉了,在所有人的起哄声中,跌跌撞撞地走向我,眼睛亮得惊人:顾梦!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震耳的音乐声中,我的心跳声却异常清晰。
看着他头顶已经变成105的黑色数字,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点了点头,或许,是太渴望那缕阳光的温度;或许,是想看看这不断增长的数字,最终会指向何方。
……
姐姐早上好。大清早他就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早。我懒懒地回了一个字。
下来。
干嘛
取早餐。
哦。我十分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最近有些许疲惫了。
楼下,方航果然老老实实地等在宿舍楼下。
接过早餐,我无意瞄了一眼方航头顶的数字,243,奇了个怪。
……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灰色的生活里唯一的暖色。我很轻松,也很开心。
他叫我姐姐,每天准时送来早餐,风雨无阻。他拉着我逛街、看电影,在我耳边讲他小时候的趣事、他的梦想、他的烦恼。
他像一团火,毫无保留地燃烧着温暖我。我沉浸其中,甚至刻意忽略了他头顶那不断跳动的黑色数字——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745。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陪他一同娱乐,听他讲难过的事,在他无聊时鼓励他,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许多……
公园的长椅上,他忽然收起笑容,异常认真地望着我,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哀伤: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当然会呀。我啃着冰激凌,不假思索地点头,语气笃定。
那一刻,我是真心的。
阳光落在他身上,悄然跃上了1095。
……
然而,我们一周年纪念日那天,他消失了,像一滴水蒸发了。
我疯了一样找他,跑遍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问遍他所有的朋友,只得到一句航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巨大的恐慌充斥着我的脑海。我想起了当初见到爷爷头顶的0的时候,只剩下无奈的叹息。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操场边,冷风吹不散心头的寒意。回想起和方航的种种经历,恍如昨日。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宿舍。
第二天,舍友把我叫醒。
粗略地一看,校园论坛上传播着一个视频,是一名男生勇斗劫匪,却被劫匪砍伤的视频。周遭皆是看客,无一人上前,镜头也晃动得很厉害。
我哭了,因为这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方航。视频中模糊的身影也许别人认不清,可他手上还戴着我亲手编制的、独一无二的手链,唯一。
果然,几天后,校方就公布了这件事情以及男生的身份。
他的事迹为人们传颂,挺身而出小英雄,还有各种表彰和锦旗。可——方航却再也回不来了。
铺天盖地的赞誉、锦旗、追授的荣誉……可这些,都换不回那个叫我姐姐、给我送早餐、用笑容点亮我世界的方航了。
舍友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他的死是光荣的,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
可安慰终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真正还得靠自己走出来。
我又哭了,我也不知道哭什么,可我就是想哭。哭累了,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漫长而又奇怪的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随处可见的黑色数字,像翻滚的浓雾,要将我吞噬。我在其中奔跑,却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好害怕。我一直跑,可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这一睡就是两三天,很安静,期间无一人打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这么久,以至于,当我醒来时,我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可到底是想不起来。
方航见义勇为事迹的热度逐渐降下来了。
当舍友们再次提起方航这个名字时,我茫然地眨眨眼:方航……好像有点熟
任凭她们如何描述他的英勇事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只觉得熟悉,可是更深一点的内容确实想不起来了。
那个曾让我心跳加速、温暖我整个世界的男孩,连同我们所有的欢笑和约定,都像写在沙滩上的字,被名为遗忘的潮水彻底抹平了。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室友们也只当我是走出来了,也就不再过多去说什么。
你是谁无数次的提问,却不再有答案。
随着时间的消逝,已经有太多的东西是我想不起来的。有的人,有的事,终究成为了过去。
不,那不叫过去,毕竟有人记得才叫过去,那又该叫什么呢
当我再一次照镜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却看不清,自己的头顶似乎也有一个数字。
我笑了,兜兜转转,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哪儿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
大四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撕碎了最后的平静。
父母重病住院,原因是旧病复发,目前一切情况还得看后续检查的结果,等通知。
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必须回去一趟。
我连夜踏上归程。火车窗外飞逝的景色模糊一片,心头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
到了。步入医院,听到的都是小孩子的啼哭声,大人们的唠叨声……我径直走到父母的病房,他们很安然,只是我分明看到了红色的数字2变成了1。
梦梦,你来了呀。母亲眼里满是慈祥。
妈。我眼里闪烁着泪光。
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过几天就能好,瞧你那样。母亲只是笑着咳嗽了几声。
爸。我又望向父亲。
父亲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报纸。
直至母亲推了推他说:女儿叫你呢。他才反应过来,好,好,好。
父亲的爱从来不擅于表达,但当我们真的去了解后,时间早已走远了……
我又陪父母待了一会儿,直到医生通知离开,我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似乎听到母亲在轻声说:好好活着……
那鲜红的数字1也变成了0,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这是我和父母见的最后一面。
出了医院,太阳已经下山,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冷好冷……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冷起来了,我记得现在应该是夏天才对。
但落下的雪花却是打破了我的幻想,拿出手机,才发现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
为什么对于时间的流逝,我浑然不知。
身旁是人们欢呼下雪的声音,这场雪来的,刚刚好。
雪很大,漫天的雪花自天际飘来,似是大自然的馈赠,但此刻更像是一场灾难。当然,仅仅对于我来说。
越来越冷了……行人匆匆走过,没人会去注意我。我哈着气,试图得到一丝温暖,可还是不够。
我慢慢地走,去哪儿不知道。
越来越远,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还有……陌生的我。
……
电话响了,接通后,对面传来急切的说话声:请问是顾梦顾女士吗
是,请问你是。
您好,我们这里是医院,很不幸通知你,你父母的病情突然恶化,已经面临生命垂危的特殊情况。短时间内,我们无法联系到你本人,于是紧急做了手术,但很不幸,由于你父母身上的基础疾病并发,最后手术失败了。
我们理解您的痛苦,赔偿无法弥补情感损失,但希望在经济层面减轻负担。你看顾女士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赔偿……
我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钟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自己,我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经济赔偿又如何经济赔偿能够让我的父母回到我的身边吗
透着手机屏幕,头顶上的数字终于清晰,那是一个黑色的∞(无穷大),我彻底绝望了。
……
你好,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你可以叫我若若。
我的好孙女儿,梦梦,你又来看爷爷啦
你叫什么和我走。我叫叶风,你会记得我吗
姐姐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你好,我叫方航。
梦梦,爸爸妈妈都挺好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们全都回来了,在新年的钟声里慢慢走向生命的尽头,消失在这个世界……
世界,终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