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速!开门!听见没有给老子滚出来!
拳头砸在薄薄的旧木门上,发出沉闷又空洞的咚咚声,像是敲在一面破鼓上,震得门框上簌簌落下陈年的灰尘。那门板,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处已经绽开了几道细小的裂痕,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别他妈装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另一个粗嘎的声音加入进来,吼声盖过了屋外哗啦啦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你爹躲棺材里去了,你这小崽子还想赖账今天不把钱吐出来,老子就把你爹那副破轮椅推下山崖,让他死了也不安生!
门板又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块本就松动的木屑被震落在地。门闩,一根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条,在卡槽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屋里没有开灯。昏暗中,杨速缩在墙角一张用砖头垫稳了腿的破木桌下面。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的校服,在深秋的寒意里显得格外单薄。他把自己抱得很紧,双臂死死环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也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湿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从门缝、从墙壁的裂缝里不断钻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他裸露的脖颈和脚踝。
外面那凶狠的叫骂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朵,扎进他只有十二岁的心脏。
杨老栓!还有……还有王叔!杨速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努力想从喉咙里挤出来,却微弱得几乎被门外的喧嚣淹没,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我爸…我爸他刚走…我…
宽限门外那个叫杨老栓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刻薄的讥讽,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宽限你个头!你爹活着的时候就是个病痨鬼,拖累全村!死了倒好,一了百了!留下你这个拖油瓶还想赖账门儿都没有!今天不见钱,老子把你家这点破家当全砸了抵债!听见没砸了!
砰!
一声更重的闷响,像是有人狠狠踹在了门板上。本就脆弱的门闩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板向内猛地凸起一块,裂开的缝隙更大了些,冰冷的雨气和泥腥味瞬间涌了进来。
杨速吓得浑身一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让那绝望的呜咽冲出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桌底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他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
他下意识地看向屋子最里面那个阴暗的角落。
那里,一张用木板和砖头临时搭成的床上,躺着一个用破旧草席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那是他父亲。几天前,在杨老栓和王叔他们又一次上门逼债的咆哮声中,本就油尽灯枯的父亲,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血,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气息。他甚至没来得及合上那双浑浊的、饱含痛苦和愧疚的眼睛。
草席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死亡和霉烂的气息,固执地钻进杨速的鼻腔。
晦气!真他妈晦气!门外又换了一个尖利的女声,是隔壁的王婶,她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这短命鬼,死都死得不是时候!杨老栓,王老五!你们赶紧把那小崽子揪出来,别让他老子这口晦气棺材从我家门前过!要抬,从后山绕!绕远点!听见没别脏了我家的路!
听见了王婶!放心!杨老栓的声音立刻谄媚地应和着,随即又转向破门,语气变得凶神恶煞,小兔崽子!听见没你爹那身晦气,别想沾着我们!识相的赶紧滚出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杨速。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桌下,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外面的世界,是倾盆的暴雨,是狰狞的嘴脸,是无尽的逼迫与刻骨的嫌恶。门内,是父亲冰冷僵硬的尸体,是家徒四壁的凄凉,是沉甸甸压得他无法呼吸的债务,和一个十二岁孩子根本无法承受的绝望未来。冰冷的空气钻进他单薄的衣衫,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死死地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仿佛只有这点真实的痛楚,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才能稍微压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和悲伤。
门板又在一声更重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无边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
十年后。
同样的山村,同样的深秋。
天空像被泼翻了墨,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起伏的山峦,沉甸甸的,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下来。酝酿了整整一天的能量终于彻底爆发,瓢泼大雨疯狂地砸向大地,密集的雨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冲刷着泥土、岩石、屋顶和所有裸露在外的东西。狂风是暴怒的帮凶,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在山谷间凄厉地尖啸,卷起地上浑浊的水流,肆意横冲直撞。山涧里,往日温顺的溪流此刻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浑浊的泥水卷着枯枝断木,狂暴地冲击着两岸。
村口那条平日里被牛车、农用车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彻底变成了一条翻滚的泥河。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石块和垃圾,汹涌地向下冲刷。几处靠近山体的地方,已经开始有浑浊的泥浆混合着碎石,如同黏稠的血液般,顺着陡坡缓缓淌下,那是山体内部松动、开始渗水的危险信号。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警报声陡然撕破风雨的咆哮,一遍又一遍地在山村上空回荡,如同催命的号角。这声音是村支书用村里唯一那台破旧的高音喇叭拼命吹响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慌。
山洪!要爆发了!后山快塌了!所有人!所有人!快往村口杨速家那边跑!他家地势最高!快跑啊——!村支书嘶哑变调的吼声混杂在警报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在暴雨中的山村炸开。
跑啊——!
老天爷啊——!
娃他爹!快抱上娃!
我的鸡!我的猪啊!
凄厉的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绝望的呼儿唤女声,瞬间盖过了风雨。村民们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在泥泞和瓢泼大雨中亡命奔逃。有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儿,有人拖着哭天抢地的老人,有人甚至还想冲回摇摇欲坠的土屋去抢那点可怜的粮食和家当,随即被旁人死命拽走。泥水四溅,人影憧憧,混乱不堪。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们的衣服,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但更冷的是心底那灭顶的恐惧。
目标只有一个——村口山坡上,那栋孤零零的、却有着全村最坚固高耸地基的院落。那是杨速的家。十年前那间摇摇欲坠、门板都挡不住一脚的破土屋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高大、厚重、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深灰色围墙。墙头甚至还隐约可见尖锐的金属凸起。围墙中央,是一扇巨大的、对开的深色金属门,厚重得如同堡垒的闸口,门板严丝合缝,雨水冲刷在上面,只留下冰冷的水痕。门旁墙上,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摄像头,幽深的镜头如同冷漠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下方奔逃的人群。
杨速!开门!快开门啊!跑在最前面的杨老栓第一个扑到了冰冷坚硬的大门前,他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浆,稀疏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狼狈得像条落水狗。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手掌,疯狂地拍打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金属巨门。手掌拍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啪啪的脆响,很快变得通红肿胀,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杨速!救救我们!山洪要来了!要死人了!王婶也冲到了门前,她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扭曲变形,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指甲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门板上徒劳地抓挠着,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杨速!开门!求你了!看在都是一个村的份上!快开门让我们进去躲躲!村长也到了,他平时端着的那点架子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惊惶和乞求,声音嘶哑地喊着。他身后,更多的村民涌了过来,男女老少,几十号人,瞬间将这扇紧闭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用身体、用手、用头,不顾一切地撞击、拍打、哭喊、哀求。
砰砰砰!砰砰砰!
开门啊!杨速!
求求你了!放我们进去吧!
以前是我们不对!我们给你磕头了!开门啊!
娃要冻死了!杨速!开开门啊!
哭喊声、哀求声、身体撞击铁门的闷响声,混杂着屋外肆虐的风雨声和远处山洪隐隐的咆哮,形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绝望交响。
围墙之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松木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红酒醇厚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超白玻璃隔绝了屋外所有的寒冷、喧嚣和绝望,只留下清晰得如同高清电影般的画面:暴雨如注,狂风卷着雨鞭抽打一切,浑浊的泥流在村路上肆虐奔涌,后山的植被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几处山体已经呈现出不祥的灰黄色,细小的泥石流如同毒蛇般蜿蜒而下。而围墙外,那群曾经趾高气扬、逼得他家破人亡的村民,此刻如同蝼蚁般在风雨泥泞中挣扎哭嚎,徒劳地拍打着那扇象征着绝对隔绝的冰冷大门。
杨速就站在这扇落地窗前。他穿着一身质地柔软舒适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赤着脚踩在厚实温暖的羊毛地毯上。十年的时光早已洗去了少年时的单薄和怯懦,勾勒出成熟硬朗的轮廓。他的身形挺拔而沉稳,下颌线条清晰有力。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平静地映照着窗外那场绝望的闹剧,没有一丝波澜。
他手中端着一杯红酒。深宝石红色的酒液在宽大的水晶杯里轻轻荡漾,折射着头顶柔和灯光,漾开一圈圈迷离的光晕。他微微抬起手腕,杯沿凑近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温润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窗外的哭喊哀求,清晰地穿透了顶级隔音玻璃的阻隔,钻进他的耳朵。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无比熟悉。
十年前,同样的哭喊和哀求,是从他稚嫩的喉咙里发出的,对象是门外这群凶神恶煞的乡亲。那时,回应他的是踹门的巨响,是病痨鬼、拖油瓶、晦气的恶毒咒骂,是父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是草席裹尸绕行后山的屈辱。
画面在脑海中重叠。冰冷的绝望和此刻杯中红酒的暖意,形成了极致讽刺的对比。
他拿起放在窗边小几上的平板电脑。指尖轻点,屏幕上立刻切换出大门外的监控画面。高清镜头下,杨老栓那张布满泥水、因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的老脸被放大得纤毫毕现,他正用头一下下撞击着门板,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王婶在旁边哭得涕泪横流,脸上的皱纹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她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她想象中的门缝,徒劳地伸出双手,做着乞求的手势。
杨速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的深处,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他指尖在平板光滑的屏幕上轻轻滑动,调出了内嵌在围墙大门上的通话器图标。
手指悬停在那个小小的麦克风标志上,停顿了仅仅一秒。
然后,轻轻按下。
冰冷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年轻男声,通过门旁隐蔽的高清扩音器,清晰地、突兀地穿透了风雨和人群的哭喊,如同法官宣读判决书般响起,盖过了一切嘈杂:
杨老栓。
正用头撞门的杨老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动作瞬间定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愕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扇紧闭的、光滑得能映出他自己狼狈倒影的金属大门。
扩音器里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凿进在场每一个村民的耳膜:
你刚才撞门,用头撞的力气不小。还记得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你是怎么踹我家那扇破木门的吗你说,‘今天不还钱,就把你爹那副破轮椅推下山崖,让他死了也不安生’。
杨速的声音甚至模拟了一下杨老栓当年那种蛮横的腔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嘲讽。
杨老栓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山洪,而是因为这平静话语里蕴含的、跨越十年的冰冷杀意。
扩音器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酷地继续点名:
王婶。
正哭天抢地的王婶浑身一颤,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抬起头,惊恐地望向大门上方那个发出声音的、黑洞洞的扩音口。
我爸下葬那天,你堵在路口,指着他的棺材,说那是‘晦气’,‘短命鬼’,‘别脏了你家的路’。杨速的声音清晰地复述着当年的恶毒诅咒,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王婶的脸上,你逼着抬棺的人绕了最险最远的后山路。那天,也下着雨。山路滑,抬棺的人差点摔下去。
王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一片。她张着嘴,想辩解,想求饶,却只能发出啊…啊…的破碎气音,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冰冷的泥浆浸透了她的裤子,她却浑然不觉,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她的心脏。
data-fanqie-type=pay_tag>
死寂。
大门外,只剩下狂风暴雨的嘶吼和远处山洪越来越清晰的咆哮。刚才还哭喊震天的人群,此刻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雨水冲刷着他们惨白的、写满惊骇的脸。那些尘封的、他们以为早已被遗忘或被雨水冲走的恶毒言语和刻薄行径,被杨速用如此平静、如此清晰的方式,一件件、一桩桩地复述出来,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伪善的皮囊,露出了内里早已腐烂不堪的真相。
寒意,比这深秋的暴雨更加刺骨,瞬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他们看着那扇冰冷厚重、如同叹息之墙般矗立的大门,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报应的东西,正裹挟着山洪的咆哮,向他们碾压而来。
就在这时——
哔!
一声轻快的电子音打破了屋内凝重的寂静。落地窗对面墙壁上,那台巨大的超薄液晶电视屏幕,毫无征兆地自动亮了起来。
电视里,是省电视台财经频道晚间黄金档的王牌访谈节目《财富之眼》。背景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万家灯火。演播厅布置得极尽奢华现代。
美丽知性的女主持人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惊叹笑容,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
...是的,观众朋友们!这就是我们今天访谈的主角,年仅二十八岁就带领‘沐光科技’在纳斯达克敲钟,身价估值已突破百亿大关,被誉为‘点石成金’的科技新贵——杨沐,杨先生!
镜头优雅地切换,聚焦在访谈席的主嘉宾身上。
沙发上,一个年轻男子姿态放松地靠坐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低调而奢华。纯白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没有系领带,解开了一颗纽扣,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随性与掌控感。他的面容英俊,线条清晰而硬朗,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线如刀削般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像蕴藏着星河的夜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睿智和历经沉浮后的从容。
他微微侧头,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足以让屏幕前无数人屏息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张扬,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正是此刻站在温暖如春的客厅里,端着红酒,冷漠注视着窗外那群落汤鸡的杨速!
哗啦!
围墙外,死寂的人群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死死地盯住了杨速家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内明亮的灯光,将杨速那挺拔的、从容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剪影,印在每一个村民剧烈收缩的瞳孔里!
杨……杨速!一个村民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荒谬而扭曲变调。
是……是他!真的是他!另一个村民指着电视,又指着窗户里的身影,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杨沐……百亿……纳斯达克……村长的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重复着电视里那些金光闪闪的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脏上。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窗内那个身影,再看看电视屏幕上那个在聚光灯下从容自信、被无数光环笼罩的年轻富豪,巨大的认知撕裂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瘫坐在泥水里的王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刚才杨速隔着扩音器揭她老底带来的羞愤和恐惧,瞬间被眼前这荒诞而恐怖的现实冲击得粉碎,只剩下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茫然和无法理解的巨大震撼。
杨老栓像被雷劈中一般,彻底僵在了冰冷的金属大门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内那个身影,又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电视里那个被主持人用近乎谄媚的语气介绍着的年轻百亿富豪。两张脸,在这一刻,在他混乱崩溃的脑海里,诡异地重合了。
那个缩在桌底瑟瑟发抖、被他们骂作拖油瓶、小兔崽子的可怜虫……
那个草席裹尸、被他们嫌晦气逼着绕远山下葬的病痨鬼的儿子……
竟然……竟然就是电视里这个光芒万丈、身价百亿、连省台都恭敬采访的科技新贵杨沐!
这怎么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悔恨,如同山洪爆发般瞬间冲垮了所有村民的心理防线。刚才还响彻云霄的哭喊哀求声,此刻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远处山洪那越来越近、如同死神脚步般的恐怖咆哮。
杨速站在落地窗前,清晰地看到了门外人群脸上那精彩绝伦的表情: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荒谬、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迟来了整整十年的、足以将他们灵魂都灼穿的悔恨。他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微、难以察觉的讥诮光芒。
他微微抬手,再次按下了平板上的通话键。冰冷的声音,再次通过扩音器,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暴雨夜:
山洪快到了。各位,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好自为之。
这简短的六个字,如同最后的宣判,彻底击碎了门外村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后山方向猛地炸开!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愤怒咆哮,盖过了风雨,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是树木被摧枯拉朽折断的恐怖咔嚓声,巨石滚落撞击的沉闷轰鸣,以及浑浊泥流裹挟万钧之力奔腾而下的、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响!
真正的山洪爆发了!
啊——!!!
跑啊——!!
后山塌了!!
救命——!!
短暂的死寂被更恐怖的尖叫声撕裂!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震惊和悔恨。村民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越来越深的泥水里绝望地四散奔逃,寻找任何可能的庇护。有人试图冲向旁边的土屋,但那些老旧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根本不堪一击。有人想往村口跑,可村口的土路早已被汹涌的泥流淹没。世界仿佛只剩下绝望的奔逃、凄厉的哭喊和身后那吞噬一切的泥石流的恐怖轰鸣。
杨老栓、王婶、村长……他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他们下意识地还想回头去看那扇冰冷的大门,去看门内那个唯一安全的高地,但身后那如同地狱传来的泥石流咆哮声,迫使他们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汇入混乱奔逃的人流,瞬间被泥泞和暴雨吞没。
围墙内,温暖如春,松木清香混合着红酒的醇厚气息。
杨速静静地看着监控屏幕上那一片末日般的混乱景象。哭喊、奔逃、泥流肆虐……如同无声的默剧。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得像无波的古井。他缓缓地、优雅地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水晶杯,对着窗外那片疯狂与绝望交织的雨幕,对着监控屏幕里那些渺小如蝼蚁般挣扎的身影,轻轻地、无声地致意。
然后,将杯中那抹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酒液,一饮而尽。
冰冷的金属大门外,只剩下狂风暴雨在呜咽,和远处山洪吞噬一切的、永不停止的轰鸣。
……
暴雨肆虐了一夜,如同天神倾倒的愤怒,终于在黎明前耗尽了力气,转为淅淅沥沥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冷雨。天空依旧是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伤痕累累的山村上空。
村子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沾满泥浆的脚狠狠践踏过。靠近后山的十几户人家,几乎被一夜爆发的泥石流彻底抹平,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深达数米的淤泥,浑浊的泥水里浸泡着破碎的家具、衣物、家禽的尸体,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腐烂的气息。侥幸没被直接冲毁的房屋,墙壁上也布满了巨大的裂痕,屋顶坍塌,窗户碎裂,如同垂死的巨人,在冷雨中瑟瑟发抖。村道上堆积着从山上冲下来的巨石、折断的粗大树干和厚厚的泥浆,堵塞了所有的通路。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阴冷和劫后余生的死寂。
村口,杨速家那圈深灰色的高大围墙,如同坚固的礁石,在满目疮痍中岿然不动。冰冷的金属大门紧闭着,光滑的门板上流淌着冰冷的雨水,反射着灰暗的天光,像一面冰冷的墓碑。
围墙外不远处的泥泞空地上,临时搭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塑料雨棚。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缩在棚子下。他们裹着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湿冷发霉的衣物,脸上身上沾满了干涸的泥浆,眼神空洞麻木,充满了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一夜的惊吓、寒冷和失去家园的痛苦,几乎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孩子们小声地啜泣着,声音微弱而嘶哑。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压抑的沉默。杨老栓裹着一床又脏又湿的破棉被,蜷缩在角落,脸色灰败,每咳一声都像要把肺掏出来。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扇冰冷的大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交织着恐惧、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疯狂的希冀。
不能就这么算了……王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她脸上被树枝划破的口子结了暗红色的痂,头发蓬乱如草窝,眼神却透着一股病态的偏执,他家!他家一点事都没有!他那么有钱……百亿啊!手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够我们……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对!他不能见死不救!一个村民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都是一个村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爹妈还埋在后山呢!他发达了,就忘了本就该帮衬我们!
就是!他爹的坟还是村里人帮着抬上去的!另一个立刻附和,仿佛找到了天大的理由。
当年……当年是有些对不住他……村长裹着一件不知从哪捡来的破军大衣,胡子拉碴,脸色蜡黄,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闪烁着,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他杨速……哦不,杨沐,他现在是大人物,大老板!心胸应该宽广点!我们……我们给他认个错,道个歉,他总得给条活路吧
村长说得对!王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我们去求他!跪下求他!他那么有钱,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全村人过上好日子了!他家地方那么大,收留我们几天怎么了天经地义!
对!去求他!
他不能不管!
找他去!
绝望和贪婪混合成一种奇异的、盲目的动力。村民们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麻木的眼神重新聚焦,汇聚在那扇紧闭的大门上,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他们挣扎着从湿冷的地上爬起来,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泥浆,再一次向杨速家那扇冰冷厚重的金属大门涌去。
这一次,他们不再像昨夜那样疯狂拍打哭喊。他们停在门前几米处,在泥泞中,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噗通!
噗通!
膝盖砸进冰冷泥水的声音接连响起。
杨速啊!杨总!杨老板!村长跪在最前面,声音带着哭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错了!我们全村都错了!当年……当年是我们不是人!我们猪油蒙了心!求你大人有大量,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看在……看在你爹娘还埋在这片山上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杨老板!开开门吧!给我们一条活路啊!王婶哭喊着,额头也使劲往泥地里磕,泥水混合着泪水糊了一脸,我们给你磕头了!我们不是人!我们给你爹赔罪!求求你发发慈悲吧!
杨老板!救救孩子吧!孩子冻了一夜,发烧了!求求你了!
我们给你当牛做马!我们给你看家护院!求你收留我们吧!
杨总!杨总!你听见了吗求你了!
哀切的哭求声、额头撞击泥地的闷响声,在冷雨淅沥的清晨回荡,比昨夜纯粹的哭喊更添了几分凄惨和卑微。
围墙内,客厅。
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省电视台的早间新闻快讯。画面是航拍的受灾山村,一片狼藉的泥泞废墟,触目惊心。播音员用沉痛的声音播报着灾情统计和救援进展。
杨速坐在宽大舒适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份英文版的《金融时报》,姿态闲适。他面前的水晶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黑咖啡,旁边是一碟精致的、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角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黄油的甜香。
窗外传来的哭求声清晰地钻入耳朵。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只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报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端起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浅浅地啜饮了一口,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报纸的财经版块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跪在泥泞中的村民们,嗓子都快哭哑了,额头磕得青紫红肿,沾满了泥巴,但那扇冰冷的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如同隔绝两个世界的叹息之墙。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们的心脏。
就在他们哭求的力气快要耗尽之时——
突突突……突突突……
一种低沉而有力的、极具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盖过了风雨和哭求,从村口被泥石流堵塞的道路方向传来!
所有人都是一怔,哭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村口那被巨石和泥浆堵塞得严严实实的土路尽头,几辆庞大得如同钢铁巨兽的黄色工程机械,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摧枯拉朽般的姿态强行开进!
打头的是一辆巨大的轮式挖掘机,巨大的钢铁履带毫不留情地碾过路上堆积的泥浆、石块和断木,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紧随其后的是一辆同样庞大的推土机,巨大的推铲如同巨人的手掌,将挡路的障碍物轻松地推向两边。再后面,是几辆满载着钢筋、水泥预制板和各种工程设备的重型卡车。
这支钢铁洪流的目标非常明确——后山!那片昨夜刚刚爆发过恐怖泥石流、此刻还弥漫着危险气息的山坡!
怎么回事
他们要干什么
那是后山!危险啊!
谁让他们来的
村民们惊疑不定地看着这支突如其来的工程队。挖掘机和推土机巨大的钢铁身躯碾过废墟边缘,卷起浑浊的泥浪,毫不停留地朝着后山那片狼藉的滑坡区域驶去。履带碾压过他们仅存的、尚未被冲毁的几块菜地和晾晒场,如同碾过一片无人的荒地。
停下!快停下!一个村民猛地反应过来,失声尖叫,那是我家的地!我的红薯还没挖完啊!他心疼地看着挖掘机履带毫不留情地碾过他精心侍弄的红薯地。
我的玉米地!我刚种下的冬麦苗!另一个村民也跳了起来,目眦欲裂。
你们是谁!谁让你们乱挖的!村长也慌了,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试图冲上去阻拦。后山,那可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本!虽然昨夜刚遭了灾,但地还在!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这些钢铁怪物要把他们的命根子都毁了吗
然而,挖掘机和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宣告主权,根本无视这些蝼蚁般的呼喊。挖掘机巨大的钢铁手臂高高扬起,那闪烁着寒光的锋利铲斗,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万钧之势,朝着后山滑坡区域边缘、一片相对完好的缓坡,狠狠地挖了下去!
轰——!
巨大的铲斗深深地楔入泥土和碎石之中,发出沉闷的巨响。大块大块的泥土、草皮和碎石被轻易地掀翻,露出下面新鲜的、深褐色的土壤。
我的地啊——!那个心疼红薯地的村民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仿佛被挖走的是他的心脏。
强盗!土匪!我跟你们拼了!另一个红了眼的村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粗木棍,嚎叫着就朝最近的一台挖掘机驾驶室冲去。
场面瞬间失控!愤怒和失去土地的恐惧压倒了之前的卑微,村民们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哭喊着、咒骂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钢铁巨兽,试图用血肉之躯阻挡它们的推进。
拦住他们!保护施工!工程队那边,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看起来像是工头的中年男人对着对讲机大吼。几辆卡车上立刻跳下来十几个穿着统一工装、身材魁梧的安保人员,手持防爆盾牌和橡胶棍,迅速组成人墙,将愤怒的村民死死挡在施工区域之外。推搡、叫骂、冲突一触即发!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杨速家那扇一直紧闭的、冰冷的深灰色金属大门,在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子解锁音后,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滑开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杨速。
他没有穿之前的家居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挺括的深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他双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身形挺拔如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门外混乱的人群,扫过那些愤怒扭曲的脸,扫过那几台正在后山轰鸣作业的钢铁巨兽。晨间的冷风吹动他额前一丝不羁的黑发,更衬得他面容冷峻,气场强大。
他的出现,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瞬间吸走了所有的喧嚣。
混乱的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所有扭打、叫骂、试图冲击安保人墙的村民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僵住,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疑和难以言喻的恐惧,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与周围泥泞绝望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那个拿着木棍准备拼命的村民,动作僵在半空,木棍哐当一声掉在泥地里。
正在和安保推搡的王婶,动作定格,张着嘴,忘记了咒骂。
跪在地上哭求的村长,忘了起身,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个如同天神般俯视他们的男人。
杨老栓更是浑身一颤,剧烈的咳嗽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杨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杨速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一张张写满震惊、恐惧、愤怒和茫然的脸,最后,落在了后山那片正在被挖掘机肆虐的坡地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出大门,踏上了门外冰冷的泥泞之地。昂贵的纯手工皮鞋瞬间沾上了污浊的泥浆,他却浑不在意。
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印着金色国徽的硬质封皮证件。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和几十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他手臂一扬,将那个蓝色证件本,如同扔出一张微不足道的纸片般,随意地抛向离他最近的、瘫坐在地上的王婶面前。
证件本落在冰冷的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
深蓝色的封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几个烫金大字,在灰暗的晨光下,冰冷地、刺眼地灼烧着每一个村民的视网膜。
杨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挖掘机的轰鸣,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闹什么
他微微偏头,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群被安保拦住的、愤怒又茫然的村民。
现在,连你们脚下站的这条破路,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脚下泥泞不堪的村道,扫过那些被推土机推开的废墟,最后,定格在村民因震惊而极度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后的重磅炸弹,
——都是我的。
死寂。
冰冷的雨丝落在深蓝色封皮上,沿着烫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几个大字蜿蜒滑下,留下浑浊的水痕。那本小小的证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王婶面前冰冷的泥水里,也烫在每一个村民的视网膜上,灼得生疼。
时间仿佛凝固了。挖掘机的轰鸣、推土机的咆哮、安保人员的呵斥、村民粗重的喘息……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冷雨敲打泥地的沙沙声,和几十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闷响。
王婶瘫坐在地,泥水浸透了她的棉裤。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蓝色本子,那烫金的字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子,啃噬着她最后一点侥幸。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想伸手去碰,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起来。
不……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喃喃,声音嘶哑破碎,假的……一定是假的……
那个拿着木棍的村民,手臂还僵在半空,木棍早已掉落。他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恐惧取代,看看泥水里的蓝本,又看看门口那个如同神祇般冷漠俯视他们的身影,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地……我的红薯……他旁边那个心疼田地的村民,眼神空洞地重复着,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村长半跪在泥泞里,仰着头,脸上的泥水和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本蓝本,又猛地转向杨速,眼神里充满了哀求、绝望和一丝濒死的疯狂:杨……杨总!杨总!这……这地……这地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是我们村的命根子啊!您……您不能这样!您不能赶尽杀绝啊!
是啊!杨老板!求求您了!王婶像是被村长的话惊醒,猛地扑向那本蓝本,双手颤抖着想捡起来,又不敢用力,只是徒劳地用肮脏的袖子去擦封皮上的泥水,带着哭腔嘶喊:这一定是搞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我们给您磕头!给您当牛做马!这地……这地不能收走啊!我们以后靠什么活啊!祖坟……对!祖坟还在后山呢!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陡然尖利,您爹妈的坟也在山上啊!您不能……不能连祖宗都不要了吧!
祖宗杨速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剃刀,瞬间割断了王婶嘶喊的尾音和所有村民心中那点卑微的祈求。
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王婶那张涕泪横流、沾满泥污的脸,扫过村长绝望扭曲的神情,扫过每一个村民写满恐惧和贪婪的眼睛。
你们,也配提祖宗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鄙夷和嘲弄,十年前,我爹病得快死的时候,你们堵着门逼债,骂他是‘病痨鬼’、‘拖油瓶’,恨不得把他从破屋里拖出来扔下山崖的时候,怎么不提乡里乡亲怎么不提祖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村民的记忆深处,将他们竭力想要遗忘的丑陋嘴脸血淋淋地撕开。
他下葬那天,你们嫌晦气,堵着路口不让棺材从村前过,逼着抬棺人冒着大雨走最险的后山路,差点摔下去的时候,杨速的目光冰冷地钉在王婶脸上,你,王婶,指着棺材骂‘短命鬼’、‘别脏了我家的路’的时候,你的祖宗在哪里
王婶的脸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杨速的目光移开,如同扫描仪般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面如死灰、拼命压抑咳嗽的杨老栓身上:杨老栓,你踹我家破门,咒我爹死了也不安生,要把他唯一那副破轮椅推下山崖的时候,你的祖宗又在哪里
杨老栓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却不敢抬头看杨速一眼。
现在,山洪冲垮了你们的窝,杨速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盖过了挖掘机的轰鸣,你们无家可归了,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来求我才想起来扯什么乡里乡亲、祖宗血脉
他微微抬起下颌,眼神睥睨,如同君王俯视脚下的蝼蚁。
晚了。
这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碾碎了所有人心中的侥幸。
不!不能这样!杨速!你不能这么狠心!王婶发出绝望的尖叫,如同濒死的野兽,猛地从泥水里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就想冲向杨速,那是我们的地!我们的祖坟!你……
拦住她。杨速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身后,两名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彪悍、气息冷冽的保镖如同鬼魅般闪出,精准地架住了状若疯癫扑上来的王婶。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酷。王婶瘦小的身体被轻易制住,双脚离地,徒劳地在空中乱蹬,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咒骂。
放开我!你们这些强盗!杨速!你不得好死!你忘恩负义!老天爷会劈死你的——!污言秽语混杂着绝望的哭喊,在冷雨中回荡。
杨速却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他的目光转向后山那片正在被挖掘机铲斗不断挖掘、剥离的坡地。巨大的钢铁手臂每一次落下,都带起大片的泥土和碎石。
既然提到了祖坟,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正好,一并处理了。
他抬起手,对着后山方向,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嗡——!
一台早已在旁边待命的、更加庞大的履带式挖掘机猛地发动,巨大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它调转方向,巨大的钢铁履带碾过泥泞,发出令人心悸的碾压声,径直朝着后山半山腰——那片埋葬着村里几代人、也包括杨速父母坟茔的区域——轰然驶去!
履带碾压过村民们视为命根子的、仅存的几块菜地,碾过他们平时祭祖踩出的小径,如同碾过一片无人的荒漠。
不——!!!
住手!!!
那是祖坟啊!老祖宗啊——!
村民们彻底疯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绝望的尖叫声瞬间爆发!比之前失去田地时更甚百倍!祖坟!那是他们精神最后的寄托!是他们血脉延续的象征!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最后的根!
几个年长的村民,包括村长在内,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就要冲上去阻拦那台开向祖坟的钢铁巨兽!什么安保,什么橡胶棍,此刻都挡不住他们拼命的决心!
然而,工头模样的男人只是冷冷地一挥手。更多的安保人员如同铜墙铁壁般压上,防爆盾牌组成冰冷的防线,橡胶棍毫不留情地挥下,精准地击打在那些试图冲撞的村民身上、腿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惨叫声、咒骂声、哭喊声混作一团,场面混乱血腥。
杨速!杨沐!你这个畜生!畜生啊——!杨老栓终于咳完了那口气,他双眼血红,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指着杨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泣血的嘶吼,那是你爹妈的坟!你连你爹妈的坟都不要了吗!你这个天打雷劈的逆子!你会遭报应的——!!!
杨速终于缓缓转过了目光,落在了状若疯魔的杨老栓身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邃得如同寒潭,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看尘埃般的漠视。
报应杨速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而嘲弄的弧度,清晰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喧嚣,如同冰凌坠地,十年前,你们逼死我爹,把我踩进泥里的时候,报应在哪里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扫过杨老栓,扫过被保镖架住还在哭嚎的王婶,扫过每一个被绝望和恐惧吞噬的村民。
今天,我站在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和宣告,就是你们的报应。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从半山腰传来!
那台庞大的挖掘机,巨大的钢铁铲斗,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挖在了祖坟区域的边缘!泥土、碎石、连同几块腐朽断裂的墓碑碎块,被巨大的力量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砸落在地!烟尘混着雨水腾起一片浑浊的雾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所有哭喊、咒骂、厮打……全部戛然而止。
村民们如同被施了石化魔法,保持着前冲的、挣扎的、哀嚎的姿态,僵硬在原地。他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死死地盯向半山腰。
看着那象征着列祖列宗安息之地的泥土被轻易地挖开。
看着那些腐朽的棺木碎片在浑浊的泥水中若隐若现。
看着巨大的钢铁铲斗如同死神的镰刀,再次高高扬起,准备落下更致命的一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
噗通!
王婶被保镖松开,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双眼翻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昏死过去。
呃……杨老栓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半山腰那恐怖的一幕,身体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泥泞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老栓叔!
爹!
混乱的惊呼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绝望。
村长呆呆地看着倒下的杨老栓,又看看半山腰那台正在无情掘墓的钢铁巨兽,再看看门口那个自始至终都如同冰山般冷漠、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的身影。一股巨大的、灭顶的、足以摧毁灵魂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终于彻底将他淹没。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他们当年逼死的,不仅仅是一个病弱的男人和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他们亲手碾碎的,是自己和子孙后代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最后根基。
他们用刻薄、贪婪和恶毒,为自己挖掘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迟来的、足以将灵魂都灼穿的悔恨,像无数毒虫啃噬着他的心脏。他张着嘴,想哭,想喊,想求饶,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泥浆滚落,他双膝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的泥泞中,像一条濒死的、被抽掉了脊梁的老狗。
杨速冷漠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拂去肩头的一粒微尘。
他不再看身后那片如同地狱般的混乱和绝望。巨大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如同巨兽的口,缓缓地、无声地闭合。
冰冷的金属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哭嚎、咒骂、挖掘机的轰鸣和泥土被翻搅的声响。
门内,是恒温恒湿的洁净空气,是松木与咖啡混合的醇厚馨香。
巨大的落地窗前,杨速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手里端着一杯新斟的红酒,深红色的酒液在剔透的水晶杯中轻轻摇曳。
窗外,是挖掘机如同巨兽般继续作业的冰冷画面,是村民们瘫在泥泞中如同失魂木偶般的绝望剪影。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孤高的冰山。
然后,优雅地举杯。
对着窗外那片被他亲手碾碎的、属于过去的、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废墟。
也对着镜面般玻璃上倒映出的,那个掌控一切、再无人可欺的、全新的自己。
杯中酒液猩红如血。
他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金属大门外,只剩下挖掘机永不停歇的、象征着彻底毁灭与新生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