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活到九十岁,临终前枯槁的手还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浑浊的眼珠里刻着深不见底的恐惧:1986年那阵子,辛庄的夜里,窗户缝都得用泥巴糊死——风里裹着邪气,闻着像烂透了的橡子沤在臭水沟里,吸一口,魂儿都能被勾走……那年我六岁,被姥姥带回辛庄,夜里总听见村东北角辛家祖坟的方向传来沙沙……沙沙……的怪响,不是风吹树叶,却象是无数张看不见的嘴在疯狂地咀嚼、撕咬什么东西!姥姥会用带着霉味的厚棉被死死蒙住我的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别听!是‘仙家’在分食橡子……活人的魂儿,它们也馋啊……
辛家祖坟孤零零杵在村东北角的平地上,明明和村子一样高,却像陷在冰窟窿里,永远比村里冷上三分。坟场东南角那棵老橡树,粗得吓人,三个壮汉伸开胳膊紧抱都圈不住。深褐色的树皮虬结扭曲,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里面嵌着些发白、发灰的碎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早年遭了鬼子毒手的村民碎骨!老辈人讲,这树是养魂树,树身里挤满了没处投胎、怨气冲天的仙家。辛家人连掉在地上的橡树枝都绕着走,更别说靠近树身——碰一下等着被缠上,吸干精气,变成下一个嵌在树缝里的白渣!
1
橡子坠,金枝僵:青爪缠臂吸魂,黑血渗甲蚀命
1986年农历八月廿三,秋老虎毒得能把地皮烤裂,辛家祖坟那棵老橡树却像个巨大的冰坨子,往外丝丝冒着寒气。常保山家的小闺女常金枝,扎着褪了色的粉布羊角辫,攥着根磨得油亮的细竹竿,屁颠屁颠跟在堂哥常小兵身后往坟场跑——她娘念叨着树上的橡子能榨油,让她多摘点换盐。
到了老橡树下,阴风打着旋儿往脖领里钻。金枝踮起脚尖,把竹竿颤巍巍地往高处一根歪脖子枝桠伸。竿头刚碰到一串饱满的橡子,突然咔吧!一声脆响,如同骨头折断!竿梢应声裂开两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寒气,裹挟着刺鼻的腐橡子味,猛地从裂口里喷涌而出!那寒气瞬间凝成五根青灰色的、半透明的手指,带着刺骨的冰冷,唰地缠上金枝细细的胳膊!冰冷的指甲尖深深掐进她嫩白的皮肉里,血珠刚冒出来,瞬间变得乌黑发亮,像活物一样顺着她冰凉的胳膊,毒蛇般飞快地往她天灵盖窜!
啊——!金枝凄厉的尖叫划破坟场的死寂,竹竿脱手掉在腐烂的树叶上。她整个人像被抽了筋,直挺挺地往后倒去,砰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常小兵吓得魂飞魄散,裤裆一热,连滚带爬扑过去拍她的脸——入手冰凉刺骨,像摸到了三九天的冻石头!金枝眼皮诡异地翻着,眼白上爬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青黑色血丝;嘴唇紫得发乌,嘴角不断溢出带着腐臭味的黑色泡沫;小小的指甲缝里,死死夹着几片边缘发黑卷曲的橡树叶,叶面上沾着一层黏糊糊、散发着恶臭的黑油状东西!
死人了!金枝被树里的鬼抓了魂了!常小兵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往村里逃命,鞋跑丢了一只也顾不上。路过辛玉河家柴火垛时,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啃泥,抬头正看见柴火垛顶上飘着个青灰色的人形影子,没有五官的脸上似乎咧开一个黑洞洞的笑,吓得他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嚎叫着冲进了村。
村里人乱哄哄往祖坟涌时,我姥爷辛玉川(村里尊称大哥,当了三十多年生产队长,跺跺脚辛庄都得颤三颤)正蹲在院里编竹筐。听见那变了调的哭嚎,姥爷手里的竹篾啪地折断,然后就像根离弦的箭射向祖坟,粗布褂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跑到坟场时,常保山正抱着金枝小小的身子嚎啕大哭,那身子硬邦邦、冷冰冰,像块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生铁!胳膊上赫然印着五个青黑色的爪印,深陷皮肉,像烙铁烫上去的,按都按不下去!
大哥!快!快看看!还有气儿没常保山的媳妇瘫软在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手哆嗦着想碰金枝的胳膊,指尖刚触到皮肤,嗷一声惨叫缩回——那皮肤冰得像千年寒冰,还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橡子恶臭!
姥爷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搭上金枝纤细的手腕——死寂!再探她鼻息,一丝热气也无,反而有一缕带着腥甜味的黑灰色烟尘,从她小小的鼻孔里幽幽飘出!快!去八亩坪!请石先生!姥爷的吼声震得老橡树枯叶簌簌掉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保山!你去!东岗路险,抓稳酸枣棵子,脚踩实!别摔下去!
八亩坪在东岗顶,那路是直上直下的鬼见愁,坡上全是棱角尖利的碎石子,全靠手死死抠着路边带刺的野酸枣棵子,脚蹬着石缝往上蹭,稍不留神就是个滚地葫芦,摔断腿都是轻的。常保山连滚带爬冲向东岗,手上被酸枣刺划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赶到八亩坪已是星斗满天,石先生二话不说,拎起那个从不离身的黑布包袱(里面是救命的家当:陈年糯米、辟邪朱砂、油亮的桃木剑、一小捆泛黄的符纸),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摸黑下东岗。等两人跌跌撞撞回到辛庄,石先生的布鞋磨穿了底,裹脚的粗布袜子上浸透了暗红的血。
石先生没急着进常家,而是先佝偻着身子,绕着那棵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老橡树,一步一顿,走了整整三圈。每走一步,就从指缝间撒下一小撮白花花的糯米。米粒刚沾地,就滋啦一声冒起一股带着恶臭的黑烟,瞬间焦黑碳化!同时还能听到细碎尖锐的吱吱声,像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滚烫的米粒上痛苦地翻滚尖叫!这树……成了精了!石先生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他掀开金枝毫无生气的眼皮看了看,眉头拧成了死疙瘩,里头挤挤挨挨,住了上千个‘仙家’!有抗战时被鬼子砍了脑袋的兵,眼珠子还挂在树杈上!有吃食堂那年活活饿死的饥民,肠子都空了!还有……还有那些没活过满月的娃娃,怨气最重!它们靠着吸食这老树的灵气聚着阴魂不散!这丫头一竿子,把罩着它们的灵气捅破了窟窿!那些‘东西’……全顺着窟窿钻进她身子里去了!
话音刚落,炕上那具小尸体突然呃……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金枝猛地直挺挺坐了起来!那双原本清澈懵懂的眼睛,此刻射出两道冰冷、怨毒、带着千年寒潭般深不见底狠戾的光!开口说话的声音粗嘎嘶哑,完全不像个孩子,倒像个积年的老妇,还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橡树叶腐烂的涩味:
吾乃王母座下三公主!尔等蝼蚁凡胎,竟敢纵容小儿戳破吾魂罩!罪该万死!
常保山的媳妇扑通一声五体投地,额头死命往冰冷的地上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血很快染红了黄土:仙姑饶命!仙姑饶命啊!孩子小,不懂事,瞎了眼冲撞了您!我们再也不敢了!求您开恩!开恩啊……
饶命附在金枝身上的东西僵硬地抬起手臂,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像提线木偶。一根乌黑发亮、指甲缝里还淌着腥臭黑血的手指,直直指向村西阴森森的拴磨岭方向,声音如同冰锥刮骨:
在拴磨岭,给吾把老庙原样立起来!一砖一瓦都不能少!吾要住进去!树里这些没处去的‘小朋友’,也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否则——她(它)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这女娃的三魂七魄,就归吾了!让她跟树里那些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做伴!永生永世,困在这棵老树里,受那剥皮抽筋、魂火灼烧之苦!
有人不信邪,觉得是孩子中邪了。可金枝接下来吐出的几句话,像冰水浇头,让满屋子人瞬间鸦雀无声,汗毛倒竖——
她(它)枯爪般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村西头的常广成,声音冷得像地窖里的冻铁:
你家那口老母猪,今夜丑时正点,必下六崽!两白四黑!其中一只,左后腿天生少块皮肉,是瘸的!
接着,那怨毒的目光猛地转向人群外围的辛玉河,仿佛能穿透墙壁:
你家刚盖好的东屋,房梁上挂了半袋黄澄澄的玉米!是你上月赶集,用二十斤红心红薯跟镇上老刘头换的!装玉米的粗布口袋,左下角破了个洞,是你婆娘用浆糊粘了块巴掌大的蓝布补丁!对不对!
当天夜里丑时刚到,常广成的媳妇就披头散发、连滚带爬地冲进常保山家,脸白得像鬼:下了!真下了六个崽!两白!四黑!有……有一只左后腿光秃秃少块皮!是个瘸的!辛玉河也彻底懵了,呆立当场——他家东屋梁上那半袋玉米,确确实实用二十斤红薯换的,袋角那块蓝布补丁,是他婆娘亲手粘的!这事除了自家人,连隔壁邻居都不知道!
再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可建庙的事,还是像块巨石压在心里,让人动弹不得。辛庄太穷了!十三户人家,八户姓辛,五户姓常,大多住着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村里没通电,夜里全靠豆大的煤油灯照亮,磨面还得抱着磨杆哼哧哼哧推石磨;建庙要的砖、木、瓦就是把全村人骨头拆了卖,也凑不齐那个数!
金枝开始隔三差五地死过去。每次昏厥,小小的身体就变得比冰还冷,比石头还硬!更恐怖的是,她苍白透明的皮肤下,会诡异地浮现出无数条细小的、蠕动的青黑色纹路,像有无数只冰冷的小手在皮下游走抓挠!十根手指的指甲缝里,会不断渗出粘稠腥臭的黑血,擦掉一层又冒一层,散发着浓烈的、如同腐烂多日尸肉的恶臭!常保山两口子急得满嘴燎泡,日夜守着女儿哭干了眼泪,却连不建庙这三个字都不敢提——怕金枝真被拖进老树里永世受苦,更怕树里那些饥渴的仙家,顺着味儿找上自家门!
2
保国枪惊阴兵:铁链锁魂过乱葬岗,青面鬼爪扯皮肉
转眼入了十月,霜风渐紧。辛家祖坟那棵老橡树散发的寒气更重了,老远就能看见树身周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流动的青黑色薄雾,像裹着尸布的幽灵。常保山的堂兄弟常保国,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看着金枝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听着村里为建庙吵翻了天,心里憋着一股邪火。那天晚上,他灌了半斤自家酿的、能点着火的烧刀子,扛起家里那杆老掉牙的猎枪,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就往辛家祖坟冲,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狗屁的王母三闺女!狗屁的树仙家!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今儿非崩了这棵妖树,看看里面藏着什么鬼画符!
到了老橡树下,浓重的腐橡子味呛得他打了个酒嗝。借着酒劲,他端起猎枪,对着那盘根错节、散发着阴森气息的树干,砰!就是一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惊得全村的狗发了疯似的狂吠!树冠上熟透的橡子噼里啪啦冰雹般砸落,有几颗带着刺骨的寒意,啪嗒砸在常保国的光脑门上,冻得他就是一哆嗦。
枪口的硝烟还没散尽,常保国骂骂咧咧刚想转身,后脑勺猛地一凉!像有人对着他的脖颈大椎穴,狠狠吹了一口九幽寒冰气!眼前瞬间一黑,天旋地转!他像根被砍倒的木头桩子,噗通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冰冷的腐叶堆里!猎枪哐当摔在一旁,枪管还袅袅冒着青烟。
等他再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像片羽毛,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脚下是辛庄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顶,青灰色的茅草在风里簌簌抖动,像无数个披头散发、低头窥视的人影!更恐怖的是,他眼前站着两个东西——
左边那个,顶着个硕大的、长满虬结黑毛的牛头!铜铃般的血红牛眼死死瞪着他,两支弯曲的尖角上,挂着一串锈迹斑斑、沾满黑褐色污血的大铁链子,链环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右边那个,是张狭长的马脸,惨白惨白,呲着两排参差不齐、闪着寒光的獠牙!一只枯瘦的爪子里,紧紧攥着一本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黑皮簿子,簿子上用暗红色的、仿佛未干涸的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那马面鬼伸出另一只鬼爪,铁钳般抓住拴在常保国脖子上的冰冷铁链,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就往南岗那片乱葬岗飘去!
常保国想嘶吼,想挣扎,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被那冰冷的铁链死死勒着脖子,拖向未知的深渊!铁链深陷皮肉,勒得他魂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他绝望地回头,看见自己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还躺在老橡树下,堂哥常保山正跪在旁边,拍着他的脸哭喊,可他的魂魄却像隔着厚厚的一堵墙,怎么也触碰不到!
它们拖着他,飘过那片辛庄人提起来都打哆嗦的乱葬岗——这里是无主孤魂的巢穴:有抗战时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挑开肚肠的军人,内脏被野狗掏空;有1943年鬼子屠村时惨死的辛庄老幼,二十多口子曝尸荒野;有吃食堂那年活活饿成皮包骨、最后蜷缩着咽气的饥民;还有那些没睁眼就夭折的婴孩和猝死荒野的苦命人……
坟包一个挤着一个,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用风化的破石头做记号。半人高的荒草在阴风里疯狂摇摆,草叶上挂着白森森、带着肉丝的碎骨渣子,风一吹就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哭泣!
常保国的魂儿吓得几乎要散掉!他亲眼看见一个坟包咔嚓裂开一道缝,一只青灰色、布满尸斑的手猛地伸了出来!手指干枯如鸡爪,指甲又长又黑,尖端滴着粘稠的暗绿色液体,正疯狂地扒拉着泥土往外爬!另一个塌陷的坟包里,传出婴儿细若游丝却怨毒无比的啼哭声,像钢针一样扎进他的魂魄深处!他涕泪横流,屎尿几乎失禁,却被牛头马面死死拽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惊起乱葬岗里栖息的乌鸦,呱呱的凄厉叫声如同丧钟!
快到拴磨岭时,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一团惨白、阴冷的光!光里影影绰绰显出三个人——
两个童子,穿着浆洗得过分惨白的宽大袍子,袍子上用暗青色丝线绣着扭曲的符文,却看不清脸,仿佛蒙着一层流动的灰雾。它们手里各拿着一柄拂尘,尘尾也是惨白色的。
两人搀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穿着一件藏青色、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袍子上沾着点点像是烧纸钱留下的黑灰。他手里也拿着一柄拂尘,拂尘杆是暗沉沉的桃木,泛着一层淡淡的、毫无暖意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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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仙(姑且这么称呼)似乎听到了身后催命的铁链声,缓缓转过头。当他看清被牛头马面像拖死狗一样拖着的常保国时,两道雪白的寿眉猛地一竖,发出雷霆般的怒喝:
混账!尔等拘他来作甚!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裂开满是獠牙的嘴,发出桀桀的怪笑,声音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
桀桀……这厮胆大包天!用火铳惊扰了橡树里安歇的众位仙家!按阴司铁律,该拘来问罪!剥皮抽筋,油锅煎炸,给仙家们赔罪解恨……
放屁!老神仙须发皆张,手中桃木拂尘猛地一挥!一道惨白刺骨的寒光闪过!
咔嚓!一声脆响!牛头马面手中那粗大的铁链应声而断!断口处滋滋冒着腥臭刺鼻的黑烟!老神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橡树灵气罩已破!那些仙家本就待不住了!吾已作法,让他们暂迁至辛玉河家新盖的东屋栖身!那里空置,正好容身!这莽夫不过是个引子!速速送他还阳!不得有误!
常保国这才恍然大悟——这老神仙正带着那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青灰色影子(它们挤挤挨挨飘在老神仙身后,像一团巨大的、蠕动的、散发着恶臭的灰雾),从老橡树搬去辛玉河家的东屋!
尔等……敢抗命!老神仙见牛头马面迟疑不动,眼中寒光暴涨,手中拂尘再次挥出!这一次,惨白的光芒凝成一道冰冷的利刃,狠狠劈在牛头马面身上!
嗷——!牛头马面同时发出凄厉骇人的惨嚎!身上被劈中的地方嗤嗤作响,冒出大股浓稠的黑烟!马面那张惨白的脸更是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碴子!
那两个一直沉默的白衣童子突然动了!动作快如鬼魅!手中惨白的拂尘如同浸了毒液的钢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啪啪抽在牛头马面身上!每抽一下,就带起一股腥臭的黑烟和一声凄厉的惨嚎!
速速送其还阳!童子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
再敢延误半分!定叫尔等魂飞魄散!永坠无间!
马面鬼再不敢迟疑,怨毒地瞪了老神仙一眼,伸出枯爪对着常保国的魂魄狠狠一推——这一推力道万钧!常保国感觉自己像个破麻袋被巨力抛飞,猛地撞向自家那低矮的茅草屋顶!噗地一声穿过房顶,重重砸在冰冷的土炕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杆老猎枪就躺在炕沿下,枪管冰凉。他媳妇正坐在炕边抹眼泪,见他睁眼,又惊又怕地摸他冰凉的脸:当家的!你可醒了!都昏死过去三天三夜了!中间醒过一次,眼珠子瞪得血红,嘴里喊着‘别抓我’‘魂要散了’!还……还死命掐着我的手腕子,指甲都抠进肉里了!你看这印子!她撸起袖子,手腕上赫然是几个青紫色的、深陷皮肉的指印!
常保国浑身筛糠般抖着,把魂游的恐怖经历,连同老神仙带众仙家迁去辛玉河家东屋的事,一五一十、带着哭腔说了出来。屋里屋外围着的村民听得面无人色,汗毛倒竖!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快!去玉河家看看!
人群像被鬼撵着,呼啦啦涌向辛玉河家。辛玉河正蹲在东屋门口,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烟袋锅子早就灭了。见这么多人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刚站起身想问,就有人指着东屋窗户尖叫起来:烟!青黑色的烟!从窗户缝里冒出来了!
辛玉河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推开东屋那扇新做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腐土和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门口几个人连连咳嗽干呕!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丝丝缕缕青黑色的烟雾,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窗户缝隙、墙角地缝里钻出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盘旋、缠绕!新砌的灶台上,积了厚厚一层像是骨灰的黑灰色粉末!用手一捻,粉末里赫然夹杂着几根又细又软、明显属于孩童的浅色头发!房梁上挂着的半袋玉米,袋口不知何时敞开了,金黄的玉米粒少了大半!地上散落着零星几颗,每一颗上都沾着黏糊糊、散发着腥臭味的黑色涎沫,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尖牙利齿啃噬过!
操他姥姥的!占老子的屋!还糟蹋老子的粮!
辛玉河气得眼珠子通红,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转身冲回堂屋,抄起墙根立着的一把开荒用的厚背锄头,抡圆了膀子,就要往那盘旋的青黑色烟雾里砸!
我让你们住!让你们啃!
锄头刚举过头顶,他两条腿突然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沉重得挪不动半分!耳边响起无数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像有无数只老鼠在梁上奔跑!紧接着,一声声低沉、悠长、充满无尽怨毒的叹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嗬……嗬……冷啊……饿啊……冰凉的气息喷在他后颈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扎刺!
谁!谁在那儿!
辛玉河头皮炸裂,嘶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无人应答!可那叹息声和脚步声更密集了,仿佛整个屋子都挤满了看不见的人!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冰冷滑腻的东西,正贴着他的脊背缓缓爬行!
哐当!锄头脱手砸在地上!辛玉河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东屋,连门都忘了关!他跌跌撞撞跑过院子时,眼角余光惊恐地瞥见自家低矮的院墙上,一个模糊的青灰色人形影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五官的脸上,似乎正对着他,咧开一个无声的、黑洞洞的笑!影子的手里,还捏着一颗干瘪发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橡子!
3
荣成拒建庙:青火焚房现焦魂,血手印锁门窗
老神仙带仙家强占辛玉河家东屋的事,像颗炸雷,把辛庄劈成了两半。信的人吓得魂不附体,天天围着我姥爷哭求,催他赶紧牵头建庙,送走这些瘟神;反对的人,则以常荣成(村里唯一住大瓦房的富户)、辛玉河(自家东屋被占,憋屈)、我三姥爷辛玉珍(马冲大队支书,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常保国(虽然吓破了胆,但面子上下不来台)为首。常荣成是村里头号能人,在全村住草窝棚的年代,他就盖起了五间气派的大瓦房,觉得建庙纯属瞎球折腾,糟蹋钱粮;辛玉河心疼自家新盖的东屋成了鬼屋;辛玉珍拍着胸脯说这是封建迷信流毒,必须坚决抵制;常保国则梗着脖子嘴硬:老子是喝多了做噩梦!没亲眼看见鬼影子,老子就不认!
跳得最凶的就是常荣成。那天晌午,姥爷召集全村人在村口老槐树下商量建庙,常荣成叼着锃亮的铜烟袋锅子,往地上狠狠啐了口浓痰,嗓门洪亮,带着财大气粗的优越感:
建庙我看是吃饱了撑的!有那闲钱闲工夫,给老子瓦房再添两间亮堂厢房多好!再不济,买头壮实牯牛耕地,也比往那荒岭上扔钱强!
荣成,话不能这么说。姥爷耐着性子劝,老神仙显灵了,真真切切!仙家都住进玉河家东屋了!金枝的事,保国的事,桩桩件件摆在这儿……
假的!都是他娘的扯淡!常荣成粗暴地打断姥爷,把烟袋锅子在千层底布鞋上磕得火星四溅,金枝是撞了邪!保国是灌了猫尿发癔症!我就不信这个邪!什么三闺女仙家的,有种动动我常荣成试试!
他话音未落,平地陡然卷起一股妖风!那风竟是墨黑色的!裹挟着一股浓烈的焦糊恶臭,打着旋儿,像条择人而噬的毒龙,直扑常荣成家那五间气派的大瓦房!
常荣成的媳妇正在院里晒玉米,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火!着火了!当家的!咱家瓦房……瓦房顶上冒绿火了!!
人群炸了锅,呼啦啦往常荣成家跑。眼前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常家那青瓦大屋的屋脊上,正燃烧着一种极其诡异的火焰!那火苗不是红的,是渗人的青绿色!幽幽地、无声无息地从东到西一路蔓延,像一条巨大的、冰冷的毒蛇在瓦片上蜿蜒爬行!更恐怖的是,那青绿色的火苗里,清晰地浮现出无数个扭曲、痛苦、尖叫的细小身影!它们像被无形的锁链捆在火焰中焚烧,挣扎着,哀嚎着,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味!同时,瓦房所有窗户的玻璃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青灰色的、带着暗红色血渍的手印!那些手印大小不一,有的像成人,有的像孩童,指印深深陷入玻璃,仿佛有无数双手正拼命从外面往里扒!更骇人的是,一些血手印还在缓缓地、诡异地移动着,长长的、乌黑的指甲在玻璃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吱吱……声!
救火!快他娘的救火啊!常荣成眼珠子都红了,抱起院里的水桶就往房上泼!可那水刚碰到青绿色的火苗,就滋啦一声腾起大股黑烟!火苗不仅没灭,反而呼地蹿起半人多高!烧得屋脊上的木梁嘎吱作响,眼看就要断裂!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皮肉焦糊和坟土腥气的恶臭!
辛玉珍站在人群外围,还在强作镇定地大喊:
大家冷静!肯定是哪家孩子玩火不小心,火星子被风吹到房顶上了!什么神仙鬼怪,都是自己吓自己!纯粹是巧合!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声音,陡然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不是从任何人的嘴里发出,是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腐橡树叶的涩味:
常荣成,你说……没人敢动你这火,是吾点的。给你……提个醒。
常荣成如遭雷击,手里的水桶咣当掉在地上,浑身的血都凉了:仙……仙长您……您开恩……
错了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
你以为……盖了几间瓦房,就能在辛庄横着走了辛庄的地气,辛庄的灵脉,不是你一个人的!橡树里的仙家不得安宁,你……也别想安生!再敢阻挠建庙……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刀刮骨,
吾就让你这五间瓦房,连同你一家老小,统统化成飞灰!让你常荣成……永世不得超生!
仿佛为了印证这可怕的威胁,那青绿色的火苗轰地一声暴涨!蹿起一人多高!窗户玻璃上的血手印瞬间变得更多、更密!暗红的血水像小溪一样,顺着玻璃往下流淌,在雪白的墙壁上画出无数道狰狞扭曲的血痕!如同一条条择人而噬的血蛇!
我建!我同意建庙!仙长饶命!饶命啊!常荣成彻底崩溃,扑通一声双膝砸地,对着拴磨岭的方向疯狂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石板上,咚咚作响,鲜血直流!我家!我家盖房剩下的三百多块好青砖!全捐了!还有几根留着打家具的粗檩条!也拿出来!求求您!别烧了!别烧我的房子啊!
他凄厉的哭嚎声刚落,那股诡异的黑风骤然停歇!屋脊上青绿色的火焰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掐灭,迅速黯淡、消失。只留下被熏得乌黑的屋脊,和窗户玻璃上那密密麻麻、触目惊心、仿佛永远擦不掉的血手印!
常荣成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自家引以为傲、如今却一片狼藉的瓦房,欲哭无泪——这可是他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编了十年竹筐才攒下的家业啊!就这么……毁了!从此,他再也不敢提半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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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丽砸庙疯癫:神像泣血噬泥,魂爪撕脸渗黑血
常荣成这把硬骨头被生生敲碎了,反对建庙的就只剩下辛玉河、辛玉珍和常保国。辛玉珍依旧嘴硬,嘟囔着巧合,都是巧合,可他的话连狗都不听了;常保国亲眼目睹常荣成的惨状,彻底蔫了,缩着脖子当鹌鹑;辛玉河看着自家东屋门窗缝里还在丝丝缕缕往外冒的青黑色寒气,心里堵得像塞了团烂棉絮,又恨又怕,却再不敢公开唱反调——他怕自家那几间破草房,也像常荣成的瓦房一样,被那青绿色的鬼火烧成白地!
最终点燃火药桶的,是辛玉河八岁的大女儿辛慧丽。这丫头性子野,像匹没笼头的小马驹。她见父亲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又听说建庙要家里出砖出木(那得卖多少粮食啊!),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她早就盼着父亲把东屋收拾出来当厨房,这样奶奶冬天做饭就不用蹲在四面透风的院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炒好的菜端进屋就凉透了。
那天下午,趁着大人们都在地里抢收金黄的玉米棒子,村里静得瘆人。慧丽偷偷溜进柴房,扛起父亲那把沉甸甸的开荒锄头,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拴磨岭那片不祥的老庙遗址爬。那时候庙还没动工,姥爷只是带着人把遗址上的碎石烂瓦和半人高的荒草清理了一下。常保国之前用黄泥掺稻草捏的几尊神像(三仙姑、老神仙、两个童子),暂时存放在遗址旁边一个临时搭的破草棚里。泥像粗糙简陋,还没上色,灰扑扑的,但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看得人心里发毛。
慧丽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冲进摇摇欲坠的草棚,抡起锄头就朝中间那尊三仙姑泥像的肩膀狠狠砸去!
占我家房子!还要我家钱!砸了你们这些害人精!看你们还怎么作妖!看你们还怎么缠着我爹!
锄头带着风声,砰!地一声闷响!黄泥塑的肩膀应声碎裂,泥块四溅!碎裂的泥块里,赫然夹杂着几缕又长又黑、像是女人的头发!慧丽红了眼,举起锄头对准神像的脑袋就要砸第二下!锄头挥到半空,她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僵住了——
她惊恐地看见,三仙姑那两只空洞的泥塑眼眶里,竟然汩汩地流出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像温热的血!那血顺着泥塑冰冷的脸颊蜿蜒流下,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缕缕带着腥甜味的青黑色烟雾!烟雾里,无数个细小扭曲的青灰色影子,如同蛆虫般疯狂蠕动、尖啸!
啊——!血!神像流血了!
慧丽魂飞魄散,尖叫着扔掉锄头,转身没命地往外逃!刚冲出草棚门口,就觉得头皮一阵剧痛!像有无数只手死死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拽!她重心不稳,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后脑勺磕在一块尖石上,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
她惊恐地抬头,只见草棚里涌出大股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烟雾!烟雾翻滚着,凝聚成无数个模糊扭曲的人影!有的穿着破烂的军装,胸口还插着刺刀;有的裹着露出棉絮的破棉袄,瘦得像骷髅;还有几个是光着身子、皮肤青紫的婴孩模样!它们无声地嘶吼着,伸出无数只青灰色的、指甲尖长乌黑的鬼爪,爪子上滴着粘稠的黑血,像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疯狂地朝她扑来!
别抓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慧丽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地在碎石地上爬,膝盖手掌被尖锐的石子划破,鲜血淋漓。可那些烟雾凝聚的鬼影速度更快!她感觉一个冰冷刺骨、散发着浓烈腐臭的东西猛地趴在了她的背上!冰凉的、带着粘液的东西贴着她的后颈皮肤蠕动!耳边响起无数细碎、重叠、充满无尽怨毒的呓语:
砸神像……罪无可恕……拿她的魂来……赔……
一只冰冷滑腻、青灰色的鬼爪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乌黑尖锐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稚嫩的皮肉里!鲜血瞬间涌出,却在接触到指甲的刹那,诡异地变成了粘稠发亮的乌黑色!她拼命挣扎踢打,却像被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更多滴着黑血的鬼爪,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尸臭,伸向她的脸颊、她的眼睛……
日头都压到西岗子尖儿,辛玉河才拖着灌了铅的腿从玉米地里爬回来。家里灶冷锅凉,慧丽那丫头片子又不见了踪影。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想起晌午头听见拴磨岭那边传来的几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碎了。
坏了!辛玉河心窝子像被铁钳子夹住,撒丫子就往拴磨岭的老庙遗址跑。荆棘刮破了裤腿,血道子火辣辣的疼,他顾不上。
刚到那片断壁残垣,眼前的景象让他魂儿都飞了半边!昏惨惨的天光下,慧丽像条饿疯了的野狗,整个人死死趴在冰冷的黄泥地上,脸埋进土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她不是在吃,是在啃!嘴角糊满了泥浆,混着暗红的血丝往下淌。眼神空洞得吓人,直勾勾瞪着虚空,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声音又尖又飘:
神像流血了……好多人……别抓我……我的脸……我的脸啊!
辛玉河肝胆俱裂,扑上去想把闺女从泥地里抱起来。手刚碰到她冰凉的胳膊,慧丽猛地一个激灵,爆发出惊人的蛮力,狠狠把他推开!紧接着,她像被无形的线扯着,咚地一声对着面前的乱石头就磕了下去!额头撞在尖棱上,皮开肉绽,血混着泥水流下来,糊了满脸。她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拼命地磕,咚咚作响,每一下都砸在辛玉河的心尖上: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别抓我……求求你们……把我的脸还给我!还给我啊——!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辛玉河才看清——慧丽那张原本清秀的小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痕!像被无数看不见的爪子狠狠挠过!血痕深处,嵌着肮脏的黄泥,正丝丝缕缕地往外渗着一种发乌发黑的血!那模样,活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我的闺女啊!辛玉河嗓子眼堵得发腥,抱起这轻飘飘又死沉死沉的身体,疯了似的往村里跑。半道上撞见我姥爷,他语无伦次,浑身哆嗦着把事情颠三倒四一说。姥爷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唰地白了,烟袋锅子都掉在了地上:快!快去八亩坪!请石先生!快去!
5
石判无救:仙缠附骨,唯庙可栖
石先生赶到辛玉河家那土坯房时,天已擦黑。屋里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慧丽不再啃泥,却开始用指甲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脸!嗤啦——嗤啦——指甲刮过皮肉的声音听得人牙酸,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别吃我!别吃我!滚开!滚开啊!
石先生瘦得像根竹竿,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他没立刻看慧丽,先围着屋子转了一圈,鼻翼翕动,像是在嗅什么。然后,他拎着盏小风灯,一个人悄没声息地往拴磨岭去了,身影很快被浓墨般的夜色吞没。
约莫半个时辰,他才回来,风灯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径直走到还在抓挠嘶嚎的慧丽身边,隔着一臂的距离,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了她半晌,又绕着走了三圈。最后,他停在辛玉河面前,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又低又哑,像从地缝里挤出来:
砸了神像,惹了祸了……是守庙的‘老仙家’缠上她了。这些‘东西’,最是护着神像金身……如今附在她身上,吸她的精气,磨她的魂儿……好不了了。
辛玉河扑通一声瘫跪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石先生!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俺闺女!俺就这一个闺女啊!您老有法子!一定有法子!
石先生眼皮耷拉着,看着地上那摊被慧丽抓下来的、混着黑血的泥,叹了口气,那气叹得又轻又长,带着一股子坟头上的阴冷:
救不了。这是她自己招的孽债,仙家不饶……除非,在拴磨岭原址,把庙重新立起来,让那些没了窝的仙家有个归处……否则,她会一直这样,疯着,耗着,直到……被吸成一具空壳子。仙不离体,永无宁日。
空壳子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辛玉河浑身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只剩下粗重的、濒死般的喘息。
6
玉河遭胁:夺女索子,绝户之咒
慧丽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像块千斤巨石,彻底砸碎了村里最后几个不信邪的脊梁骨。辛玉珍,这个以前把封建迷信挂嘴边的高中生,看着慧丽指甲缝里抠出来的血肉和泥,脸白得像纸,再不敢吱声。常保国,那个手巧的木匠,主动站了出来,声音都在打颤:我……我来塑新神像!用上好的黄泥,掺糯米浆,再加朱砂……保准……保准结实!
可就在姥爷紧锣密鼓要组织人手建庙的当口,辛玉河家又出事了!他媳妇怀了快十个月的龙凤胎,折腾了一天一夜,终于生了下来。大的丫头刚落地,小猫似的哭了两声,小脸就憋得青紫,没等接生婆拍完屁股,身子就凉了。辛玉河抱着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那声音清冷冷的,不高,却异常清晰,不是从他媳妇的哭嚎里传来,也不是屋里任何人的嘴发出的。它就那么凭空出现,飘在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里,钻进他耳朵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辛玉河,你女儿,是吾抱走的。去庙里侍奉众仙家,是她的福分。
辛玉河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扫视着昏暗的土屋——除了瘫在炕上哭嚎的媳妇和手忙脚乱的接生婆,空无一人!但那声音,还在继续,贴着他的颅骨往里钻:
你以为,仙家屈尊住你那破东屋,是白住的你先前反对建庙,还敢举锄头想砸仙家的金身……这笔账,得算在你女儿身上。
辛玉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牙齿咯咯作响,想吼,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那声音顿了一下,更冷了,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你若是再敢对建庙之事有半句微词,再敢对仙家有半分不敬……你那刚得的儿子,吾也一并抱走——你这辈子,前头生了俩丫头,眼巴巴盼来个带把儿的,要是也没了……呵呵……
一声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呵呵,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辛玉河的神经。
你家,可就真绝户了。辛家的香火,就断在你手里。你掂量掂量,是老老实实建庙,还是……让你儿子,也跟你那丫头一样
绝户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辛玉河最深的恐惧上!他这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绝后的屈辱、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儿子的狂喜、此刻抱着死婴的绝望……所有情绪轰然炸开!他像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整个人僵成了泥塑木雕,只有眼珠子在绝望地颤动。
不!不反对了!俺再也不反对了!辛玉河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又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不要命地往冰冷坚硬的泥地上撞,咚咚咚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血很快糊满了他的额角:
仙长开恩!仙长开恩啊!俺家东屋,仙家想住多久住多久!拴磨岭建庙,砖瓦木料,俺家全包了!俺……俺还让慧丽去庙里当牛做马伺候仙家!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给俺辛家……留条根吧!给俺留个后啊——!
那冰冷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仿佛从未出现过。炕上,他儿子微弱的哭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辛玉河瘫在血水和泥污里,像条离了水的鱼,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从那天起,拴磨岭建庙的工地上,辛玉河成了最疯魔的那一个。天不亮就上岭,手上磨得血肉模糊也不停,搬石头扛木头比谁都狠——他怕,怕自己慢了一刻,那索命的低语,就会再次响起。
7
阴砖鬼瓦:群力筑庙,仙影憧憧
姥爷眼见再无人敢有异议,立刻号令全村,动土建庙!规矩立下了:辛庄拢共四十六口人,老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出一块砖、一根檩条!娃娃太小大人代出!穷得揭不开锅砸了家里的腌菜坛子,厚陶片也算砖!常荣成捐了家里仅剩的三百多块青砖,连预备盖新瓦房的几根好木梁也咬牙扛了出来;常保国憋着一股劲儿重塑神像,黄泥拌着粘稠的糯米浆,狠狠掺进辟邪的朱砂,神像的眼睛特意用了两颗乌沉沉的黑琉璃珠子,点上猩红的漆,烛光一照,活像真能看透人心!三仙姑手里那个玉如意,是他找了块硬石头,不吃不喝雕了三天三夜。
辛庄那时还没通电,入夜后只有煤油灯豆大的一点光。姥爷把青壮劳力都赶上拴磨岭白天抢工,留下几个胆大的老汉守夜——名义上是怕谁毛手毛脚碰倒了新砌的墙,实则……是怕撞见那些夜里来帮忙的东西。
我妈那时正好回娘家,也出了一块家里垫桌角的旧砖。她后来跟我讲,那些日子,每天跟着村里人深一脚浅一脚爬那陡峭的拴磨岭,递砖递瓦,手心磨得都是血泡,疼得钻心也不敢吭一声。慧丽那张嵌着泥血的脸和辛玉河疯魔的样子,就在眼前晃悠。谁都怕,下一个被缠上的,就是自己。
怪事,就没断过。
头天傍晚收工,墙明明垒得齐整。第二天天蒙蒙亮,守夜的老汉就发现,墙头凭空多出几块青砖!那砖颜色暗沉沉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最瘆人的是,砖面上沾着几道模糊不清的黑灰色印子,弯弯曲曲,像……像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指印!常保国蹲在那儿和泥塑像,总觉得身边有人。刚想着要稻草填芯,一捆稻草就恰巧滚到脚边;正愁黄泥不够润,手边就多了一小滩湿泥。可猛一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山风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腐烂橡子发出的甜腻腥气。夜里守工地的人更是毛骨悚然,草棚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没停过,像有无数的锤子凿子在同时干活,还能隐约看见草棚深处,几缕青灰色的影子,飘飘忽忽,在里面无声地穿梭、忙碌……煤油灯的火苗,被那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绿幽幽的。
庙,就在这活人拼命、鬼影幢幢中,硬生生立了起来。腊月初八,三间青砖黑瓦的庙堂终于落成。檐下挂了块新刨的木匾,拴磨岭庙四个刷了金漆的大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庄严。庙门漆成了刺目的猩红,像凝固的血。两边门框上,贴着石先生亲手写的黄符纸,墨迹淋漓,如同鬼画符:保辛庄平安,护众生安宁——八个字,像八道枷锁。
开庙那天,场面大得邪乎。姥爷让人买了成捆成捆的香烛,浓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邻村的戏班子被请来,咿咿呀呀在庙前空地上唱了七天大戏,那调子凄凄切切,听得人心里发毛。常保山更是下了血本,雇人把常金枝用一顶扎眼的大红花轿,一路吹吹打打抬到了庙门口!还请来了稀罕物——放映队,连放三天电影。辛庄人这辈子头一回见这西洋景,大人小孩挤得庙前空地水泄不通,连光秃秃的老树杈上都爬满了半大孩子,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不知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8
金枝传法:面人引魂,香灰做药
庙成之后,常金枝身上的仙气仿佛一下子落定了。她不再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王母三闺女,也不再隔三差五死过去吓人。她变得异常活泛,一天到晚就泡在庙里,成了庙里理所当然的主事人。她教人上香,声音又脆又亮,在空荡的庙堂里带着奇异的回响:
香要上三炷!左手持香,右手点火!火头旺着呢,不能用嘴吹,那是大不敬!得让它自个儿慢慢灭!她眼神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先拜三仙姑,再拜老神仙,最后拜咱们拴磨岭的众位仙家!心要诚!肚子里不能存半句瞎话!祭品嘛,果子点心都行,千万别沾荤腥!咱这庙里‘客人’多,有吃长斋的,犯了忌讳,惹恼了谁……可没好果子吃!
邻村有个嫁过来几年肚子没动静的媳妇,愁眉苦脸地来求。金枝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说:回去,用发面捏两个小面人儿,一男一女。拿红、黄、蓝三样颜色,细细地给它们画上眉眼,穿上衣裳。弄好了,恭恭敬敬放贡台上,磕头,心里默念你的愿。完事儿了,面人儿就留在庙里,让‘仙家’替你看着。那媳妇半信半疑照做了。说来也怪,刚过仨月,她真怀上了!喜得她专程跑来还愿,给金枝扯了块厚实的粗布,又给庙里添了两大捆香烛。这事一传开,金枝的名头也响了。
连辛玉珍这个曾经的唯物小将,也成了庙里的常客。他有回高烧不退,吃了赤脚医生给的药片,屁用没有,烧得直说胡话。最后没法子,他娘偷偷去求金枝。金枝从香炉里撮了一小撮还带着余温的香灰,用黄纸包了递给他娘,淡淡地说:拿回去,用无根水(雨水)化开,让他喝下去。这是‘客人’赏的药,喝了就好。辛玉珍烧得迷迷糊糊,被他娘硬灌了小半碗混着香灰的浑水。第二天一早,烧竟真退了!打那以后,辛玉珍逢年过节必来上香,比谁都虔诚,还总撺掇姥爷张罗着给庙里修修补补。
9
魂归守庙:香灰冢冢,灯影故人
拴磨岭庙的香火一旺起来,辛庄竟真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平了戾气。南岗那片乱葬岗子,再也没听说谁撞上鬼打墙滚下山崖;深更半夜,也听不到那渗人的女人哭声了;坟包里的手,更是再没伸出来过。村里人都说,是庙里的仙家们显了灵,镇住了乱葬岗积年的煞气,给辛庄罩上了护身符。
辛玉河家的东屋,也彻底清净了。再也看不到那丝诡异的青黑色烟雾,灶台上积年的黑灰也消失无踪。他把东屋拾掇出来做了厨房,老娘终于不用在寒冬腊月的院子里受冻做饭了。只是慧丽……她依旧浑浑噩噩,每日里像个游魂,唯一认得的道儿就是通往拴磨岭庙。进了庙,就噗通跪倒在冰冷的神像前,咚咚地磕头,额头上那块疤永远结不了痂,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我错了……我错了……金枝有时会默默递给她一碗清水,陪她在阴冷的角落里坐一会儿,声音低得像叹息:心诚了……时候到了……‘仙家’总会原谅的……
然而,牵头的姥爷,身体却像被建庙那阵子透支尽了。几十年生产队长的操劳,加上拴磨岭上下的奔波,积下了一身的病。刚过五十岁那个酷热的夏天,他突然开始咳血,鲜红的血沫子喷在土炕上,触目惊心。没熬几天,人就去了。那年我才九岁,跟着小姨一路哭着跑回辛庄,只来得及看见姥爷最后那口薄皮棺材被抬出家门。他的坟,就立在祖坟最东头,紧挨着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橡树。山风吹过,橡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在呜咽,又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
我蹲在姥爷坟前,把粗糙的黄纸一张张丢进火里。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一阵邪风猛地从老橡树那边卷过来,把那些灰黑色的纸灰呼地聚拢,在地上飞快地旋成了一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分明,印在潮湿的泥地上,边缘还微微冒着青烟。姥姥在旁边看着,枯槁的手抹着眼泪,对着那手印哭道:他大哥啊……你放心走吧……辛庄……太平了……庙也好好的……‘仙家’们都住得安稳生,安稳生啊……
后来,我因读书,工作离开了家乡,很久都没回去。前几年,姥姥颤巍巍地给我打电话,说辛庄的人,大多搬去了镇上,只剩下几户实在走不动的老骨头,守着空了大半的村子。拴磨岭的庙,还在那儿。
常金枝嫁到了刘扒村,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香头,整天神神叨叨帮人看香、治病、平事儿,不过她隔三差五还会回拴磨岭,给庙里添些香烛,教剩下的老人那些祭祀的老规矩。辛庄在九十年代末终于通了电,可姥姥在电话里固执地说:我还是爱点那煤油灯……亮堂,暖乎……灯影一晃一晃的……有时候啊,还能瞅见点‘东西’的影子在墙上走呢……
姥姥还说,每年清明,她去给姥爷烧纸,总要拐到拴磨岭庙里看看。庙里的香灰,积了得有半尺厚!灰堆里,总能看到好些个褪了色的彩色小面人,那是求子的人留下的念想。风,从洞开的庙门灌进去,卷起细细的香灰,带着一股陈年的、深入骨髓的香火气和……泥土的腥味。那风掠过耳畔,姥姥说,就像仙家们……还有姥爷……在跟她打招呼。
我想,姥爷大概也成了拴磨岭庙里的一位仙家了。和他的老伙计们一起,守着这片他操劳了一辈子、也最终以奇异方式庇护了一辈子的土地。而辛庄的人,无论走多远,总会记得那个叫大哥的生产队长,记得他咬着牙在恐惧中牵头建起的庙,记得他只想让大伙儿好好过日子的心愿,更记得1986年那个冬天,老橡树上栖着的魂、庙里昼夜不熄的灯,还有拴磨岭下那一片被安抚了的乱葬岗。
那灯,是辛庄的魂。
那庙,是辛庄再也拔不掉的根。
深扎在黄土里,也深扎在每一个经历过那年的辛庄人——午夜梦回时,冰凉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