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夜,私塾先生的儿子在书房离奇失踪,墙上只留暗红指印指向无名祠堂。
新县令发现祠堂地窖锁着刻满状字的官袍骸骨,村民却集体沉默。
鬼节子时,我被迫踏入祠堂,百年前的钦差冤魂在血雾中显形:
他们每年用活人血浇灌石碑…你救的孩子,就是下一个祭品。
老乞丐突然自焚,火光中浮现碑文真容——那竟是用我祖父名字写的阴状。
清明时节的阴川里,永远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的死寂里。天像是漏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没完没了,将青石板路敲打得一片幽暗,两侧低矮的房舍门窗紧闭,仿佛怕透了这无孔不入的水汽和寒意。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江边特有的水腥、陈年木头的朽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陈旧铁锈气息,丝丝缕缕,顽固地钻进人的鼻腔,沉甸甸压在胸口。
这铁锈味,此刻就浓得化不开,死死堵在新任县令陈砚清的喉咙里。
他半蹲在私塾先生周秀才家那间窄小得可怜的书房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摇曳,将一道拖拽状的暗红色痕迹映照得格外刺目——从那张小小的、空无一人的书桌脚边开始,一路蜿蜒向上,最终消失在墙壁高处,留下一个模糊、扭曲、带着某种绝望攀爬意味的指印。
那印子暗红近黑,边缘凝固,散发着浓重的腥锈味,绝非新鲜血液。周秀才瘫坐在墙角,脸白得如同刷过一层石灰,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早已失了魂。他唯一的儿子周小宝,昨夜还在灯下温书,今晨便如人间蒸发,只留下这触目惊心的指印,像一只来自幽冥的鬼爪,狠狠攥住了活人的心脏。
陈砚清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极其谨慎地悬停在离那指印一寸的地方。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空气渗入骨髓。他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没有真正触碰。他收回手,凑到鼻端,那股混合着铁锈与某种陈腐水腥的怪味更浓了,令人作呕。
大人,一直沉默跟在陈砚清身后的老捕头赵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这印子…方向,直指着江边。
无需他点明,陈砚清的目光早已穿透狭小的窗棂,越过湿淋淋的屋脊,投向村西那片被无边雨幕和浓重雾气笼罩的所在——那座废弃已久、连名字都湮没在岁月尘埃里的无名祠堂。它像一头蛰伏在江畔的黑色巨兽,沉默地蹲踞在雨雾深处,轮廓模糊不清,只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阴森轮廓。
无名祠堂…陈砚清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干涩。这名字本身就像一道咒语,让在场的几个村民身体明显一僵,眼神瞬间飘忽躲闪起来,仿佛那祠堂是连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陈砚清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脸上那如出一辙的惊惶与闪躲,最后落在那个倚着门框、仿佛随时会融进门外雨幕里的佝偻身影上。那是村里有名的哑巴,一个靠卖些粗糙符纸糊口的老乞丐,人都叫他哑叔。他穿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破袄,头发花白纠结,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此刻却微微抬起了眼皮,枯枝般的手指,正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指向西边祠堂的方向。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陈砚清的心猛地一沉。祠堂,又是祠堂。这弥漫全村、深入骨髓的恐惧,源头似乎都指向那一片不祥之地。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敲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陈砚清和赵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向村西。越靠近江边,那股子水腥味混合着铁锈的怪味就越发浓重,湿冷刺骨的风从祠堂方向卷来,带着呜咽般的哨音,钻进衣领,激起一层层寒栗。
无名祠堂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断壁残垣在雨雾中沉默,黑黢黢的飞檐如同折断的兽角刺向灰暗的天空。瓦片残破不堪,雨水顺着豁口流下,形成一道道污浊的水帘。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人,您看那儿!赵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祠堂大门一侧的墙角。
陈砚清循声望去。只见靠近祠堂地基的泥地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小小脚印!那形状、那大小,分明属于一个孩童,浅浅地陷在泥水里,方向正对着祠堂紧闭的、布满虫蛀孔洞的破败大门。
周小宝!
陈砚清几步抢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小小的足印在泥泞中只显露了短短几步,便诡异地消失了,仿佛那孩子走到这里,凭空被什么攫走了一般。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祠堂周围。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钻入耳中——
嗤…嗤…嗤啦…
像是尖锐的指甲,或者某种更坚硬的东西,正在用力地、缓慢地刮擦着祠堂屋顶的瓦片!声音时断时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有东西正拖着沉重的躯体在屋顶上爬行。
陈砚清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祠堂那黑沉沉的屋顶。雨水模糊了视线,瓦片在雨雾中一片朦胧,除了流淌的雨水,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刮擦声,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就在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时近时远。
大人…这…赵魁的声音有些发紧,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听到了。陈砚清的声音异常冷静,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凝重。他站起身,不再犹豫,大步走向祠堂那扇腐朽不堪的大门。门并未从外面锁死,只是虚掩着,门轴发出一声漫长而凄厉的呻吟,在寂静的雨幕中格外刺耳。
一股陈腐冰冷、混杂着浓烈朽木味和某种类似腐坏檀香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祠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阴森。高高的、布满蛛网的房梁隐没在黑暗中,几缕微弱的光线从屋顶的破洞艰难地透进来,照亮飞舞的尘埃。正中的神龛早已空空如也,供桌倾颓,布满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的秽迹。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污水。
陈砚清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神龛后方地面。那里,几块原本铺设的石板明显被挪动过,边缘残留着新鲜的泥痕。他示意赵魁上前。两人合力,伴随着石板摩擦地面的沉重闷响,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的黑黢黢洞口露了出来。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息猛地从洞口冲出!那味道极其复杂——浓得呛人的陈腐檀香,如同在密闭箱中沤烂了百年;刺鼻的铁锈腥气,粘稠得仿佛能凝结成块;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像是某种生命在绝望中彻底溃烂后残留的余烬。这混合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髓,赵魁猝不及防,猛地干呕起来。
洞口下方,一道陡峭狭窄的石阶隐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寒气如同实质般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
陈砚清从赵魁手中接过一支火折子,用力晃亮。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勉强撕开洞口下方的一小片黑暗,映亮了湿滑长满青苔的石阶。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赵魁强忍着不适,紧随其后。
石阶盘旋向下,寒气越来越重,火折子的光芒在浓重的黑暗中显得微弱而飘摇,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范围。空气粘稠滞涩,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仿佛浸透了油脂的积尘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那股混合的怪味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人的神经。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地势终于平缓。火光照亮了一个不大的地下空间——地窖。
窖顶低矮,压抑得令人窒息。正中央,一副灰白的骸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被束缚着!几条粗大、锈迹斑斑的铁链,如同巨蟒般死死缠绕在骸骨的头颈、胸肋和四肢关节处,另一端深深钉入冰冷潮湿的墙壁。骸骨身上,竟还套着一件早已腐朽破烂、勉强能辨认出形制的官袍!那袍子曾经或许鲜亮,如今只剩下褴褛的布片和黯淡的丝缕,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紧紧贴附在嶙峋的骨架上。
最让陈砚清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在那裸露的、灰白的骸骨关节处——手肘、膝盖、指骨、甚至颈椎的骨节上——竟都被人用利器深深镌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字!
状!
那刻痕深可见骨,边缘粗糙扭曲,带着一种疯狂的恨意和残忍的禁锢意味。每一个状字都像一只怨毒的眼睛,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仿佛这骸骨的主人,连死亡都无法解脱,其骨骼本身,就是一份被永远锁住的、向天地申告的状纸!
寒意,比地窖本身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砚清的心脏。他举着火折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大…大人…赵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惨白如纸,这…这官袍…像是…像是前朝的…
陈砚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骸骨那空洞的眼窝,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预感攫住了他。这被铁链锁住、刻满状字的官袍骸骨,这弥漫不散的怨戾之气,与村中讳莫如深的恐惧、与周小宝的离奇失踪、与墙上那诡异的指印…一切线索都疯狂地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就在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瞬间,地窖入口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极其沉闷、仿佛用钝器重击朽木的巨响!
轰!
紧接着,是石板沉重摩擦的刺耳声!
不好!赵魁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陈砚清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向石阶入口。然而已经迟了!头顶那唯一的光源入口,已被一块沉重的石板死死封住!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断绝,地窖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他手中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骤然降临的漆黑中疯狂跳动,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
绝对的黑暗和死寂瞬间吞噬了一切。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陈砚清和赵魁惨白的脸,以及他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被锁住的骸骨在摇曳的光影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那空洞的眼窝仿佛正穿透黑暗,死死盯着他们。刻在骨节上的状字,在火光下忽明忽暗,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气。
谁!谁在外面!赵魁嘶声力竭地对着头顶的石板大吼,声音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带着绝望的颤抖。他抽出腰刀,刀锋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寒芒,徒劳地指向黑暗的虚空。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不,并非绝对的死寂。在那令人窒息的安静里,一丝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钻入两人的耳膜。
嗤…嗤…嗤啦…
声音的来源,就在他们头顶!就在那刚刚被封闭的石板之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拖着沉重的躯体,在祠堂的地面上缓缓爬行,尖锐的爪或鳞片刮擦着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声音时断时续,时近时远,绕着被封死的入口盘旋,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恶意戏弄。
陈砚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举起火折子,火光勉强照亮头顶那块严丝合缝的石板。石板边缘粗糙,显然是被外力强行推回原位堵死的。他伸出手指,沿着石板与窖壁的缝隙快速摸索,触手冰凉湿滑,缝隙间塞满了陈年的泥垢和腐朽的苔藓,根本无从着力。
大人!怎么办!赵魁的声音带着哭腔,握刀的手抖得厉害,恐惧几乎击垮了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捕头。
陈砚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地窖内快速逡巡。火光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四周的墙壁潮湿冰冷,爬满滑腻的苔藓。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那里似乎堆放着一些杂物,在火光边缘若隐若现。
他几步走过去,用脚尖小心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厚厚浮尘和几块朽烂的木板。下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的心猛地一沉——几件早已朽烂不堪、沾满污垢的孩童衣物!小小的布片,稚嫩的样式,在潮湿的地窖里不知埋藏了多久,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衣物旁边,散落着几根细小的、已经呈现灰白色的骨头碎片。其中一根,隐约能看出是半截指骨。
赵魁也看到了,他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别过头去干呕起来。这景象印证了最恐怖的猜测。
不止一个…陈砚清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蹲下身,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刺骨的寒意,仔细审视那些碎片和衣物。在腐朽的布片边缘,他赫然发现了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与周秀才家书房墙上那诡异的指印,颜色质地如出一辙!
血祭…一个冰冷彻骨的词语从他齿缝间挤出。这被锁住的骸骨,这刻满状字的骨骼,这深埋地下的恐怖祭坛…村中代代相传、用活人血镇压冤魂的禁忌,并非空穴来风!那些失踪的孩子…周小宝…他们都被当成了维持这邪恶平衡的祭品!
头顶的刮擦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被血祭二字刺激,那石板外的存在骤然变得焦躁狂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赵魁彻底崩溃了,他抡起腰刀,疯了一般狠狠劈砍在头顶封死的石板上。铛!铛!铛!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地窖里疯狂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火星四溅。然而那厚重的石板纹丝不动,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两人。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稀薄,火折子的光芒也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悉索声,如同救命稻草般从地窖入口石板的一侧缝隙中传来!那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陈砚清猛地抬头,屏住呼吸,示意狂乱劈砍的赵魁停下。他迅速靠近被封死的入口边缘,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
大人…陈大人…一个女子压得极低、带着颤抖的呼唤声,如同蚊蚋般从石板缝隙间挤了进来!是村长家的女儿,小桃!
小桃姑娘陈砚清立刻回应,声音压得极低。
大人…别出声…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有人…在上面…看着…你们别动…我…我试试…
接着,外面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用什么东西撬动石板边缘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艰难。
时间在死寂和那头顶盘旋的诡异刮擦声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火折子的光芒已经微弱得只剩豆大一点,地窖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步步紧逼。
终于,在陈砚清感觉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时,头顶那块沉重的石板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一道微弱的天光,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从石板边缘艰难地透射进来!
快!小桃在外面用尽全力,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喘息。
陈砚清和赵魁如同濒死的鱼重获水源,爆发出求生的力量,手脚并用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奋力向外挤。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清醒。祠堂内部依旧昏暗破败,小桃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雨水和冷汗湿透,旁边丢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手臂粗的断木杠子,显然是她用来撬动石板的工具。她惊恐万状的目光死死盯着祠堂大门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陈砚清刚一站稳,目光锐利地扫向大门。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飞快地消失在门外滂沱的雨幕中,只留下一瞥模糊的破旧袄角——是那个哑叔!
是他…陈砚清心头疑云翻滚。这哑巴乞丐,先是无声地指向祠堂,如今又出现在此地封堵地窖入口…他到底是谁是帮凶,还是…另有所图
大人…快走…小桃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虚弱,村里…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他们要…
她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祠堂外,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抑的、充满敌意的低语,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祠堂包围。雨声和脚步声交织,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走!陈砚清当机立断,一把拉起虚脱的小桃,和惊魂未定的赵魁一起,迅速闪身躲进祠堂深处一堆倾颓的杂物和巨大的廊柱阴影之后。几乎就在他们藏好的同时,祠堂破败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群村民手持棍棒、锄头、甚至猎叉,在村长周有福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雨水顺着他们蓑衣的边缘不断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搜!仔细搜!肯定还在里面!周有福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不能让他们惊扰了‘那位’!否则全村都得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祠堂里疯狂扫视,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村民们如同惊弓之鸟,却又在村长的煽动下爆发出可怕的戾气,开始用手中的农具疯狂地戳刺、敲打那些可能藏人的角落。腐朽的木料被砸得碎屑纷飞,尘土弥漫。
陈砚清三人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的柱子和杂物后面,心脏狂跳。赵魁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小桃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爹…爹…混乱中,一个稚嫩而惊恐的哭喊声忽然从祠堂外传来,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入祠堂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是周小宝的声音!
祠堂内疯狂的搜索瞬间停滞。所有村民的动作都僵住了,脸上的凶狠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恐惧所取代。周有福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和疯狂覆盖。
小宝…周秀才失魂落魄的喃喃声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此刻听到儿子的声音,如同被雷击中,踉跄着就要往外冲。
拦住他!周有福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立刻有两个壮实的村民死死架住了状若疯癫的周秀才。
爹…救我…爹…祠堂…好黑…有链子…周小宝带着哭腔的呼喊断断续续,仿佛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声音渐渐远离,最终消失在祠堂后方的江畔方向。
祠堂内一片死寂。村民们脸上的恐惧浓得几乎要滴下来,握着武器的手在剧烈颤抖。周秀才瘫软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时辰…时辰快到了…一个村民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句子。
中元…子时…另一个村民面无人色地接口。
是‘那位’…是‘那位’要收祭品了…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村民们看向周有福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无声的质问。
周有福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拐杖,指向祠堂深处那被重新掩盖的地窖入口,声音嘶哑而疯狂:闭嘴!都是他们!是这些外来的官差惊扰了‘那位’的清净!才让‘那位’提前发怒!必须…必须把他们找出来!用他们的血…平息‘那位’的怒火!否则…否则下一个被拖走的,就是你们的崽子!
这番恶毒的煽动瞬间点燃了村民心中最后的疯狂。恐惧彻底转化成了暴戾,他们赤红着眼睛,再次举起武器,如同被驱赶的兽群,更加疯狂地扑向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大人…怎么办…赵魁的声音带着绝望,汗水混着雨水从他额角淌下。
陈砚清的目光在祠堂内快速扫视。正门已被堵死,后门方向隐隐传来周小宝的哭声和更多村民的呼喝声。他猛地瞥见侧面靠近江岸的墙壁上,有一个被木板钉死、但早已腐朽破败的窗户。
那边!陈砚清低喝一声,猛地从藏身处冲出,同时狠狠一脚踹向那扇破窗!早已不堪重负的木板应声碎裂,露出一个可容人钻出的破洞!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浓重的雨腥味瞬间灌入。
走!他一把将小桃推出窗外,赵魁紧随其后。当陈砚清最后一个钻出时,身后已传来村民愤怒的吼叫和纷乱的脚步声。他毫不迟疑,拉着踉跄的小桃和赵魁,一头扎进祠堂外浓得化不开的雨雾和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祠堂很快被甩在身后,但周小宝那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哭喊声,却如同跗骨之蛆,在风雨中时隐时现,始终萦绕在耳边,指引着方向,也预示着那无可逃避的恐怖终点。
雨,似乎小了些,但雾气却更加浓重粘稠,如同湿冷的裹尸布,死死缠住整个阴川里。三人沿着江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脚下是滑腻的青苔和湿软的泥地。周小宝那微弱、断续的哭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在浓雾中时断时续地牵引着他们,每一次响起,都让人的心揪紧一分。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座低矮破败的土地庙轮廓。庙墙倾颓,瓦片零落,早已断了香火,只剩荒凉。
大人…歇…歇口气…赵魁扶着膝盖,大口喘息,脸色青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小桃更是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陈砚清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雾气浓得伸手勉强可见五指,除了雨声和江水沉闷的呜咽,四周一片死寂。小宝的哭声也暂时消失了。他示意两人进入土地庙暂避。庙内空间狭小,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胎,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
小桃姑娘,陈砚清的声音在寂静的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探询,你为何要救我们又为何…会知道那地窖入口的位置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女。
小桃的身体猛地一颤,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她紧紧抱着湿透的双臂,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还有那哑叔,陈砚清步步紧逼,他先是引我去祠堂,后又封堵地窖…你可知他究竟是谁他与这祠堂的骸骨,与村中的禁忌,有何关联
小桃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恐惧、挣扎和一种深沉的痛苦在她脸上交织。她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
呼!
一阵极其猛烈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破败的庙门灌入!风声凄厉,如同万千怨魂齐声哭嚎!风中裹挟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坏檀香与血腥混合的怪味!庙内残存的几根朽木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尘土簌簌落下。
三人同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直抵骨髓!
来了…小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青面判’…它来了…它…它一直跟着我们…
陈砚清和赵魁猛地拔刀出鞘,背靠着背,警惕地望向庙门之外。浓雾翻滚,如同沸腾的墨汁,在那翻滚的雾气深处,一个极其高大、模糊的身影轮廓缓缓显现!
那身影非人非兽,异常高大,周身笼罩在一种粘稠如墨的阴影之中,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辨别出它似乎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样式古老怪异的袍服。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在它头部的位置,本该是面孔的地方,竟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一个通往幽冥的虚无孔洞!
它手中,握着一支巨大的、闪烁着暗沉血光的笔!那笔尖仿佛由凝固的血液构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怨毒气息!
青面判…赵魁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呻吟,握刀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
那无面的高大身影,缓缓抬起了它那只握着血笔的、同样笼罩在浓重阴影中的手臂。它没有靠近,只是朝着三人藏身的土地庙方向,凌空虚划!
随着它那缓慢而诡异的动作,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在它面前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之中,竟凭空凝现出一个个暗红色的、由粘稠血雾组成的文字!那文字扭曲、狰狞,带着强烈的诅咒意味,如同从地狱深处直接拓印而来!
血红的字迹在雾气中悬浮、流淌、组合:
擅闯禁地,惊扰幽魂,罪无可赦!
每一个字都像用活人的鲜血和怨念书写,散发着刺骨的恶意。那赦字最后一笔落下,整个血字组成的判词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如同活物般朝着小小的土地庙猛扑过来!
闪开!陈砚清厉喝一声,猛地将身边的小桃和赵魁推开!
轰!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怨念和冰寒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三人刚才站立的位置!腐朽的庙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大片的土坯和朽木如同被巨锤砸中般轰然坍塌!烟尘弥漫!
陈砚清被那冲击的余波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他猛地抬头,只见那无面的青面判依旧矗立在翻滚的浓雾中,手中的血笔再次缓缓抬起,显然要书写下一道更为恶毒的判词!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逼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突然从土地庙侧后方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中猛地窜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径直扑向那浓雾中巨大的青面判虚影!
是哑叔!
他破旧的袄子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花白的头发凌乱飞舞。他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他口中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干瘦的双手却异常稳定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把皱巴巴、画满扭曲朱砂符文的黄纸符箓!
那青面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扰,血笔书写的动作微微一滞。
哑叔没有丝毫犹豫,在扑近那巨大阴影的瞬间,他猛地将手中那一大把符纸狠狠拍向自己枯瘦的胸膛!同时,他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个小小的火折子,用力一晃!
噗!
一点幽蓝色的火星骤然亮起,瞬间点燃了他胸前的符纸!
轰!
那符纸遇火即燃,却爆发出一种绝非寻常火焰的、极其明亮刺目的幽蓝色光芒!这光芒带着一种神圣却又无比暴烈的气息,瞬间将哑叔整个人吞噬!他变成了一团在风雨和浓雾中疯狂燃烧的幽蓝火球!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幽蓝火焰中爆发出来!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蕴含着无尽悲愤、仿佛要撕裂这沉沉天幕的呐喊!
这幽蓝的火光,似乎对那浓雾中的青面判有着巨大的克制!那高大的阴影发出一声沉闷而愤怒的咆哮,周身的黑雾剧烈翻滚,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竟不由自主地向后急退!它手中那支血笔的光芒也瞬间黯淡下去,悬浮在空中的血字判词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嗤嗤作响,迅速扭曲、溃散!
哑叔化身的幽蓝火球,带着那声撼动灵魂的尖啸,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后退的青面判残影,义无反顾地撞了过去!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幽蓝的火光与翻滚的黑雾猛烈碰撞,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光芒!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向四周扩散!土地庙残存的墙壁如同纸糊般彻底坍塌!陈砚清、小桃和赵魁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倒在泥泞湿冷的江滩上!
强光过后,浓雾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幽蓝的火焰和青面判的阴影同时消失无踪。只有空气中残留着浓烈的焦糊味、硫磺气息和那股驱之不散的腐坏檀香,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以生命为代价的搏杀。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脸上。陈砚清挣扎着从泥水中撑起身体,剧烈的咳嗽着,胸腹间气血翻腾。他抬眼望向刚才爆炸的中心点——那里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痕迹,以及散落在地、还在微微冒着青烟的、未燃尽的符纸碎片。哑叔,连同他那把骨血,已然灰飞烟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就在那片焦黑的地面上,在几片烧焦的符纸残骸之下,陈砚清的目光骤然凝固——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焦黑的残破石板!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细如蚊蚋、却清晰可辨的阴刻文字!那文字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不甘,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浸透了血泪!
陈砚清的心跳几乎停止!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不顾滚烫的余烬,一把抓起那块残破的石板!雨水冲刷着石板表面的焦痕,露出下面深深刻入石质的字迹。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石板残片最上方一行稍大的文字。当看清那行字的内容时,一股比这江畔寒风冷雨更加刺骨、更加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拖入了无底的冰窟!
那行字,赫然是:
具状人:陈公讳云山,叩告冥府,状告阴川里周氏宗族,戕害钦差,血祭生魂,罪大恶极…
陈云山!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炸雷,在陈砚清的脑海中轰然爆响!那是他早已故去多年的祖父!那个在他幼时记忆中模糊不清、据说曾在外为官、最终却郁郁而终的老人!他…他怎么会是这阴状碑的具状人这向冥府状告阴川里罪孽的血书…这浸透了百年怨毒的诅咒…竟始于自己的祖父!
爷爷…陈砚清失魂落魄地喃喃出声,握着那滚烫石板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颠倒倾覆。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泥泞中瑟瑟发抖、仿佛被吓傻的小桃,缓缓地抬起了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惊惶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带着无尽悲哀的平静。
她的目光越过泥泞和雨幕,落在陈砚清手中那块刻着他祖父名字的阴状碑残片上,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陈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雨,带着一种尘封百年的疲惫与彻骨寒意,那地窖里…被锁着刻‘状’的骸骨…那位‘钦差’…他姓沈,讳墨。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陈砚清的心上,而我的名字…本不叫小桃。家父…为我取名时…留了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桃’者,‘逃’也…逃命之‘逃’。我本名…沈青…逃…
沈青逃!
沈墨!
陈砚清如遭雷击,猛地看向小桃!沈墨!百年前那个传说中途径此地暴毙、尸骨无存的钦差大臣!而眼前这个村长之女…竟是他的后人!不…不止是后人!小桃眼中那超越年龄的沧桑与悲凉…哑叔那以生命为代价的控诉…那句前世未完成状告而魂魄被困的设定…
她是…转世!钦差沈墨之女的转世之身!
百年血祭…锁魂刻骨…小桃的声音如同梦呓,又如同冰冷的审判,只为堵住一份指向冥府的‘状’…一份由你祖父陈云山代笔,却终究未能送出的‘阴状’!她惨然一笑,那笑容在雨水中破碎,那祠堂里的骸骨…是我父亲…而你们陈家…是那执笔代告之人!
轰!
又一个惊雷在陈砚清脑中炸开!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话语强行拼凑起来,勾勒出一幅跨越百年、血淋淋的真相图景!百年前,钦差沈墨途经阴川里,不知遭遇何种变故暴毙。村民因惧怕其阴状告上天庭降下灾祸,不仅隐匿不报,更用邪法将其骸骨锁于祠堂地窖,刻满状字封印,并以活人血祭企图永镇其魂!而自己的祖父陈云山,或许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之一,他代沈墨写下了这份状告阴川里罪孽的阴状,将其刻于石碑(阴状碑)!但这状纸最终未能发出,或许是被村民发现并毁去大部分,只残留哑叔以生命守护的这一角残片!而沈墨之女的魂魄因执念未消,转世为小桃,被困在这轮回的诅咒之地!哑叔…他或许就是当年那桩惨案的见证者或幸存者,装聋作哑百年,只为守护这最后的证据!
那…那‘青面判’…赵魁瘫在泥水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怨念…小桃的目光投向青面判消失的方向,空洞而悲凉,是我父亲…是这百年来所有被血祭的冤魂…他们无边无际的怨毒和不甘…扭曲而成的…它只想把这‘状’,写完…告出去…
小宝…陈砚清猛地想起那孩子的哭声,他…
祭品…小桃闭上眼,两行清泪混着雨水滑落,最后一个…也是唯一能彻底完成‘血镇’、让这百年怨局彻底封死的祭品…就在今夜子时…祠堂…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祠堂方向,那穿透风雨的稚嫩哭喊声陡然变得凄厉无比!
爹——!!!
是周小宝!声音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陈砚清猛地抬头,望向祠堂方向。浓雾翻滚,祠堂的轮廓在雨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口。子时!鬼门大开之时!他低头看向手中那块冰冷刺骨、刻着祖父名字的阴状碑残片,又看向眼前这身份成谜、背负着百年血债的少女。救还是不救烧碑自毁还是…平反
祖父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掌心。他猛地攥紧那冰冷的残碑碎片,尖锐的边缘刺入皮肉,一丝殷红在雨水中迅速洇开、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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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陈砚清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一把拉起泥泞中的小桃,去祠堂!无论代价如何…此‘状’,今夜必须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