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银锁之谜
我攥着那枚生锈的银锁踏入将军府时,檐角的铜铃正被秋风撞得叮当作响。管事嬷嬷用绣着金线的帕子掩着口鼻,帕子边缘的流苏扫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仿佛我这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会玷污了她的眼。
今后你便是府里的表小姐,姓何。
她将一件半旧的湖蓝色衣裙丢在我脚边,铜扣撞在青砖上发出脆响,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厨房后面有间柴房,你就住那里。
银锁在袖中硌着掌心,那是十三年前抱走我的婆子临终前塞给我的唯一信物,上面刻着的

字被我用指腹摩挲了上千遍,边角早已发亮。我望着正厅匾额上
忠勇
二字,喉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
——
这里是我的家,可我却要披着借来的姓氏,在柴房里苟活。
表小姐
一个娇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转身便撞进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少女穿着石榴红撒花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样,发间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活脱脱一枝临水照花的芙蓉。
我是唐瑶,你便是从乡下投奔来的表姐吧
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指尖蔻丹殷红如血,走,我带你去见爹娘和哥哥们。他们最是心善,定会好好待你的。
彼时我尚不知,这只看似温柔的手,指甲缝里藏着怎样的毒。
正厅里的檀香暖得发腻,混着蜜饯的甜香熏得人头晕。我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偷眼去看主位上的夫妇。母亲柳氏鬓边嵌着鸽卵大的东珠,眼神却像腊月里的冰棱,扫过我时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变过。父亲唐将军面色威严,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只淡淡颔首便转向唐瑶,语气不自觉地放柔:瑶儿今日练了骑射
嗯!大哥还夸我进步了呢。
唐瑶依偎到柳氏身边,腕间银钏叮咚,忽然指着我腕间的银锁笑道,这锁瞧着旧兮兮的,表姐戴着不寒酸吗不如我送你支金镯子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银锁边缘深深嵌进掌心。大哥唐凛恰好掀帘进门,玄色劲装未换,肩上还落着些微尘,闻言便朝我看来,目光落在银锁上时皱了眉:乡野之物,摘了吧。别污了妹妹的眼。
那瞬间我像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从发顶凉到脚心。正要辩解银锁的来历,门外忽然传来惊马嘶鸣,伴随着侍女尖利的哭喊:小姐!小姐被马惊了
——
混乱中有人在我背后猛地一推,我踉跄着撞在廊柱上,后腰撞得发麻。抬眼便看见唐瑶跌坐在地,石榴红裙角沾着泥污,而那匹失控的烈马前蹄腾空,马眼赤红,分明是刚从校场牵来的战马。唐凛的箭术是京中闻名的,可他拔箭的手却顿了顿,转而看向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还愣着做什么去拦住马!
我怔住了。那马浑身浴血,鞍鞯上还挂着断裂的缰绳,岂是我这细弱身躯能拦得住的
大哥!
我声音发颤,我......
我拦不住......
废物!
他一脚踹在我心口,力道之大让我像片叶子般飞出去,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剧痛从后背传来时,我看见唐瑶在人群的掩护下,朝我投来一抹得意的笑。柳氏扑在唐瑶身边,带着哭腔的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瑶儿别怕,娘这就叫大夫!我的心肝宝贝......
2
血脉薄如蝉翼
原来血脉亲情,真的可以薄如蝉翼。我望着唐凛那张与我有三分相似的脸,忽然明白嬷嬷那句
姓何
的深意
——
他们早已选定了想要的女儿,我这枚失而复得的真玉,不过是碍眼的砂砾,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炮灰。
被扔进那座偏僻别院时,雪正下得紧。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大片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很快就在我单薄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学不好规矩,就别想出来。
二哥唐砚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他穿着月白锦袍,领口滚着貂绒,身姿挺拔如松,说出的话却比冰棱还利,别给将军府惹麻烦,更别扰了瑶儿清静。
我趴在冰冷的门板上,右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
那是唐凛亲手折断的,只因为我没能
及时
拦住惊马,害唐瑶受了惊吓。柳氏甚至还对着前来
管教
我的家奴福身,鬓边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说:劳烦张管事多费心,务必让她知晓本分,别再冲撞了主子。
本分我的本分就是做唐瑶的替罪羊吗
别院的老嬷嬷是个聋子,或者说,她总装作听不见。她左耳戴着只缺了口的银环,右脸有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笑起来时那道疤就像条扭动的蜈蚣。每日天不亮我就得起身洒扫,寒冬腊月里用冰水洗衣,手指冻得像红萝卜,稍有不慎便是藤条加身。她从不说教,只在我倒下时用烧红的烙铁在我眼前晃,烙铁上的火星溅到我手背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水泡,直到我咬着牙爬起来继续干活。
除夕夜的爆竹声从将军府方向传来,密集得像下了场雨。我缩在漏风的柴房里,啃着冻硬的窝头,粗粮渣子剌得喉咙生疼。右手的伤因为没有上药,早已肿得像馒头,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用没受伤的左手摸着那枚银锁,锁上的

字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忽然觉得很可笑
——
我连恨他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咔嗒
一声,柴房门被推开条缝,塞进个食盒。我警惕地望去,只看见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风雪里,那衣料在雪光中泛着暗纹,绝非府中下人的服饰。
食盒里是一碗热汤,飘着淡淡的姜香,还有个小小的药瓶。我倒出药膏时,发现底下压着张纸条,字迹凌厉如刀,墨色深得像是要渗进纸里:活下去。
是谁将军府里还有人记得我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在大哥挥下那记断骨掌时,在二哥亲自执鞭抽得我皮开肉绽时,在母亲对着家奴行大礼时,所有的血缘羁绊就已被碾成了粉末,随风飘散在那场初雪的夜里。
开春时我的手总算能活动了,却再也伸不直,右手食指和中指永远地弯着,像只折了翅膀的鸟。老嬷嬷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某日忽然扔给我一身粗布男装,衣服上还带着淡淡的霉味:穿好,跟我来。
穿过层层回廊,廊下的积雪化成水,顺着廊柱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将我推到一扇暗门前,门环是只锈死的铜兽,张开的嘴里积着厚厚的灰尘。门后是间密室,墙上挂满了画像,最中间那幅赫然是个与我眉眼极像的妇人,穿着淡紫色衣裙,鬓边簪着支白玉簪,衣襟上绣着和我银锁上一样的

字。
她是你亲娘,苏婉。
老嬷嬷的声音第一次清晰起来,原来她不是聋子,那道疤痕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先帝亲封的明慧县主,十三年前被柳氏买通产婆换走了你,就因为你是女儿身,碍了她的富贵路。
我指尖抚过画像上妇人的泪痕,那颜料早已干透,却仿佛还带着温度。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听起来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哀嚎。原来如此,原来我不仅是多余的,还是个被嫌弃的错误,是他们通往荣华富贵路上的绊脚石。
3
摄政王的救赎
那之后我开始真正学规矩,不是为了回到将军府,而是为了弄清楚所有真相。老嬷嬷教我的也不止是端茶倒水,还有易容、下毒、甚至杀人的法子。她总说: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就得先学会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
她教我辨认毒草,教我在指间藏针,教我如何用最不起眼的动作取人性命。
某个月圆夜,我在后院练习暗器,一枚飞镖却被人用石子打偏,当啷
一声钉在旁边的老槐树上。转身便看见墙头上立着个玄衣男子,墨发被夜风吹得微动,脸上覆着银色面具,只露出双深邃如寒潭的眼,月光落在他肩上,像落了层霜。
摄政王
我认出那枚系在腰间的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个

字,是当今圣上亲赐之物。
他跃下来,靴底踏碎了满地月光,动作轻得像片羽毛:唐心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的真名,我竟愣在原地,握着飞镖的手微微颤抖。
萧厌拾起我掉在地上的飞镖,镖尖闪着冷光:手伤还没好,就敢练这个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拂过我蜷曲的指节,那触感让我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将军府欠你的,本王替你讨回来如何
我后退半步,握紧了袖中的匕首,那是老嬷嬷给我的防身之物:王爷与我非亲非故,何必多管闲事。
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像在嘲笑我的故作坚强:本王和唐家,倒是有几笔旧账要算。你娘是我姑母,当年她的死,与唐家脱不了干系。
离开别院那日,我穿着老嬷嬷送的素白裙衫,领口绣着圈极淡的银线,不仔细看几乎瞧不见。手里攥着支用废骨磨成的短笛,骨头上还带着细密的纹路,是老嬷嬷用了整整三个月才磨成的。这是用你娘坟前的旧骨坛碎片做的,
她塞给我时,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能吹出摄人心魄的调子,也能......
索命。
将军府的人来接我时,态度恭敬得诡异。马车是平日里唐瑶出门才用的乌木马车,车夫垂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马车停在正厅门口,唐凛和唐砚竟亲自候着,唐凛穿着簇新的朝服,唐砚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子,看见我时,两人眼中都闪过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阿......
表妹,这一年辛苦你了。
唐凛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这句干巴巴的问候,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将手里的锦盒往前递了递,这个......
送你。是我亲手做的。
锦盒里是支精致的桃木弓,弓身上刻着缠枝莲纹样,弦是上好的牛筋,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我没接,径直往里走,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些许灰尘。
柳氏穿着簇新的霞帔,坐在主位上,见了我便红了眼眶,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竟要屈身行礼:心心,是娘不好,娘当年是被猪油蒙了心......
夫人慎言。
我侧身避开,指尖冰凉,民女何心,担不起将军夫人的大礼。
唐瑶从屏风后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不正常,像是抹了太多胭脂。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软缎裙,比先前素净了许多,看见我腕间的银锁时,忽然尖叫一声,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就是她!当年就是她娘偷换了我!是她占了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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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地看着她,像看一出拙劣的戏:哦那不知唐小姐这些年用着我的身份,住着我的家,害我断了手,受了鞭刑,该怎么算
满室寂静。檀香依旧浓郁,却压不住空气中的尴尬。唐凛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锦盒

地掉在地上,桃木弓滚了出来,磕在青砖上,断了根弦。你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吹了声骨笛,调子尖锐刺耳,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人的耳膜。后院忽然传来骚动,几个黑衣人押着当初换我的那个婆子走了进来,婆子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看见柳氏便瘫倒在地,将军夫人饶命啊!都是你指使我的......
柳氏买通奶娘换女,唐瑶明知真相却贪图富贵,这些证据,够不够送你们去见官
我扬了扬手里的纸卷,那是老嬷嬷多年搜集的证词,墨迹早已干透。
柳氏瘫坐在地,指着我道:你这个孽障!我们好歹养了你一年
——

我笑出声来,笑声在空旷的正厅里回荡,撸起袖子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新伤叠旧伤,像幅丑陋的画,是用冰水养,用藤条养,还是用断骨养
唐砚忽然跪下,清贵的脸上满是悔恨,月白锦袍沾了灰尘也不顾:心心,二哥知道错了,你要什么二哥都给你,只求你......
只求你认我这个哥哥。
我要你们当初打在我身上的疼,受在我心里的苦,一样不落地还回来。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像扫过几件无关紧要的物件,可能吗
就在这时,萧厌带着禁军闯了进来,面具下的声音冷得像冰:唐家结党营私,谋害皇亲(指我亲娘),证据确凿,拿下!
唐凛拔剑相向,剑光凛冽,却被萧厌一脚踹翻,玄色朝服沾满尘土:唐将军,你亲手折断亲妹妹的手时,没想过有今日吧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曾经的亲人被押走,唐瑶的哭喊、柳氏的咒骂、唐砚的哀求混在一起,像首难听的曲子。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解脱。萧厌递来一方手帕,带着淡淡的龙涎香:都结束了。
4
骨笛索命
不,是开始。
我吹起骨笛,这次的调子悠扬婉转,却藏着彻骨的寒意,我要让所有亏欠我的人,都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将军府被抄家那日,京城里下了场桃花雪。粉色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朱红的宫墙上,落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薄薄的胭脂,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血腥气。我站在摄政王府的高台上,看着唐家的人被押往天牢,唐凛依旧挺直着脊梁,唐砚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柳氏哭闹着被拖拽,唐瑶缩在侍女身后,像只受惊的兔子。忽然想起初见唐瑶时,她鬓边簪着的那朵桃花,娇艳得像淬了毒。
在想什么
萧厌递给我一杯热茶,碧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轻轻晃动,雾气模糊了他面具上的纹路。
在想,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硬。
我指尖划过冰凉的栏杆,栏杆上雕着繁复的花纹,是工匠精心打磨过的,明明流着一样的血。
他沉默片刻,忽然摘下面具。那张脸竟与画像上的亲娘有几分相似,只是线条更硬朗些,眉骨更高,下颌更锋利,左眼尾有颗小小的痣,像滴凝固的血:因为他们不配。
我愣住了,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茶水溅出来烫在手上,却不觉得疼。
你娘是先皇亲封的县主,当年是被柳氏设计灌了红花,血崩而亡。
萧厌的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最低音,我是她的表侄,这些年一直在查真相,要不是你那枚银锁,我还找不到你。
原来那碗热汤,那张字条,都是他。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我撑着一片天。雪花落在他发间,很快便融化了,留下点点水珠,像泪。
唐瑶被判流放三千里,去往极北苦寒之地时,在刑场上哭得撕心裂肺,发髻散乱,早已没了往日的娇贵:姐姐!我错了!你放我回去吧!我给你做牛做马......
我骑着马从她身边经过,连眼皮都没抬。骨笛在袖中发烫,那是老嬷嬷临终前塞给我的,说里面藏着柳氏勾结外戚的证据,足以让唐家万劫不复。老嬷嬷没能看到这一天,她在我离开别院的前一夜,喝了杯毒酒,脸上带着解脱的笑。
她好歹陪了你一年。
萧厌在我身边低语,他的马是匹神骏的黑马,马鞍上镶嵌着宝石。
一条毒蛇,就算伪装成花,也是要咬人的。
我勒紧缰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不会给她第二次咬我的机会。
唐凛在狱中自尽了,用磨尖的木簪刺破了颈动脉。死前托人送来那支桃木弓,弓弦上系着张字条,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哥没本事,护不住你。若有来生......
我将弓烧了,灰烬随风飘散在桃花雪里,像一群黑色的蝴蝶。有些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的,更不是一条命就能偿还的。
唐砚被废了功名,贬为庶民,在街上乞讨时遇见我。彼时我正坐在萧厌的马车里,掀起车帘透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发枯黄,看见我时,手抖得差点打翻了破碗,碗里只有几粒米。他膝行过来,想磕头求我原谅,却被护卫拦住。
我让护卫递给他一锭银子,雪花落在银子上,很快便融化了:这是买你闭嘴的钱,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攥着银子,指节泛白,指缝里全是黑泥: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你的错,与我何干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好好活着,算是为你当年那一鞭赎罪吧。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提将军府三个字。
萧厌带我去了江南,那里有我娘的旧宅。庭院里的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像雪一样,落在青石板上。他忽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能将我的手完全包裹:心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前看,好吗
我看着他眼中的温柔,像江南的春水,忽然想起在别院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塞给我的那碗热汤,姜香混着暖意,熨帖了我整个寒冬。原来有些温暖,是真的可以融化心底的坚冰的。
好。
我轻轻点头,将骨笛放在石桌上。笛声停了,恩怨也该了了。
江南的烟雨总是缠绵,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着亭台楼阁,也笼罩着人心。我在娘的旧宅里住了下来,宅子不算大,却雅致得很,院里种着玉兰和芭蕉,下雨时,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像首温柔的曲子。
萧厌为我请了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也教我打理产业。他说: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不必依附任何人。
他给了我一间书房,里面摆满了书,从诗词歌赋到农桑水利,应有尽有。
我开始学着管账,学着看图纸,学着在生意场上与人周旋。起初总是碰壁,那些掌柜的见我是女子,便想糊弄,账目做得乱七八糟。萧厌便陪着我,教我如何抓住对方的弱点,如何釜底抽薪。
你看,
他指着账本上的数字,指尖划过
支出
那一栏,这些不是冰冷的铜钱,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气。
我渐渐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报复,而是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活得让那些曾经轻视我的人望尘莫及。
那日去茶馆谈生意,竟遇见了唐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在角落里给人算卦,卦摊上摆着个破碗,里面有几枚零星的铜钱。他头发更长了,用根绳子胡乱束着,看见我时,手抖得差点打翻了签筒,竹签撒了一地。
何姑娘。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让随从递过去一锭银子,银子落在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买你闭嘴的钱,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攥着银子,指节泛白,指缝里全是黑泥: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我每天都在后悔......
你的错,与我何干
我转身离开,裙角扫过茶馆的门槛,好好活着,算是为你当年那一鞭赎罪吧。
走出茶馆时,萧厌正在马车旁等我,手里拿着支白玉簪,玉质温润,雕着玉兰花纹:刚看见的,觉得配你。
簪子上的玉温润剔透,映着他含笑的眼,眼尾那颗痣在阳光下格外清晰。我忽然想起刚回将军府时,唐瑶嘲笑我的银锁寒酸,那时的我,穿着粗布衣裳,站在富丽堂皇的正厅里,像只误入孔雀群的灰雀,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将这样贵重的东西,如此随意地送到我面前。
萧厌,
我轻声道,指尖轻轻抚过玉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将簪子插在我发间,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因为你值得。
那之后,我们一起游遍了江南的山山水水。在西湖上乘船,看三潭印月的朦胧;在灵隐寺上香,听钟声在山谷里回荡;在断桥看雪,看雪花落在梅枝上,红的花,白的雪,美得像幅画。他从不提将军府的事,也从不追问我的过去,只是默默地陪着我,看我一点点走出阴霾,像初春的嫩芽,一点点舒展。
春暖花开时,萧厌带我去了一处山谷,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像铺了张彩色的毯子。他忽然单膝跪地,手里拿着枚戒指,戒指是用铂金做的,上面镶嵌着颗鸽卵大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心心,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愿意吗
我看着他眼中的紧张,像个等待考官评判的学生,忽然笑了。原来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胆怯的时候。
我愿意。
我伸出手,任由他将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却暖到了心底,萧厌,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们正好合适。
5
江南烟雨情
风吹过山谷,带来阵阵花香,也带来远处溪流的潺潺声。我知道,那些伤痛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手上的疤痕,会一直留在那里,但它们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阳光,找到了真正的家。
成婚那日,江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细密,像牛毛,像花针,轻轻落在红绸上,晕开点点湿痕。我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忽然有些恍惚。
一年前的我,还在那座偏僻的别院里,啃着冻硬的窝头,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而现在,我却要嫁给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成为人人羡慕的王妃。镜子里的人,眉眼间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却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从容,是安定,还是别的什么。
在想什么
萧厌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是宾客们敬的喜酒。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发丝间还残留着桂花油的香气,是不是还在想过去的事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像做梦。
不是梦。
他转过我的身子,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的温柔像江南的春水,心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妻,是这摄政王府的女主人,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我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觉得无比安心。是啊,都过去了。那些冰冷的柴房,那些刺骨的冰水,那些狰狞的伤口,都过去了。
婚后的日子平静而温馨。萧厌从不让我插手朝堂之事,只让我安心做我的王妃。他会陪我看日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登上王府的高楼,看第一缕阳光染红天际;会为我描眉,拿着细细的眉笔,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珍宝;会在我看书时静静地守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时不时偷偷看我。
有时我会想起将军府的人,想起唐凛自尽前的那句话,想起唐砚在街上乞讨的样子,想起柳氏在狱中疯癫的哭喊,想起唐瑶流放途中的消息
——
听说她受不了苦,在半路上就病死了,尸体被随便埋在了乱葬岗,连块墓碑都没有。
心中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像风吹过水面,泛起一丝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们于我,早已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连恨都觉得多余。
那日整理旧物,翻出了那枚生锈的银锁。它被我藏在一个木盒子里,盒子里还有那支骨笛,那方萧厌送我的手帕。萧厌走过来,拿起银锁看了看,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

字: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我点点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银锁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他将银锁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着上面的

字:要不要把它融了,重新打个东西比如......
一支发簪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必了。留着吧,也算个念想。
不是为了怀念将军府的人,而是为了纪念那个曾经受过苦,却从未放弃的自己。那个在寒冬里啃着窝头,在冰水里洗衣,在暗夜里舔舐伤口,却依然握紧银锁,不肯认输的自己。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银锁上,泛起一层温暖的光晕。我靠在萧厌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像听着最安稳的鼓点。忽然觉得,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不过是有人陪伴,有人珍惜,有处可依。
那些曾经的伤痛,就像落在尘埃里的脚印,虽然存在过,却再也无法影响前行的脚步。
萧厌被封为摄政王的第三年,北方蛮族入侵。边境传来急报,八百里加急,一夜之间送来了三封,每一封都沾着血。他亲自领兵出征,临走前将一枚虎符交给我,虎符冰冷沉重,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是权力的象征:京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若有异动,凭此调动禁军。
我握着冰凉的虎符,看着他坚毅的侧脸,他的胡茬冒出了些,更添了几分凌厉: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抱了抱我,力道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漫天风沙中显得格外挺拔,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展翅的雄鹰。
京城里并不平静。有些老臣见萧厌不在,便蠢蠢欲动,想要趁机复辟,扶持年幼的皇帝,架空摄政王的权力。他们在暗地里勾结,散播谣言,说萧厌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我按照萧厌留下的计策,一一应对,先斩后奏,将那些不安分的势力一一铲除,朝堂之上,一时人人自危。
有人说我心狠手辣,不像个女子。我只是冷笑,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在别院的那些日子,老嬷嬷早就教会了我,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三个月后,萧厌大胜归来。城门口,他翻身下马,铠甲上还沾着血迹和尘土,脸上带着风霜,却依然目光如炬。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将一枚蛮族首领的玉佩放在我手心,玉佩是墨绿色的,上面刻着狰狞的兽纹:给你的战利品。
我看着他脸上的风霜,心疼不已,伸手拂去他鬓边的灰尘:辛苦了。
他笑了笑,伸手拂去我鬓边的发丝,指尖带着战场的凉意:为了你,不辛苦。
回到王府,他将我拥入怀中,铠甲的冰冷透过衣衫传来,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我听说了京城里的事,你做得很好。
都是你教得好。
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有淡淡的血腥味,也有他独有的龙涎香,以后不许再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好。
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带着胡茬的触感有些痒,以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你。
那年冬天,我们去了漠北。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冬天时,草原被白雪覆盖,像一张巨大的白毛毯。有成群的牛羊,在雪地里啃着枯草;有热情好客的牧民,给我们端来热腾腾的奶茶和烤羊肉。萧厌脱下朝服,换上胡人的装束,穿着羊皮袄,戴着狐皮帽,陪我在草原上赛马,在篝火旁跳舞。
你看,
他指着天边的晚霞,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这里的风景,比京城好看多了吧
我点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是他,让我走出了过去的阴影,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让我知道,除了将军府的方寸之地,除了那些恩怨情仇,还有这样壮丽的风景,这样自由的生活。
临走前,牧民们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送别仪式。他们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苍凉而悠远;跳着欢快的舞蹈,动作粗犷而有力;祝福我们永远幸福。老阿妈给我戴上了一串用玛瑙和松石串成的项链,珠子冰凉,却带着暖意。
坐在马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草原、戈壁、雪山......
忽然觉得,这才是我真正的归途。不是将军府那个冰冷的牢笼,不是江南那个雅致的宅院,而是有他在的地方,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家,是我们共同走过的路。
6
岁月静好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五年。
这五年里,萧厌辅佐年幼的皇帝,整顿朝纲,轻徭薄赋,兴修水利,鼓励农桑。百姓们安居乐业,粮仓丰满,街头巷尾都称赞他是贤明的摄政王,说他比先皇还要体恤民情。
而我,也从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女,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王妃。我跟着萧厌学习处理政务,看他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做出艰难的抉择;也学着关心民生,去粮仓查看粮食储备,去绣坊看望织工,去学堂看看孩子们读书。
那日在城郊的孤儿院,我看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穿着统一的粗布衣裳,脸上却有着纯真的笑容。有的在读书,有的在玩耍,有的在帮嬷嬷干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个在乡下婆子身边长大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有着简单的快乐,直到被接入将军府,才坠入深渊。
我让管家拿出些银子,改善孤儿院的条件,给孩子们添置新衣,又请了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教女孩们女红,教男孩们算术。
萧厌知道后,笑着说:你越来越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他坐在书房的软榻上,手里拿着奏折,嘴角带着笑意。
我白了他一眼,给他续上茶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握笔和练武,指腹上有薄薄的茧:我知道,你总是这么善良。
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善良,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像我当年一样受苦。只是想让那些和我一样失去家的孩子,能感受到一丝温暖,一丝希望。
那年秋天,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眉眼像萧厌,英气逼人,却有着和我一样的眼睛,清澈明亮。萧厌抱着孩子,动作笨拙,生怕弄疼了他,笑得像个傻子:你看,他多像你。尤其是这双眼睛。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明明更像你,你看这鼻子,这嘴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幸福。每日清晨,陪孩子读书;白日里,处理些王府的琐事,或者去街上走走;傍晚,等萧厌回来,一起用晚膳,听他讲朝堂上的事。有时我会想起将军府的人,他们就像褪色的旧画,早已模糊不清,连具体的样貌都记不太清了。
偶尔会有故人提起他们,说唐砚在乡下务农,娶了个村姑,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清贫,但也算安稳,只是再也不复当年的清贵。说柳氏在狱中病死了,死前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喊着
对不起,疯疯癫癫的。
我只是听着,不说话。那些人,那些事,早已与我无关。他们的结局,是他们自己选的,与我何干。
孩子渐渐长大,已经能跑能跳,能背诗能写字了。萧厌开始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骑马射箭。小家伙很聪明,一点就透,学什么都快,常常惹得萧厌哈哈大笑,说他有乃父之风。
看着他们父子俩在院子里玩耍的身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活泼灵动,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我忽然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安宁,温暖,有人疼,有人爱,有欢声笑语,有岁月静好。
那日萧厌处理完政务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眉宇间有些倦色。我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是他喜欢的龙井,茶汤清澈,香气四溢:今天很累吗
他点点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凉:有些老臣还是不死心,总想找机会为难我们。说我功高盖主,说你干预朝政。
别理他们。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说闲话。再说,皇上心里有数。
他笑了笑,眉眼间的倦色消散了些: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晚上,孩子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银盘,洒下清冷的光辉。萧厌忽然说:心心,等皇帝再长大些,能够独当一面了,我就把权力还给他,我们找个地方归隐,好不好就去江南,或者漠北,哪里都行,只要有你。
我惊喜地看着他,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我一直向往那样的生活,远离朝堂的纷争,远离京城的喧嚣。
真的。
他握紧我的手,眼神坚定,我只想和你还有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看日出日落,看花开花谢。
我靠在他怀里,心中充满了期待。是啊,权力再大又有什么用,能比得上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吗能比得上每一个平淡却温馨的日子吗
从那以后,萧厌开始慢慢放权,培养皇帝处理政务的能力。让他亲自批阅奏折,让他主持朝会,让他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君主。皇帝很懂事,知道萧厌的苦心,对我们也很尊敬,常常来王府看望我们,和孩子一起读书玩耍。
看着皇帝一天天成长,从一个懵懂的孩童,变成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的少年天子。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就像将军府的亲情,我曾经那么渴望,那么奢求,却终究得不到。而现在的幸福,我从未刻意追求,却自然而然地来到了身边,像春日里的细雨,润物无声。
皇帝亲政那天,举行了盛大的仪式。皇宫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排列整齐。萧厌将虎符交给他,动作郑重而恭敬。皇帝接过虎符,眼眶有些红,对着萧厌深深一拜:皇叔摄政王,辛苦了。
然后萧厌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了皇宫。没有不舍,没有留恋,只有轻松和释然。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驱散了宫廷的阴霾。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威严而肃穆。忽然觉得,那里的繁华与我无关,那里的权力与我无关,那里的纷争更与我无关。
在想什么
萧厌问我,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没什么。
我笑着摇摇头,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了眼睛,只是觉得,今天的阳光真好。
他握紧我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力量: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么好。
我们去了江南,回到了那座娘的旧宅。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依旧灿烂,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像玉一样温润。孩子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少年,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悦耳,像风铃一样。
萧厌坐在廊下看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在一旁做针线活,手里绣着一幅玉兰图,针脚细密,颜色淡雅。偶尔抬头看看他,看看孩子,心中充满了安宁。
那日收到京城的来信,是皇帝亲笔写的。说他把国家治理得很好,百姓们都很拥戴他,国库充盈,边境安稳。还说他常常提起我们,说等有空了,要来看望我们,和我们一起在江南小住。
我笑着把信递给萧厌:你看,我们没看错人。
他接过信,仔细看了看,然后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其实,我最庆幸的,是遇到了你。
我看着他眼中的温柔,看着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些伤痛,我或许永远不会明白,眼前的幸福有多珍贵;如果不是跌入过深渊,我或许永远不会珍惜这触手可及的暖阳。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只有爱和温暖,像这冬日里的暖阳,照亮了我的一生,也温暖了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