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靠下药复国 > 第一章

我爹亡国那夜,我在御膳房偷吃舒芙蕾。
敌国将军萧定疆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时,我正舔着勺子上的奶油。
新朝尚缺一名厨娘。他冷笑,公主殿下,跟本王走吧。
三年后上元宫宴,他麾下十二名悍将集体腹泻缺席军情会议。
萧定疆踹开御膳房门,见我正往金乳酥里抖巴豆粉。
殿下好手段。他捏碎我下巴,用本王教的药理来对付本王
我吐着血沫笑:将军教得好,连你书房那幅《雪夜行军图》是赝品都没发现。
他脸色骤变——真迹早被我换了十万石军粮,此刻正烧在敌军灶膛里。
还有,我擦着血指向窗外,将军听,茅厕炸了。
1
建昭三年的上元宫宴,注定要载入史册。
史官们大概会为如何落笔吵得面红耳赤。
是浓墨重彩记录这场导致十二名实权将领集体缺席重要军情会议的突发急症
还是隐晦地提及那弥漫在华丽宫宇之间、三日不散的奇异气味
又或者,干脆重点描写那个在混乱中轰然坍塌、据说碎片飞溅出几十丈远的皇家茅厕
民间野史就直白多了,他们给那晚起了个响亮又传神的名号——金汁玉露宴。
时间倒退回三年前。
那晚,父王的江山也塌了,塌得比那个茅厕还要快,还要彻底。
宫墙外的喊杀声像涨潮的海水,一波高过一波,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朱红大门。
空气里不再是熟悉的龙涎香,而是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焦糊味,那是血和火共同煅烧出来的气味。
我蹲在御膳房巨大的石灶后面,裙裾胡乱掖在腰间,脸上蹭着几道可疑的灰黑。
眼前,是最后一只幸存的舒芙蕾,在灶膛残余温热的舔舐下,它那蓬松娇嫩的云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
象牙小勺刮过白瓷盘底,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颤的声响,最后一点香草奶油馥郁的甜腻,在我舌尖上温顺地化开。
父王,您看这火候,可惜了……我对着空荡荡、只有火焰噼啪声回应的灶膛,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外面那震天的喧嚣,此刻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厚重的门帘猛地被粗暴掀起,带进一股裹挟着血腥气的冷风。
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门口,一个高大得如同铁塔般的身影逆着外面混乱的火光矗立着。
他穿着玄铁打造的沉重铠甲,上面凝固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迹,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随着他沉重的脚步扑面而来。
他手中那柄长剑,寒光凛冽,即使在黑暗中,也幽幽地泛着摄人心魄的冷芒。
靴底碾过地上散落的木炭碎屑,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那声音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骤然缩紧的心脏上。
冰冷的剑锋,毫无预兆地贴上我的脖颈。
金属的寒气瞬间穿透皮肤,激得我汗毛倒竖。
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我感受到刃口的锋利,只要再进一分,就能轻易切开我的喉咙。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只沾着一点奶油渍的小银勺。
勺面冰凉,映着我此刻狼狈又茫然的影子。
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黑暗,钉在我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空气死寂,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渐渐平息的厮杀声。
新朝初立,尚缺一名手艺过得去的厨娘。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像钝刀刮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下来。
公主殿下,
他刻意加重了殿下二字,尾音拖得长长的,里面淬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掌控一切的冷酷,跟本王走吧。
剑锋微微下压,迫使我的下巴抬得更高,脖颈的皮肤被拉紧,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肉里。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顺从。
我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那只捏着银勺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在剑锋的冰冷注视下,将勺子上最后一点残留的、已经凝固的奶油,轻轻送入口中。
舌尖尝到那一点顽固的甜腻,像是对过往一个仓促又荒诞的告别。
然后,我松开了手指。
叮——
那只雕着缠枝莲纹的精致小银勺,跌落在冰冷的石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孤绝的轻响,在死寂的御膳房里久久回荡。
新朝的都城,叫定安。
一个带着浓烈萧定疆个人意志的名字,安定了,定住了,不许再乱。
我成了这座崭新皇城里御膳房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厨娘。
名字没了。
只剩下一个编号,丙字柒号。
起初的日子,连空气里都飘着无形的针,扎得人浑身紧绷。
那些一同被收编进御膳房的旧宫人,眼神总是飘忽躲闪,看我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物伤其类的悲戚,有自身难保的惶恐,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前朝金枝玉叶跌入尘埃的隐秘快意。
新来的宫女太监们,则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疏离,像在打量一件用途不明的旧物。
萧定疆似乎彻底忘了我这个人。
他忙着用铁腕清扫旧朝余孽,忙着用刀锋重新丈量帝国的疆域,忙着在朝堂上建立他绝对不容置疑的权威。
御膳房每日流水般送出的精致点心羹汤,不过是维持这架庞大新机器运转的一滴微不足道的润滑油。
这样最好。
我把自己缩进丙字柒号这个壳里,像一粒沉入水底的砂。
我的手艺,自然是在王公公——如今御膳房的大总管,一位在旧朝御膳房熬了快一辈子的老人——手下历练出来的。
王公公的训斥声,是御膳房最寻常的背景音。
丙字柒号!你那手是秤杆子托生的吗盐!盐又多了!齁死贵人你有几个脑袋赔
王公公尖细的嗓音能刺穿屋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低着头,手里揉着面,指尖陷进柔软的面团里,闷声应着:是,公公教训得是,奴婢手笨。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又瞥见旁边一个宫女正费力地剁着肉馅,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又重又钝。
还有你!剁个肉馅跟劈山似的!要的是细茸!细茸!懂不懂不是喂牲口的粗料!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滚滚滚!看着就闹心!丙字柒号,你去!给将军送今日的安神汤!仔细着点,再洒一滴,仔细你的皮!
这是例行公事。
萧定疆有轻微的头痛宿疾,每夜批阅奏章至深夜,必饮一碗特制的安神汤。
这送汤的差事,不知怎么,竟渐渐落到了我这个笨手笨脚的丙字柒号头上。
我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只温润的定窑白瓷盅,盖子严丝合缝,里面的药汤一丝气味也不会泄露。
沿着熟悉的路径,穿过几重肃立的侍卫,来到萧定疆书房外。
书房的门通常半开着。
里面烛火通明,映照着他伏案的身影,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铁铸雕像。
檀木大案上堆着小山般的奏折文书,几乎将他淹没。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熏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冷冽气息。
我把托盘放在外间的小几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
垂首,屏息,准备像往常一样无声退下。
站住。
低沉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却依旧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脚步一顿,心口猛地一跳,垂得更低了。
进来。命令简短。
我深吸一口气,端起托盘,迈过门槛,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案前。
案上的奏章堆积如山,他正提笔在一份军报上飞快地批注,头也没抬。
烛光跳跃,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
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他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搁下笔,捏了捏眉心,目光终于落在那碗安神汤上,然后,缓缓抬起,落在我低垂的脸上。那目光锐利依旧,像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
汤里,加了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
我指尖微微一颤,几乎要拿不稳托盘。
强行稳住心神,声音维持着一贯的恭顺平板:回将军,是王公公按太医院方子配的,黄芪、酸枣仁、远志、茯苓……另加了一钱野蜂蜜调和药性。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那沉默的压力,几乎要将我压垮。
就在我后背渗出冷汗时,他却忽然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汤碗,而是拿起了托盘旁边,我每次送汤都会顺手带上的、一小碟刚出锅的点心——通常是几块小巧玲珑的桂花糕,或者几片烤得酥脆的杏仁薄脆。
这次是桂花糕,金黄的糕体上点缀着细碎的蜜渍桂花,散发着清甜的暖香。
他捻起一块,动作随意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书房里只剩下他细微的咀嚼声。
药理,
他咽下糕点,端起那碗安神汤,目光却依旧锁着我,光会背方子没用。药性相生相克,君臣佐使之道,才是根本。一味药,用对了是救命的良方,
他顿了顿,呷了一口汤,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用错了,就是穿肠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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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警告意味。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在敲打
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下。
奴婢……奴婢愚钝,只知按方行事,不敢有半分逾越。
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微颤。
他不再看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书房。直到远离那令人窒息的气场,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我才感觉重新喘过气来。
晚风吹过,后背一片湿凉。
那晚之后,萧定疆的书房,成了我另一个无形的灶台。
送汤的差事依旧落在我头上,而每一次,他都会看似随意地留下那些点心。
他不再提及药理,却时常在批阅奏章的空隙,对着摊开的药典或几份散落的军情简报,随口问些问题。
丙字柒号,若军中士卒寒夜行军,染了风寒,高热不退,营中缺医少药,仅有寻常姜蒜、葱白,如何处置他头也不抬,笔走龙蛇。
我正垂手侍立一旁,闻言心中微凛,斟酌着回答:回将军,可取生姜、葱白连须切碎,加红糖,沸水冲服,令其发汗退热。若营中尚有干艾草,可烧水熏蒸脚底……
嗯。他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抛出一问,若斥候探得敌军于上游扎营,欲断其水源,使其自乱,何药可用
这问题已近乎赤裸的暗示。我手心冒汗,强迫自己声音平稳:……巴豆粉,性烈,可……可少量混入上游水流,令其……腹泻不止,军力涣散。
哼。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倒还不算太笨。记住,药是死的,人是活的。用在何处,如何用,存乎一心。
这些看似随意的考问,像一把把无形的钥匙,被他漫不经心地抛过来。
我别无选择,只能俯身去捡,然后拼命去转动那扇名为药理的禁忌之门。
每一次回答,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我知道他在试探,在观察,或许也在……培养培养一个对他有用的人一个懂得如何用药去达成目的的工具
我如履薄冰地接着他抛来的每一把钥匙,同时,也在御膳房这个热气蒸腾、油烟弥漫的小世界里,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网。
灶火熊熊,大铁锅里热油滋滋作响。
我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菜肴,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每一个飘过的闲言碎语。
哎,听说了吗兵部李侍郎家的三公子,昨儿个在‘万花楼’为了个清倌人,跟忠勇伯家的小霸王打起来了!桌子都掀翻了!
帮厨的张嫂子一边择菜,一边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
啧,这算什么新鲜事儿!
烧火的赵婆子撇撇嘴,往灶膛里塞了根柴,你没听说更绝的户部那个管军粮调拨的陈主事,啧啧,看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好赌!听说在城南‘快活林’欠了一屁股债,利滚利,快把裤子都输掉了!他那个母老虎夫人还蒙在鼓里呢!
真的假的旁边洗菜的宫女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千真万确!我娘家表弟就在那赌坊当打手!
赵婆子拍着胸脯保证,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嗓子,还有啊,御前侍卫副统领孙大人……嘿,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惧内!怕他夫人怕得要死!他夫人说东,他不敢往西!听说昨儿他夫人嫌他送的胭脂颜色不对,罚他在院子里顶着水盆跪了半宿!膝盖都青了!
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八卦,像散落的珍珠,被我一一收集起来。
它们本身或许微不足道,但组合起来,却是一张庞大而隐秘的关系网。
谁和谁有嫌隙,谁有见不得光的癖好,谁惧内,谁贪财,谁好色……这些信息,在特定的时刻,就是撬动缝隙的杠杆。
而撬动这些信息的杠杆,往往就是我手中那一笼笼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糕点。
张嫂子,您尝尝这新做的枣泥山药糕,软和,养胃。我把一小碟精致的糕点推过去。
张嫂子眼睛一亮,嘴上客气着:哎哟,这怎么好意思……
手却麻利地接了过去,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嗯!真香!丙字柒号,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放心,你打听李侍郎家那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小姑子的妯娌就在他家浆洗房!
赵嬷嬷,天冷了,喝碗热乎的红糖姜茶驱驱寒。
我把温热的茶碗递到烧火的赵婆子手边,您表弟在‘快活林’……最近生意可好那陈主事欠的债,利钱收得上来吗
赵婆子捧着碗,暖着手,咂咂嘴:好喝!暖和!哎,别提了,那姓陈的滑头着呢!不过啊,听说他最近挪用了笔小钱想填窟窿,结果手气背,又栽进去了!窟窿更大了!急得嘴角起燎泡!
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听说,他正想法子,想从北边那批新到的军粮里……嗯,你懂的!
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又递过去两块刚烤好的芝麻薄脆:您辛苦,再尝尝这个。
至于那位惧内的孙副统领夫人,则是另一位重点客户。
她极爱甜食,尤其喜欢我做的玫瑰糖蒸酥酪。每次给她院里送点心,总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回馈。
丙字柒号,你这酥酪做得越发好了,比外头‘一品斋’的还香!
孙夫人优雅地用银匙舀着嫩滑的酥酪,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家那口子啊,就是个榆木疙瘩!昨儿又惹我生气,让他去库房找匹云锦给我裁新衣,他倒好,抱了匹老气的墨绿缎子回来!气得我呀……罚他顶着我的妆奁匣子站墙角!
她掩口轻笑,带着点得意,那匣子,可是紫檀镶螺钿的,死沉!
夫人驭夫有术,奴婢佩服。我垂着眼,恭顺地奉承着,顺手又递上一小碟新做的蜂蜜桂花冻,这是新试的,清甜不腻,夫人尝尝
嗯,不错!孙夫人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儿个听我家那木头说,北边那几个刺儿头将军,好像对王爷新定的什么……屯田轮戍的法子,不大乐意在军议上就差点吵起来啧,一群莽夫,懂什么大局!
一条条看似无关紧要的线,在我手中渐渐捻紧。
御膳房的烟火气,成了最好的掩护。那些香甜的点心,成了无声的通行证。
三年光阴,就在这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灶火的噼啪声和细碎的流言蜚语中,悄然滑过。丙字柒号这个壳,似乎已与我融为一体。
直到建昭三年的上元节,那张网,终于到了该收紧的时候。
上元宫宴,新朝定鼎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庆典。
金殿内外,灯火如昼,亮如白昼的琉璃宫灯将雕梁画栋映照得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混杂着权贵们矜持的谈笑声和玉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酒肴珍馐的浓烈气息,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景象。
我隐在御膳房通往大殿的侧廊阴影里,隔着雕花窗棂,望向那片喧嚣浮华。
目光精准地扫过殿中那些核心的位置——武威将军吴起、骁骑将军赵猛、龙骧将军钱豹……
萧定疆麾下最倚重、也最桀骜不驯的十二员虎将,一个不少,全都红光满面,或举杯豪饮,或高声谈笑,享受着这无上的荣光。
他们的桌案前,都摆着同一道点心——金乳酥。
金黄油亮的酥皮,在宫灯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浓郁的奶香霸道地压过了殿中其他所有气味。
这是御膳房特意为上元节研制的贡品,取其金玉满堂的吉兆。每一块,都由王公公亲自盯着,经我手最后装盘呈上。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金灿灿的点心,平静无波,然后悄然退回御膳房深处那间专属于我的、存放香料药材的小库房。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前殿的喧嚣。
库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气窗透进些许朦胧的月光,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和药材混合的、复杂而微辛的气息。
我走到最里侧一排高大的药柜前,踮起脚尖,精准地拉开其中一个小抽屉。
里面是半抽屉不起眼的淡黄色粉末,颗粒细腻。这是巴豆霜,比寻常巴豆粉更精纯,药性更烈,也更不易察觉。
我小心地取出一个油纸小包,里面装着预先称量好的分量。
回到小库房中央那张堆满瓶瓶罐罐的宽大木案前。
案上,已经摆着一盆刚刚调好的、用来制作新一批金乳酥的馅料——主要是上好的乳酪、大量牛骨髓熬制的凝脂、蜂蜜和一点点提味的盐。
乳白的馅料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我打开油纸包,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均匀地、稳定地,抖落在乳白色的馅料中。
动作从容不迫,像是在进行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粉末很快被湿润的馅料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凑得极近,才能闻到一丝被浓烈奶香掩盖的、极其微弱的辛辣气。
我拿起案上的长柄木勺,开始搅拌。
木勺刮过盆壁,发出规律的、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小库房里回荡。
月光从高窗斜斜落下,照亮我低垂的脸,和那双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
三年隐忍,无数个在药气中揣摩的日夜,那些低声下气换来的情报碎片……此刻都凝结在这小小的木勺之下,随着每一次搅动,均匀地、彻底地融入这盆象征着金玉满堂的馅料里。
时间,在无声的搅拌中流淌。
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开!不是来自前殿的喧嚣,而是来自……西边!
那声音沉闷、巨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崩裂感,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仿佛无数碎石瓦砾砸落在地的恐怖声响!连脚下坚实的地面都随之猛地一颤!
库房里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
来了!
我手中的木勺骤然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搅拌,只是嘴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几乎就在那声巨响炸开的同时,前殿那如同海潮般持续不断的喧哗声,猛地变了调!悠扬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乱的、拔高的惊叫和呼喊!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瞬间掀起了恐慌的浪潮!
怎么回事!
什么声音!
地动了!
保护王爷!保护王爷!
纷乱的脚步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粗鲁的呵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开了锅的沸水,汹涌地从前殿方向传来,并且迅速变得嘈杂无比!
金殿内那歌舞升平的幻象,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混乱瞬间撕得粉碎!
我放下木勺,将搅拌好的馅料盆盖好。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库房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景象已是一片混乱。宫女太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脸上写满了惊惶失措。
几个侍卫正神色紧张地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狂奔。
出什么事了我拉住一个跑过的、脸色煞白的小太监。
炸……炸了!小太监吓得语无伦次,指着西边,茅厕!西苑供贵人们用的那个大茅厕……塌……塌了!炸飞了!我的娘啊……那场面……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茅厕炸了塌了
饶是我心绪如冰,也被这意料之外的战果弄得微微一怔。
巴豆粉……威力竟至于斯
还是说,那十二位猛将的肠胃,在顶级金乳酥的滋养下,爆发出了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能量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很快,更加精彩的消息接踵而至,如同长了翅膀,在惊恐的人群中飞速传递:
不得了了!武威将军吴起!刚才捂着肚子冲出去,脸都绿了!半路上……听说没憋住……
骁骑将军赵猛更惨!在偏殿回廊拐角就……哎哟那味儿……
龙骧将军钱豹!在假山石后面!被两个小宫女撞见了!羞愤得差点拔刀!
还有陈将军、孙将军……天爷啊!十二位将军!一个不少!全都……全都……
消息越传越离谱,细节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味道。
前殿的混乱,已经从最初的惊吓,迅速演变成了一场掺杂着恶心、尴尬和黑色幽默的闹剧。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金殿,此刻恐怕正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合型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迅疾、如同战鼓擂动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气,朝着御膳房的方向,直冲而来!
那脚步声所过之处,混乱的嘈杂声如同被利刃劈开,瞬间死寂下去。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惊恐地避让开一条通路。
砰——!!!
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踹开!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门框似乎都在颤抖。
萧定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尊从地狱熔炉中踏出的煞神。
他身上的亲王蟒袍依旧华贵,但此刻却沾染着几点可疑的深色污渍,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新鲜热辣的气味。
那张素来冷峻、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是山雨欲来的狂怒,额角青筋暴跳,眼神阴鸷得能滴出血来,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以及我手中那个还沾着些许淡黄色粉末的油纸包上。
库房里浓烈的药香,瞬间被一股更霸道、更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暴戾气息冲散。
他一步步走进来,靴子踩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
那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某种难以描述的气味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浪,扑面压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烛光被他挡住,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只有那双燃烧着怒焰的眼睛,亮得骇人。
殿下,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砾在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和毒汁,好手段。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向我手中的油纸包,再移向我身后案台上那盆刚刚搅拌好的、散发着浓郁奶香的馅料。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用本王教的药理,
他猛地抬手,铁钳般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指骨几乎要嵌入我的颧骨,瞬间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仿佛听到了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来对付本王!他低吼出声,气息喷在我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狂暴的怒意。
剧痛从下巴炸开,迅速蔓延到整个头颅。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温热的血沫顺着被捏得变形的嘴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我被迫仰着头,看着他盛怒扭曲的脸,感受着那几乎要将我下颌骨捏碎的恐怖力量,却在剧痛和窒息中,扯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的、带着血沫的笑容。
将军……
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下颌受制而含混不清,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湿黏和气泡破裂的声响,教得好……
萧定疆眼中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熔岩,几乎要喷涌而出将我烧成灰烬。攫住我下巴的手指再次加力,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却死死盯着他那双暴怒的眼睛,用尽力气,从几乎被碾碎的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出破碎的话语:
……连……你书房……那幅……《雪夜行军图》……
听到这六个字,萧定疆瞳孔骤然一缩!
攫住我下巴的手指,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力道凝滞了!
就是现在!
……是……赝品……我吐着血沫,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
这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暴怒盔甲下最意想不到的缝隙!
萧定疆脸上的狂怒瞬间冻结,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惊愕和震骇所取代!那表情甚至比他踹门而入时更加扭曲可怖!
《雪夜行军图》!那是他视为性命、从不示人的至宝!是他当年奇袭北境、奠定不世功勋的关键依仗!是真真正正的孤品舆图!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不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攫住我下巴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我剧烈地呛咳着,更多的血沫涌出。
但我没停,用沾满血污的袖子胡乱擦了一下嘴角,动作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粗鲁。
然后,我抬起手,指向库房那扇唯一的高高的小气窗外——西苑的方向。
还有……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一丝……终于等到的快意。
窗外,一片混乱嘈杂的背景音中,一个更加高亢、更加惶急、更加变调的声音如同利箭般穿透了所有喧嚣,无比清晰地扎了进来:
报——!!!那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惊恐,西苑!西苑茅厕……炸……炸塌了!污秽……污秽之物……冲进了……冲进了毗邻的……军机急报房!刚到的……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全……全泡汤了!!!
轰——!!!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声哭喊,一声比刚才更加沉闷、更加巨大、带着某种液体喷溅磅礴之势的恐怖声响,再次从西苑方向滚滚传来!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库房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那混乱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萧定疆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怒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震骇、茫然、恶心、以及某种被彻底愚弄后荒谬感的极度扭曲。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似乎能听到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能闻到那随着爆炸冲天而起、四散飞溅的金汁玉露,能看到他那无比紧要的北境军报,是如何被那污浊的洪流彻底淹没、泡烂……
他猛地转回头,充血的眼球死死瞪着我,那目光,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我迎着他吃人的目光,咧开染血的嘴,笑得更加肆意,更加疯狂。
将军……听……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淬毒的锋芒,茅厕……炸了……
那幅真迹……
我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却清晰无比地砸进他耳中,早……早换了北境……十万石军粮……胸腔剧烈起伏,我死死盯着他瞬间失血的脸色,一字一顿,吐出最后一句,此刻……正烧在……敌军……灶膛里!
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我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在了萧定疆那华贵的、沾着可疑污渍的蟒袍前襟上,如同绽开的血色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