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打着青石板,声音细碎而固执,像是无数根冰冷的手指在窗棂上长久地叩击。车窗外,水乡的轮廓在暮色与雨帘里晕染开来,模糊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我,念临春,蜷在出租车狭小的后座里,每一寸骨头都透着一种被城市榨干后的酸涩。引擎的嗡鸣,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单调地循环着,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一种催人入眠的毒气。我眼皮沉重,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混沌的雨雾里飘摇下坠。
念临春!
一声呼唤,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和穿透雨幕的急切,猛地刺破昏沉。我一个激灵,睁开眼。不是冰冷的车窗,眼前是十七岁的苏晚。她撑着那把熟悉得几乎刻进骨头里的旧竹骨油纸伞,伞面上洇开一片朦胧的水汽,像晕染的水墨。她站在青石拱桥的顶端,桥下的河水被雨水搅得浑浊,翻涌着细碎的泡沫。她的蓝布学生裙湿了半截下摆,紧紧贴在纤细的小腿上,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踩在滑腻的石阶上。
发什么呆!雨要下大了!她嗔怪着,眉头微蹙,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那笑容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劈开了这浓重的雨幕和暮色。
她朝我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微微泛红。雨水顺着她伸出的手臂滑落,滴在桥面青苔上,悄无声息。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关切,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
一种巨大的、酸楚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心堤。我几乎是踉跄着向前一步,想要抓住那只手,抓住那凝固在时光琥珀里的温度。
先生先生!
身体被猛地一推。我倏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车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水乡的拱桥和少女早已消失不见。眼前只有司机那张被后视镜分割、略显不耐烦的脸。
到了!临水巷口,雨太大,车子进不去咯。司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闷闷地响起。
哦…好,谢谢。我喉咙发干,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从梦境深处挣扎出来的沙哑。指尖冰凉,梦里苏晚伸手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掌心,与现实的冰冷形成尖锐的对比。付了车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立刻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头。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踩进临水巷口淤积的雨水里。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坑洼的石板,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巷子很窄,两边是斑驳的高墙,雨水沿着墙缝和枯萎的藤蔓往下淌,在脚下汇成一道道小小的溪流。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霉味,混合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
巷子深处,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方的瓦檐滴着水,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我掏出那把同样冰凉沉重的黄铜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钥匙转动,发出干涩滞重的咔哒声。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尘封已久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老宅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肺,每一次呼吸都吞吐着湿冷和遗忘。我站在门厅的阴影里,没有开灯,任由眼睛适应这昏暗。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滴进脖子里,冰得我打了个哆嗦。刚才那个梦,清晰得可怕。苏晚的笑容,伸出的手,桥下的浊浪……它们像幽灵,在这老宅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游荡。
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脚边,轮子上沾满了泥水。这沉重的行囊,仿佛装满了十年漂泊的所有尘埃和疲惫。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梦终究是梦,像这雨,下得再大,也留不住。
客厅里依旧昏暗,只有雨水冲刷天井的声音是活的。我摸索着拉开一盏老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却照不亮心底那片沉沉的角落。灯光下,积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悬浮、旋转。
然后,我看见了它。
它就躺在八仙桌的正中央,像一块突兀的、格格不入的黑色补丁。一个包裹,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深褐色的牛皮纸,被雨水濡湿了一些边缘,颜色变得深浅不一。上面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我的名字和地址,墨迹洇开了一些,显得格外孤寂和突兀。那字迹,即使隔着十年的尘埃和此刻的昏黄光线,也像烙印一样瞬间灼痛了我的眼睛——苏晚的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狂乱地奔涌起来,冲击着耳膜。我僵在原地,盯着那个包裹,仿佛它是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她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寄来东西无数的疑问裹挟着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雨声还在固执地敲打瓦片。我深吸一口气,那腐朽的空气呛入肺腑,带着灰尘的味道。指尖颤抖着,伸向那个冰冷的包裹。牛皮纸有些粗糙,带着雨水的湿气。撕开封口的胶带,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老宅里显得格外惊心。
包裹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本书。
封面是那种旧书特有的、泛着时间沉淀的暗黄。布纹的精装硬壳,边角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深蓝色的书名,像沉在幽暗海底的文字——《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马塞尔·普鲁斯特。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周遭的一切,雨声、霉味、老宅的阴影,都急速地退去、模糊。我的全部感官,都被死死地钉在了这本书上。它像一个沉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黑洞,散发着无法抗拒的吸力,要将我整个灵魂都拖拽进去。
指尖冰凉得近乎麻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恐惧的微颤,轻轻拂过那凹凸不平的布纹封面。触感粗糙而真实。我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千年的幽灵,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沉重如时光本身的硬质封面。
扉页。
雪白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像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一行字,清晰、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刺入眼帘:
故事结束,碑文你来填。
依然是苏晚的笔迹。只是,十七岁时的娟秀灵动早已荡然无存。此刻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冷硬的、决绝的棱角,像用刻刀狠狠划下的判决。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眼底,然后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在心脏最深处炸开一片冰冷的、麻痹的剧痛。
碑文你来填……
我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嘶哑,在空寂的老宅里飘散,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一股巨大的、无可名状的悲怆猛地攫住了喉咙,堵得我无法呼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书页上的字迹在泪水中扭曲、变形、晕染开来,像一幅被水打湿的水墨画,只剩下墨色淋漓的绝望。
十年。整整十年,无数个日夜的追逐、挣扎、狂喜与彻骨的寒冷,最后就凝成了这冰冷的六个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用最简洁的语句,宣判了这场漫长戏剧的彻底终结,然后将刻写墓志铭的刀,塞到了我这个失败的主角手中。
我紧紧攥着那冰冷的书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封面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喉间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钝击着,每一下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碑文我能填什么填那些月光下的誓言,早已被霓虹撕得粉碎填那些灼热的泪水,最终只换来一个为别人整理领带的背影填这十年,像一个蹩脚的小丑,在命运巨大的幕布下,卖力地表演着一场无人喝彩、最终连自己都唾弃的滑稽戏
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天井的青石板,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这老宅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椁,将我连同这本写着结束的书,一起封存在这无边无际的、潮湿的黑暗里。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无声的悲鸣。我猛地站起,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旧藤椅,椅子腿刮擦着砖石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锐响。那本《追忆似水年华》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像抓住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对着这冰冷的碑文!
一股狂暴的、近乎毁灭的冲动驱使着我。我需要泥土!需要黑暗!需要将这灼烧灵魂的东西彻底掩埋!让它腐烂,让它消失,让它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念头一起,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起来。我像个梦游者,又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跌跌撞撞地冲进杂物间。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角落里斜倚着一把旧铁锹,木柄粗糙,沾满了陈年的泥垢。我一把将它抓起,冰冷的铁质触感和木柄的粗糙感刺激着掌心。
没有犹豫,我拖着铁锹,如同拖着一具沉重的枷锁,再次冲入冰冷的雨幕。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寒意刺骨,却奇异地让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残酷的清醒。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在石板路上跳跃、流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泥水溅湿了裤管,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过往上。
目的地异常清晰——巷子尽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它虬枝盘结,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沉默而痛苦的巨爪。树冠在夜雨里黑沉沉地压下来,投下浓重的不祥阴影。树下,是童年时和苏晚的秘密宝地。
我跑到树下,粗粝的树皮在黑暗中像一张沧桑的脸。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淌,冰冷地砸在头顶。我站定,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打散。目光死死钉在树根旁那片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土地上。
就是这里。必须在这里。
我将那本沉重如命运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块凸起、相对干燥些的树根上。然后,双手紧握住铁锹冰冷的木柄,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锹头楔入那湿软粘稠的泥土中!
噗嗤!
铁锹深深陷入泥泞,发出一声沉闷而饱胀的声响,像刺穿了大地柔软的腹腔。冰凉的泥浆瞬间包裹住锹头,带来一股强大的、令人作呕的吸力。我咬紧牙关,下颌绷成坚硬的线条,手臂肌肉贲张,用力将一整块湿淋淋、沉甸甸的泥土撬起,甩到一旁。泥土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闷响,溅起浑浊的水花。
一下。两下。三下……
铁锹起落,单调而沉重,在哗哗的雨声中凿击出原始的节奏。每一次下锹,都像在挖掘自己溃烂的伤口;每一次撬起泥土,都像在剥离一层血淋淋的记忆。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额角、眉骨、下巴不断流淌,模糊了视线,流进嘴里,是冰冷咸涩的味道。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吸饱了水,沉重得像一件铁衣,每一次挥臂都带来更大的阻力。
泥土被不断翻开,带着腐烂根须和陈年落叶的气息,还有深藏地下的、冰冷的土腥味。一个浅坑渐渐成型,像大地张开的一个小小的、黑暗的嘴,贪婪地等待着祭品。我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冰冷刺骨。
可身体里的那股毁灭之火却越烧越旺。挖!再深一点!把它埋得再深一点!让这该死的故事,连同所有虚妄的期待和彻骨的背叛,一起烂在这地底深处!永远不见天日!
我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铁锹与泥土的每一次碰撞,都像是砸在心上。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带着血淋淋的细节,汹涌地冲进脑海,比这冰冷的雨水更让我窒息。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浑浊的洪流裹挟着十七岁的阳光与雨水,瞬间将我淹没。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只是没有此刻这般冰冷彻骨,反而带着初夏雨后的清凉和草木疯长的气息。巷子深处,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发亮。我抱着一摞刚借来的旧书,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点回家躲雨。拐角处,一个没留神,猛地撞上了一片柔软的阻碍。
哎呀!
一声低低的惊呼,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
我慌乱地抬头,书散落了一地。眼前站着的正是苏晚。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裙摆被雨水打湿了边,紧紧贴在小腿上。她撑着那把旧竹骨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有几滴溅在她白皙的脚踝上。她似乎也吓了一跳,微微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雨珠。随即,她看清是我,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嗔怪,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像一弯清浅的新月。
念临春!走路不看路,魂儿被书勾走了她声音清脆,带着点笑意,弯腰帮我捡拾散落在湿漉漉石板上的书本。
我窘迫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跟着捡。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背,像触电般猛地缩回,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对、对不起……苏晚。我讷讷地说,不敢看她的眼睛。
喏,她把捡起的最后一本书递给我,正是那本布纹精装的《追忆似水年华》。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深蓝色的书名,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轻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呢喃,普鲁斯特……他在书里,能把所有消逝的时光都找回来呢。
她抬起头,雨水洗过的眸子清亮得惊人,像倒映着整个江南水乡的星子,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彩在闪烁,混合着憧憬、勇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念临春,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将来……等我们老了,头发都白了,我们的故事,就写在这样一本书的扉页上,好不好
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比雨后的晚霞还要动人。她把那本《追忆似水年华》郑重地塞进我怀里,冰凉的硬壳封面贴着我的胸口,却仿佛点燃了一把火。
写我们的故事……写在这里我抱着书,像个傻子一样重复着,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瞬间将我淹没。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命运那巨大的、温柔的眷顾。那一刻,巷子里氤氲的水汽,青石板的光泽,她裙摆上的雨痕,她眼中闪烁的星光,连同她身上淡淡的、雨后青草般的馨香,都化作了永恒的背景,凝固在我生命最初的画布上。
我猛地点头,用力得几乎要把脖子拗断,胸腔里翻涌着滚烫的誓言:好!一定!苏晚,我们的故事,一定写在最漂亮的扉页上!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雨丝在我们之间织成细密的帘幕,而她的笑容,是帘幕后唯一的光源。
铁锹重重地砸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铛的一声刺耳锐响,震得我虎口发麻,也将我从那甜美得令人心碎的幻境中狠狠拽回现实。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头上、脸上、背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骨髓。眼前依旧是那个在夜雨中被我掘开的、丑陋而潮湿的土坑。手里的铁锹木柄湿滑冰冷,掌心被磨得生疼,火辣辣的一片。而树根上,那本《追忆似水年华》静静地躺着,深蓝色的书名在雨水的冲刷下,像一只嘲弄的、冰冷的眼睛。
十七岁的誓言,在十年后的这个雨夜里,听起来像一个拙劣而残忍的笑话。
呵……写在扉页上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低笑,声音嘶哑难辨,苏晚……你真是……写得好啊……
笑声在雨夜中飘散,随即被更大的雨声吞噬,只留下无尽的空洞。
心口像被无数根冰锥反复刺穿,痛得麻木,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冷和空虚。我丢开沉重的铁锹,它哐当一声倒在泥水里。踉跄着走到树根旁,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重新拾起那本湿漉漉的书。书页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而软塌,仿佛捧着一块正在融化的、污浊的冰。
目光再次掠过扉页上那行冰冷刺骨的碑文。苏晚的字迹,像用刀刻下的诅咒。
碑文……我来填我低声呢喃,声音在风雨中飘摇,填什么填我像个傻子一样,把那些话……当了真
一股强烈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猛地将书卷起,像对待一件令人憎恶的垃圾,狠狠地将它塞进那个刚刚挖好的、散发着泥腥味的土坑里!书的硬壳边角撞击在坑底的湿泥和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填进去吧!都填进去!连同那些……见鬼的‘追忆’!
我嘶吼着,声音被风雨撕裂。双手发疯般地扒拉着坑边的湿泥,不顾肮脏和冰冷,狠狠地往坑里填埋。冰凉的泥浆裹挟着腐烂的草叶和碎石,灌进指甲缝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我不管不顾,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将这承载着所有虚妄和耻辱的东西彻底埋葬!让这十年,这该死的、荒谬的十年,永远沉入不见天日的地底!
泥土一捧一捧地砸下去,覆盖在那深蓝色的书封上。很快,它就被完全掩埋,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小土丘。
我跪在泥泞里,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双手插在冰冷的泥土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埋掉了。终于埋掉了。
然而,一种更深的、无法填补的空洞感,却像这无边的黑夜一样,迅速弥漫开来,吞噬了那短暂的、毁灭的快意。心,并没有因为埋葬而获得解脱,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着,灌满了冰冷的风雨。
就在这空洞的剧痛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瞬间,一个坚硬的、微小的东西,猛地硌在了我插在泥土里的左手指尖上。
那触感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棱角。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麻木的痛楚。
我的动作骤然僵住。埋在泥土里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那小小的硬物紧紧攥在了掌心。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爬满了整个脊背,连灵魂都为之冻结。
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甚至不需要将它从泥里挖出来看。
那是另一段被强行中断、永远无法送达的故事。一个同样被埋葬在岁月深处,从未见光的秘密。
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心脏最深处结痂的伤口。我猛地将手从泥泞中抽出,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片污浊的水花。摊开掌心——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污泥,露出下面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银圈。
一枚戒指。
极其简洁的款式,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指环内侧,似乎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两个微小的字母:L
&
W。念临春
&
苏晚。银质的表面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在雨水和泥土的包裹下,显得黯淡、冰冷,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多年的、生锈的零件。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带着地底的阴寒和时光的尘埃。没有光芒,没有温度,只有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此刻,在这个埋葬故事的雨夜,用它的冰冷和沉默,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我的呼吸停滞了。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两个模糊的字母上,仿佛要将它们烧穿。心脏像是被这枚冰冷的铁环狠狠箍住,然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拧绞!剧烈的疼痛让眼前阵阵发黑。
这枚戒指……它从未送出。
记忆的碎片,带着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再次汹涌而至,这一次,是上海滩的霓虹,冰冷,炫目,带着淬毒的刀锋。
外滩的风,永远带着黄浦江的腥咸和一种属于大都市的、永不餍足的躁动。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对岸陆家嘴五光十色的霓虹,将夜晚切割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我站在半岛酒店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空洞的回响。身上的西装是咬牙租来的,为了这次重要的会面——一个可能改变我微薄稿费命运的投资人晚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西裤口袋深处一个硬质的小绒布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正是这枚戒指。
紧张,期待,还有一丝即将送出承诺的孤勇,在胸腔里激烈地碰撞。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金碧辉煌的大厅入口。
然后,时间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衣香鬓影的寒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远处隐约的爵士乐——都在一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个画面,像一帧被无限放大的、残酷的特写镜头。
旋转门缓缓转动,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水般倾泻下来。苏晚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走了进来。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宜,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气度沉稳,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苏晚。我的苏晚。
她穿着一条我从未见过的黑色丝绒长裙,裙摆摇曳,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曲线。颈间一条细细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她的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红唇饱满,眉眼间却是我全然陌生的疏离与……一种近乎倦怠的妩媚。
她微微侧着头,正抬手为身边的男人整理着领带。她的动作很自然,很专注,指尖轻轻拂过那昂贵的丝绸面料,调整着领结的角度。她的眼神低垂着,落在那条领带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眼神里,没有十七岁雨巷里的星光,没有递给我《追忆似水年华》时的梦幻光彩,甚至没有后来争吵时的激烈和怨怼。只有一种平静的、熟稔的、甚至是……温驯的专注。
仿佛那是她世界里唯一重要的事情。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无数细密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
口袋里的绒布盒子,隔着薄薄的西裤面料,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死死地硌着我的大腿,带来尖锐的、灼烧般的痛楚。
她整理好了领带,似乎很满意,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然后,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厅。就在那一刹那,她的视线,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捕捉到了僵立在原地的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脸上的那点温存笑意,像被寒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我曾以为装着整个星空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惊愕,随即是迅速弥漫开来的冰冷,像深冬结冰的湖面。那冰冷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狼狈但很快,便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彻底覆盖。
没有躲避,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隔着人声鼎沸、隔着流光溢彩、隔着十年岁月堆积起的巨大鸿沟。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者,一件毫无价值的摆设。
那眼神,比任何淬毒的利刃都更锋利,更寒冷。它轻易地穿透了我租来的廉价西装,穿透了我强撑的镇定,穿透了我口袋深处那个可笑的绒布盒子,直直地刺入灵魂最深处,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我们的幻想,彻底绞杀成齑粉。
她很快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她微微侧身,对身边的男人低语了一句什么。男人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方向,也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的审视,如同扫视一件橱窗里过时的商品。随即,他揽住苏晚的腰,带着她,从容地、旁若无人地,朝着宴会厅深处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小丑。周围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口袋里的戒指盒子,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方才所有的紧张、期待、孤勇,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像无数根针扎在脸上。脸颊滚烫,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巨大屈辱。
外滩的霓虹依旧璀璨,映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也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那光芒如此炫目,如此冰冷,将十七岁雨巷里所有的月光,都焚烧成了灰烬。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刺骨的寒意让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从上海滩那场冰冷刺骨的处决中惊醒过来。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银戒依旧冰冷地躺着,L
&
W的刻痕在雨水冲刷下,模糊得像两个嘲讽的鬼脸。
呵……一声压抑的、破碎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原来……你也在这里等着我
我盯着掌心的戒指,又看向地上那个刚刚掩埋了书本的、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一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决绝,疯狂地滋长起来。
不够。埋掉那本碑文还不够。
这枚戒指,这个从未送出、也永远无法送出的愚蠢信物,这个见证了我在霓虹深处如何被碾碎成泥的可笑铁环……它凭什么还留在这世上它凭什么还留在我的手上
它应该和那本该死的书一起,永远烂在地底!它们才是一对!它们才应该一起腐烂!
没有丝毫犹豫。我猛地俯下身,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沾满污泥的手指,粗暴地扒开那个刚刚填平不久的湿冷土坑!冰凉的泥浆再次灌入指甲缝,带来钻心的刺痛。我不管不顾,疯狂地挖掘着,直到再次触碰到那本被泥水浸透的《追忆似水年华》硬壳封面。
然后,我攥紧了那枚冰冷的戒指,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地、深深地摁进了书本扉页那行碑文的墨迹里!银质的指环边缘刮擦着泛黄的纸页,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它像一个丑陋的、冰冷的句号,死死地钉在了故事结束这四个字之上。
填!我填给你看!我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扭曲变形,你的碑文!我的戒指!都给你!都埋在这里!烂在这里!
泥土再次被我疯狂地扒拉下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狠狠地砸在那本夹着戒指的书上。湿泥沉重地覆盖上去,一层,又一层。这一次,我埋得更深,更狠,仿佛要将整个十年,连同自己残破不堪的灵魂,一同埋葬。
很快,土坑被重新填平,甚至被我用力地踩实。地面只留下一个比之前更深的、被雨水迅速填满的泥洼。那本书,那枚戒指,连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梦和彻骨的耻辱,都消失在了这片冰冷的、黑暗的泥土之下。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脱力,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雨还在下,冰冷地浇在身上。胸腔里空荡荡的,像被彻底掏空。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无。仿佛刚刚亲手埋葬的,不是一段过去,而是支撑自己走到现在的最后一点东西。
老槐树巨大的黑影在夜雨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无言的见证者。我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视线穿过迷蒙的雨帘,投向巷子深处那一片吞噬了所有光亮的、浓重的黑暗。
雨幕深处,仿佛有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我用力眨了眨眼,雨水流进眼眶,一片酸涩的模糊。光影似乎清晰了一些。
是两个人影。
一个穿着蓝布学生裙,梳着干净马尾辫的少女。她撑着那把旧竹骨油纸伞,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十七岁特有的、毫无阴霾的、明亮的笑容,正对着身边说着什么。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卡其布裤子,身形有些单薄。他怀里抱着一本深蓝色的书,微微低着头,看着身边的少女,眼神专注而明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笨拙又纯粹的欢喜和羞涩。他的嘴角也向上弯着,笑容干净得如同雨后被洗净的天空。
是十七岁的苏晚。
是十七岁的……念临春。
他们就站在巷子深处,站在迷离的雨幕中,站在被埋葬的故事的起点处。光影朦胧,像一幅年代久远、被水洇湿的老照片。他们相视而笑,笑容里没有霓虹的冰冷,没有背叛的伤痛,没有岁月的刻痕,只有对未来无限憧憬的、金子般的光泽。
那画面如此清晰,又如此虚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不真实的温暖。
我怔怔地看着,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寒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和巨大的悲哀彻底淹没。
然后,画面中的少年和少女,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定格。他们同时转过身,不再看对方,也不再看向我这个狼狈不堪的旁观者。他们背对着背,各自朝着巷子两端那片深不见底的、被无边雨幕笼罩的黑暗,一步一步,坚定地、决然地走了进去。
少女的蓝布裙摆消失在雨帘中,少年抱着书的身影也融入了另一端的黑暗。他们的背影,最终被漫天风雨彻底吞噬,没有回头,没有告别。
巷子,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还有这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
走了啊……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消散在风雨里。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也随着那消失的背影彻底抽离。我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泞的地上。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料,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爬上来。我蜷缩在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伤痕累累的困兽。
雨,还在下。冲刷着泥土,冲刷着石板,冲刷着老宅斑驳的墙皮,也冲刷着我脸上冰冷的痕迹。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这单调的、永无止境的雨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我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能停在这里。会冻死。这个念头像微弱的火星,在麻木的意识里闪烁了一下。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双腿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沾满泥浆的皮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沉重声响,在寂静的雨巷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拖着这副沉重而肮脏的躯壳,我踉跄着回到老宅。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腐朽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带着阴冷的潮气。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包裹。循着记忆,摸索着穿过冰冷的门厅,走向自己的房间。
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声响。是那个被我丢在门边的、沾满泥水的行李箱。我无心理会,绕过它,继续在黑暗中前行。
推开卧室的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摸索到墙边,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开关。啪嗒一声,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光线微弱,勉强照亮这间狭窄而破败的屋子。
一张旧木床,挂着发黄的蚊帐。一个掉了漆的五斗柜。靠窗一张老式的书桌,桌面斑驳,堆着些蒙尘的杂物。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硬壳笔记本,墨绿色的封面,边角已经磨损。旁边,斜靠着一支同样蒙尘的旧钢笔。
那是我少年时用来写东西的本子。后来,也用来记录过一些……关于故事的零星片段。
一股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我踉跄着走到书桌前,也顾不上满手的污泥,一把抓起那个墨绿色的笔记本。灰尘被扬起,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
我粗暴地翻开封面。纸张发黄变脆,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是熟悉的、略显稚嫩的字迹,写满了少年心事、课堂笔记,还有一些关于未来的、天马行空的幻想。翻到后面,字迹变得成熟了些,也潦草了些。断断续续地,记录着一些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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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日,晴。收到晚晚的信。她说上海的梧桐叶落了,像金色的雨。她想家了。我回信,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地方,在院子里也种一棵梧桐……
十月,阴。稿费又被退了。编辑说故事太‘个人化’,缺乏‘时代共鸣’。晚晚电话里安慰我,声音很疲惫。她说没关系,总会好的。可我听得出她的失望。我恨自己的无能……
十二月,冷。争吵。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那看不见的未来她说我看不清现实,说我活在梦里。我骂她庸俗,骂她被这城市迷花了眼。我们都在嘶吼,像两只绝望的困兽。最后她摔门而去。桌上的杯子碎了,像我的心……
字迹到这里中断了。后面是几页刺目的空白。
我看着这些字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争吵、无奈、相互的伤害和渐行渐远的绝望,像沉渣一样,被这冰冷的雨夜,被那埋葬的书和戒指,再次搅起,带着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来,所谓的故事,早在上海滩那场冰冷的处决之前,就已经千疮百孔,爬满了虱子。那些霓虹下的追逐,不过是对早已腐烂的根茎,进行的一场徒劳的、自我感动的浇灌。
呵……哈哈……喉咙里再次溢出低沉的笑声,比哭更难听。笑声在空寂的老屋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够了。都够了。
这些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故事,连同那个埋葬在树下的碑文,都不该再留下任何痕迹。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目光落在书桌角落一个蒙尘的旧铁皮盒子上。那是以前放煤油的。我粗暴地打开盒盖,里面果然还有小半盒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煤油。
一股毁灭的火焰在眼底熊熊燃起。
我抓起那支旧钢笔,拧开笔帽,毫不犹豫地将笔尖狠狠戳进粘稠的煤油里,直到吸饱了那污浊的液体。然后,我旋开笔身,将里面残余的墨水也尽数挤掉,只留下吸饱了煤油的笔杆。
昏黄的灯光下,我重新翻开那墨绿色的笔记本。没有犹豫,没有不舍。我拿起那支吸饱了煤油的旧钢笔,如同握着一支蘸满毒液的判官笔,狠狠地、用力地,在那写满了过往字迹的纸页上,一下,又一下地划下去!
没有墨水,只有煤油。笔尖划过发黄变脆的纸张,发出沙沙的、令人心悸的声响。煤油迅速洇开,将那些记录着欢笑、憧憬、争吵、绝望的字迹,连同承载它们的纸张,一起污浊、浸透、变得模糊不清、面目全非。深色的油渍迅速蔓延,像丑陋的伤疤,覆盖了所有关于念临春与苏晚的痕迹。
一页。又一页。我机械地划着,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煤油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混合着灰尘的味道,令人窒息。纸页在煤油的浸润下变得脆弱、透明,字迹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片肮脏、深色的油污。
划到最后一页,划到那片刺目的空白。我停了下来,笔尖悬在半空,煤油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还能写什么呢
故事结束了。碑文也填了。连这承载过往的载体,也即将化为灰烬。
空白的纸页,像一片等待埋葬的墓地。
我盯着那片空白,眼神空洞。片刻后,笔尖落下。没有墨水,只有煤油。我用尽力气,在那片油污的空白上,狠狠地、深深地划下两个字。不是名字,不是日期,而是——
活该。
煤油在纸面上迅速洇开,让这两个字显得格外狰狞、粗粝,像两道丑陋的伤疤。
划完最后一笔,我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那支沾满煤油的旧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肮脏的、布满油污的纸页上。
完成了。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证据,都被埋葬,或被玷污。
我拿起书桌上一盒同样落满灰尘的火柴。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我抽出一根火柴,捏着它粗糙的梗。
嚓——
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跳跃起来,橘红色的,带着一丝暖意,却又无比脆弱。
我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本被煤油浸透、污浊不堪的墨绿色笔记本。笔记本上,那支旧钢笔静静地躺着,笔尖还残留着粘稠的煤油。
没有迟疑。
我捏着火柴,将那一簇小小的、摇曳的火焰,轻轻地、坚定地,触碰到了笔记本浸满煤油的页角。
嗤——!
火焰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压抑已久的恶魔终于挣脱了束缚。它猛地窜了起来!橘红瞬间转为贪婪的金黄,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浓烟,疯狂地舔舐着被煤油浸透的纸张!
火舌凶猛地卷起,吞噬着墨绿色的硬壳封面,吞噬着那些被油污覆盖的过往字迹,吞噬着那支躺在纸页上的旧钢笔,也吞噬着那最后两个狰狞的活该。纸张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在灼热的气流中飞舞、升腾。
火光映亮了我沾满泥污、毫无血色的脸。跳动的光影在我空洞的瞳孔里疯狂地舞蹈,像一场无声的、盛大的祭典。热浪扑面而来,灼烤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毁灭与解脱的刺痛感。浓烟滚滚,带着纸张、煤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火焰越烧越旺,吞噬掉一切。看着那些灰烬像黑色的蝴蝶,在热浪中旋转、飘飞,然后无力地坠落,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落在我的脚边。
火光越来越亮,几乎要照亮整个昏暗的房间。在跃动的、扭曲的光影边缘,在那浓烟翻滚的间隙,我仿佛又看到了……
江南的雨巷,青石板湿漉漉地反着光。十七岁的苏晚撑着油纸伞,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明亮的笑容,正对着十七岁的念临春说着什么。少年抱着那本深蓝色的《追忆似水年华》,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明亮,嘴角带着干净纯粹的欢喜和羞涩。
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明灭,清晰又虚幻,温暖得令人心碎。
然后,像被这灼热的火焰驱散,又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他们同时转过身,不再看对方,也不再看向这燃烧的一切。少女的蓝布裙摆,少年抱着书的身影,背对着背,各自朝着火光映照不到的、深邃无边的黑暗,一步一步,坚定地、决然地走了进去,最终被翻卷的浓烟和炽烈的光芒彻底吞噬,消失无踪。
房间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我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热浪灼人,浓烟弥漫。笔记本和钢笔已经化为一小堆跳跃的火焰和不断飘起的黑灰。
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黑暗更加浓稠。冰冷的雨声,依旧固执地从窗外传来,永不停歇,敲打着这个刚刚埋葬了故事、又焚烧了残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