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舟。舟,一叶扁舟的舟。父母为我取这个名字时,或许是希望我能像水上的小船一样,随波逐行,自在安逸。他们显然失算了。我成了一艘没有桨、没有帆,却在港湾里自行凿穿了船底的破船,心甘情愿地沉溺在名为过去的死水里。我的职业是古籍修复师。更准确地说,是这座城市最古老大学图书馆特藏部里,一个比那些藏品还要没有存在感的管理员。我的工作日复一日,与书打交道。不是那种光鲜亮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而是那些垂死的、散发着霉菌与时光混合气味的古籍。我用镊子夹起细小的书虫尸体,用特制的胶水黏合脆弱的书页,用柔软的毛刷拂去百年的尘埃。我修复的不是书,而是时间的尸体。我是一个时间的入殓师。同事们——如果那些偶尔与我共用一部电梯、连点头都显得多余的人算是同事的话——都觉得我古怪。在这个人人争分夺秒,用电子设备将自己武装到牙齿的时代,我没有智能手机。我用一部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式诺基亚,键盘上的数字都已磨损得看不清。我不使用任何社交媒体,我的朋友圈就是窗外那棵一年四季沉默不语的巨大樟树。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拒绝便利,拥抱繁琐。而这正是我全部生活哲学的起点。我坚信,这个世界越是浮躁喧嚣,就越需要有人去证明,深情不是一种愚蠢,而是一种清醒的选择。比如读纸质书。指尖划过书页的粗糙纹理,那种实在的触感,是冰冷的屏幕无法给予的。翻页时哗啦的声响,是世上最安宁的音乐。你甚至能闻到纸张、油墨与岁月混合的味道。这是一个完整的、调动你所有感官的仪式。它强迫你慢下来,进入作者构筑的世界,而不是被无数弹窗和通知切割得支离破碎。比如写手写信。挑选信纸,斟酌用词,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心绪。写错了,便要用笔划掉,那懊恼的痕迹也成了情感的一部分。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进邮筒。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它穿越山川湖海,抵达另一个人的手中。这整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弥足珍贵。它像一场献祭,你献祭了你的时间、你的耐心,只为了一份可能的回应。这难道不比一句即时发送、毫无分量的在吗要深情百倍吗再比如,跑大半个城市,就为了见一个人。不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或许只是想看看对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不是和记忆里一样。在地铁里摇晃的一个小时,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街景流逝的四十分钟,这些被消耗的时间,都变成了我想见你这个简单念头的重量。它让相见的那一刻,变得无比庄严。这些,就是我奉为圭臬的真理。我像一个顽固的宗教徒,用这些繁琐而古老的仪式,对抗着整个世界的轻浮与快捷。我承认,这样活着很累,像一个逆流划船的人,每一寸的前进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而稍一松懈,就会被时代的洪流冲得更远。但,让半步,就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不是天生如此。我的固执,我的偏激,我这全身反骨的活法,都源于一个人,一个承诺,和一场永无止境的等待。她叫陈汐。潮汐的汐。我和她,算是最俗套的青梅竹马。从穿着开裆裤在同一个大院里玩泥巴,到在同一所中学的课桌下偷偷交换纸条,再到在大学的林荫道上牵着手,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未来。我们的生命轨迹,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密不可分。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一阵风,一团火,是那种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永远在奔跑的人。她的眼睛里有星星,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好像亮了。她说,她要去看看这个世界,用她的相机,拍下所有正在发生和即将消逝的美好。她要去非洲拍迁徙的角马,去冰岛拍绚烂的极光,去南美洲拍雨林深处的神秘部落。大学毕业那晚,我们坐在学校最高建筑的天台上,脚下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像一片倒映在地上的破碎星空。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手里摆弄着她那台宝贝的旧单反相机。阿舟,她轻声说,我要走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深海的石头。我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你别这样,她能感觉到我的僵硬,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等我看够了,玩累了,我就回来。到时候,我就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座城市,安个家,养条狗,天天给你做饭,烦死你。要等多久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想了想,仰起头,看着被城市光污染得几乎看不见星星的夜空,眼神却亮得惊人。不知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但你得等我。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你必须等我。不许变心,不许找别人,不-许-忘-记-我。我等你。我说。怎么等她促狭地笑了一下,用微信每天给我发早安晚安吗太没诚意了。我给你写信。我说,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写信天啊,林舟,你真是个从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老古董。现在谁还写信啊我写。我固执地说,我会把我的生活,我的思念,都写在信里。寄到你告诉我的每一个地址。这样,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收到来自我的,独一无二的‘信息’。好啊,她伸出小指,拉钩。你不许停,我也不许不看。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堆成山一样的信。我们拉了钩。那晚的风很凉,但她的指尖很暖。于是,我的等待开始了。这是一场漫长得令人绝望的马拉松。陈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候鸟,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她会偶尔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是她龙飞凤舞的字迹,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看到了什么奇特的风景。那些地址,成了我唯一的航标。我的信,也随着她的足迹,飘向了世界各地。巴黎的某个青年旅社,内罗毕的一个邮政信箱,雷克雅未克的一间短期公寓……我不知道这些信有多少能准确地抵达她的手中,又有多少会石沉大海,但我从未停止过书写。我的生活,被这场等待彻底格式化了。我拒绝了所有可能让我离开这座城市的工作机会,心甘情愿地钻进了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因为这里最安静,最适合等待。我的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一张书桌,一盏台灯,和一沓厚厚的信纸。我的朋友们,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喝酒、一起高谈阔论未来的朋友,渐渐地和我疏远了。他们结婚,生子,升职,加薪,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飞速前进。而我,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人,永远地停留在了陈汐离开的那一天。他们不理解我的选择,觉得我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他们说我疯了。或许他们说得对。等待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等待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等待这个行为本身。它成了一种惯性,一种深入骨髓的偏执。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春天到底是怎么样赢的每年冬天,窗外那棵巨大的樟树都会变得光秃秃的,枝丫像一双双伸向灰色天空的、绝望的手。寒风在树枝间呼啸,像鬼魂的呜咽。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死寂的灰白。你会觉得,春天永远不会来了,绿色是一种已经被遗忘的颜色。可是,只要你等得足够久,总有那么一天,你会不经意间看到,那枯死的枝干上,冒出了一个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嫩芽。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决绝的姿态,顶开厚重的树皮,撞破凛冽的寒冬。再然后,一夜之间,满树的绿意就会以一种近乎暴力的姿态,重新占领你的视野。春天,从来都不是温柔地降临。它是一场残酷的、你死我活的战争。它用无数个在寒冬中死去的胚芽作为代价,才换来最终的胜利。我的等待,就像一场无尽的寒冬。而陈汐,就是我所期盼的那个春天。我在等她,等她像那些樱花一样,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撞破我生命的寒冬。我在等那些承诺,像路灯一样,在这座我为她坚守的、空旷的城市里,一盏一盏地重新亮起来。为了这场虚无缥缈的胜利,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好。但这种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我不在乎存款的位数,不在乎职位的高低。我所追求的优秀,是为了有朝一日,当她终于站在我面前时,我不用因为自卑而低头讨好,也不必因为渴望而踮脚仰望。我希望我们能像两棵并排站立的树。我们有各自独立的根,深深地扎在自己的土壤里。我们有各自独立的躯干,努力地向上生长,去迎接属于自己的阳光雨露。我们彼此对望,彼此欣赏。当风吹来的时候,我们的枝叶可以在空中沙沙作响,自然而然地触碰到一起,分享彼此的喜悦与忧愁。而不是像藤蔓一样,必须依附于另一棵树才能存活。所以,我沉浸在我的古籍世界里。我发表了几篇在极小领域内颇受好评的学术论文,成了几个权威专家口中颇有前途的年轻人。我修复了一本几近损毁的宋代孤本,那份成就感,远比银行账户里多几个零要来得真实。我以为,我正在变成一棵更好的树。我以为,我做好了迎接春天的一切准备。我只是忘了,树是不能移动的。如果风停了,那两棵树,即便离得再近,也永远无法触碰。等待的第七年,秋天。我收到了陈汐的一封信,而不是一张明信片。这七年来,这是第一次。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厚,上面贴着来自阿根廷的邮票。邮戳的日期是一个月前。我的手在颤抖。我花了整整十分钟,才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生怕弄坏了里面任何一点可能的内容。信纸很长,足足有五页。她的字迹还和以前一样,带着一种急切的、不耐烦的美感。信里,她没有说太多关于风景的话。她第一次,详细地描述了她的疲惫。她说她厌倦了永远在路上的感觉,厌倦了在陌生城市里醒来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恐慌,厌倦了镜头里永远是别人的生活而没有自己的。她说,她想家了。信的最后,她写道:阿舟,我准备回去了。也许是最后一次回去了。两个月后,十一月。等我。这次,换我来跑大半个城市,去见你。那一刻,我感觉我生命里的整个寒冬,都在这句话里被撞得粉碎。积压了七年的冰雪,瞬间融化,汇成一股暖流,冲刷着我几乎已经麻木的四肢百骸。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开始飘落的樟树叶,第一次觉得,原来秋天也可以是春天的序曲。路灯,好像真的要一盏一盏亮起来了。我要亲眼去看看,那个我等了七年的春天,到底是怎么样赢的。我开始像一个即将迎接新婚的新娘一样,笨拙而狂热地准备着。我把那个小小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公寓,翻来覆去地打扫了无数遍,直到地板光亮得能映出我的影子。我买了很多新的东西,新的床单,新的窗帘,新的拖鞋——一双男士的,一双女士的。我甚至开始学习做饭。我对着菜谱,把厨房搞得像战场一样,只为能复刻出记忆中她最爱吃的那几道菜。我把她寄来的每一张明信片都拿了出来,按照时间顺序,贴满了整整一面墙。那面墙,成了我的世界地图,也是我这场漫长等待的功勋墙。然后,我开始了我最后一轮的等待。这两个月,比过去的七年加起来还要漫长。我每天都在日历上划掉一个数字,像一个等待被行刑的囚犯,既恐惧又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十一月,这座南方城市终于有了些许凉意。陈汐回来的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把整个世界都洗刷得干干净净。我没有去机场接她。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她说,她要自己回来,用自己的脚步,重新丈量这座城市的距离。我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了。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脏上。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这种未知,让我的期待膨胀到了极限。下午三点零七分,门铃响了。我几乎是弹跳起来的,冲到门边。我的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不敢转动。我害怕。我害怕门外的人不是她,又害怕门外的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猛地拉开了门。她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染成了亚麻色。脸上化着淡妆,比记忆中要清瘦一些,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沧桑和疲惫。但她看到我的时候,还是笑了。和七年前一样,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睛弯起的形状,都没有变。嗨,她说,声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林舟。那一刻,我感觉我生命中那棵枯萎了七年的树,终于在瞬间,开满了繁花。春天,好像真的赢了。她脱掉风衣,换上我为她准备的拖鞋。那双粉色的、毛茸茸的拖鞋,穿在她脚上,显得有些滑稽,却又无比契合。她走进我的公寓,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她看到了那面明信片墙,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卡片。你……你真的都留着啊。她喃喃地说。不止,我说,拉开书房的门。书房里,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木箱。我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都写着一个地址,贴着一张邮票,盖着一个邮戳。这只是三分之一。我平静地说。陈汐蹲下身,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个信封。她看着上面的地址,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眶红了。林舟,她哽咽着说,你真是个……傻子。我笑了。这是七年来,我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一个笑容。这个世界越浮躁,越要有人来当傻子。我只是在证明,深情不是愚蠢,是选择。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她讲她这些年的经历,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那些光怪陆离的风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遥远国度的神话故事。她的世界,充满了动态、色彩和喧嚣。而我的世界,只有黑白、静默和等待。我们就像两部用不同语言写成的书,虽然并排放在一起,却好像永远无法真正地互相解读。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我做了我练习了无数遍的菜。糖醋排骨,她说有点太甜了。麻婆豆腐,她说不够辣。清蒸鲈鱼,她说火候老了一点。她一边挑剔着,一边却把每一盘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吃完饭,我们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我以为,我的等待已经到了终点,从今往后,就是幸福的开始。电影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说:阿舟,我这次回来,可能待不了太久。我的心,又开始往下沉。什么意思我接了一个新的项目,她避开我的目光,看着电视屏幕上滚动的演职员表,在欧洲,一个为期两年的深度拍摄项目。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机会。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我感觉我刚刚经历的那个短暂的春天,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寒意重新侵蚀。你不是说……你看够了,玩累了,要回来安个家吗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连自己都觉得可怜的质问。我是这么想过。她说,声音很轻,在阿根廷写那封信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累了。可是……当我真的回到这座城市,当我看到这里一成不变的街道,当我呼吸着这里熟悉又沉闷的空气……我发现,我好像还是属于外面的世界。她转过头,终于看向我。阿舟,你很好。真的。你把我生命里所有的浪漫和理想主义,都变成了现实。你是我见过最深情的人。可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语。可是,我好像……无法在你为我构建的这个世界里呼吸。我为她构建的世界。这个由书籍、信件和等待构筑的,固若金汤的,完美的,深情的……囚笼。你跟我一起走吧。她突然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我熟悉的光芒,阿-舟,世界那么大,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不是喜欢古老的东西吗欧洲有那么多古堡、教堂、博物馆,你会喜欢的。别守着这些旧书了,去看看真实的历史!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我的工作在这里。我冷冷地说。工作可以再找!你这么有才华,到哪里都不愁的。我的生活也在这里。生活不就是人吗你在哪,生活就在哪。我就是你的生活啊!我摇了摇头。陈汐,你还是不懂。我说,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有一天能抛弃它们,跟你去流浪。我变得更优秀,是为了有一天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能像两棵树一样,平等地站在一起。风来了,我们的叶子可以碰到;风停了,我们依然是两棵独立的、完整的树。而不是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去追逐另一阵风。她脸上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所以,你还是要我,为你停下来我没有要你停下来。我的声音也变得疲惫,我只是在等。等到有一天,你想停下来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到我在这里。可如果我永远不想停下来呢她反问,声音尖锐了起来。那就让半步。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阿舟,你为我让半步,行不行你不用完全放弃你的世界,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一个……一个大本营。你陪我出去一两年,就一两年,然后我们再一起回来。我们都可以为对方,稍微妥协一下,不好吗让半步。多么简单,多么充满诱惑力的三个字。只要我点一下头,就能结束这场无望的等待,就能拥抱我梦寐以求的春天。可是……让半步,就不是我要的人生了。我的偏执,我的固执,我用七年青春构筑起来的、荒谬而悲壮的信仰,在这一刻,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墙,把我死死地困在了原地。我无法妥协。因为一旦妥协,我这七年的等待,就成了一个笑话。我所坚信的深情的选择,就会立刻沦为一种愚蠢的表演。我不能否定我自己。我看着她,慢慢地,清晰地说:不。我不会走。空气里是死一样的寂静。我们像两个对峙的战士,用沉默互相凌迟。很久很久之后,她站了起来。我明白了。她说,我明天就走。她没有再看我一眼,走进卧室,关上了门。我听到了箱子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动不动,直到天光泛白。那个我等了七年的春天,来了,又走了。前后不过十几个小时。它甚至没有来得及脱下一件厚重的冬衣,就匆匆忙忙地,又踏上了逃亡的路。我输了。春天没有赢。是我的寒冬,太过漫长,太过寒冷,把唯一的那个春天,也给冻死了。好的,我们立刻进入后续章节。第二章将聚焦于离别后的深渊与自我毁灭的螺旋,以太宰治特有的阴郁、自嘲与病态美感,将痛苦推向极致。她走了。那扇门轻轻阖上时发出的咔哒轻响,像一颗子弹,精准地贯穿了我胸膛里那点仅存的、名为希望的脏器。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泪流满面的挽留,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告别。只有死水般的沉默,和最终那一声宣告一切终结的轻响。陈汐拖着她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短暂停留过的痕迹,或许还有我七年来精心构筑、却在十几个小时内就轰然倒塌的幻梦。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她的背影穿过狭小的门厅,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决绝得像从未出现过。我依旧坐在原地,保持着前一晚的姿势,像一尊被雨水浸泡太久、内部已经朽烂的泥塑。窗外,那场缠绵的秋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声。房间里还残留着她洗发水的味道,一丝甜腻的柑橘香,此刻却混合着饭菜冷却后的油腻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祭奠般的气味。春天呵。我曾天真地以为,寒冬的尽头必然是春暖花开。却忘了,有些冬天,是永夜。而我等来的,不过是一场更加刺骨的倒春寒,一场足以冻死所有希望的寒流。她来了,像一阵不合时宜的暖风,短暂地吹化了冰面,让我得以窥见水面下那点微弱的、自以为是的生机。然后,她转身离去,留下的是更厚、更坚硬、更绝望的冰层。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距离,不是输给了时间,甚至不是输给了她善变的心。我是输给了我自己。输给了那个固执地、愚蠢地、偏执地相信着深情可以战胜一切、相信着等待会有意义、相信着两棵树可以平等相望的自己。我精心培育的信念,我赖以生存的支柱,在她轻飘飘的一句无法呼吸面前,碎得连齑粉都不剩。让半步就不是我要的人生多么铿锵有力,多么掷地有声的宣言啊。现在听起来,像是一个疯子在泥潭里的呓语,充满了不自量力的滑稽和令人作呕的自我感动。我像个站在悬崖边、高举着宁死不屈旗帜的傻瓜,最后却发现,那旗帜本身,就是将我勒死的绞索。我缓缓起身,走向书房。那几箱码放整齐的信件,像一座座精心垒砌的坟茔。我随手抓起一把信封,冰冷的纸张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指尖。信封上那些地名——巴黎、内罗毕、雷克雅未克、布宜诺斯艾利斯——每一个都曾是我投注思念的航标,此刻却变成了讽刺的墓碑,刻满了我的愚蠢和她的漂泊。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带着雨腥气的风猛地灌进来,吹散了房间里那点虚假的温暖。楼下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惨白的光。她消失的方向,只有一片被雨水模糊的、无边无际的灰暗。你必须亲眼去看看,春天到底是怎么样赢的我去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春天是如何用她那短暂而虚假的温暖,诱骗一棵在寒冬里坚守了七年的树,以为终于等来了生机,然后在她转身的瞬间,用更猛烈的寒风将其彻底摧毁。我看到了胜利的,从来不是春天,而是那永恒的、冷酷的、能将一切热情都冻结的孤独。图书馆的工作变得难以忍受。那些泛黄的书页,那些霉变的气味,那些小心翼翼的动作,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我坐在修复台前,看着一本明代地方志上虫蛀的孔洞,那些孔洞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盯着我。我拿起镊子,指尖却抑制不住地颤抖。镊子尖碰到脆弱不堪的书页边缘,刺啦一声,一道新的、丑陋的裂痕出现了。我愣住了。看着那道裂痕,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同样被撕开的心。一股暴戾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我抓起那本破败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上!脆弱的纸张四散飞扬,像一场仓促的葬礼。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特藏部里回荡,引来了同事惊恐的注视。林……林老师一个年轻的女馆员怯生生地探头。我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去。我的世界,只剩下我自己,和满地的狼藉。馆长没有开除我,或许是出于对一个怪人最后的怜悯,或许是觉得开除一个已经半死的灵魂太过残忍。他只是把我调离了特藏部,安排我去管理最底层、最阴暗、存放着过期报刊和废弃资料的地下室。那里终年不见阳光,只有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彻底腐烂的味道。一个完美的,适合我腐烂的坟墓。我接受了。或者说,我根本无力反抗。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机械地打卡,走进那个地下墓穴,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消磨时间。那些过期的新闻,报道着早已被遗忘的灾难和早已褪色的喜悦,像是我人生的注脚——所有灿烂终成灰烬。夜晚,是更难熬的深渊。那个曾经被她短暂停留过的公寓,成了最残酷的刑场。每一寸空气里都残留着她的幻影。沙发上有她靠过的凹陷,桌上有她喝过水的杯子留下的水渍(我固执地没有擦掉),拖鞋还摆放在门口,仿佛她只是出门散步,随时会回来。我回来了,林舟。幻听。清晰得可怕。每一次门外的脚步声,每一次电梯的叮咚声,都像重锤砸在心脏上,让我瞬间绷紧,又在确认门外空无一人后,坠入更深的冰窖。希望,哪怕是绝望中滋生的最卑微的希望,都是最残忍的酷刑。我开始害怕回家。酒精成了唯一的救赎。廉价的劣质烈酒,像滚烫的岩浆,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暂时麻痹那啃噬骨髓的痛楚。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瓶接一瓶地灌下去,直到视线模糊,天旋地转。只有在彻底的晕眩中,才能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宁。呕吐物酸腐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混合着灰尘和绝望的气息。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得吓人。胡子拉碴,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这哪里还是那个在故纸堆里寻找意义、在等待中雕刻深情的林舟这分明是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散发着恶臭的腐尸。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声嘶哑难听,像破旧风箱的呜咽。深情不是愚蠢,是选择对,是我选择了愚蠢。林舟,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我翻出那个装着厚厚一叠家信的箱子——那些在我得知她归期后,怀着怎样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写下的,却最终未能寄出的信。那些信里,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写满了等她回来要一起做的事,写满了积攒了七年的、无处安放的思念和温柔。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它们像一封封写给死人的情书,字字泣血,却注定无人签收。我拿起打火机。幽蓝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跳跃,像一只诱惑人心的恶魔之眼。我把一封信凑近火苗。纸张的边缘瞬间卷曲、焦黑,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吞噬那些娟秀的、饱含深情的字迹。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带来一丝病态的暖意。烧吧。把这些可笑的幻想,把这些廉价的深情,把这些证明我愚蠢的铁证,统统烧成灰烬。让火焰带走那个还在等待春天的林舟。让火焰宣告,这场旷日持久的、自我感动的殉道,到此终结。灰烬像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味,混合着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腐。我坐在这片狼藉的灰烬中央,看着火苗最终熄灭,只留下一小撮苍白的余烬。就在这一片死寂的虚空中,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短信提示音。那个老旧的诺基亚,屏幕发出的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我像被电流击中,浑身一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是她吗是她后悔了吗是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是……是她回心转意了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署名。我颤抖着按下了阅读键。屏幕上只有一行字,像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阿舟,对不起。我要结婚了。在欧洲。别等我。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陈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在我骤然失焦的瞳孔上。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视网膜,刺穿我的大脑,直抵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结婚。在欧洲。别等。忘掉。好好活。每一个词,都像一个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我早已麻木的脸上。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地、缓慢地切割。原来……如此。原来她所谓的无法呼吸,所谓的项目,所谓的两年,不过是为最终奔向另一个怀抱所做的、拙劣的铺垫。我的世界,我的坚守,我的深情,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可以轻易丢弃、甚至不屑于妥善处理的累赘。她甚至吝啬于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一个让我死得明白的借口。她选择用谎言维持她最后一点虚伪的体面,然后用一条轻飘飘的短信,为我七年的信仰,钉上了最后的棺盖。好好活下去多么仁慈的施舍,多么居高临下的怜悯。她以为她是谁是上帝吗可以随意安排一个弃卒的命运她凭什么认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好好活下去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那不是酒,是血。绝望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最终冲破了堤防,化作一口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猩红,喷溅在面前那片尚未冷却的纸灰上。殷红的血珠落在灰白的余烬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绝望的梅花。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的光熄灭了。黑暗,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灰烬、血污和呕吐物混合的污秽。鼻腔里充斥着死亡和腐败的气息。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心脏还在微弱地、不规则地跳动着,提醒着我,这具躯壳还残存着可悲的生命迹象。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沥青湖底。太宰治那句被我奉为圭臬的话,如同幽灵的呓语,在耳边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将要用寂寞来偿还。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就连那最坚韧而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是的。唯有孤独永恒。我曾拥有过什么灿烂吗是童年时她无忧无虑的笑容是少年时心照不宣的悸动是大学里牵着手走过的林荫道还是那七年里,靠着回忆和幻想支撑起来的、虚假的温暖那些,不过是命运精心布置的陷阱,是引诱飞蛾扑火的烛光。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回忆那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每一次回望,都像在溃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没有归路。春天它从未真正属于过我。它只是路过,然后毫不留情地碾碎了我,奔向属于它的远方。爱情那不过是一场短暂而狂乱的幻觉,是大脑分泌的欺骗性物质,是包裹着糖衣的致命毒药。转瞬即逝。像流星,燃烧殆尽后,只留下更深的黑暗。只有孤独。从始至终,只有这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孤独,才是唯一的真实,才是永恒的归宿。它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它是我生命的底色,是我灵魂的烙印。我闭上眼睛。黑暗温柔地拥抱了我。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原来,我一直在偿还。用七年的等待,用刻骨的绝望,用这副行将就木的躯壳,用这口呕出的心头血……偿还那些我自以为拥有过的、转瞬即逝的灿烂。而现在,连寂寞都显得奢侈。我拥有的,是彻底的、冰冷的、永恒的……虚无。好好活下去不。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在这片由灰烬、血污和绝望铺就的终点,我只想安静地……沉下去。沉入那永恒的、冰冷的、名为孤独的深海。:将离别的痛苦推向自我毁灭的深渊,通过酒精、呕吐、呕血、焚烧信件等具象化的沉沦行为,以及最终那条结婚短信带来的致命一击,彻底摧毁主角的精神世界。太宰治的名言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点明唯有孤独永恒的残酷主题。)**地下室那盏永远嗡鸣的日光灯,终于彻底坏掉了。也好。彻底的黑暗,才配得上这彻底的腐烂。我蜷缩在堆积如山的过期报刊后面,像一只躲进洞穴等死的野兽。腐烂纸张的气味,陈年油墨的酸腐,混合着我身上散发出的、经久不散的酒精和汗臭,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我的墓穴气息。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休止的黑暗和冰冷。馆里没人再试图跟我说话。我的存在,像角落里一块长满霉斑的石头,碍眼,却也无人在意。偶尔有需要查阅资料的倒霉鬼下来,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慌乱地扫过,看到阴影里一动不动、形销骨立的人影,往往吓得低呼一声,仓皇逃离。也好。我讨厌光。光会刺痛我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会让我看清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诺基亚早就没电了。也好。最后一丝与外界的、可笑的联系也彻底断绝。那个宣告我世界末日的号码,连同那个名字,被我刻在了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墙上,用钥匙,一下,又一下,划出深深的、凌乱的痕迹。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剜自己心头的肉。血珠渗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有时会有应急灯短暂亮起)显得暗红发黑。看着那名字被自己的血覆盖、模糊,竟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但我知道,那痕迹早已刻在骨头上,融在血液里,比这水泥墙上的印记深得多,痛得多。陈汐。刻痕旁,是我用血写的另一行字:唯有孤独永恒。这是我的墓志铭。提前为自己刻下的。胃部又开始痉挛,熟悉的灼烧感伴随着剧烈的绞痛。我摸索着,从旁边一个空酒瓶堆里找到半瓶不知放了多久的劣质白酒。瓶口早已落满灰尘。我毫不在意,拧开,对着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把碎玻璃,瞬间在胃里燃起一团暴烈的火。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肆虐起来。我蜷缩得更紧,额头抵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咽。好好活下去呵。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在将我推下深渊粉身碎骨之后,再轻飘飘地递给我一根名为好好活下去的稻草这根稻草,比任何唾骂和诅咒都更加恶毒。它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无能和狼狈,提醒着我连自我了断都缺乏勇气的懦弱。它让我连恨意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多余。恨她吗恨。那种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日夜绞紧。恨她的背叛,恨她的欺骗,恨她的自私,恨她轻而易举就抹杀了我七年的全部意义。但更深的,是恨我自己。恨那个愚蠢地相信了爱情和等待的自己,恨那个固执地不肯妥协、最终却输得一败涂地的自己,恨这个连恨都无法彻底、只能像蛆虫一样在泥潭里苟延残喘的自己。剧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我猛地侧过身,胃里翻江倒海,灼热的酸液混合着未消化的劣质酒精,以及……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一股脑地喷射在地上。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纸张腐烂的气息。我喘息着,看着地上那一滩刺目的污秽。呕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重要了。这具身体,从内到外,都在加速腐烂。像一本被虫蛀空、又被雨水浸泡透的古籍,稍微一碰,就会彻底散架。也好。省得我自己动手了。意识又开始模糊。在酒精和剧痛的双重作用下,现实和幻觉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只是这一次,那背影不再决绝,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不!我不要她的怜悯!阿舟……
幻觉中,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在哀求。滚!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在地下室里空洞地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像无数个鬼魂地下室那盏永远嗡鸣的、苟延残喘的日光灯,终于在某一个我无法分辨晨昏的时刻,彻底熄灭了。也好。这彻底的、浓稠的、密不透风的黑暗,才是我灵魂深处唯一的真实。它像冰冷的、粘稠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我这具正在加速腐烂的躯壳。我蜷缩在堆积如山的过期报刊后面,那些纸张早已霉变发黑,散发着比死亡更令人作呕的气息,混合着我身上经年累月浸透的劣质酒精、汗臭和一种从内脏深处透出的腐败味道。这里是我的墓穴,一个在生时便已入土的活冢。时间一个早已被碾碎、失去意义的刻度。唯有这无休止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才是永恒。馆里的人早已遗忘了我的存在。我的名字,连同那些需要被查阅的故纸,一起被封存在这片被阳光唾弃的角落。偶尔,会有不知情的新人,或者某个被指派下来寻找陈年资料的倒霉蛋,举着刺眼的手电筒,战战兢兢地踏入这片禁区。那慌乱的光柱像受惊的蛇,在黑暗中徒劳地扫射,最终总会落在角落那个形销骨立、如同风化岩石般蜷缩的身影上。一声压抑的惊呼,随即是仓惶逃窜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室激起短暂的回响,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很好。我厌恶那光。它会刺痛我适应了永夜的眼睛,会像镜子一样照出我此刻的模样——一具披着人皮的、正在流脓的腐尸。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早已耗尽最后一丝电量,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沉在我的口袋深处。也好。最后一丝与那个虚伪、喧嚣、将我彻底抛弃的外界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了。那个宣告我世界末日的号码,连同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被我刻在了地下室冰冷粗糙的水泥墙上。我用生锈的钥匙,一下,又一下,用尽残存的力气,在黑暗中划出深深的、凌乱的沟壑。每一次摩擦,都伴随着指甲崩裂的痛楚和指骨不堪重负的呻吟。尖锐的刺痛反而带来一种扭曲的清醒,一种自虐般的快意。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指尖流下——是我的血。在偶尔亮起的、昏暗的应急灯光下,看着那暗红的血珠慢慢渗入刻痕,覆盖、模糊那个名字,竟感到一丝病态的慰藉。仿佛这样,就能用我的血,洗刷掉她存在过的痕迹。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我知道,那个名字早已不在墙上,它被更深地刻进了我的骨头,融进了我的血液,日夜啃噬着我的灵魂,比这水泥墙上的印记痛上千倍万倍。陈汐。刻痕旁,是我用尚未凝固的血,歪歪扭扭写下的另一行字:唯有孤独永恒。这是我的墓志铭。提前为自己刻下的。一个注脚,一个答案,一个永恒的诅咒。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熟悉的灼烧感如同地狱的火焰在腹腔内肆虐,伴随着刀绞般的剧痛。我摸索着,从身边一个由空酒瓶堆砌的、散发着恶臭的小山里,找到半瓶不知何时遗留下的、浑浊不堪的劣质白酒。瓶口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污渍。我毫不在意,拧开,对着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辛辣的液体像无数细碎的玻璃渣,粗暴地刮过喉咙,然后在胃里轰然炸开一团暴烈的火球。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以百倍的疯狂席卷而来。我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蜷缩得更紧,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潮湿、布满霉斑的水泥地,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好好活下去呵……这轻飘飘的、施舍般的五个字,此刻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里。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在亲手将我推下万丈深渊,看着我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之后,再站在悬崖之上,假惺惺地递给我一根名为好好活下去的、轻若无物的稻草这根稻草,比任何唾骂、诅咒、背叛都更加恶毒,更加残忍。它像一面照妖镜,无情地照出我的无能与狼狈,我的懦弱与苟且。它让我连恨意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可悲。它否定的,是我整个存在本身。恨她吗恨。那恨意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残破的心房。恨她的背叛,恨她虚伪的谎言,恨她轻描淡写地践踏了我七年的信仰,恨她将我的深情与坚守视为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但更深、更痛、更绝望的,是恨我自己。恨那个愚蠢得无可救药、竟会相信爱情和等待的自己;恨那个固执得像块顽石、不肯向现实妥协半分、最终却输得连尊严都荡然无存的自己;恨这个连彻底了断的勇气都丧失殆尽、只能像阴沟里的蛆虫一样在腐烂中苟延残喘的自己!剧烈的呕吐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我猛地侧过身,身体剧烈地弓起,胃里翻江倒海,灼热的胃酸混合着未消化的酒精,以及……大量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融化沥青的血液,无法遏制地从口鼻中狂喷而出!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开来,压过了所有纸张霉变、酒精挥发的气息。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的嘶鸣,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我低下头,在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地上那一大滩刺目、粘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暗红污秽。呕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重要了。这具皮囊,从里到外,都已被绝望和腐朽彻底蛀空。它就像一本被白蚁蛀穿、又被酸雨浸泡透的孤本古籍,所有的文字都已模糊,所有的结构都已酥烂,只消轻轻一碰,便会彻底化作一摊散发着恶臭的、毫无意义的烂泥。也好。省得我自己动手了。这肮脏的、无用的躯壳,就让它在这片黑暗里,与这些同样腐朽的纸张一起,慢慢归于尘土吧。意识在酒精的麻痹、失血的眩晕和剧痛的撕扯下,开始无可挽回地沉沦。现实与幻觉的边界彻底溶解。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她拖着行李箱,决绝离去的背影。只是这一次,那背影在氤氲的雨雾中,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她转过头了吗那眼神里,是……怜悯不!我不要!我宁可被她的冷漠和背叛凌迟千万遍,也不要这虚伪的、高高在上的怜悯!那是对我仅存尊严的最后一击!阿舟……
幻觉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哀伤的哭腔,仿佛在哀求什么。滚——!我用尽肺腑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爆发出野兽般嘶哑的咆哮。声音在地下室的四壁间疯狂碰撞、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最终又归于死寂。咆哮耗尽了最后的气力。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脸颊贴着冰冷、沾满血污和呕吐物的地面。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朝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在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刻,百年孤独那句如同命运谶语般的箴言,带着冰冷彻骨的重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镌刻在我即将熄灭的意识里: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将要用寂寞来偿还。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就连那最坚韧而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是的。唯有孤独永恒。我曾拥有过灿烂吗是童年时她阳光下毫无阴霾的笑靥是少年时课桌下偷偷传递纸条时指尖的轻颤是大学林荫道上,她依偎在我身边、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神还是那漫长七年里,靠着回忆的灰烬和虚幻的承诺所点燃的、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光不,那都不是灿烂。那不过是命运精心编织的、裹着蜜糖的毒饵,是引诱飞蛾扑火的、注定熄灭的烛光。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一场盛大而荒诞的幻觉。回忆那是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单行道。每一次回望,都像是在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滚烫的盐。没有归路。前方只有更深的黑暗和更彻底的虚无。春天它从未真正眷顾过我。它只是短暂地、残忍地在我的寒冬上空掠过,投下一道虚假的暖影,然后毫不留情地碾碎我所有卑微的希望,头也不回地奔向属于它自己的、遥远的、与我无关的轮回。爱情那不过是一场短暂而狂乱的幻觉,是大脑在绝望中分泌的、欺骗自我的毒药,是包裹着华丽糖衣、最终却将灵魂腐蚀殆尽的砒霜。转瞬即逝。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燃烧时璀璨夺目,燃尽后,只留下更加浓重、更加绝望的、亘古不变的黑。只有孤独。从生命伊始的啼哭,到此刻濒死的喘息,唯有这无边无际、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孤独,才是唯一的真相,才是最终的归宿。它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它是我生命的底色,是我灵魂的烙印,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我闭上眼睛。冰冷的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如同回归母体。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一个解脱抑或是最后的嘲弄原来,我一直在偿还。用七年的青春与信仰,用刻入骨髓的绝望与痛楚,用这副被掏空、被腐蚀、被践踏的躯壳,用这一口口呕出的、滚烫的心头血……偿还那些我自以为是、其实从未真正拥有过的、转瞬即逝的灿烂。而现在,连寂寞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我拥有的,是彻底的、冰冷的、虚无的……永恒。黑暗中,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缕微光,是关于寄托的、冰冷彻骨的明悟:人的精神,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它可以是一段旋律,在空寂中回响;它可以是一页文字,在黑暗中发光;它可以是一次奔跑,榨干无用的体力;它可以是一份劳作,麻木疼痛的神经;它可以是一座山,一片海,用辽阔的风景暂时填满内心的空洞……唯独,不可以是人。因为人,是这世间最变幻莫测、最不可依靠、最能带来毁灭性背叛的寄托。将灵魂的重量寄托于另一个灵魂之上,本身就是一种奢望,一种愚蠢,一种自取灭亡。好好活下去不。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在这片由黑暗、霉变、血污、绝望和永恒的孤独共同构筑的终点,我只想安静地……沉下去。沉入那冰冷、虚无、名为永恒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