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地重生
为了供我爱的男人顾延舟回城,我掏空了去省城看心脏病的救命钱。
他走了,我却病倒在雪地里。
我听见革委会主任跟他婆娘说:顾家那小子来信了,说他未婚妻嫌那姓林的碍事,问她死了没。
死了正好,省得他惦记。他爹可是供销社主任,以后还得靠他提拔咱儿子呢。
后来,我被一个好心的港商陈伯所救,远赴香港。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三年后,我作为港商投资代表回到这里。
宴会上,顾延舟看见我,疯了一样冲过来。
干爹陈伯挽着我的手,对他笑道:
顾主任,这是我干女儿晚秋,按辈分,延舟得叫她一声……小姨。
......
一九八一年,北方的初春,风里还夹着冰碴子。
市政府招待所的宴会厅里,暖气开得足,熏得人脸颊发烫。
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光芒揉碎了洒下来,落在人们的酒杯里,晃出一片流光溢彩。
我身上这套香奈儿套裙,是干爹陈伯特意从香港带回来的,料子妥帖,剪裁利落,将我这三年精心调养出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
我端着一杯红酒,听市里的领导用一种激动又带着几分小心的语调,介绍着本地的投资环境,脸上挂着得体又疏离的微笑。
这酒,入口微涩,回甘却长。
不像农场里那些用烂谷子酿的酒,烧喉咙,喝下去从里到外都是苦的。
就在这时,一道视线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酒液在杯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顾延舟。
这个名字,曾是我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反复咀嚼用来取暖的唯一念想。
也是我在香港手术台上,麻药失效,痛得意识模糊时,第一个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名字。
现在,它像一根生了锈的针,扎在心口,不疼,但膈应。
我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大厅那头,顾延舟就站在人群中。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干部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陪着一个领导说话。可他的眼睛,却越过觥筹交错,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张脸,比三年前瘦削了些,眉眼间的青涩褪去,添了几分属于供销社科长的沉稳和精明。
可当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的那一刻,他所有的伪装,瞬间土崩瓦解。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僵在原地。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震惊、错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哐当——
他手里的搪瓷杯掉在了水磨石地面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笔挺的裤腿。
他身边那个穿着的确良碎花裙的漂亮女人,尖叫一声,嫌恶地跳开,皱着眉去拍打他裤子上的水渍。
那是宋倩倩,纺织厂厂长的千金,他如今的未婚妻。
顾延舟却像个木偶,毫无反应。他的魂,好像已经被我勾走了。
周围的人都朝他看去,窃窃私语。
我勾了勾唇角,一抹极淡的笑意浮现在脸上。
我挽住身边陈伯的胳膊,他是我名义上的干爹,更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感受到了我的僵硬,宽厚的手掌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领着他,一步一步,踩着柔软的红地毯,穿过人群,走向那场骚乱的中心。
走向顾延舟,和他身后那个脸色已经开始发青的中年男人——地区供销社一把手,顾主任。
我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却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顾延舟的心跳上。
他看着我走近,脸色愈发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顾主任,久仰大名。
我在他们面前站定,无视了几乎要瘫软下去的顾延舟,朝他父亲伸出手。
我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商业微笑,客气,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顾主任显然没料到我这个看起来年轻得过分的港商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才匆忙握住我的手,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这位是……看着眼生啊。
哎呀,瞧我,忘了介绍。
我身边的陈伯适时开口,他声音洪亮,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口音,在这片北方官话里显得格外突出。
顾主任,这是我的干女儿,林晚秋。我们这次打算投资的罐头厂项目,以后,就由她全权负责了。
林晚秋。
这三个字,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顾家父子,以及旁边的宋倩倩耳边,轰然炸开。
顾主任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握着我的手,忘了松开,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顾延舟的脸色,则由惨白转为灰败,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晚……秋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我抽出手,动作优雅地从路过的侍应生托盘里,拿起一杯新的红酒,甚至还对着光晃了晃,欣赏着那抹醇厚的红色。
然后,我将酒杯递到他面前,笑容不变,眼神却冰冷:顾科长,好久不见。你的口吃,什么时候治好的
三年前,在我面前,他总是一副受尽欺凌、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可怜模样,他说那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惹得我心疼不已。
顾延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他身后的宋倩倩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快步上前,一把挽住顾延舟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更像是在宣示主权。她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脱口而出,声音尖利。
我将酒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看向她:宋小姐,听你这口气,好像很希望我死。
宋倩倩的脸,瞬间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我懒得再跟他们浪费口舌,转头看向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的顾主任,故作亲切地说:顾主任,说起来,我过世的父母和您也算是旧识。按这个辈分算,我和您是平辈。那您儿子顾延舟,以后在公开场合见了我,是不是该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
我故意拖长了尾音,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小姨
噗嗤——
旁边有个年轻的干部没忍住,当场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顾主任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顾延舟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就是要这样。
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引以为傲的身份、他父亲的脸面,都踩在脚下。
我要把他们曾经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轻蔑和践踏,一点一点,加倍奉还。
我不再理会那几个已经石化的人,转身用一口流利的粤语和干爹交谈起来,讨论着晚宴后要去看的几块地皮。
顾延舟、宋倩倩,还有顾主任,被我们隔绝在一个他们完全听不懂的世界之外,像三个格格不入的小丑。
我能感觉到,顾延舟的目光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我的后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直到我和干爹的身影消失在宴会厅的门口。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为他量身定做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2
糖衣炮弹
晚宴一结束,我就知道顾延舟会来。
他这种人,自负又多疑,绝不可能让我这个死人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招待所门口,昏黄的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晚风吹过,带来一阵阵煤烟的味道,这是属于这座北方小城独有的气息。
顾延舟甩开了还在喋喋不休的宋倩倩,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几步冲到我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我的去路。
林晚秋!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名字,眼底布满了血丝。
那张曾经让我看一眼就心疼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压抑不住的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有事吗顾科长。我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客气得像是在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被我这副样子刺痛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三年……这三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会和港商在一起他一连串地发问,声音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命大,阎王爷不肯收。我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至于我和谁在一起,好像和你顾科长,没什么关系了吧
没关系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前一步,灼热的呼吸几乎要喷到我的脸上,你花了我的钱,睡了我的人,现在跟我说没关系
这话说的,仿佛当年是我占了他天大的便宜。
我气笑了:顾延舟,你还要脸吗当年那几百块钱,是我一分一分攒下来,准备去省城看病的救命钱!是你,哭着求我,说没有这笔钱打点,你就回不了城,你这辈子就毁了!
至于睡了你的人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的轻蔑不加掩饰,是你自己说的,你被打成右派,在农场人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是我,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你,把自己的药分给你。怎么,现在飞黄腾达了,就想把一切都抹干净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得他脸色发白。
他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被噎住了,突然又变回了三年前的语气,带着那熟悉的、伪装出来的口吃,声音也软了下来:晚……晚秋,你听我解释,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
闭嘴。我抬手打断他,眼神陡然变冷,别再用这副样子跟我说话,我嫌恶心。
他的话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大概以为,我还是三年前那个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哄得团团转,会因为他一点点示弱就心软的傻姑娘。
他沉默了半晌,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从干部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是崭新的一沓大团结,看那厚度,少说也有三四百块。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只有三十几块的年代,这笔钱,足够一个普通家庭不吃不喝地攒上好几年。
他把信封强行塞到我手里,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这些……你先拿着。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这是给你的补偿。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我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信封。
指尖传来纸张的触感,和三年前,我将那些带着我体温的、皱巴巴的毛票塞给他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年的我,满心都是为爱人付出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
而现在,只剩下无边的讽刺。
多可笑啊,他用这点钱,来买断我的过去,买他的心安理得。
顾科长真是阔绰。我掂了掂信封,没有推辞,反而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就多谢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收下了,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轻松,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果然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他果然以为,我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会被这点钱砸晕的穷知青。
你……你肯收下就好。他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看着我的眼神又带上了几分温情,晚秋,我们……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我看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和这种人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我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生命。
顾科长,天不早了,我明天还有很多正事要办。我收好信封,转身就走,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的背影,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看着我走进了招待所的大门。
第二天一早,我算准了顾延舟上班的时间,施施然地下楼。
果不其然,他又等在招待所门口,眼下一片青黑,像是整晚没睡。看到我,他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迎了上来。
晚秋,我们谈谈。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招待所旁边的供销社。
他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供销社里人来人往,售货员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我走到柜台前,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把昨天顾延舟给我的那个信封,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
同志。我对那个睡眼惺忪的售货员说,把这些钱,全都给我换成水果糖。
售货员和跟在我身后的顾延舟,都愣住了。
全……全都换售货员结结巴巴地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全都换。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
几百块钱的水果糖,在那个年代是什么概念售货员把整个柜台的存货都搬了出来,堆在柜台上,像一座五颜六色的小山。
我找招待所的服务员借来一个大布袋,把糖全都装了进去,沉甸甸的。
data-fanqie-type=pay_tag>
然后,我扛着布袋,走到供销社门口。
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军绿色的帆布书包,叽叽喳喳地从门口路过。
我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小朋友们,过来,阿姨请你们吃糖。
孩子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欢呼着围了上来。
我解开布袋,把一把又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塞进他们脏兮兮的小口袋里,塞进他们怀里。
吃吧,都吃吧,别客气。我笑着说,声音大得足以让门口每一个人都听见,有个好心的叔叔,钱多得没地方花,非要做好事,还不肯留名呢。
孩子们天真烂漫,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朝我身后那个脸色惨白的男人喊:谢谢叔叔!叔叔你真是个好人!
我转过头,看着顾延舟。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羞辱感死死地堵住了喉咙。他站在那里,被一群孩子的道谢声包围,像一个滑稽的小丑,接受着公开的处刑。
我就是要让他明白。
他的钱,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他那廉价的补偿,在我看来,就是个笑话。
我拍了拍手上的糖纸碎屑,对他露出一个明媚至极的微笑:顾科长,你看,你的钱,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让孩子们高兴高兴。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在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中,扬长而去。
3
布料风波
我们港商投资团这次来,最大的项目,就是在本地合资兴建一座现代化的水果罐头厂。
这在当时,是能上地区报纸头条的政绩工程。
厂子要建起来,就需要大量的玻璃瓶、白糖等原材料,以及最重要的,需要打通供销社的销售渠道。
而这一切,都绕不开顾延舟的父亲,顾主任。
市里专门为此召开的会议上,顾主任一改之前在宴会上的冷淡,对我热情得过分,一口一个晚秋贤侄女,亲热得仿佛我们真是什么沾亲带故的亲戚。
他拍着胸脯向市领导和我们投资团保证,罐头厂的一切原材料供应和销售渠道,供销社系统都会给予最大力度的支持和优惠。
我只是端着茶杯,微笑着听,不置可否。
我知道,他这么殷勤,不过是因为另一件事。
顾家和宋家,也就是顾延舟的未婚妻宋倩倩家,正在联手做一笔大生意。他们通过内部关系,打听到南方有一批质量极好的紧俏布料即将运抵本市,准备利用供销社和纺织厂的内部渠道,以计划内的低价吃进,再通过黑市高价卖出。
这笔生意要是做成了,他们两家至少能赚个几万块。
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一笔足以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天文数字。
顾主任想用罐头厂未来那点蝇头小利,来换取我在布料生意上的不闻不问,让我这个手握巨资的港商不要插手。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会议结束后,我借口要去实地考察罐头厂的选址,婉拒了顾主任的宴请。
我没有去什么荒郊野外的备选厂址,而是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火车站的邮电局。
干爹在南方的关系网,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庞大。我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拿到了那批布料供货商的联系方式和全部资料。
我在邮电局里,给远在广州的供货商拍了一封加急电报。
电报内容很简单:贵方布料,我方全要。价格上浮百分之二十,现金结算,我方负责全部运输。
落款,港商陈氏集团,林晚秋。
这样的条件,在那个外汇比黄金还珍贵的年代,对方根本无法拒绝。
三天后,消息传来。
那批本该运抵本市,落入顾、宋两家口袋的紧俏布料,在半路就被我派出的车队截胡,直接改道运往了广州,再由货船发往香港,进入了陈氏集团的销售网络。
顾主任和宋厂长筹备了几个月的发财大计,彻底泡汤。他们不仅一分钱没赚到,还因为提前动用了单位的大笔预付款,导致账面上出现了巨大的亏空,根本无法填补。
消息传到顾主任耳朵里时,他正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着他那杯龙井。
据说,他当场就把那只他最心爱的紫砂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当天下午,顾延舟就红着眼冲到了我在招待所的临时办公室。
那时候,我正悠闲地翻看着干爹让人从香港寄来的最新一期《明报周刊》。
林晚秋!是不是你干的!
他甚至连门都忘了敲,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
我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抬起眼皮看他:顾科长,进门前要敲门,这是最基本的礼貌。看来你在农场那三年,别的没学会,这股子蛮劲倒是见长。
我问你,布料的事,是不是你搞的鬼!他几步冲到我的办公桌前,双手重重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是又怎么样我迎上他的目光,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毫不畏惧,做生意而已,价高者得,这不是很正常的市场规则吗难道只许你们顾科长官商勾结,倒买倒卖,就不许我们这些正经商人,公平竞争了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爸……我爸他……
你爸怎么了是被上级领导批评了,还是年终奖金被扣了我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顾科长,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还是三年前那个,被你几句花言巧语就能骗得团团转,会因为你掉几滴眼泪就心软的林晚秋吧
我告诉你,我缓缓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他面前。我比他矮一个头,却微微仰起下巴,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他。我凑近他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残忍地说,我回来,就是要把你们欠我的,连本带利,一分一分地,全都讨回来。
而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正在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向他索命的恶鬼。
我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直起身,退后一步,理了理自己套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恢复了那副客气又疏离的模样:顾科长,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里,庙小,不欢迎你这尊大佛。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我知道,我成功地在他那颗自负又脆弱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和恐惧的种子。
这颗种子,很快就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扭曲的参天大树,最终,将他彻底吞噬。
4
录音反击
宋倩倩是个被宠坏了的娇小姐,脑子不怎么好用,但坏点子却一个接一个,而且狠毒。
布料的事情让她家损失惨重,宋厂长在单位焦头烂额,她把这笔账,自然全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她不敢直接对我怎么样,就开始在背后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招数。
我截胡的那批布料,因为数量巨大,暂时存放在城郊的一个大仓库里,等待干爹联系的南方车队来转运。
宋倩倩买通了看仓库的那个老头,半夜偷偷溜了进去,用刀划破了一捆又一捆崭新的布料,还往上面泼了整桶的桐油。
桐油那股刺鼻又难闻的味道,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掉。这批价值不菲的紧俏布料,算是全毁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恶人先告状,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公安局报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我这个背景不明的港商心怀不轨,故意破坏国家重要物资,企图扰乱市场经济秩序。
这在八十年代初,可是个能把人送去农场改造的天大的罪名。
第二天一早,两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公安同志就找上了门,说要请我去局里协助调查。
干爹陈伯有些担心,我却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这一切,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平静地坐上了那辆颠簸的绿色吉普车。
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
宋倩倩和顾延舟都在。
宋倩倩坐在我对面,一脸得意,眼角眉梢都是幸灾乐祸,像是已经看到了我被戴上手铐,狼狈不堪的样子。顾延舟则站在她身后,脸色复杂,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担忧,有快意,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冷漠。
他大概觉得,我这次是插翅难飞,终于要栽跟头了。
负责审讯的公安同志很严肃,把一叠所谓的证据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林晚秋同志,有人举报你恶意破坏存放在三号仓库的布料,这是仓库管理员的亲笔证词,还有我们同志在现场勘查拍下的照片,你怎么解释
我拿起那份手写的证词看了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他亲眼看到我半夜鬼鬼祟祟地进入仓库,形迹可疑。
我笑了笑,把那张薄薄的纸放回桌上:公安同志,这份证词,是伪造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是伪造的公安同志皱着眉追问。
宋倩倩立刻尖着嗓子喊了起来:你胡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我看你就是资本主义派来的特务!
我当然有证据。我慢悠悠地打开我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在他们所有人好奇的注视下,拿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只有巴掌大的,银色金属外壳的,从香港带来的,索尼牌微型录音机。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两个见多识广的公安同志,都瞪大了眼睛。他们这辈子,恐怕都没见过这么精巧的洋玩意儿。
我好整以暇地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里,立刻传出了清晰无比的对话声。
是宋倩倩和那个仓库管理员的声音,背景里还有风声和狗叫。
……事成之后,这张‘大团结’就是你的了,另外,我爸还会安排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去我们纺织厂当正式工。这是宋倩倩压低了却依旧尖利的声音。
哎哟,厂长千金,您就放心吧!我老婆子一定给您办得妥妥的!我就说亲眼看见那个姓林的港商婆娘半夜进去的,她一个外地人,百口莫辩!这是仓库管理员那个老头谄媚又贪婪的声音。
……你记住了,就一口咬定是她,千万别说漏嘴了!出了任何事,我给你兜着!
……
录音很长,把他们交易的细节,如何计划,如何串供,全都录得一清二楚,连老头收钱后那猥琐的笑声都清晰可闻。
审讯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宋倩倩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失。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延舟的表情,比她还要精彩。他震惊地看着我手里那个小小的录音机,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宋倩倩,整个人都懵了,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个蛇蝎心肠的未婚妻。
那两个公安同志对视一眼,脸色铁青,立刻明白了过来。
其中一个一拍桌子,怒喝道: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来人,把宋倩倩和那个仓库管理员,都给我带到隔壁去!重新审!
另一个则对我露出了歉意的微笑:林同志,这次是我们工作失误,没有调查清楚,委屈你了。
我关掉录音机,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对他们笑了笑,姿态大方得体:没关系,我相信组织,相信公安同志,一定会调查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施施然地走出审讯室。
路过顾延舟身边时,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硬地站着,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停下脚步,侧过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轻声说:顾科长,看来你的未婚妻,比你想象的,要有‘本事’得多。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张精彩纷呈的脸,扬长而去。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顾家和宋家那脆弱的利益联盟,完了。
而顾延舟对我,除了恨,恐怕又多了几分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恐惧。
他开始真正意识到,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可以任他搓圆搓扁的林晚秋了。
宋倩倩因为诬告陷害,罪名成立,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
这对心高气傲,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纺织厂千金来说,是奇耻大辱。宋厂长为了保住女儿,四处求人,托关系,一张老脸都丢尽了。
顾家那边,顾主任立刻表明态度,对外宣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顾延舟无关,完全是宋倩倩一人嫉妒心作祟,胆大包天所为。言下之意,就是要和宋家彻底划清界限。
两家的联姻,岌岌可危。
顾延舟彻底陷入了恐慌和绝望之中。
他大概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只要我肯松口,只要我肯原谅他,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开始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纠缠我。
那天晚上,天色阴沉,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我正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和干爹陈伯对着一张巨大的地图,讨论着罐头厂产品的未来销售网络。
楼下,突然传来了顾延舟声嘶力竭的喊声,那声音穿透了雨幕,清晰地传到二楼。
晚秋!林晚秋!你出来见我!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朝下看去。
他就像个疯子,站在滂沱大雨里,浑身湿透,那身笔挺的干部制服狼狈地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滴着水,仰着那张苍白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晚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了!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
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马上就去和宋倩倩退婚!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路过的行人都撑着伞,远远地对他指指点点,像是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
干爹也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情景,皱起了眉头:这小子,是疯了吗简直不知所谓!
我冷笑一声。
他不是疯了,他是怕了。
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怕他父亲的官位不保,怕他们顾家苦心经营多年的前途毁于一旦。
至于我,在他心里,恐怕只是一个可以用来挽回局势,可以被牺牲和利用的工具。
晚秋!你出来啊!你不出来我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到你出来为止!
说着,他噗通一声,真的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副样子,确实有几分撕心裂肺的可怜。
若是三年前的我,看到他这样作践自己,恐怕早就心疼得不顾一切冲下去了。
可现在,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干爹叹了口气:晚秋,要不要让招待所的保安把他赶走影响太不好了。
不用。我摇摇头,转身走进卫生间。
我端起桌边那盆刚用过的,还带着余温的洗脚水,走到窗户边,对着楼下那个跪在雨中的身影,毫不犹豫地,一整盆都泼了下去。
哗啦——
一盆还带着洗脚皂香味的水,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浇了顾延舟一个透心凉。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灯光将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扎进他的耳朵里。
顾科长,天冷,水也凉,早点回去吧,别着凉了,不然明天怎么上班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屈辱到扭曲的脸,故意又往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对了,忘了告诉你。明天上午,我约了市百货公司的王经理见面。那可是你们供销社的老对头了。我得养足精神,好好跟他谈谈合作的事。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屈辱,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
我对他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然后砰的一声,决绝地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知道,我这盆冷水,彻底浇灭了他心里最后一丝关于旧情复燃的幻想。
也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那份被优越感和自尊心压抑许久的,疯狂的偏执。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5
刻骨铭心
顾延舟的疯,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彻底。
他不再伪装,不再乞求,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一种近乎偏执的,如影随形的纠缠。
他动用了他父亲在公安系统里最后一点关系,居然查到了我这三年在香港的住址和就诊医院的全部记录。
他拿着一叠厚厚的医疗记录复印件,再一次,像一头困兽般冲到我面前。
你真的……你真的差点就死了。他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手里紧紧攥着那些写满英文和医学术语的纸,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纸张捏碎,心脏搭桥手术……两次病危通知……林晚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
我看着他那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样子,只觉得可笑至极。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我冷冷地看着他,让你在和你那千金未婚妻通信的时候,多一个可以嘲笑的谈资吗还是让你再多寄几块钱给革委会主任,让他务必确认我死透了
不是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病得那么重!他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被我厌恶地侧身躲开。
顾延舟,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吧。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你现在来跟我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太可笑了么
他的身体僵住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我和他的这段孽缘,很快就成了这个小城里人尽皆知的八卦。
宋倩倩被放出来后,名声彻底臭了,成了人人唾弃的破鞋。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的头上。
在一个由本地高干子弟们组织的私人舞会上,她和她的那帮小姐妹,把我堵在了角落。
林晚秋,你这个不要脸的扫把星!宋倩倩化着当时最时髦的浓妆,也掩盖不住眼里的怨毒和憔悴,你克死你爹妈还不够,现在又跑回来祸害我们!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也跟着阴阳怪气地附和。
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知道在香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搭上个老港商,就真以为自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
我可听说了,她以前在农场的时候,就跟好几个男知青不清不楚的,名声早就烂了。
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像脏水一样泼向我。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有闲心端起一杯橘子汽水慢慢喝着。
就在她们骂得最起劲,最不堪的时候,我笑了。
骂完了吗
宋倩倩她们都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能如此平静。
我放下汽水杯,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
舞会的大门,应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满脸褶子,身形佝偻的老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是当年我们那个农场的革委会王主任。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解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与整个舞会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王主任是我派人从乡下接来的。我给了他一笔钱,承诺让他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进我们罐头厂当个小组长,足够他在城里买套小房子,安度晚年。
他走到舞池中央,在众人鄙夷和好奇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目光扫过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宋倩倩,和站在人群后面,同样一脸错愕的顾延舟。
三年前,顾家小子回城前,宋家这丫头,给他写了封信。王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舞厅里,却格外清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在场某些人的神经。
那信,我老婆子好奇,偷偷拆开看了。信上说,让顾家小子放心回城,她已经跟她爹打好招呼了,等他一走,就想办法断了林晚秋那丫头的口粮和药品,让她在农场里自生自灭,免得碍事。
信上还说啊,他们俩的这场‘爱情游戏’,玩得也差不多了,是时候结束了。顾家小子后来还回信说,一个乡下丫头而已,死了就死了,正好省得他以后麻烦。
王主任每说一句,宋倩倩和顾延舟的脸色就白一分。
舞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们俩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鄙夷、震惊和看好戏的兴奋。
王主任还说,我适时地开口,声音冰冷地补充了最后一句,顾延舟回城后,为了确保我不会有任何机会活着走出那个农场,坏了他的好事,每个月都会偷偷给王主任寄十块钱,让他帮忙‘照顾’我,最好是让我病死,或者出点什么意外。
这句话,是我编的。
但在这种情境下,已经不重要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信了。
顾延舟那张用谎言和冷漠堆砌起来的,属于干部子弟的体面假面,被我亲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片一片,撕得粉碎。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崩溃。
他大概终于明白,从我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顾延舟的名声,彻底烂了。
一个为了前途,玩弄乡下痴情女感情,盼着对方去死,还伙同蛇蝎心肠的未婚妻一起设计陷害的现代陈世美形象,让他成了整个城市所有机关单位茶余饭后的笑柄。
供销社的工作,自然也保不住了。
他被停职反省,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天日。
宋倩倩的日子也不好过,纺织厂的工人们都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受不了这种羞辱,自己递了辞职信,从此再也没出过门。
宋厂长想挽回女儿的名声,托了媒人上门去顾家提亲,想把生米煮成熟饭,顾家却闭门不见,婚事彻底告吹。
我以为,顾延舟会就此一蹶不振,消沉下去。
没想到,他骨子里那股偏执的疯劲,被我逼到了极致。
他找到了我住的招待所,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他没有伤害我,而是把那把刀,直直地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晚秋,我知道错了。他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乱得像鸡窝,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只要你肯原谅我,我这条命,现在就给你。
说着,他真的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尖瞬间刺破了胸口的皮肤,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他还撸起袖子,让我看他的手臂。
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秋字,伤口已经结痂,呈现出一种丑陋的紫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看,我把它刻在身上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晚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工作,前途,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我看着他这套拙劣又可笑的苦肉计,只觉得一阵阵的反胃。
顾延舟,你演够了没有
他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你还记得张奶奶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就是在农场东头,那个孤苦伶仃,靠养几只鸡下蛋换点油盐钱的聋哑老太太。我冷冷地提醒他。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那个模糊的,毫不起眼的影子。
三年前的秋天,你和宋倩倩,还有你那帮从城里来的朋友,下乡‘体验生活’。你们觉得无聊,就为了取乐,放出了你们带来的那条大狼狗,把张奶奶那几只当命根子一样宝贝的老母鸡,全都咬死了,咬得满地鸡毛和鲜血。
顾延舟的脸色,开始一寸寸地变了。
张奶奶去找你们理论,比划着跟你们哭,你们却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扔在她脚下,说这些钱够她再买一群鸡了。你们知不知道,在那之后,张奶奶断了唯一的营养和收入来源,那个冬天,她没能熬过去,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活活病死、饿死在了她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
她是我在那个冰冷、没有人情味的农场里,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她会把舍不得吃的鸡蛋,偷偷煮熟了塞给我。会在我发高烧的时候,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整夜整夜地给我擦身子降温。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千斤重的铁锤,重重地砸在顾延舟的心上。
我当年拿出我所有的救命钱让你回城,不是因为我有多爱你。
我只是想,有一天,我也能站到足够高的位置,能为善良却无力的张奶奶,讨回一个公道。能让你,还有你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所谓高干子弟,为你们随手作下的恶,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的命我看着他手里的刀,和胸口那点可笑的血迹,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太脏了,我嫌恶心。
他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和力气,顺着墙壁,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终于明白了。
我回来,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情爱纠葛。
而是为了审判。
审判他,审判他们那群人骨子里的傲慢、自私和冷血。
6
南行春至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顾家因为顾主任的违规操作和顾延舟的丑闻,彻底垮了。顾主任被撤职,勒令提前退休,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宋家也元气大伤,宋厂长在厂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整日被对头排挤,过得生不如死。
我投资的罐头厂,在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顺利建成投产,招收了数百名工人,成了本地的明星企业。我也完成了和干爹的约定。
是时候离开了。
我订了南下深圳的火车票。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顾延舟最后一次来找我。
他看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眼神空洞,胡子拉碴,身上那件曾经笔挺的干部服,也变得皱巴巴的。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求我,只是默默地把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我们家老房子的地契,还有我妈当年留下的所有存款和金银首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破旧的风箱,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要,但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我没有去看那个布包。
晚秋,我明天,会去公安局自首。他抬起头,看着我。
为了张奶奶的事我问。
他点了点头,眼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还有……当年在农场里,所有被我们欺负过、作弄过的人。我会把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所有人的名字,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光,你能不能……别走
留下来,看着我赎罪。你想怎么折磨我,怎么报复我,都行。只要能让我每天……每天能看到你,就够了。
他的祈求,如此卑微。
就像三年前,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也曾这样卑微地祈求过上天,能让他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摇了摇头。
顾延舟,太晚了。
我站起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
我爱过的那个,在农场里沉默寡言,会因为我送他一个热馒头就脸红半天的顾延舟,早就在三年前,死在了供销社顾主任那个自私自利、前途无量的儿子手里。
所以,就这样吧。至少,我们还能说一句,好聚好散。
他看着我,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坐在那里,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招待所。
第二天,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干爹陈伯亲自来送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晚秋,都过去了。深圳是个好地方,改革开放的前沿,在那里,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我点点头,对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缓缓开动。
我靠在窗边,看着站台上那些挥手送行的人群。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疯了一样冲破了人群,沿着站台,追着缓缓启动的火车跑了起来。
是顾延舟。
他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被火车的轰鸣声撕扯得破碎不堪。
晚秋!别走!
晚秋!我爱你!我求求你别走!
站台上的旅客,都惊愕地看着这如同电影里上演的戏剧性一幕。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块他当年送我的,上海牌手表。表蒙早就碎了,里面的指针也早就停在了某个被遗忘的时刻。
我曾把它当成最珍贵的宝贝,日夜戴在手腕上,仿佛戴着我们全部的未来。
我打开车窗,冰冷的风瞬间灌了进来。
我对着他那个踉踉跄跄奔跑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手表扔了出去。
手表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小的、毫不起眼的弧线,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铁轨上,四分五裂。
顾延舟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手表,被呼啸而过的车轮,瞬间碾过,化为齑粉。
他追着火车的力气,好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站台上,双手捂着脸,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嚎啕大哭。
火车越开越快,他的身影,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收回目光,关上车窗,将身后的那座城市,连同那些人和事,彻底隔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北方的冬天,依旧萧瑟,满目荒芜。
但我知道,列车前进的方向,是南方。
南方的春天,已经不远了。
我的未来,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