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账红妆
烛火在描金鸳鸯帐上跳动,映得满室喜红如血。姜砚端坐榻边,指尖划过嫁衣袖中那本硬物——父亲咽气前塞给她的账册,封皮上早已干涸的褐斑硌着指腹。苏府送来的嫁妆单子摊在膝头,朱砂小楷列着金银数目,唯独末页附着张古怪的九宫格:
柒·拾贰·叁
伍·玖·壹
肆·叁·柒
门外脚步声近,她迅速合拢单子。苏珩推门而入,一身苍青喜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他未执如意秤,只将一方素白帕子掩在唇边,闷咳声在死寂的新房里格外刺耳。帕子移开时,一抹猩红绽在绢面雁纹上。
委屈七姨娘了。他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目光扫过她膝头嫁妆单,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苏家这点薄产,可入得姨娘法眼
姜砚垂眸:妾身不敢。
他忽地倾身,冰冷手指抬起她下颌。烛光跳进他眼底,深潭般不见底。听说姜家女儿一手《九章算术》名动江南,他指尖下滑,有意无意拂过她紧攥嫁妆单的手,可会算自己的命数
窗外陡起骚动。婆子们的叱骂混着女子癫狂的尖笑撕破夜色:五斗米!五斗米换命啊——!姜砚疾步至窗边,见回廊尽头几个粗壮婆子正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拖向黑暗。那女人挥舞着一个褪色的拨浪鼓,鼓面两点朱砂如血眼。
那是三姨娘,苏珩的声音贴着她耳后响起,气息冰冷,疯了三年了,总说胡话。他抽走她手中嫁妆单,指尖敲在九宫格中央的玖字上,府里人少清净,姨娘前面……也就排着六位罢了。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姜砚袖中玉算盘贴着腕骨,冰凉坚硬。十三颗墨玉珠,是她及笄时父亲所赠。可方才指尖无意识一拨,心头蓦地一空——第十四颗珠槽,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颗光润的珠子,无声滚动在算梁上。
夜阑人静,姜砚摸出染血账册。父亲临终扭曲的脸与账册封皮褐斑重叠。她蘸水擦拭,血迹顽固。嫁妆单的九宫格却在脑中盘旋不去。柒拾贰叁……手指无意识在虚空勾画。米行三日市价库存周转不对。她取笔墨,将数字依九宫方位填入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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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12
3
5
9
1
4
3
7
横加:7+12+3=22,5+9+1=15,4+3+7=14。总加:7+5+4=16,12+9+3=24,3+1+7=11。全不对。斜角7+9+7=23,3+9+4=16……混乱无序。指尖悬在玖字上,苏珩的敲击犹在耳畔。九她心头电光一闪——九宫方位!
以九为心,上为三,下为六,左八右一……她飞速演算:首行柒拾贰叁,若依洛书方位,七居西南,十二非宫位……等等!非数位,乃指引!柒册,拾贰页,叁行!她抓过妆奁中备用的空白账本,翻至第七册十二页第三行——
丙字仓,粳米三千石,十日后出,价跌三成。
指尖发凉。赵记米行正是父亲旧友,前日才说新米入库,十日后待价而沽!若价真暴跌……冷汗沁湿鬓角。玉算盘滑落膝上,十四颗墨玉珠冷光幽然。前六位姨娘,三姨娘的疯语,苏珩咳血帕上的雁……无数碎片翻涌。她将染血账册紧贴心口,父亲的血隔着衣料灼烫。窗外,三姨娘凄厉的余音似被黑暗吞噬:……换命啊!
更深露重,姜砚悄至后院荒僻柴房。三姨娘白日的拨浪鼓被丢弃在墙角。她拾起,陈旧鼓面蒙尘,两点褪色朱砂却刺目。指腹摩挲鼓身,木质纹理间似有极细缝隙。指甲沿缝一撬,薄木片弹开,中空处塞着半张焦黄纸片:
伍斗米,兑金壹锭,见货沉江。甲子年三月初七。龙首原丙字仓。
甲子年!正是父亲暴毙那年!龙首原丙字仓——与嫁妆单密码指向的仓号一致!沉江二字如冰锥刺入心底。父亲是坠江而亡,捞起时怀中紧抱一袋湿透的陈米……当时只道是意外!
急促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姜砚闪电般藏好纸片转身。一个枯瘦老者立于月下,左眼蒙着黑布,右手仅存的六根手指紧握扫帚——是白日远远扫过庭院的陈账房。
七姨娘,他独眼在阴影中闪烁,更深露重,仔细着凉。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苏家的米,沾手……是要命的。他佝偻着背缓缓离去,脚步拖沓,却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扫帚头有意无意划出的一个灶字,顷刻又被落叶覆盖。
姜砚攥紧拨浪鼓。玉算盘第十四颗珠,在袖中无声滚动。前路如这九宫迷阵,杀机已落子。
2
算珠索命
晨雾未散,苏府后巷已炸开锅。姜砚挤进人群,浓重血腥味混着焦臭直冲口鼻。赵记米行东家赵金宝的宅邸已成焦墟,断梁残瓦间横着数具乌黑尸身,衙役正将一具肥胖焦尸拖出。尸身右手食指赫然套着枚翡翠扳指,翠色被火燎得浑浊。
作孽哟!说是走了水,可谁家走水连看门狗都烧成炭块
婆子们窃语。
听说赵老板前日还囤了新米,等着涨价……
姜砚如坠冰窟。十日后跌三成!嫁妆单密码竟成催命符!趁乱摸近废墟,赵金宝焦糊的左手死死抠着灶台残骸。她假意踉跄扶墙,指尖探入冰冷灶膛——半张未燃尽的账页黏在砖缝!她迅速抽出藏入袖中。
幽暗耳房,姜砚展开焦黄账页。墨迹燎去大半,唯右下角一团乌黑污渍。烛火凑近,扳指内侧在光下忽闪——极细的阴刻:叁肆柒。嫁妆单密码!叁册肆页柒行!她翻出随身旧账,叁册肆页记载周氏米行赊购,第七行小字批注:
丙字仓陈米抵新,折价三成。周记押印。
周记……墨渍在烛火上微烘,边缘竟泛起诡异青蓝!一个模糊的显字从污渍中浮出半截!户部侍郎周显父亲生前最后那笔生意,经手人正是周家!
好利的眼。
带笑的声音惊得她指尖一颤。苏珩斜倚门框,苍青袍子松垮挂着,手中金灿灿的算筹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掌心。姨娘对着张烂纸,比看我这夫君还用心他踱近,抽走她手中账页瞥眼嗤笑,周家的烂账也值得姨娘点灯熬油金算筹忽地递到她眼前,雕花精致,顶端嵌着粒浑圆金珠。见面礼。苏家生意,以后少不得姨娘费心‘算计’。他刻意咬重最后二字,目光如钩,刮过她袖中玉算盘。
更鼓三响。姜砚摊开嫁妆单九宫格,金算筹在灯下泛着冷光。以玖为心重新推演方位:柒册拾贰页叁行已验;伍册玖页壹行她急翻账册。伍册玖页,一行蝇头小字:
龙首原甲字仓,军粮转储,空。
甲字仓空可朝廷月前才征新粮充作边饷!冷汗涔涔。她抓向玉算盘欲核粮数,指尖却触到金算筹顶端金珠——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钻入鼻腔!电光火石间,苏珩咳血的脸、金算筹、甜腥……她猛地将算筹顶端凑近灯焰!金珠受热,缝隙中渗出极细一缕暗红烟雾,气味甜腻如腐花!
砰!院门被撞开,管家哭嚎炸响:四姨娘……四姨娘落井了!
后园古井旁火把通明,四姨娘湿漉漉的尸身被捞起,泡胀的手死死攥成拳。苏珩蹲身一根根掰开她僵硬手指。众人抽气——掌心是半块被水浸透的松烟墨锭,墨身赫然刻着未磨灭的数字:
陆玖壹
苏珩抬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锁住姜砚煞白的脸。火光在他眸中跃动,唇无声开合,似笑非笑。
陆、玖、壹。他一字一顿,如算珠落地。
姜砚奔回房中,反锁房门。嫁妆单九宫格在脑中疯狂旋转:陆册玖页壹行!她颤抖翻账。陆册玖页,顶头朱批触目惊心:
军粮亏空伍万石,责令三日内平账。
落款小印,正是半枚浮出的显字!玉算盘被攥得死紧,第十四颗珠棱角硌入掌心。四姨娘手中墨锭的数字是警告还是下一个死亡预告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金算筹静静躺在案上,顶端金珠幽光流转。她忽地起身,将算筹投入盛满冷水的铜盆。金珠遇水,几缕淡红血丝般袅袅散开。
父亲的血账在怀中发烫。这苏府分明是九宫杀局,而执棋之手,已悬于顶门。
3
九宫密钥
天未亮透,苏府已炸了锅。四姨娘失足落井的丧幡尚未挂起,前院米铺掌柜已哭跪在正堂青石地上:东家!昨夜丙字仓走水,三千石粳米……全、全成炭灰了!
苏珩歪在太师椅里,苍青袍子裹着单薄肩胛,一方素帕掩唇闷咳。待掌柜哭嚎声歇,他才懒懒抬眼:米烧了,哭就能回来帕子移开,雁纹上猩红刺目。七姨娘既进了门,也该替家里分忧。他目光转向屏风后,铺子的亏空,今日就劳烦姨娘查个明白。
满堂目光如针扎来。姜砚垂首应声,袖中玉算盘冰凉地硌着腕骨。四姨娘僵白的手攥着墨锭陆玖壹的景象灼在眼底。丙字仓,又是丙字仓!嫁妆单密码与四姨娘遗物如毒藤绞缠,勒得人窒息。
账房重地,霉味混着陈年墨臭。姜砚屏退小厮,反手落栓。高耸的檀木账架似墓碑林立,每一册都藏着吃人的数字。她直奔柒字架,抽出第十二册——空!册槽深处只余几点新鲜木屑。嫁妆单首行密码柒拾贰叁指向的账册不翼而飞!
冷汗滑落鬓角。她急展嫁妆单,九宫格第二行伍玖壹如鬼眼森森。伍册玖页壹行——龙首原甲字仓军粮空账!她扑向伍字架。册在!指尖急翻至第九页,记载甲字仓军粮的墨迹却被人用刀狠狠刮去,只余粗糙的纸渣!
砰!门栓骤响。姜砚闪电般藏起嫁妆单。陈账房佝偻着背进来,独眼在昏暗里泛着浑浊的光。七姨娘查账他沙哑道,六指枯手拂过架面浮尘,这地方……吃人呐。他慢吞吞点起油灯,昏黄光晕爬上账架。姜砚瞳孔骤缩——油灯将陈账房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那独眼的倒影却诡异地映在空置的柒字格位置,随火光摇曳,似一只幽深的瞳仁凝视着她!
老爷糊涂,陈账房忽地哑声开口,似自言自语,替人背了黑锅,还当是通天梯……他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算珠,后颈衣领滑落,一道蜈蚣般的紫红烙痕狰狞盘踞——与父亲背上军粮押运的烙印如出一辙!
灶房烟火气蒸腾。姜砚借口查米仓损耗支开厨娘。巨大的七星灶膛余温未散,陈账房扫帚划下的灶字在脑中灼烧。嫁妆单第三行数字肆叁柒——肆册叁页柒行!她扑向灶后柴堆,搬开湿柴,一块青砖边缘布满新鲜划痕!指甲抠入砖缝,青砖应手而松。幽深暗格显露,一册裹着油布的厚账静静躺在其中。
《总录·丁丑》。她指尖发颤地翻开。账页无寻常条目,满纸皆是九宫密阵与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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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宫:黑鹮
兑金三万
巽宫:青蚨
兑丝五千
……
嫁妆单九宫格在脑中轰然旋转!以九为心,四居东南巽位,三居正东震位,七居正西兑位!肆叁柒——巽震兑!她急寻对应条目:
巽震兑:丙字仓火,兑甲字仓空,折军粮五万石入乾宫。乾宫:玄蛟。
玄蛟!周显表字正是腾蛟!五万石军粮亏空!父亲那袋浸水的陈米……是灭口的酬劳还是未递出的证据她摸出炭笔欲抄录,门外陡然响起婆子尖嗓:七姨娘可在三姨娘又闹了,抱着拨浪鼓要跳井呢!
拨浪鼓!姜砚心头剧震。暗格账册塞入怀,青砖复位。冲至后院枯井,只见三姨娘披头散发坐在井沿,褪色的拨浪鼓紧贴胸口疯摇,两点朱砂在晨光里滴血般红。婆子们远远围着不敢近前。
沉江……都沉江……三姨娘浑浊的眼珠死盯姜砚,枯爪猛抓住她手腕!冰凉的拨浪鼓硬塞进她掌心。米换命……金锭……三姨娘嘶声如裂帛,另一只手疯狂拍打井沿青石。姜砚垂眸——青石上陈年污迹间,三道新鲜抓痕深深刻着:陸玖壹!
正是四姨娘死攥的墨锭数字!不待反应,三姨娘忽地凑近,腐气喷在她耳廓:苏老爷……背锅……快逃……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后仰,直坠枯井!
姨娘——!惊呼炸响。姜砚扑到井边,只看见幽暗深处水花一溅,拨浪鼓的残音被井壁吞没。她死死攥住手中鼓,鼓身木缝里塞着的焦黄纸片棱角硌入掌心。
耳房紧闭。姜砚展开三姨娘塞来的纸片,正是柴房所得那半张的残部:
伍斗米,兑金壹锭,见货沉江。甲子年三月初七。龙首原丙字仓。经手:苏万山。画押:周腾蛟。
苏万山!苏珩之父!周腾蛟——周显!父亲抱米沉江那日,正是三月初七!她抓过金算筹,顶端金珠在灯下流转幽光。苏珩……知道多少怀中断账滚烫。她提笔蘸墨,将九宫代号与周显勾连的线索疾书于纸。
刺啦——!
纸张撕裂声如霹雳炸耳!苏珩鬼魅般立在身后,苍白的脸因暴怒扭曲,手中赫然是墨迹未干的破译稿!好个七姨娘!他劈手揪住她衣襟,力道大得骇人,查账查到阎王殿了染血的雁纹帕擦过她颈侧,留下冰凉的腥气。周显的名号也是你能写的想学赵金宝一家变炭渣想学四姨娘喂井他猛地将她掼在墙上,碎纸劈头砸下。
纸雪纷扬中,他眼底翻涌着姜砚从未见过的黑潮,一字一句淬着毒:想活命,就继续装你的木头姨娘!他摔门而去,金算筹当啷落地,顶端金珠裂开细纹,甜腥的暗红烟雾丝丝缕缕逸散。
姜砚滑坐在地。碎纸片粘在颊边,墨迹晕染的玄蛟二字如毒蛇盘踞。窗外忽地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炸响:
走水啦——账房走水啦!
4
焚账显影
烈焰如巨兽舔舐夜空,账房方向浓烟翻滚,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灰烬拍在姜砚脸上。苏珩那句淬毒的装木头姨娘还在耳中嗡鸣,火舌已将嫁妆单的碎屑连同那本致命的《总录·丁丑》一同吞噬。不!证据!她拔足冲向火海,却被汹涌人潮撞得踉跄。
救火!快!仆役嘶喊奔突。混乱中,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攥住她手腕!陈账房佝偻的身影被火光拉得扭曲,蒙着黑布的独眼在烟火中灼亮逼人。七姨娘!他声音嘶哑如裂帛,六指铁钳般不容挣脱,将她死命拖向偏院幽暗的柴房方向,走水是冲着您来的!快走——!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切过浓烟,森冷刀光直劈姜砚后心!陈账房独目怒睁,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命一推!利刃入肉的闷响刺穿嘈杂,滚烫的液体溅上姜砚侧脸。陈账房枯瘦的身体晃了晃,六指仍死死指向柴房,喉间咯咯作响:……龙首原…粮仓…灶…暗……
寒光再闪!另一柄刀无声无息抹向他脖颈!千钧一发,一道苍青身影如离弦之箭撞开刀锋!苏珩闷哼一声,肩头血花迸溅,染红了半边素帕雁纹。他看也不看伤口,手中断裂的金算筹顶端金珠狠狠砸向杀手面门!金珠应声碎裂,一股甜腻浓腥的红雾嗤地爆开!
呃啊——!杀手捂脸惨嚎,皮肉如遇强酸般滋滋作响!红雾弥漫,苏珩咳出一口黑血,染血的雁纹帕塞入姜砚手中,声音破碎却斩钉截铁:去柴房…灶膛…烧…烧了它!他反身迎向又一道袭来的刀光,苍青袍子瞬间被血浸透。
柴房死寂,灶膛冰冷。姜砚颤抖着掏出怀中染血的总账残页——那是她从火场边缘抢出的唯一几片。苏珩的血帕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沉甸甸,滚烫。烧烧什么她脑中电光石火!嫁妆单密码、赵金宝灶台里的墨渍账页、遇热显影的显字!陈账房最后的嘶喊:灶…暗…
灶膛!暗格!她扑向七星灶,疯了一般扒开冰冷的柴灰,指甲在砖缝间迸裂出血!暗格青砖松动,里面空空如也!绝望如冰水浇头。怀中的玉算盘滑落,哐当砸在灶膛铁板上!一声细微的机括弹响,算盘底梁竟弹开一道细缝!一卷薄如蝉翼的旧纸和一角焦黑的密信残片滑落!
展开旧纸,父亲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
砚儿亲启:
苏万山已死,周显势大,汝不可复仇!速携此信残角远遁!信中所涉军粮五万石,乃北疆将士活命粮,若断,必生大乱!切记,勿复!勿复!
信残角姜砚颤抖着拼上那角焦黑密信:
……腾蛟令:甲子年三月初七,龙首原丙字仓陈米三千石沉江灭口,经手苏万山,画押……
沉江灭口!父亲抱着的那袋陈米!苏珩的父亲苏万山竟是经手人!那苏珩……玉算盘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十四颗墨玉珠幽光流转。父亲遗书勿复二字如泣血。她猛地将总账残页和那角密信按在苏珩的血帕上,血污迅速晕染开墨迹斑斑的纸面。
火光!需要火!灶膛冰冷死寂!她抓过油灯,灯油泼向纸张!火折子擦燃的瞬间,柴房门被巨力撞开!两名黑衣死士踏着浓烟扑入,刀锋直指她咽喉!
轰——!
地动山摇的爆炸巨响自账房方向传来,气浪掀翻了柴房屋顶!碎瓦如雨砸落。死士身形一滞。姜砚手中的火折子脱手飞出,精准落入泼了灯油的纸张上!
呼啦——!
幽蓝的火焰瞬间腾起!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沾染着苏珩鲜血的帕子,在火焰舔舐下非但没有化为灰烬,帕上的雁纹反而发出刺目的红光!被血污和灯油浸透的账页和密信残角,在火与血的交织中剧烈扭曲,墨迹如活物般蠕动、重组!
焦黑的字迹褪去,一行行清晰无比的金色小字在帕上血雁周围浮现:
军粮亏空案涉:
户部侍郎
周显(玄蛟)
兵部主事
王嵩(黑鹮)
……
转运使
李牧(青蚨)
灭口令签发:甲子年三月初七,沉江者:姜平澜(姜砚父)、苏柳氏(苏珩母)并柳氏全族七十二口于澜沧渡。
苏珩母族!柳氏全族!姜砚如遭雷击。父亲抱着陈米沉江那日,澜沧渡口,那艘燃起冲天大火、满载尸骸的官船……原来不只是父亲!苏珩……他咳血帕上的雁纹,是柳氏的族徽!他爹苏万山是周显的爪牙,灭了他母族!他日日戴着这方血帕……
死士的刀锋已至鼻尖!姜砚瞳孔紧缩,手中燃烧的血帕猛地掷向杀手面门!幽蓝火焰裹着滚烫的雁纹,死士惨嚎捂脸!另一柄刀斜劈而至!她抓起滚烫的玉算盘格挡!
锵——!金铁交鸣!算珠剧震!巨大的冲力让她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灶台!暗格青砖被震得彻底脱落,一本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厚重名册,赫然躺在深处!
粮仓……名册……陈账房最后的嘶喊在脑中炸响!这就是他拼死守护的东西!
名册拿来!未受伤的死士眼中凶光大盛,弃刀直扑暗格!
休想!姜砚厉喝,抓起燃烧的柴薪狠狠砸向名册!火焰瞬间吞没油布!与此同时,一道染血的身影如炮弹般撞入柴房!苏珩浑身浴血,手中半截染血的算筹精准刺入死士后心!他看也不看倒下的尸体,目光死死锁住燃烧的名册,又猛地转向姜砚手中那方在幽蓝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却清晰映着周显名号的血帕。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眼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姜砚看不懂的、深沉的悲恸。
账房方向最后一声梁柱倒塌的巨响传来,烈焰吞噬了一切。陈账房的独眼,苏珩母族的血债,周显的名字,都在火光与灰烬中明灭。
苏珩咳出一口黑血,身体晃了晃,染血的手指指向姜砚怀中玉算盘暗格滑出的父亲遗书,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勿复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底却燃着焚尽一切的烈焰,姜砚……这血海,你我说不算,得问它!他染血的手指,狠狠戳向灰烬中周显那金光刺目的名字。
5
边关惊雷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龙首原粮仓高耸的青砖墙上。姜砚裹紧旧袄,指尖冻得发僵,却死死攥着一块棱角锋利的青石片。砖墙上,一道道新鲜刻痕在寒风中无声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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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仓米
三两三
丁仓麦
二钱七
戊仓粟
一石八
冰冷的数字在灰白墙面上蔓延。三两三,是兵部主事王嵩(黑鹮)在贪腐名单上的代号;二钱七,指向转运使李牧(青蚨);一石八……她刻下最后一笔,石片在八字尾端狠狠一顿!八,周显(玄蛟)的代号!粮价即代号,米麦粟仓号对应贪官罪证条目!饥民只需抬头,便能看见这催命的价码!
咣——!咣——!咣——!
凄厉的铜锣声撕裂风雪,一骑快马如血葫芦般撞进城门!驿卒滚落马鞍,手中染血的黄封急报高举过顶,嘶声力竭:
八百里加急——!北疆大雪封路,粮道断绝!定州军……哗变了!
苏府正厅,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彻骨寒意。周显端坐主位,紫袍玉带,手中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不疾不徐地捻动。他眼皮微抬,扫过下首垂手侍立的苏珩和姜砚,声音温润如暖玉:
苏贤侄,令尊生前打理军粮转运,最是稳妥。如今北疆告急,龙首原仓里的二十万石救命粮……可经得起查
苏珩躬身,咳声压抑,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回大人,账目…咳咳…账目清晰。一方素帕掩唇,雁纹已被黑血浸透大半。
周显的目光转向姜砚,如毒蛇信子舔过:七姨娘近来为苏家生意操劳,听闻……还喜研算学他指尖捻动佛珠,一颗颗浑圆木珠在灯下泛着幽光,可算得出,北疆将士一日需耗多少粮草算不算得出,饿红了眼的边军……几时会变成流寇,冲进这江南锦绣地
管家连滚爬入,面无人色:老爷!不好了!饥民…饥民围了西市米铺!砸门抢粮了!
周显捻珠的手蓦地一顿。他缓缓起身,行至姜砚面前,紫檀佛珠几乎贴上她冰冷的脸颊,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好手段。粮价刻墙……七姨娘这算盘珠子,拨得可真是响。他目光扫过她袖口隐约的玉算盘轮廓,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第七颗算珠……该落了。
后院煎药的小泥炉咕嘟作响,苦涩的药气弥漫。姜砚盯着跳跃的火苗,周显那句第七颗算珠如冰锥悬顶。玉算盘第十四颗珠在袖中滚动。第七颗……是她自己!她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习惯性地凑近鼻端——一丝极淡的、几乎被药味掩盖的甜腥气钻入鼻腔!这气味……
金算筹顶端碎裂金珠爆出的甜腥红雾!她猛地抓过苏珩白日用过的药碗残渣!指尖拨开药渣,几粒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粉末黏在碗壁!她冲回苏珩卧房,从妆奁底层翻出那柄断裂的金算筹。断裂处,顶端金珠的残留底座上,几缕未散尽的暗红粉末嵌在缝隙里,甜腥气刺鼻!
毒!苏珩日日咳出的黑血,根源竟在此!周显不仅借苏万山的手杀人,更用这金算筹,慢刀子割肉般要苏珩的命!难怪他病骨支离!难怪他咳血不止!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恐惧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她抓起药罐狠狠砸碎在地!漆黑的药汁四溅。
西市米铺方向火光冲天,哭喊叫骂声如潮水般涌来。苏府后门吱呀开启,一道裹着厚重斗篷的佝偻身影闪出,迅疾隐入一条积雪的死巷。苏珩背靠冰冷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铁锈般的血腥味。巷口阴影里,一个风尘仆仆、身着边军驿卒皮袄的汉子无声出现,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如鹰隼。
苏柳氏遗孤刀疤脸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
苏珩扯下斗篷风帽,露出惨白如纸的脸,从怀中掏出那方几乎被黑血浸透的雁纹帕。帕子展开,曾经被火焰和鲜血催化显现的金色名单早已黯淡,却依旧能辨出那一个个噬人的名字与代号。他将血帕与半块焦黑的拨浪鼓残片(三姨娘遗物,内藏初代密码)紧紧裹在一起,塞入刀疤汉子手中。
名单…粮仓…证据…他每说一字都像在呕血,交…秦将军…周显…灭口令…沉江…澜沧渡…他死死抓住刀疤汉子手臂,指节青白,告…告诉将士们…粮…在龙首原…墙…墙上…
刀疤汉子重重点头,将血帕包裹贴身藏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苏珩:少主人…保重!身影如狸猫般翻上墙头,消失在混乱的夜色与风雪中。
苏珩脱力般滑坐在地,背靠冰冷的砖墙,望着西市方向冲天的火光,染血的唇角却扯出一丝近乎疯狂的笑意。成了。火种已送出。他摸索着怀中,那柄曾喂他毒药的金算筹断裂的尖锐一端,在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
姜砚冲回自己冰冷的耳房,反手落栓。心跳如擂鼓,周显阴冷的眼神,苏珩咳血的脸,金算筹缝隙里暗红的毒粉,交替撕扯着神经。她从暗格中取出玉算盘,十四颗墨玉珠在油灯下泛着幽冷的光。第七颗……她指尖抚过那多出来的珠子,冰冷坚硬。
西市方向的喧嚣隐隐传来,夹杂着饥民愤怒的嘶吼和兵刃交击的锐响。她猛地推开窗,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远处龙首原粮仓巨大的黑影在风雪中沉默矗立,那面刻满粮价密码的青砖墙,此刻正暴露在混乱与饥渴的目光之下!
她抓起一块冰冷的砚台,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周显要落她的第七颗算珠那便看看,是谁的算盘先崩了珠!窗外,风雪更急,仿佛裹挟着北疆将士的怒吼与江南饥民的哭嚎,狠狠拍打着这摇摇欲坠的锦绣牢笼。玉算盘第十四颗珠,在她紧握的掌心,无声滚动。
6
弑君之局
腊月十七,风雪暂歇,肃杀的寒气却浸透皇城。一纸加急邸报如惊雷炸响江南:太子督办北疆军粮,贪墨事发,证据确凿!圣谕圈禁东宫,着三司会审!
苏府书房,地龙烧得滚烫,暖意却驱不散周显眉宇间的阴鸷。他指尖捻着紫檀佛珠,目光落在案头那份誊抄的太子手谕上——笔迹、印鉴几可乱真,唯有一处:……着调龙首原庚、辛、壬、癸四仓陈粮计拾柒万石,充作新饷,速解北疆。
十七万石周显轻笑,佛珠捻动,苏贤侄,令尊当年在龙首原统共才建了甲至庚七仓。这凭空多出的辛、壬、癸三仓的十万石粮……你说,该算在太子头上呢,还是……他目光如毒钩,甩向垂手侍立的姜砚,算在能凭空造账的七姨娘头上
苏珩剧烈咳嗽,苍白的脸涌上病态红潮,一方几乎全黑的雁纹帕死死捂在唇上,闷声道:大人……咳咳……明鉴,拙荆不过略通算理,岂敢……
岂敢周显截断话头,紫檀佛珠啪地按在邸报上,指尖正点在拾柒万石的拾柒二字!好个‘拾柒’!他盯着姜砚,眼中是猫捉老鼠的残忍快意,七姨娘那份嫁妆单子,拢共不正是……十七页么
幽冷的耳房,嫁妆单摊在案上。姜砚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边缘。十七页。她从未留意这细微之处。周显的话如毒蛇缠绕:十七日……太子殿下这东宫之位,还能坐十七日。
倒计时!页码即死期!
她指尖在单页上疾走,嫁妆单本身并无特殊,唯有那页附着的九宫格密码是核心。十七……她脑中灵光炸裂!嫁妆单是载体,页码是索引,真正的终极密码指向,在九宫格数字与页码的关联中!她抓过算盘,墨玉珠碰撞如冰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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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单页码:十七
九宫格核心数:玖(九)
十七与九……差八!十七页内容不!是位置!她飞速翻至嫁妆单第十七页——满页罗列着压箱底的绫罗绸缎数目。目光如筛扫过数字:云锦百匹,素纱六十丈,织金缎……等等!织金缎的数量是叁拾柒!叁拾柒她心跳如鼓,翻回附有九宫格的那页(第一页),九宫格首行:柒拾贰叁!
叁拾柒对柒拾贰叁!柒拾贰叁破译后指向丙字仓三千石米,十日后价跌三成,引赵金宝灭门!那叁拾柒呢织金缎数量是幌子,这是新坐标!叁册拾页柒行!她扑向仅存的几册旧账,叁册拾页——记载赫然是:澜沧渡巡检司,甲子年三月初七,沉船打捞费:纹银叁拾柒两整。
备注小字:证物封存,待勘。
沉船!母亲全族七十二口!证物!周显弑杀储君,却在此刻抛出与沉船相关的终极密码寒意从脚底窜起。这不是巧合!这是周显的炫耀,更是他抛给苏珩的致命诱饵!他用太子做局,真正的杀招,是引苏珩去动那证物,坐实苏家余孽毁灭证据、构陷太子的死罪!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苏珩跌撞而入,反手落栓。他脸色青灰如鬼,唇边不断溢出黑血,几乎握不住那方全黑的雁纹帕。未等姜砚开口,他劈手夺过她手中指向叁拾柒的账页,只看一眼,便发出夜枭般凄厉的惨笑。
证物……哈哈……好个证物!他笑得浑身颤抖,黑血染透前襟,周显老狗……要我苏珩的人头给太子陪葬好!我给他!他猛地抬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疯狂,一把扯开衣襟——心口处,一道陈年的、蜈蚣般的烙痕与陈账房脖颈处的如出一辙!那是军粮押运的死囚烙印!
看清楚了姜砚!他声音嘶哑如破锣,苏万山是条狗,我也是!十年前我娘全族沉江那夜,我就被烙上这印,成了周显埋在苏家的钉子!替他看住我那蠢爹,替他平军粮的烂账!他咳得蜷缩下去,黑血从指缝汩汩涌出,我爹欠柳家的血,欠你爹的血……我拿命还!
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颗乌黑药丸,腥气扑鼻。周显的死士……就在外面……等着‘捉赃’……他抓起药丸,眼中是决绝的平静,替我烧了真账本……烧干净!这‘证物’的局,我来破!他仰头,将药丸尽数吞下!
不——!姜砚扑上去,却被苏珩用尽最后力气推开。药力发作极快,他脸上瞬间涌起骇人的青黑,身体剧烈抽搐,却死死指向书案上的笔墨,喉咙里嗬嗬作响:信……引他……去……粮仓……
姜砚浑身冰冷。烧账本真账本早已随陈账房葬身火海!苏珩吞毒伪造周显灭口现场,是要用自己这条命,换她一个破局的机会!引周显去粮仓龙首原粮仓!那面刻满粮价密码的青砖墙!
她扑到案前,抓起笔。右手周显见过她的字!电光石火间,父亲遗言左手持算,右可书在脑中炸响!她换左手执笔,笔锋颤抖却凌厉,将九宫格终极密码叁拾柒代表的坐标与警告,用左手特有的生硬笔迹,混着苏珩溅落的黑血,急速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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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日粮尽,墙裂,丙丁仓证见天。玄蛟速至龙首原封口。七。
七——她的编号,最后的落款!她将染血的纸笺塞入苏珩冰冷的手心,伪装成他临终截获的密信。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已至!撞门声轰然响起!
苏珩涣散的目光掠过手中血笺,青黑的唇角竟扯出一丝极淡、近乎释然的笑意。他用尽最后力气,将血笺抛向门口,身体重重倒下,撞翻了灯台。
哐当!门闩断裂!火光与浓烟瞬间吞噬了苏珩倒下的身影,也吞噬了那张飘落的、指向龙首原的血色战书。姜砚蜷缩在阴影里,听着外面周显心腹发现苏珩服毒自尽,截获通敌密信的惊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玉算盘第十四颗珠,冰冷刺骨。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书房的门扉,将苏珩最后那抹笑意与那封左手书写的血色密信,一同卷入了深渊。浓烟滚滚中,周显阴冷的声音穿透混乱,如毒蛇吐信:龙首原丙丁仓备马!本官要亲自去‘封口’!
7
算尽天机
龙首原丙字仓巨大的拱门下,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姜砚脸上,刀割般生疼。她背靠冰冷的青砖墙,墙上那一道道刻入砖骨的粮价密码在暮色中沉默如碑。丙仓米
三两三、丁仓麦
二钱七、戊仓粟
一石八……冰冷的数字此刻是催命的符咒,也是燎原的火种。
马蹄声如闷雷碾碎风雪,由远及近。黑压压的骑兵簇拥着一辆紫帷马车,停在仓前空地。车帘掀开,周显紫袍玉带,缓步而下,手中紫檀佛珠捻得平稳。他抬眼望向高耸的仓墙,目光扫过那些刺目的刻痕,脸上无喜无怒,唯有深潭般的寒意。
七姨娘,他声音温润,穿透呼啸的风,好一笔‘天书’。他抬步,径直走向姜砚,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嘎的脆响。数名黑衣死士如鬼魅散开,封死所有退路,手中劲弩上弦,闪着幽蓝寒光的箭簇锁定了她周身要害。苏珩那条疯狗用命换你到此,就为让本官看这些他停在姜砚三步之外,目光如冰锥,刺向她紧攥在袖中的玉算盘轮廓,第七颗算珠,本官亲自来落。
死寂。只有风卷雪粒抽打砖墙的沙沙声。姜砚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轰鸣。她目光越过周显肩头,死死盯住丙字仓黑洞洞的大门深处——苏珩最后倒下的方向。没有动静。只有绝望的死寂。周显唇角的讥诮加深,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一丝。
拿下。轻飘飘两个字落下。
弩机扳动的机簧声冰冷刺耳!
千钧一发!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丙字仓深处炸开!不是爆炸,是沉重的、数以万计麻袋的粮食被瞬间抽空基座,如山崩般轰然倾塌的巨响!整个仓房都似乎在剧烈颤抖!烟尘混着陈年谷屑如浓雾般从大门喷涌而出!
死士们猝不及防,被这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扑面而来的烟尘惊得身形一滞!弩箭失了准头,几支夺夺钉在姜砚身侧的砖墙上!
大人小心!死士惊呼。
烟尘弥漫中,一道踉跄的身影如离弦之箭从丙字仓大门内冲出!是苏珩!他浑身浴血,半边身子焦黑,那身苍青袍子早已破烂不堪,手中死死抱着一个沾满污血的沉重油布包裹——正是陈账房拼死守护的真名册!他脸上糊满血污,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冲向周显,嘶声狂笑:周显老狗!你的账本——还你!
放箭!杀了他!周显脸色剧变,厉声嘶吼!他认出那包裹!
弩机再响!数支淬毒的蓝汪汪弩箭撕裂烟尘,直射苏珩背心!
不——!姜砚目眦欲裂!身体比意识更快,袖中玉算盘已脱手飞出!算盘在空中急速旋转,墨玉珠划过冰冷的弧线,精准地撞向那几支夺命毒箭!
锵!锵!锵!
玉珠与精钢箭簇猛烈撞击!脆响刺耳!算珠应声碎裂!墨玉碎片如暴雨般四散激射!一支被撞偏的毒箭擦着苏珩耳际飞过,但更多的碎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溅向近在咫尺的周显!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一块尖锐的墨玉碎片,如同死神的獠牙,精准无比地射入周显的左眼!鲜血和着粘稠的晶状体瞬间迸溅!他手中紫檀佛珠脱手飞出,整个人捂着脸向后踉跄栽倒!
这电光石火的变故,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粮!墙上有粮价!一声破锣般的嘶吼从仓区围墙外炸响!是那个刀疤脸的边军汉子!他领着黑压压一群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饥民,不知何时已冲破薄弱的守卫,涌到了高墙之下!
无数双饥饿的眼睛,瞬间聚焦在青砖墙上那一道道深刻的粮价密码上!
丙仓米三两三放屁!粮仓都空了!刀疤脸指着喷涌尘埃的丙字仓大门怒吼。
丁仓麦二钱七老子们的地丁税都交到十年后了!
狗官!还我粮——!
砸了这吃人的仓!
积蓄已久的愤怒、绝望、饥饿,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爆发!砖块、烂泥、冻硬的雪球,暴雨般砸向粮仓大门和那些黑衣死士!人潮如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向仓门!
场面彻底失控!死士被汹涌的人潮冲散,自顾不暇。周显捂着眼在地上翻滚惨嚎,血流满面。姜砚被冲撞的人流推搡着,目光死死锁住苏珩。他抱着那沉重的油布包裹,已退到丁字仓敞开的门边,对着她,扯出一个染血的笑容。
姜砚……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震天的怒吼中,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她,最后指向丁字仓幽深的地窖入口,唇形无声开合:…走…火…
他猛地转身,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那油布包裹,一头扎进了丁字仓黑洞洞的地窖入口!
苏珩——!姜砚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逆着人流向前冲去!
轰隆——!!!
比之前丙字仓塌粮更恐怖百倍的爆炸声,从丁字仓地底深处猛然炸响!
大地剧烈颤抖!丁字仓巨大的青砖屋顶如同纸糊般被整个掀起!炽烈的火球裹挟着碎石、断木和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恐怖的冲击波将靠近的饥民和死士狠狠掀飞!烈焰瞬间吞噬了整个丁字仓,火舌舔舐着夜空,将龙首原映照得如同白昼!
热浪扑面,灼得姜砚脸颊生疼。她僵立在离火海数丈之遥的地方,望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真名册……苏珩……都在里面了。他最后扎入火海的身影,和那句无声的走…火…在脑中反复灼烧。他烧了账本,用命,烧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发现了捂眼惨嚎的周显。
是周扒皮!狗官在这儿!
剐了他!给饿死的乡亲报仇!
愤怒的饥民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如潮水般涌向倒地的周显!石块、木棍、甚至牙齿,成了复仇的武器。周显的惨嚎被淹没在愤怒的咆哮中,那身象征权势的紫袍,瞬间被撕扯得粉碎。
姜砚一步步后退,远离那地狱般的景象。一块滚烫的东西硌在脚底,她低头,是半块焦黑的墨玉算珠碎片,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她弯腰拾起。十四颗算珠,碎了,也了结了。风雪裹挟着灰烬拍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冲天的烈焰,转身,没入无边的风雪与黑暗。
风雪更急,仿佛要将这血与火的一切,连同那句未曾出口的答案,彻底埋葬。
8
山河重章
天光刺破厚重的雪云,惨白地照在龙首原的焦土上。丁字仓的废墟仍在冒烟,焦黑的梁木如巨兽的残骨刺向天空。雪地上,狼藉遍布——凝固的褐血、踩烂的官靴、撕碎的紫袍碎片,还有一块被乱石砸得稀烂的紫檀佛珠,半掩在染红的雪泥里。
姜砚踩着灰烬与残雪,走向那堆尚有余温的丁字仓焦骸。寒风卷起带着焦糊味的灰烬,扑在脸上,冰冷又滚烫。她踢开半截焦木,目光落在灰堆深处一抹刺目的暗红上——是苏珩那方几乎被火舌舔舐殆尽的雁纹血帕!帕子大半已成焦炭,唯余一角残片,被一块滚烫的石头压着,上面那只染血的孤雁,依旧倔强地昂着头。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那滚烫的石头。雪粒落在焦黑的帕面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一股奇异的冲动驱使她,拾起那残帕,不顾灼热,将它按在怀中仅存的半块冰冷玉算盘残骸上。算盘残骸的棱角硌着掌心,一丝残留的冰凉渗入滚烫的帕子。
突然!
被雪水浸润、又被算盘残骸低温激过的血帕残片上,那只暗红的孤雁周围,竟有极淡极淡的金色纹路,如同冬日枯枝上凝结的霜花,丝丝缕缕地浮现出来!虽残缺不全,但周显、王嵩、李牧几个刺目的名字,连同玄蛟、黑鹮、青蚨的代号,在焦黑与暗红的底色上幽幽显现!
显影!苏珩的血,这灰烬的余温,雪水的浸润,还有玉算盘残骸的冰冷……竟再次让这被焚毁的名单显出了残痕!姜砚死死攥着这角残帕,如同攥着无数条血淋淋的冤魂。
踏踏踏踏——!
沉闷整齐的马蹄声如鼓点般由远及近,碾碎了死寂。一队玄甲铁骑冲破风雪,旌旗猎猎,当先一面秦字大纛迎风怒卷!铁骑洪流般涌至废墟前,为首的将军面如刀削,眉骨一道狰狞旧疤——正是那夜苏珩托付血帕的边军信使!他目光如电,扫过狼藉的现场,最终定格在姜砚手中那角显着金纹的血帕残片上。
奉太子令!刀疤将军声如洪钟,压过呼啸的寒风,接管龙首原诸仓!彻查军粮弊案!凡涉案者,无论品秩,立斩不赦!他大手一挥,铁骑分作数股,如钢铁洪流般冲向尚存的几座粮仓。沉重的仓门被轰然撞开,黑洞洞的仓廪显露出来。
人群死寂。那些昨夜还愤怒砸仓的饥民,此刻被这肃杀铁骑震慑,茫然又畏惧。刀疤将军的目光落在残帕上那几个刺目的名字,又转向废墟旁那滩混着紫袍碎片的血肉泥泞,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他翻身下马,走到姜砚面前,目光扫过她怀中染血的算盘残骸和那角残帕,沉声道:苏珩兄弟……托付的东西,末将带到了。北疆将士……谢过姑娘。他抱拳,甲胄铿锵。
回到已成半个废墟的苏府,冷寂如坟。姜砚径直走向后院最荒僻的角落——三姨娘生前蜷缩的柴房。那褪色的拨浪鼓静静躺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拾起,拂去灰尘,两点褪色的朱砂依旧刺目。指尖熟练地撬开鼓身暗格,里面除了那张残破的沉江证据,底层竟还压着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笺!
展开素笺,上面是几行极细密的、排列怪异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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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五
七
二
口
八
四
一
六
口字姜砚蹙眉。这绝非九宫格。她指尖无意识拨动怀中仅存的几颗算盘残珠。三姨娘疯癫的呓语在脑中回响:五斗米换命……金锭……
五斗米她目光猛地定格在数字阵中的五!以五为中心不!是缺失!那个口字,是缺失的位置!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这数字阵本身,就是一幅残缺的洛书河图!
她以指代笔,在冰冷的地面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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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7
2
8
4
1
6
缺的是中央与东南(对应数字五和四的位置)!她瞬间想起父亲教过的洛书口诀: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
中央是五!那东南呢洛书东南为四!她将五填入中央,四填入东南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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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5
7
2
4
8
4
1
6
不对,东南位已有四,填入四则重复!她脑中灵光再闪——三姨娘塞给她拨浪鼓时,疯狂拍打井沿刻下的陸玖壹!陆九一!六、九、一!她将这三个数字填入缺失的口位(中央)及与其相连的西北(六)和正西(九)不!洛书方位:中央为五,正北为一,西南为二,正东为三,东南为四,中央五,西北六,正西七,东北八,正南九!
缺失的口在数字阵中位于第二行第二列,正是洛书中央五的位置!而陸玖壹是三个独立数字!她尝试将六填入西北(第二行第一列不对阵型),思路顿塞。目光再次落回素笺,那个口字写得略扁……像什么像粮仓!龙首原的粮仓俯瞰正是方形!丙字仓、丁字仓……
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这不是洛书!这是龙首原粮仓的分布图!三排仓廪!首排:甲、乙、丙;二排:丁、戊、己;三排:庚、辛、壬!癸字仓独立于西侧!数字阵三行,正对应三排仓!口在第二排正中——戊字仓位置!陸玖壹——六、九、一!是坐标!戊字仓,第六区,第九垛,第一层!
她抓起半截炭枝,在柴房地面上疯狂书写推演。终于,一个完整的对应关系清晰:
数字阵是仓廪分布,口即戊字仓,陸玖壹即戊字仓六区九垛一层!那里藏着什么
戊字仓深处,第六区第九垛。姜砚移开最上层沉重的麻袋,露出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檀木小匣。匣子无锁,推开盒盖,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上刻蟠龙,下錾一个储字。令牌下压着一封火漆密信,封皮上正是太子的私印!
拆开密信,熟悉的左手字迹映入眼帘(太子左手书写的习惯是姜父生前闲聊提及的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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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将军亲启:
周显构陷,军粮亏空乃其截流以充私库,账在丁字仓地窖夹壁。着尔见令如见孤,速控龙首原,平粮价,安民心。若孤身陷,则此令即为清君侧之凭!储君
字。
丁字仓地窖!正是苏珩抱着真名册冲入、最终粉身碎骨的火海!太子的后手,苏珩用命烧毁的罪证,竟阴差阳错地,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完成了闭环。姜砚握着那冰凉的令牌,望着信笺上储君二字,喉头哽住,说不出是悲是凉。
城外荒山,姜父坟冢孤立风雪。新立的青石墓碑上,姜砚亲手刻下的先考姜公平澜之墓几个大字墨迹未干。她跪在坟前,怀中抱着那半块焦黑的玉算盘残骸。十四颗墨玉珠,唯余五颗还算完整,其余皆碎裂或遗失。她挑出最圆润的一颗残珠,用匕首在墓碑基座处细细凿出凹槽。
残珠嵌入冰冷的青石,墨玉的幽光映着新刻的两行小字:
吾女砚,自在如风。
风雪卷过坟茔,呜咽如诉。她指尖抚过那冰凉的墨玉珠,又抚过自在如风四个字。父亲临终的勿复,苏珩焚身的烈焰,周显的佛珠在乱石下碎裂……一切血火,终归于坟前这一颗冷寂的算珠。
半月后,苏府废墟前。
一辆华贵的青呢马车停在焦黑的断壁残垣外。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冷寂:
太子令谕!姜氏女砚,慧心巧思,忠勇可嘉,于军粮弊案中力挽狂澜,居功至伟。特擢为户部度支司主事,掌天下钱粮清账,即日赴任!
内侍将委任的玉牒和官服捧到姜砚面前。她一身素净旧衣,怀中依旧抱着那半块用粗布包裹的玉算盘残骸。风雪卷起她单薄的衣袂,露出算盘残骸一角焦黑的墨玉。
她没有接那象征着权势与翻身的玉牒官服,只是对着皇城的方向,深深一福。
民女姜砚,谢殿下隆恩。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越过内侍,望向远处风雪弥漫的城门,然民女才疏学浅,唯愿设帐授徒,传《九章》之术,使天下账目,少些吃人的‘玄蛟’、‘黑鹮’。
她怀中算盘残骸的棱角,隔着粗布,硌着心口那方永远也暖不起来的空缺。
内侍愕然。姜砚已转身,素衣身影没入风雪长街,朝着城外荒山的方向,渐行渐远。只有怀中那半块残骸里,几颗未碎的墨玉珠,在行走间偶尔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清冷碎响,如同算尽天机、终归于尘的余韵。
9
归去来
残冬未尽,荒山脚下几间简陋瓦舍支起了九章学堂的素幡。檐下冰棱初融,滴答水声砸在青石阶上,空落落的响。堂内,七八个总角孩童伏在粗糙木案上,小脸冻得通红,指尖蘸水在桌面勾画粟三斗值银几何的算题。
姜砚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立在半旧的松木条案后。案上摊着翻毛边的《九章算术》,书页旁静静躺着半块焦黑的玉算盘残骸。五颗还算完好的墨玉珠嵌在烧得扭曲的铜梁上,其余位置空着,露出焦黑的木胎,像一张豁了牙的嘴。
先生,一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怯生生抬头,冻僵的手指指向那残缺的算盘,您的算珠……咋少恁些童音清亮,在空旷的学堂里荡开。
姜砚的目光从残骸上抬起,越过洞开的木格窗,落在远处荒山坡上那座孤零零的青石墓碑。碑顶那颗嵌入的墨玉珠,在稀薄的冬日下泛着幽微的光。少一颗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山风,唇角却弯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弧度,是换了一颗人心。
寒风从窗缝挤入,卷起书页一角,也卷动她鬓边一丝碎发。孩子们似懂非懂,面面相觑,复又埋头蘸水演算。
暮色渐合。送走最后一个踩着薄雪蹦跳离去的孩子,姜砚掩上吱呀作响的学堂木门。炉膛里柴火将熄未熄,余温烘着一点暖意。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那角从龙首原灰烬中拾回的雁纹血帕残片,帕上暗红的孤雁和金丝般的名单字迹早已黯淡,唯边缘处浸透的苏珩黑血依旧浓沉如墨。旁边,是从算盘残骸上取下的最后一颗完好的墨玉珠。
珠子冰凉圆润,触手生温。她指尖摩挲着,目光落在案头那份早已蒙尘的太子玉牒上。户部度支司主事,掌天下钱粮清账。一个念头曾如毒藤缠绕:入那朱门,执那玉尺,将天下仓廪的玄蛟、黑鹮一一清算,以算珠为刃,剖开所有吃人的黑暗。
炉中炭火啪地爆出一点火星。她闭上眼。苏珩最后扎入火海的身影,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再次灼痛眼帘。他烧了账本,烧了自己,烧断了那条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复仇链。父亲遗书勿复二字,苏珩焚身时的烈焰,都在无声地诘问:清算之后呢新的玄蛟就不会在粮仓的阴影里滋生吗算珠拨得尽贪欲人心吗
那颗冰凉的墨玉珠在她掌心,渐渐被焐热。她睁开眼,将珠子轻轻按在血帕残片那只孤雁的心口位置。雁心染血,珠嵌其心。炉火映着她沉静的侧脸,也映着那颗珠子上流转的、微弱却执拗的幽光。她轻轻将血帕残片包裹住珠子,粗布重新裹紧,贴肉藏回心口的位置。那里,沉甸甸的,是血与火的余烬,也是无法清算、却必须承载的过往。
开春,学堂外的野桃树抽了嫩芽。姜砚带着稍大些的学童,在屋后荒坡上开出一小片薄田,教他们丈地、算种、计收成。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香,孩子们的笑闹声在风里散开。
先生!算出来啦!咱这三分地,若种粟,丰年能收一石八斗!够我家吃俩月!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着沾满泥巴的算筹,兴奋地嚷道。
姜砚接过他歪歪扭扭写着算式的木板,目光扫过一石八斗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心口粗布小包的轮廓。戊仓粟一石八,曾是刻在龙首原仓墙上、指向转运使李牧(青蚨)的催命符。如今,落在这三分薄田的算筹上,成了孩童眼中养活一家人的希望。算珠未变,人心流转。
她抬眼望向远处父亲的坟茔,那颗嵌入碑中的墨玉珠在春阳下闪着温润的光。自在如风四个小字清晰可见。风过山岗,卷起新翻泥土的气息,也卷走心底最后一丝沉重的阴霾。算珠拨动的是数,人心称量的是道。道在脚下这三分薄田的粟米里,在孩童澄澈的眼眸中,不在那朱门玉牒的账簿上。
又一年深冬。雪落得极大,荒山素裹。姜砚踏着没膝的积雪,攀上后山更深处一片背风的松林。林间空地上,一抔新土堆成小小的坟茔,无碑无铭,只在坟前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石上放着一个褪色的拨浪鼓——是三姨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这是苏珩的衣冠冢。里面埋着他那身烧得仅剩半幅的苍青袍角,和一块从丁字仓焦土中寻到的、带着军粮烙印印记的焦木。
寒风卷着雪沫在林间呼啸穿行,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姜砚解开厚重的棉袄,从最里层贴肉处取出那个粗布小包。布包已磨得发毛,带着体温。她一层层展开,露出那方包裹着墨玉珠的雁纹血帕残片。孤雁昂首,墨珠嵌心。
她将粗布仔细铺在冰冷的青石上,再将那方血帕残片连同那颗墨玉珠,轻轻放在青石中央。风雪立刻扑了上来,试图卷走这轻薄的祭品。
呼——!
一阵更猛烈的穿林风打着旋扑来!血帕残片被风掀起一角,紧紧裹住了那颗墨玉珠!如同归巢的倦鸟,终于将遗失的心紧紧抱在怀中。风裹着这小小的、血珠相嵌的包裹,在衣冠冢上空盘旋一圈,最终轻轻巧巧地,落在那抔覆盖着厚厚白雪的新坟之上。
血帕一角被雪粒压住,暗红的孤雁与墨色的玉珠紧贴着洁白的雪,静默无言。凛冽的山风穿过松林,发出悠长而空旷的呜咽,又像是某种终于得以安息的叹息。
姜砚静静立在风雪中,肩头落满雪花,望着那方被白雪半掩的血帕与墨珠,许久,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林间暗沉下来,她才缓缓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来时的足迹,独自走回山下那几间亮起昏黄灯火的瓦舍。风雪很快掩埋了她的足迹,也将那座无名的衣冠冢和冢上那一点刺目的红与黑,温柔地覆盖在无垠的洁白之下。
学堂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像一粒倔强的算珠,拨动着寂静寒夜。(已完结)(已完结)(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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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