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音穿脑夜
房东张金花女士的《青藏高原》,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定期就会落下来,给予我的耳膜和神经致命一击。
那是某个被加班榨干灵魂的深夜,我缩在只有半扇窗户能透进星光的地下室里,吸溜着碗里最后一根泡面,电脑屏幕上求职网站的惨淡红光映着我同样惨淡的脸。简历投出去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吝啬给我。胃里是廉价的酸辣,脑子里是更廉价的迷茫。
就在我对着屏幕上很遗憾三个字进行哲学思考时,那声音,来了。
它并非平地惊雷,而是先以一种诡异的、仿佛老旧水管被强力疏通般的咯吱声作为前奏,尖锐地刮擦过地下室潮湿冰冷的空气。紧接着,一股磅礴的、完全失控的声浪猛地砸穿了我头顶那层并不厚实的地板,轰然灌入!
呀啦索——哎嘿——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原——!!!
我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油腻腻的键盘上,屏幕裂开一道细纹。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从七窍里硬生生薅了出来,在半空中被这魔音反复揉搓、撕扯。那调子跑得如此任性,如此自由,早已挣脱了原曲的束缚,在荒腔走板的旷野上一骑绝尘。高音部分更是宛如一千只被踩了脖子的鸭子,在垂死之际发出的、足以撕裂时空的悲鸣。
我整个人都麻了,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木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试图对抗这音波攻击带来的生理性眩晕。每一次高嗷嗷嗷原的尾音上扬,都精准地戳在我太阳穴上突突直跳的血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那足以让百鬼夜行、神佛退避的魔音终于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而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从楼梯上砸下来,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宣告领地主权的威严。
地下室那扇薄得像纸板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房东张金花女士庞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本就不富裕的光线。她红光满面,额角还挂着刚才引吭高歌后兴奋的汗珠,穿着一件极其鲜艳、印满了大朵牡丹花的真丝睡裙,手里捏着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木佛珠——这佛珠,在她每次催租时捻动得最快。
哎哟,小林啊!她的大嗓门带着未散尽的高原气息,震得地下室嗡嗡作响,还没睡呢正好正好!
她一步跨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了风油精和廉价香水的独特气味,瞬间占领了这狭小的空间。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刚听大妈唱那歌儿没她眼睛亮得惊人,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我,完全无视我脸上残留的惊恐和痛苦,《青藏高原》!多提气!多敞亮!是不是唱出了咱劳动人民的精气神儿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呃。
是吧!张金花女士显然把我的沉默当成了最高级别的赞美,她猛地一巴掌拍在我瘦削的肩膀上。那力道,足以让我的锁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被拍进地下。小伙子,大妈看你一个人在地下室窝着,怪没劲的!整天对个破电脑,脸都熬绿了!这样不行,得有点精神头!
她双手叉腰,那件牡丹花睡裙在她壮硕的身躯上绷得紧紧的,充满了澎湃的生命力(或者说破坏力)。她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震得我耳膜生疼:
哎,大妈有个好主意!有没有兴趣……跟大妈组个组合咱俩一起唱歌儿去!就叫……‘夕阳红风暴’!怎么样够不够劲爆够不够响亮
夕……夕阳红风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刚才那《青藏高原》的余威还在神经里横冲直撞,现在又被这惊世骇俗的提议砸得晕头转向。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我和这位牡丹花睡裙女士并肩站在某个灯光刺眼的舞台上,她引吭高歌,而我,像个被雷劈焦了的背景板……
不!大妈!这不行!绝对不行!拒绝的话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我的尊严、我的听觉、我对音乐那点仅存的敬畏之心,都在疯狂拉响警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金花女士那双锐利的小眼睛,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扫过我摊在桌角的那张纸——一张被红笔醒目地圈出了三个月字样的催租单。她手里捻动的紫檀木佛珠,速度明显加快了几分,发出咔哒咔哒细碎而紧迫的声响,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那声音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拒绝的豪言壮语瞬间冻在了舌尖,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三个月房租。那是我简历石沉大海、钱包日渐干瘪的三个月。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能称之为窝的、潮湿冰冷的地下室的钥匙。一旦失去这把钥匙,外面初冬凛冽的寒风……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地下室的阴冷更甚。我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地下室陈腐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我看着张金花女士脸上那混合了期待、不容置疑和一丝丝你懂的意味的笑容,感觉灵魂深处某个角落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皮罐子里挤出来,沙哑而微弱,带着一种认命的颤抖:
……好……好的,大妈。我……试试。
哎!这就对了嘛!张金花女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盛放的牡丹,每一道褶子都洋溢着巨大的满意和孺子可教的欣慰。她的大手再次重重地落在我肩膀上,拍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晃了晃。年轻人,就得有这股子闯劲儿!跟着大妈,保管你红!大红大紫!
她兴奋地在狭小的地下室里踱了两步,牡丹花睡裙的裙摆扫过堆在墙角的纸箱,发出窸窣的声响。明天!明天就开始排练!就在咱家客厅!地方宽敞!大妈那儿还有好设备呢!她豪气地一挥手,仿佛要指点江山,咱‘夕阳红风暴’的第一炮,就从社区中秋晚会开始!炸翻全场!
炸翻全场我眼前一黑,感觉不是去表演,而是去引爆一颗名为张金花的人体音波炸弹。而我自己,就是绑在这颗炸弹上,即将粉身碎骨的那根可怜引线。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未来一片黑暗,耳边似乎已经提前响起了那鬼哭神嚎的夕阳红风暴,以及台下观众们痛苦扭曲的脸。
2
夕阳红风暴
---
张金花女士家的客厅,空间确实不小,但此刻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艺术气息塞得满满当当。
正中央,一台老式卡拉OK机连着两个硕大无朋的黑色音箱,像两尊沉默的怪兽蹲踞在那里。机器旁边,立着一个同样充满年代感的、镀铬的落地麦克风支架,麦克风头上套着一个俗气的大红毛绒套子,像戴了顶滑稽的帽子。墙壁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亮片装饰布,角落里甚至还立着一个塑料的、一人多高的金色萨克斯模型——这品位,硬核得令人窒息。
张金花女士本人,则换上了一套更加舞台化的装扮。大红的亮片演出服紧绷在身上,勾勒出壮观的轮廓,领口开得有点低,露出一点同样金光闪闪的项链。头发用发胶固定成一个极其蓬松的高髻,上面颤巍巍地别着一朵巨大的、同样镶满水钻的绢花。脸上妆容浓厚,两团腮红打得如同年画娃娃,假睫毛长得能当扇子使。
而我,穿着我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局促不安地站在客厅中央,像误入异次元舞台的迷途羔羊,手里被她强行塞了一个无线麦克风。
来,小林!精神点!站直喽!张金花女士叉着腰,中气十足地指挥着,对,就站大妈旁边!别离那么远,显得生分!咱现在是一个组合,一个整体!要有台风!台风懂不懂
她调整了一下她那镶钻麦克风的位置,清了清嗓子,用她那标志性的、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今天,咱就练咱的成名曲!《最炫民族风》!节奏带劲,老少咸宜,最适合咱‘夕阳红风暴’打响头炮!来,跟着大妈,预备——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她猛地开嗓,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旱雷,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瞬间灌满了整个客厅。那熟悉的、自由奔放的跑调感再次袭来,每一个音符都倔强地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狂奔而去,音准在她这里,仿佛只是字典里一个从未被查阅过的生僻字。
我握着麦克风的手心全是汗,喉咙发紧。耳朵里是她那魔音穿脑的领唱,脑子里拼命回忆着原曲那洗脑的旋律,试图找到一丝可以依附的锚点。我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努力想跟上那早已被大妈带偏到九霄云外的调门: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明显的颤抖和不确定,瞬间就被她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爱爱爱爱——给拍得粉碎,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停停停!张金花女士猛地一挥手,音乐戛然而止。她皱着精心描画过的眉毛,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小林!你这不行啊!声音太小!蚊子哼哼似的!没吃饭吗还有,你这调儿……怎么老想往原唱上靠太死板!太没个性!艺术!要的是突破!是激情!懂不懂
她几步跨到我面前,那朵巨大的绢花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发胶的味道扑面而来。看着我!学我!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夸张地起伏,然后猛地爆发: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嗷嗷嗷)——!!!
最后那个留下来的嗷嗷嗷转音,尖锐、扭曲、直冲云霄,带着一种不顾人死活的狂野。客厅角落那个塑料金萨克斯仿佛都跟着共鸣,嗡嗡作响。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也跟着高频震动。
我被震得眼前发黑,耳膜刺痛,感觉灵魂都要被这一嗓子给吼出窍了。我看着她因投入而涨红的脸,那亮片衣服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斑,还有那眼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艺术追求。
懂了吗要这样!放开了唱!把心里的劲儿,都吼出来!她喘着粗气,眼神灼灼地盯着我,别怕跑调!大妈告诉你,调子就是用来跑的!不跑,哪来的特色哪来的风暴咱‘夕阳红风暴’,讲究的就是一个‘疯’(风)字!要疯!要放得开!来,再试一次!
我握着麦克风,指尖冰凉。看着大妈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听着自己脑海里那点可怜的乐感在哀鸣、碎裂。三个月房租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香水、发胶和陈年家具味道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的豁然。
去他妈的乐感!去他妈的耳朵!去他妈的未来!
我猛地举起麦克风,模仿着大妈那毁天灭地的气势,用尽全身力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对着那黑洞洞的音箱吼出了被命运绑架的、扭曲变形的第一句:
留!下!来(嗷嗷嗷嗷嗷)——!!!
声音嘶哑、高亢、完全劈叉,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在垂死挣扎,比大妈的跑调更加惨烈,更加荒诞。
张金花女士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用力拍着我的后背,差点把我拍趴下:哈哈哈!对!对!就这个味儿!有内味儿了!咱‘夕阳红风暴’,成了!!!
客厅里回荡着我那杀猪般的嚎叫和她豪迈的笑声,震得墙上那些廉价的亮片装饰哗啦啦地往下掉。角落里,那个塑料金萨克斯的模型,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似乎极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3
社区魔音秀
---
社区中秋晚会,就在小区中心那个瓷砖斑驳、常年飘着广场舞神曲的小广场上举行。几盏临时拉起来的白炽灯勉强照亮了舞台——其实就是用小区物业废弃的几张乒乓球台拼起来,铺了块皱巴巴红地毯的简陋台子。
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自带小马扎、塑料凳的街坊邻居。嗑瓜子的、哄孩子的、摇蒲扇的、交头接耳嗡嗡嗡的,活脱脱一个大型社区茶话会现场。空气里弥漫着花露水、蚊香和廉价月饼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和张金花女士,作为夕阳红风暴,被排在倒数第三个节目。前面是居委会主任字正腔圆但催眠效果显著的诗歌朗诵,以及小区幼儿园小朋友跳的、动作永远慢半拍的《小苹果》。观众席的气氛,在诗歌朗诵结束时达到了昏昏欲睡的顶峰。
主持人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报幕:接下来,请欣赏!由我们小区新成立的超人气组合——‘夕阳红风暴’!为大家带来!《最炫民族风》!掌声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点好奇,更多的是应付。
后台,张金花女士深吸一口气,脸上是战士出征般的肃穆。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低声给我打气:小林!稳住!记住咱排练的精髓!疯!一定要疯!台风!拿出台风来!
她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光芒四射的红色亮片演出服,还有头上那朵在后台昏暗灯光下依然倔强闪耀的巨型绢花。
而我,穿着她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同样缀满廉价亮片的黑色马甲,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推上屠宰流水线的、挂满装饰的待宰羔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音乐前奏毫无征兆地、以最大音量猛地炸响!那熟悉的、带着强烈电子鼓点的旋律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广场!
张金花女士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台!那气势,宛如猛虎下山!她一把抢过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无视了旁边给她准备好的无线麦),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朝着台下用力挥舞!
嗨起来!家人们!!她的大嗓门透过麦克风,如同加了扩音器的火车汽笛,瞬间盖过了震耳的音乐前奏。
台下的嗑瓜子声、聊天声戛然而止。所有街坊邻居,无论老少,齐刷刷地抬起头,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脸上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前排一个正打瞌睡的老大爷被惊得差点从小马扎上翻下去。
我被她这开场震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了上去,僵硬地站在她旁边,像个被临时抓壮丁充数的背景板。
前奏结束,张金花女士猛地一跺脚,整个乒乓球台拼成的舞台都跟着晃了晃。她气沉丹田,用尽毕生功力,吼出了那石破天惊的第一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依旧是那熟悉的、自由飞翔的跑调!但这一次,在户外空旷的环境和超大功率音箱的加持下,威力呈几何级数暴增!那声音如同实质的音波巨炮,轰然炸开!前排几个靠得近的大妈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迅速过渡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扭曲。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排练时那种破罐破摔的疯劲在巨大的羞耻感冲击下瞬间瓦解。轮到我的部分,我张着嘴,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堵死,只能发出几个微弱破碎、完全不成调的音节:
绵…绵的…山…下…
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瞬间被淹没在她那排山倒海的爱爱爱爱——和震天响的背景音乐里。
声音!小林!声音!张金花女士在唱完自己部分的间隙,猛地用手肘狠狠捅了我一下,眼神凌厉如刀,压低声音吼道,话筒!吃话筒!喊出来!!
她甚至把她那个立式麦克风粗暴地往我嘴边怼了一下。
我被她捅得一个趔趄,话筒的金属头差点磕掉我的门牙。在巨大的压力和那麦克风怼脸的物理刺激下,我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去他妈的!死就死吧!
当副歌那标志性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我猛地闭上眼,不再去看台下那一张张痛苦面具般的脸,用尽全身力气,脖子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绝望的咆哮:
留!下!来(嗷嗷嗷嗷嗷嗷嗷)——!!!
这声音,比我在地下室排练时更加惨烈,更加歇斯底里,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嘶鸣,音调之高、之破、之扭曲,完全超越了人类声带的极限!甚至盖过了大妈的魔音和震耳欲聋的伴奏!
整个小广场,瞬间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嗑瓜子的手停在半空,摇蒲扇的动作僵住,哄孩子的母亲忘了捂住孩子的耳朵,连蚊子在灯光下飞舞的轨迹都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那个穿着廉价亮片马甲、面目狰狞、发出非人声响的年轻人。
一秒。两秒。
然后,如同堤坝决口!
噗——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是谁先憋不住,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
紧接着,像是引爆了连锁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哟我的妈呀!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这动静……绝了!比杀猪还精彩!
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哈哈哈!
笑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广场!不是礼貌性的,不是稀稀拉拉的,是那种捶胸顿足、前仰后合、眼泪狂飙、几乎要背过气去的、毫无保留的爆笑!大爷大妈们笑得直拍大腿,小孩子在大人怀里笑得打滚,连平时不苟言笑的保安大叔都扶着旁边的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我和张金花女士,如同两个自带笑点发射器的活宝,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这片由我们亲手制造的、山呼海啸般的笑声浪潮里。
张金花女士显然把这惊天动地的笑声当成了最热烈的欢呼和最崇高的赞美。她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无比自豪的笑容,愈发卖力地挥舞着手臂,用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歌喉,更加投入、更加跑调地唱了下去。她甚至还即兴加了一些扭腰摆胯的舞蹈动作,那身紧绷的亮片衣服和头上的巨大绢花随着她的动作疯狂摇摆,视觉效果极具冲击力。
而我,在吼出那破音的一嗓子后,反而有种诡异的、破罐子破摔后的轻松。看着台下笑得东倒西歪的人群,看着身边这位沉浸在自我艺术世界里的风暴中心,一种荒诞的、近乎悲壮的勇气竟然油然而生。我索性也放开了,虽然嗓子已经哑得不行,但依旧努力地跟着嘶吼,努力地模仿大妈那疯魔的台风,动作僵硬夸张如同提线木偶。
我们的歌声(如果那能称之为歌声的话)与台下经久不息、越来越响亮的爆笑声,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又无比和谐的混响,回荡在小区中秋的夜空下。那晚的月亮似乎都被这魔性的场面惊得格外明亮。
data-fanqie-type=pay_tag>
4
选秀惊魂夜
---
夕阳红风暴在社区中秋晚会上那场惊世骇俗的演出,以一种病毒裂变般的速度,席卷了本地网络。
起初,是台下某个笑得手抖的邻居,用手机录下的片段被发到了小区业主群。那摇晃的镜头里,大妈那毁天灭地的留下来(嗷嗷嗷嗷),和我那破音的、声嘶力竭的嗷嗷嗷嗷嗷嗷嗷——,如同两把音波重锤,隔着屏幕都能把人砸懵。视频迅速被转发、扩散。
紧接着,各种二次创作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配上狂野电音remix的,有做成鬼畜循环的,有剪辑进各种灾难片场景的(火山喷发、哥斯拉咆哮)……夕阳红风暴这个土味十足的名字,和那句灵魂破音留下来(嗷嗷嗷嗷嗷嗷嗷)——,成了最新的网络热梗。
就在这波魔性流量达到顶峰时,一封邮件如同天外飞仙,砸进了我那个几乎要废弃的邮箱里。
尊敬的‘夕阳红风暴’组合:您好!诚挚邀请您参加《梦想最强音》东南赛区海选!……落款是那个在全国都颇具知名度的地方卫视选秀节目组。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感觉像被雷劈了,外焦里嫩。
啥上电视张金花女士从我身后探过头,鼻梁上架着她那副镶着水钻的老花镜,正用手机跟广场舞群里几个老姐妹激烈地讨论着明天傍晚广场C位争夺战的战术。她扫了一眼屏幕,脸上的表情从专注瞬间切换成巨大的惊喜,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上。
哎哟喂!我就说吧!金子总会发光的!咱‘夕阳红风暴’的潜力,那是盖不住的!她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子上的水杯都晃了晃,豪气干云,去!必须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全国人民都看看咱的实力!她立刻扔下手机,广场舞C位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兴奋地开始盘算要穿哪件更闪亮的战袍。
我看着她那兴致勃勃、仿佛要去领奥斯卡的样子,再想想那个正儿八经的选秀舞台,以及台下那些见多识广、耳朵刁钻的专业评委……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机会这分明是公开处刑!是送上门去让全国观众嘲笑!我试图挣扎:大妈……这……这能行吗那可是正经比赛……
有啥不行!张金花女士眼睛一瞪,斩钉截铁,比赛咋了咱靠实力说话!大妈告诉你,艺术不分高低贵贱!咱这风格,那叫独树一帜!懂不懂这叫差异化竞争!有特色才能红!她越说越兴奋,甚至开始手舞足蹈,快!赶紧给人回邮件!答应下来!咱‘夕阳红风暴’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看着她眼中那熊熊燃烧、不容置疑的火焰,再看看邮箱里那封仿佛闪烁着不祥之光的邀请函,认命地叹了口气。星辰大海没看到,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在聚光灯下社死的万丈深渊。但房租……还有那该死的、捆绑在一起的夕阳红风暴……我颤抖着手,点下了回复按钮。
---
《梦想最强音》东南赛区海选现场,位于市中心的电视台演播大厅。灯光炫目,舞台宽阔,巨大的LED背景屏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发胶和紧张混合的味道。后台人头攒动,挤满了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的年轻选手,或开嗓练声,或对着镜子反复调整表情,气氛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我和张金花女士的出现,如同两颗色彩斑斓、格格不入的土豆滚进了珠宝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金花女士坚持穿上了她最闪亮的战袍——一身翠绿色的亮片连衣裤!在强光下简直能闪瞎人眼。脖子上挂着好几串粗大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珠链,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头上那朵标志性的巨型绢花换成了更夸张的、缀满彩色羽毛的款式,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展翅高飞。我则被她套上了一件缀满银色亮片的紧身夹克,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脸上还被强行扑了一层白得吓人的粉。
我们俩所到之处,周围的选手纷纷侧目、捂嘴偷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诧、鄙夷和这是从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困惑。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天哪……这造型……
是来搞笑的吗
那个大妈……头上顶的是个鸟窝
旁边那个小哥……脸好白,像纸扎的……
张金花女士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她昂首挺胸,如同女王巡视领地,对周遭的异样眼光报以自信满满的微笑,甚至还主动跟几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年轻选手点头打招呼,换来对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僵硬回应。她手里捏着我们的海选号码牌——一个刺眼的66号,兴奋地左顾右盼。
啧啧,看看这地方,真气派!她压低了点声音,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神秘兮兮地说,小林,别紧张!知道为啥不大妈告诉你个秘密!她凑近我耳边,带着一丝炫耀和关系很硬的得意,用气音说:知道那英不天后!我跟她……熟着呢!以前在一个大院儿里住过!论辈分,她还得叫我一声姐!
我:……
我感觉脸上的白粉都要裂开了。看着大妈那言之凿凿、煞有介事的表情,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那英熟一个院儿这信息量太大太惊悚,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处理范围。这究竟是她在给自己壮胆的胡言乱语,还是……某个平行宇宙里发生的故事
就在我陷入深度自我怀疑时,工作人员的声音透过喇叭响起:66号!‘夕阳红风暴’组合!准备上场!
张金花女士精神一振,用力一拍我的背:走!该咱闪亮登场了!让评委开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挺起那被翠绿色亮片包裹的胸膛,率先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踏上了那条通往舞台中央的、被聚光灯照得通明的通道。我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那片刺眼的绿光里。
舞台灯光骤然聚焦,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台下观众席黑压压一片,只能看到无数模糊的人头和闪烁的荧光棒。最前方,是评委席。三张高背椅,坐着两男一女。
正中间那位,是个留着山羊胡、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脸严肃,手里转着笔,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音乐制作人赵东明。他左边是个穿着时髦、染着紫发的年轻女歌手阿May,此刻正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右边是个胖乎乎、一脸和气的资深电台DJ老周,他脸上倒是带着习惯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张金花女士头顶那颤巍巍的鸟巢时,微微凝固了一下。
主持人例行公事地报幕:下面有请66号选手,‘夕阳红风暴’组合!带来歌曲——《最炫民族风》!
音乐前奏轰然响起!依旧是那熟悉得让人心悸的节奏!
张金花女士如同听到了战鼓,瞬间进入状态!她一个箭步冲到舞台中央的立麦前(再次无视了旁边备好的无线麦),动作幅度之大,带动着全身的亮片和珠链哗啦作响。她一把攥住麦克风,如同握住权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对着评委席和观众席就是一个气势磅礴的挥手!
评委老师好!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她的开场白如同洪钟大吕,透过麦克风炸响在整个演播厅,震得离舞台近的观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评委赵东明微微蹙眉,转笔的动作停了下来。阿May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老周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点,但眼神里明显多了点看热闹的成分。
前奏结束。张金花女士气沉丹田,用她那独步天下的、足以让原唱怀疑人生的调门,吼出了第一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声音如同脱缰的野马,带着一往无前的跑调气势,狠狠撞向评委席!
噗!赵东明刚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直接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水差点喷到面前的评分板上。他慌忙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擦着溅出来的水渍,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生理性的痛苦。
阿May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拼命憋笑,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变成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像是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想严肃又被这魔音冲击得失去了表情管理能力,嘴角抽搐着。
轮到我了。有了社区晚会那次破罐破摔的经验,加上此刻被聚光灯烤着、被评委盯着、被大妈那灼热的艺术激情裹挟着,我反而生出了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麻木勇气。我往前一步,凑近大妈旁边的另一个立麦,闭上眼,不再去想音准、不再去想形象、不再去想未来,用我那早已在排练和社区表演中吼劈了的、沙哑不堪的破锣嗓子,发出了同样不顾人死活的嘶吼: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声音虽然嘶哑,但音量足够,跑调的方向竟然和大妈那脱缰的野马诡异地形成了一种和声——一种极其混乱、极其折磨人神经的和声。
赵东明评委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听到我这句,痛苦地用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对抗剧烈的头痛。他低头飞快地在评分板上写了几个字,笔迹凌乱。
阿May已经彻底放弃了表情管理,趴在评委桌上,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长长的紫色头发都跟着乱颤,只能看到她露出的耳朵尖红红的。她旁边的助理赶紧给她递纸巾。
老周评委的表情则从古怪渐渐转向了一种……奇异的专注他微微歪着头,眯着眼,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节奏,眼神在我们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研究什么极其罕见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艺术标本。
高潮部分来临。张金花女士的情绪也达到了顶峰。她完全沉浸在自我燃烧的艺术境界中,一边用尽全身力气飙着那高耸入云、扭曲变形的留下来(嗷嗷嗷嗷嗷)——,一边还即兴加入了大幅度的扭胯动作,翠绿色的亮片裤在灯光下疯狂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
就在她唱到最投入、动作最狂野的那一刻,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将头转向评委席,目光灼灼地盯着中间那位还在揉太阳穴的赵东明评委,用她那穿透力极强的、带着无比自信和关系很硬的语气,对着麦克风大声补充道:
赵老师!我和那英很熟的!一个院儿的!真的!!
噗——咳咳咳!!赵东明评委刚缓过来一点,正拿起水杯想再喝口水压压惊,听到这句话,直接二度呛喷!比刚才更猛烈!他咳得惊天动地,整张脸涨得通红,狼狈不堪。
阿May评委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哈哈哈一阵清脆响亮的大笑,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老周评委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用手捂住嘴,但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
台下观众席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死寂后,此刻也爆发出一片哄笑声、口哨声和夹杂着痛苦的鼓掌声。荧光棒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疯狂地晃动。
我和张金花女士,就站在这片由我们亲手制造的、混乱魔性的声浪与光怪陆离的反应中心。大妈依旧在忘我地燃烧,而我,在一片荒诞的喧嚣中,目光无意间扫过评委席后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VIP嘉宾区。
那里光线很暗,但前排正中央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剪裁精良深灰色西装的男人。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沉稳,轮廓分明,只是此刻,他的动作极其引人注目——他正用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脸。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只盖在脸上、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的手掌。他似乎正经历着某种极其强烈的情绪冲击,也许是巨大的尴尬,也许是无法抑制的笑意,也许是别的什么……
这身影……莫名地,让我感觉有一点点眼熟但灯光太暗,距离也远,那点模糊的印象瞬间就被张金花女士下一个更加狂野的转音给冲散了。
5
金红霞光下
---
海选结束后的几天,我和张金花女士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夕阳红风暴在《梦想最强音》海选现场的震撼表现,不出意外地再次引爆了网络。我们那段集魔音穿脑、灵魂舞步和我和那英很熟神宣言于一身的表演视频,以病毒般的速度横扫各大平台。热搜榜上,夕阳红风暴辣耳朵、我和那英很熟大妈、66号选手原地出道等话题居高不下,后面都跟着一个深红色的爆字。
我的手机彻底变成了热线。陌生的号码从早响到晚,接通后要么是兴奋得语无伦次的采访邀约(请问您和大妈是本色出演吗),要么是各种MCN机构画着天大的饼(签约我们,保你年入千万!),还有嗅觉灵敏的广告商(贵组合形象独特,考虑代言我们新推出的防脱洗发水吗)。我的微信更是被各种添加好友的请求塞爆,私信里充斥着粉丝()的疯狂表白和黑粉的激情辱骂,信息提示的红点永远消不下去。
张金花女士则完全相反。她仿佛天生就该活在聚光灯下,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爆红适应得极其良好。她乐呵呵地接受各种街坊邻居的围观和祝贺,在小区里走路都带风,还煞有介事地拒绝了几个声称要给她写传记的文化人。她甚至开始自学使用智能手机,兴致勃勃地刷着关于我们的视频和评论,看到那些搞笑的鬼畜剪辑,非但不生气,反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瞧瞧!多热闹!这就叫红!懂不懂!
这天下午,我正在地下室我那间蜗居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堆积如山的邮件和私信发愁,感觉头大如斗。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张金花女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刚打完胜仗的兴奋红晕,手里挥舞着一个崭新的、看起来相当高级的智能手机。
小林!快看快看!她献宝似的把手机屏幕怼到我眼前,刚有个大公司,叫什么……‘星耀时代’!对!星耀时代!派人送来的!说是啥意向书!快看看!
屏幕上是一份格式严谨、措辞正式的PDF文件。标题是《艺人独家经纪合作意向书》。我心脏猛地一跳,赶紧接过手机,手指有些颤抖地滑动屏幕。
跳过那些复杂的法律条款,我的目光直接锁定在核心部分:
甲方(星耀时代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有意向独家代理乙方(‘夕阳红风暴’组合,即张金花女士、林小满先生)在全球范围内的演艺经纪事务……
合作期内,甲方将为乙方提供包括但不限于:专业声乐、舞蹈、形体、表演等全方位艺人培训;优质唱片制作及宣发资源;影视剧、综艺节目、大型商业演出等通告安排;品牌代言及商务合作拓展……
甲方承诺投入不低于人民币1000万元用于乙方前期包装及市场推广……
一千万……包装推广……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继续往下滑,掠过那些诱人的资源承诺,目光落在另一段关键条款上:
为确保乙方演艺水准符合市场要求及甲方规划,乙方须无条件接受甲方制定的严格训练计划(每日不低于8小时),包括但不限于:精准音准矫正、专业发声训练、高强度体能及舞蹈特训、公众形象管理、媒体应对技巧……训练期内,乙方所有公开言行需经甲方审核……
魔鬼训练、精准音准矫正、言行审核……这些冰冷而专业的词汇,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我因巨额数字而发热的头上。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张金花女士被按在练功房里,对着钢琴键发出痛苦的嚎叫,被严厉的声乐老师训斥得怀疑人生;看到了我自己在舞蹈房里累得像条死狗,还要被要求时刻保持艺人形象……
怎么样小林!是不是天大的好事张金花女士搓着手,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一千万啊!咱俩分分,那得是多少钱!再也不用愁你那点房租了!
她显然只看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数字,对后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约束条款视若无睹。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正想跟她解释这馅饼背后那沉重的枷锁。突然,她口袋里那个旧手机响起了极其嘹亮、极具穿透力的广场舞神曲《酒醉的蝴蝶》!
张金花女士立刻像听到了最高指令,飞快地掏出旧手机接通,嗓门瞬间拔高:喂老李头啥……什么!西边广场C位被‘俏夕阳’那帮老妖精给占了!反了她们了!……等着!我马上到!带上咱的家伙事儿!……音响给我开到最大!今儿不把场子抢回来,我张金花三个字倒着写!
她对着电话吼完,根本没看我手里那份价值千万的意向书,随手把它往我桌上一拍,风风火火地转身就往外冲,牡丹花睡裙的裙摆掀起一阵风。
小林!那个什么书你先收着!回头再说!大妈有急事!斗舞要紧!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红色的旋风刮出了地下室,只留下那首《酒醉的蝴蝶》的副歌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顽强地回荡。
悠悠地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我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又低头看看桌上那份象征着璀璨星途也可能意味着无尽枷锁的意向书。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复杂无比的脸。
门外,隐约传来张金花女士中气十足的指挥声和老姐妹们的应和,还有远处广场上隐隐传来的、不同广场舞阵营的激昂音乐,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人间的喧嚣与活力。
地下室一片沉寂,只有电脑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那份《艺人独家经纪合作意向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屏幕的冷光映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气息。
一千万。专业的声乐训练。精准的音准矫正。魔鬼训练。言行审核……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疯狂打转,像一群嗡嗡作响的毒蜂。我仿佛看到张金花女士被按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对着声波矫正仪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看到她笨拙地扭动身体,被严厉的舞蹈老师用戒尺敲打膝盖;看到她面对镜头时,被要求背出那些拗口又虚伪的官方套话,脸上那标志性的、肆无忌惮的笑容被硬生生抹平,只剩下僵硬和疲惫……
而我自己呢被套上精心设计却束手束脚的人设,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笑着并不想笑的笑,在聚光灯下扮演一个被资本精心修剪过的林小满。那还是我吗那个在地下室吃着泡面、为房租发愁、被魔音穿脑的社畜,至少是真实的。
可……一千万。还有那触手可及的、摆脱这潮湿阴冷地下室的可能。璀璨的舞台,万众瞩目,也许……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我心里撕扯,几乎要把我扯成两半。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动着。快到傍晚了。
窗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极其富有节奏感、音量开得震天响的广场舞音乐,是《最炫民族风》的混音版,鼓点强劲得连我这边都能感受到地板在微微震动。紧接着,另一个方向,更大音量的《酒醉的蝴蝶》版本强势加入!两种音乐如同两股洪流,在小区上空激烈碰撞、争夺着声波的主导权!
不用看也知道,战斗已经打响。西边广场,C位争夺战,进入白热化。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推开地下室的门,走了出去。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下来,给拥挤的老旧居民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茸茸的边。空气中弥漫着晚饭的油烟味、草木的气息和……震耳欲聋的、充满生命力的音乐。
小区西边那个不大的广场,此刻成了沸腾的战场。两支庞大的广场舞军团壁垒分明。
一边是俏夕阳队,清一色的桃红色绸缎练功服,动作整齐划一,颇有些专业范儿,音响里播放着高亢的《最炫民族风》。
另一边,则是张金花女士率领的金花不败军团!她们穿着五花八门、色彩极其鲜艳夺目的便服,主打一个自由奔放!而她们的武器,赫然是张金花女士从家里搬出来的、连接着巨大移动电源的户外K歌音响!此刻,那音响正以最大功率,咆哮着《酒醉的蝴蝶》DJ混音版,音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硬生生压过了对面!
张金花女士站在队伍最前方,C位中的C位!她换下了那身翠绿色亮片战袍,穿着一件更加接地气的、印着巨大金色凤凰图案的大红色T恤,头上还戴着个闪闪发光的发箍。此刻,她正随着强劲的鼓点,带领着她的姐妹们,跳着一种融合了秧歌、迪斯科和她个人即兴发挥的独特舞步!动作大开大合,充满力量,脸上是酣畅淋漓、舍我其谁的灿烂笑容!
姐妹!跟我冲!左边!画个龙!右边!画一道彩虹!!她一边跳,一边对着麦克风(没错,她把K歌麦克风也带来了!)大声指挥,声音穿透震耳的音乐,充满了无可辩驳的领袖气质。
金花不败的队员们在她充满感染力的带领下,一个个精神抖擞,动作或许不够整齐,但那股子投入的、不管不顾的疯魔劲儿,硬是营造出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她们用声浪和狂放的舞步,一步步压缩着俏夕阳的阵地!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加油声、哄笑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比过节还热闹。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广场中央那个在夕阳下尽情舞动、光芒四射的身影。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大红色T恤贴在身上,她跳得气喘吁吁,但那笑容,是那么真实,那么纯粹,充满了未经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那是她在聚光灯下、在评委面前、甚至在幻想和那英攀亲戚时,都未曾有过的全然放松和快乐。
那份躺在冰冷地下室桌上的千万合约,那些关于魔鬼训练和精准音准的条款,在这一刻,在眼前这鲜活、滚烫、充满烟火气的斗舞现场面前,忽然变得无比遥远,无比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嗡嗡声持续不断。不用看也知道,又是某个经纪公司或者急于蹭热度的媒体打来的。
我抬起头。夕阳沉得更低了,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燃烧的瑰丽金红,如同熔化的金箔泼洒在苍穹之上。那光芒,温暖、磅礴,带着一种落幕前的极致绚烂。
远处的喧嚣、近处的魔性音乐、兜里手机的震动……一切声音似乎都模糊了,退潮般远去。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只有那漫天流淌的金红霞光,沉甸甸地铺满视野,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沉默的叩问。
我站在原地,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很长。那份沉甸甸的、带着金光的未来,此刻正悬浮在燃烧的云层之上,沉默地等待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