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年放暑假,爸妈带着回了老家,有一天晚上吃完饭,听老人们聊天,聊到村外的密云水库。
早先老人们给起的名儿叫黑龙潭,不知道多少年了,后来政府开发蓄水才改成水库...
我爷在台阶下面磕了几下旱烟袋,又续上一锅儿抽了起来,他吐出的烟雾映衬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把土坯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忽明忽暗的烟锅里仿佛点点神秘的星光。
那会儿,我比小默你现在还愣头青,爷的声音沙哑,也许是长期被劣质烟叶熏的,像是砂纸打磨过的树皮,跟着你老海爷爷,仗着有条破船,就敢在黑龙潭里下网讨生活。
黑龙潭我那时还小,只觉得名字威风,透着点森森的凉气,有点像小说里的密地。
嗯,我爷点点头,浑浊的眼珠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土墙,直直落进那片幽深的的潭水里,就是如今密云水库正底下最深、最洼的那片地方。那潭底深的很,下面的水黑得跟墨汁子似的,扔块石头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老辈子人都说那下面连着海眼。天晴时看着都瘆人,更甭说阴天下雨,水面上浮着一层青气,活像底下有东西在烧阴火。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红点猛地亮了一下,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明暗不定。
怪事,是从那年夏天开始的,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偶尔能听见路灯灯丝过电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先是大牲口出事。谁家牛啊羊啊,晚上拴在潭边近点的坡上吃草,第二天就剩半截身子,断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扯断,又拿粗砂纸狠狠磨成齐平,碎肉骨头茬子黏糊糊地混着泥,血把草地都浸透了,腥气能顶风飘出二里地去。肠子肚子拖得老远,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在水里涮过一道,又甩上岸的。村里有人说是狼,可狼咬牲口不是那样子,狼是撕扯,那伤口完全不像,更像是大铡刀,一下一下铡断的。
我打了个寒噤,仿佛闻到了那股隔了几十年依旧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水草腐败的腥甜,直冲脑门。
而且狼不吃独食,更不会把肉嚼得那么碎。爷的指节因为用力捏着烟杆而发白,再说,后来就是人。
人我的声音有点抖。
嗯。先是赵老四,划着他那艘独板小船去潭心放夜钩子钓大鱼。第二天,船漂回来了,空荡荡的,船帮上溅满了黑乎乎的东西,干透了,像漆。船底,蹭着厚厚一层黏不拉几的青苔,还混着几片东西…爷眯起眼,似乎在极力看清记忆里那恐怖的细节,比指甲盖大一圈,比老鳖的壳还硬,边缘锋利得能割手,墨绿里透着乌黑,对着光油亮油亮的,像鳞,可啥鱼能有那样儿的鳞
赵老四人呢我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了。爷吐出两个字,沉重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水性最好的几个汉子,腰里系着麻绳下去摸,没下几丈深就死命扯绳子让往上拉,上来脸都是青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囫囵话,只说底下黑,冷,水稠得像浆糊,还有股说不出的味儿,腥得发甜,闻着就想吐,好像…好像有什么滑溜溜、冰凉的东西蹭着他们腿肚子游过去…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上了我的脊柱。
再后来,是张寡妇家的小子,叫栓柱的,十二三岁,皮得很。那天晌午头,天热得邪性,一丝风没有,潭水黑沉沉的,一丝波纹不起,像个大墨池子。栓柱跟几个半大小子打赌,谁敢下去游一圈,就给谁一捧炒黄豆。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麻木,栓柱水性好,脱了褂子就往下跳。岸上的人眼看着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水花都没溅起几朵,人就没影了。等了又等,水面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岸上的孩子慌神了,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没回应。大人知道赶过来,划着船在那一小片水面上来回找,船篙子往深水里探…啥也没捞着。直到第三天傍黑,太阳快落山,水面上漂起来一样东西,你猜是啥爷顿了顿,吸了一口烟,是一条粗布裤衩,栓柱下水前穿的那条,湿漉漉地摊在水皮上,裤衩破了好几个洞,边缘…也是那种被磨烂的样子。
散发昏黄光晕的路灯突然闪动了一下,眼前骤然暗了一瞬,爷的脸隐在更深的阴影里,只剩下烟锅里那点微弱的红光。
邪性事儿一件接一件,村儿里人心惶惶。有老人翻出压箱底的老黄历,抖着手说,怕是惊动了潭底的老祖宗了。那黑龙潭里,自古就镇着东西!不是龙,不是蛟,是更古、更凶的玩意儿!是当年大禹治水时,从九幽黄泉里逃出来的孽障!它睡在潭底的淤泥里,靠吃水脉里的阴气和活物的血肉精气续命。牲口和人,都是它看中的‘血食’!它醒了,饿狠了,就得用活物填它的牙缝!
那…那咋办我的声音细若蚊呐。
祭!爷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复杂,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残酷,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子,对付这种成了气候、占了地脉的水怪,硬碰硬就是送死,只能‘祭’!用活物祭!让它吃饱,让它安生!
后来,在一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爷的声音飘忽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村里能主事的几个老辈子,还有胆大的后生,抬着东西,摸黑到了黑龙潭边上。你猜抬的是啥爷抬起头喝了口茶,吸了一口烟吐出,不是猪也不是羊,是两头刚成年的、油光水滑的大牯牛!牛角上绑着村里凑出来的几匹红布,牛眼睛被黑布蒙着,牛蹄子不停刨着地,刨地那‘咚咚’声,在夜里传得老远。
潭水黑得像墨汁,一点光亮都没有,而且一点风都没有,静得不行。岸上的人举着火把,那火光也只能照亮脚下几尺的泥地,再往前,光亮就像被那潭水吞掉了。他们把牛牵到水边,解开了绳子。那牛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死活不肯往前挪一步,鼻孔里喷着粗气,肌肉紧绷着往后坐。几个后生咬着牙,用削尖的竹竿,狠命戳那牛的屁股…
爷的声音哽了一下,烟锅里的火彻底灭了,只剩一缕残烟。
牛吃痛,惨叫着,发疯般冲进了黑沉沉的水里。巨大的水花声响起来,然后就听见两头牛挣扎着,蹄子在水里胡乱蹬踏,搅起水浪的声音,借着火把那点光看过去,隐约看得到牛一直扑腾着,岸边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片翻涌的水面。
突然!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目睹地狱般的惊悸,那水下面,猛地探出来一个东西!
啥东西我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背脊!黢黑、油亮亮的背脊!那脊背宽得吓人,比我们最大的渔船还宽!上面恍惚疙疙瘩瘩,全是大片儿的青黑色的鳞,每一片都有磨盘大小!那东西在水里只露出这么一截背脊,就那么悄悄地、慢慢地,从翻滚扑腾着的牯牛旁边…滑了过去!
爷的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再次被那庞然巨物的阴影所笼罩。
那两头牛…它们像是突然被冰冻住一样,就那么僵在水里,连水花都不再溅起了,然后就直直地沉下去,那个巨大的背脊也一起沉下去,紧接着水面冒了几个大气泡,很快,死黑的水皮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那…那就是水怪我颤声问。
是它,也不是它。爷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陷在那片黑水之中,下意识嘬了两口先前已经熄灭的旱烟,没人见过它的全身。只那一次露背,就够村里人做半辈子噩梦了。想象一下那体型,那黑不溜秋的大鳞片,再想想那环境,那就是你祖宗十八代加起来都惹不起的东西!
祭了牛,后来呢它…它走了吗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走它只是…暂时吃饱了。牲口的精气,哪有人来得补祭牛,不过是让它打打牙祭,让它知道,这地方还有‘贡品’。从那以后,规矩就定下了——逢‘三’不近水!初三、十三、二十三,尤其七月十三!谁要是敢在这日子靠近潭边,那就是自己找死,给那祖宗添菜!村里的娃,从小就被大人用藤条抽打着记住这条规矩,比圣旨还灵!
爷的故事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压在我年幼的心上。黑龙潭,不,现在该叫密云水库了,在我心里彻底变了模样。那浩渺平静的水面下,不再是游鱼水草,而是无底的深渊,蛰伏着鳞片冰冷、以血肉为食的古老恐怖。每次看到水库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总觉得那光底下藏着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村里的老人依旧会在阴雨天望着水面叹气,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惧。
时间一年年过去,我长成了和爷爷当年下潭时差不多的年纪。水库蓄水后,水面更阔,更深,淹没了旧日的村落和山峦,也把黑龙潭的传说压在了更深、更暗的地方。但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随着时间扎根更深。那逢三不近水的规矩,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牢牢刻在所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心里。
直到那一年夏天,我爹,这个在水库边驾了半辈子船、向来以胆大心细闻名的老把式,也撞上了邪。
那天是七月十二,离十三只差一天。天气闷热得反常,一丝风都没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水面,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水库像个巨大的蒸笼,水面平静得像一块死气沉沉的铅板,连条鱼的影子都看不见。爹本来是要去检查水库上游一片新设的拦污网,为即将到来的汛期做准备。
老陈,这天气邪门,要不…明天再去同船的伙计,叫大勇的,看着阴沉沉的水面和纹丝不动的空气,心里直发毛。
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死寂的水面,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何尝不知道日子临近但任务在身,上游刚下了暴雨,冲下来不少杂物,不及时清理,怕堵塞了泄洪道。他咬了咬牙,吐掉嘴里的烟屁:不成,汛情不等人。就今天!动作麻利点,赶在天擦黑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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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油机突突地响着,打破了水面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们那条刷着蓝漆的铁壳船,像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驶向水库深处。越往里走,水色越深,由浑浊的黄绿变成了令人不安的墨绿,最后是纯粹的、吸光的黑。空气愈发沉闷,水面上开始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带着腥甜气息的青气,像爷爷当年描述的一模一样。
船到了预定水域,抛锚停下。爹和大勇开始用长柄的钩子清理缠绕在拦污网上的树枝、烂草和塑料垃圾。水面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感觉去钩拉。水下异常地稠,钩子下去感觉阻力很大,像是陷进了冰冷的胶水里。
突然,大勇感觉手里的钩子猛地一沉,像是钩住了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他使劲往上拉,那东西却纹丝不动,反而有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吸力从水底传来,拽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
快…快帮我!大勇惊恐地喊起来,脸都白了。
爹立刻扔下自己手里的钩子,过来抓住大勇的钩柄。两人一起发力,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水里那东西重得超乎想象!钩子上的尼龙绳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水面下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浑浊的泥浆,咕嘟咕嘟冒着巨大的气泡,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直冲鼻腔。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震!不是风浪,是来自水下的撞击!沉闷,有力,像是一根巨大的原木狠狠撞在了船底龙骨上!
咚!
整个铁壳船都跳了一下!固定拦污网的浮桶被震得哗啦作响。爹和大勇猝不及防,被震得东倒西歪,差点摔倒。
什么鬼东西!大勇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爹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剧烈翻涌的水面。浑浊的泥浆水花中,他似乎瞥见水下深处,有一片巨大的、模糊的阴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那阴影的轮廓…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弧度和棱角!
快!起锚!开船!走!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
大勇连滚带爬扑向船头的锚机。爹则扑向驾驶位,一把将油门推到了底!柴油机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咚!!
第二下撞击来得更猛、更沉!位置就在船尾!整个船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向上掀了一下!船舱里的工具、水桶稀里哗啦滚了一地。船体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焊接的地方似乎都在吱呀作响!
锚!锚卡死了!收不动!大勇带着哭腔喊道,拼命摇着锚机的摇柄,脸憋得通红。那铁锚像是被焊死在了水底,纹丝不动!
操!爹爆了句粗口,眼睛都红了。他猛地一打方向盘,想强行把船开走,寄希望于锚链能被崩断!船头在巨大的拉力下猛地调转,船身被锚链拉扯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水面上剧烈地左右摇晃,几乎要倾覆!
就在这混乱到极点的时刻,一个更刺耳、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穿透了柴油机的轰鸣和船体的呻吟,清晰地传入了爹的耳朵!
嘎吱吱——嘎——
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金属被强行刮擦扭曲的质感!它来自船底!就在刚才被撞击的部位!
爹浑身的血瞬间凉透了!他太熟悉这声音了!小时候,在村口看铁匠给牲口钉掌,那烧红的烙铁烫在蹄子上,再被铁锤砸着蹄铁边缘敲打固定,最后用锉刀打磨边缘时,发出的就是这种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只是此刻,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沉闷而锐利地透过船底钢板传来,带着一种…一种缓慢的、研磨的、令人疯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巨大无比、坚硬无比的东西,正贴着船底龙骨,用它的边缘,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刮蹭着!
那根本不是什么撞击!是那东西在用它的身体,或者它身上某个坚硬无比的部分(比如那巨大的鳞甲边缘),在刮擦船底!像在刮掉附着在身上的苔藓,又像…像在品尝金属的味道!
它在刮船底!!爹嘶吼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大勇已经完全瘫软在船头,面无人色,裤裆处湿了一片。
嘎吱——吱——那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冰冷而残忍的戏谑,每一次刮擦都像在爹的神经上狠狠锉了一下!船底钢板传来的震动清晰地告诉他,那东西就在下面!紧贴着!巨大!冰冷!带着无法想象的重量和力量!
就在爹几乎要被这声音逼疯的时候,锚机那边突然传来嘣!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铁链哗啦啦急速滑落的巨大噪音!
锚链!竟然被硬生生崩断了!
失去了锚的拉扯,船身猛地向前一窜!爹死死把住舵盘,将油门踩到底!柴油机喷出浓浓的黑烟,铁壳船像一支离弦的箭,疯狂地朝着来路、朝着岸边逃窜!
那令人胆寒的刮擦声,终于停止了。
爹和大勇瘫在船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谁也不敢回头看。直到船终于靠岸,两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跳下船,瘫倒在坚实的泥地上,才感觉到一丝活着的实感。
事后,爹强撑着,和大勇一起把船拖上岸检修。当船底彻底露出水面时,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船底靠近龙骨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长长的刮痕!那刮痕深得吓人,几乎要穿透那层不算薄的钢板!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一把巨大无比、钝口但极其沉重的锉刀,硬生生地、反复地刮削过!更可怕的是,刮痕里,嵌着一些东西,有指甲盖大小,墨绿中透着乌黑,边缘锋利如刀,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油亮物质…正是当年赵老四船底发现的那种鳞片!只是这一次,它们更大,更厚,深深地嵌在钢铁的伤痕里!数量也更多,沿着那道恐怖的刮痕,星星点点,像是某种古老巨兽留下的、冰冷的签名!
爹蹲在船边,用手指死死抠住一块嵌得最深的鳞片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撬了下来。那鳞片入手冰凉刺骨,沉甸甸的,比同体积的铁片还要重。他把它死死攥在手里,那冰冷的触感和粘腻的油腥味,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在阴云下显得无比沉重、死寂的水库。水面依旧平静无波,像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琉璃。
它还在…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它一直都在底下…等着…
那块冰冷的鳞片,成了我家压在箱底最深处的秘密,也成了我爹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再也没在逢三的日子靠近过水库,甚至平日连靠近水库边缘,眼神都会变得异常警惕,身体紧绷,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野兽。那巨大的刮擦声,似乎永远留在了他的骨头里。
我继承了爷爷的旱烟袋,也继承了这份沉甸甸的恐惧和对那片水域病态的好奇。成年后,我成了一名地方志办公室的打杂人员,这身份给了我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去翻阅那些积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故纸堆。我像个掘墓人,在泛黄发脆的县志、零散的民国档案、甚至是一些早年间勘测队留下的只言片语的报告里,疯狂地搜寻着任何关于黑龙潭、古祭、水患的字眼。我试图在文字构筑的迷宫里,找到那个深藏水底的祖宗的蛛丝马迹,找到它为何盘踞于此、为何需要血祭的根源。
线索极其零碎,如同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碎瓷片。
在一卷乾隆年间编修的残破县志的灾异篇里,我找到了一段模糊的记载:…黑龙潭,古名‘黑渊’,深不可测。每遇大旱,则水沸如汤,腥风弥野。时有巨物翻腾其中,声若牛鸣,闻者心胆俱裂…乡民惧,以三牲祭之,稍安…文字古奥,但巨物、腥风、牛鸣、三牲祭之,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刺中我记忆深处爷爷的描述。
另一份民国初年本地乡绅的私人笔记里,则提到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潭中有‘老主’,非龙非蛟,乃上古水精之属,性喜阴寒,蛰于九泉之眼…其食非肉,实乃生灵之‘精魄’…古法‘百祭’,非指牲口百数,实乃…生魂百条…以安其性,镇其戾…笔记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几页被虫蛀得厉害,字迹模糊难辨。但生魂百条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爷爷口中的老祖宗,吃的不是血肉,而是…活物的精气魂魄所谓的祭,竟是献祭人命!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腾。赵老四、栓柱…他们临死前经历了什么被那冰冷的鳞片刮过被拖入无底的黑暗深渊在绝望中被吸干精魄
真正的突破,来自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那年,密云水库因罕见的干旱,水位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大片被淹没了数十年的库底裸露出来,形成了泥泞的滩涂。一些被淹没的旧村落的断壁残垣,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狰狞地戳出淤泥。
地方志办公室组织了一次库区遗迹的临时考察。我几乎是怀着朝圣般、又带着巨大恐惧的心情报了名。我们穿着齐膝的胶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黑色淤泥里。残破的土墙、倾倒的石磨、锈蚀的铁锅…诉说着被大水淹没的过往。
就在一片靠近当年黑龙潭最深水域的裸露滩涂上,我脚下的胶靴突然踢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起初我以为是石头,但用脚拨开表面的淤泥,露出的却是一角青灰色的、异常平整的石面。职业的敏感让我立刻蹲下身,用手扒开更多的泥。
那似乎是一块石碑!斜斜地插在淤泥里,大部分还被埋着。我招呼同伴帮忙。几个人用带来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将石碑周围的淤泥清理掉。
当石碑的大半截终于显露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碑呈长方形,约莫半人高,材质是本地少见的青灰色硬石,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文字并非我们所熟悉的楷体或隶书,而是极其古老、繁复、带着尖锐棱角的篆文!笔画深峻,如同刀劈斧凿,透着一股森然古意,历经水浸泥埋,依旧清晰可辨!
我颤抖着手,拂去碑面上残余的淤泥,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得益于在地方志办公室打杂时接触过一些古文字资料,我勉强能认出其中一部分。
碑文开篇,是一段艰涩的祷词或咒语,夹杂着许多无法识别的古字,大意是祈求水神安宁、平息祸患。紧接着,是一段令人窒息的记述:
…黑渊有主,其名‘螭吻’(这两个篆文极其复杂,我根据字形和上下文推测),非神非妖,乃上古水精之遗脉…盘踞渊眼,吞吐阴煞…性至阴至寒,嗜食生灵精魄以壮其元…其蛰也,渊水如墨;其动也,沸反盈天…尾扫山崩,鳞动舟覆…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螭吻传说中的龙子之一但这描述,远比神话中狰狞凶戾百倍!碑文继续,字里行间透出刻碑者的恐惧与无奈:
…此物非人力可制…唯以‘生祭’安其性,慰其灵…每百年,需献祭生魂百条,以纯阳精魄填其阴煞之壑,方可保一方水土百年无虞…祭期至,螭吻醒,黑水翻腾,异象频生…献祭不成,则灾祸蔓延,人畜绝灭…
百年!生魂百条!如同五雷轰顶!爷爷讲的牯牛祭,不过是杯水车薪的牙祭!真正的百祭,竟是以百条人命为代价!每隔百年一次的大祭!难怪赵老四、栓柱的死,只是零星的开端!是那东西在百祭周期将近时,提前苏醒的征兆!
碑文最后,是一段触目惊心的警示,刻痕尤其深重,带着泣血般的绝望:
…螭吻之鳞,坚逾玄铁,利逾神兵…其行过处,礁石为粉,金铁留痕…见其鳞光,闻其刮骨之音,速避!速避!此乃大凶之兆,祭期近矣!慎之!戒之!
刮骨之音!我爹船底那恐怖的嘎吱刮擦声!那嵌在钢板里的巨大鳞片!一切都对上了!这石碑,就是沉入水底的铁证!是淹没的村庄先民,用血泪刻下的、关于那祖宗真相的警示牌!它被深埋在水库淤泥之下数十年,直到今日,才将这血腥而绝望的秘密,重见天日!
我瘫坐在冰冷的淤泥里,浑身被冷汗浸透,手指死死抠着石碑上那百年、生魂百条、刮骨之音的字痕,冰冷的石头硌得我生疼。阳光刺眼地照在裸露的库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淤泥腥气,我却感觉如坠冰窟,仿佛石碑上每一个古老的篆字都在蠕动,都在无声地尖叫,都在指向那深不可测的水下——那里,有一个活了不知几千几万年的、以生魂为食的恐怖存在!它在沉睡,但百年之期将近,它快要醒了!
考察结束后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那块石碑被小心地运走,作为重要考古发现保护起来,上面的文字被专家们拓印、研究、争论。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古文字的演变、地方祭祀习俗、古代水文变迁…那些冰冷的学术词汇,像一层厚厚的油布,将石碑背后那血腥恐怖的真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无人触碰,也无人相信。
只有我,夜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密云水库那平静的墨色水面下,巨大的、覆盖着青黑色巨鳞的脊背缓缓滑过,冰冷,无声,带着吞噬一切的重量。水面泛起粘稠的涟漪,涟漪中心,是赵老四空洞的眼睛,是栓柱漂浮的破裤衩,是爹船底那深可见骨的刮痕…还有爷爷烟锅里那点明明灭灭、如同无数绝望瞳孔的火光。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攫住了我。这恐惧不再仅仅是儿时听故事的寒意,而是源于对即将到来的、无可逃避之事的清醒认知。百年之期!那螭吻的百年之期!爷爷那代人经历的零星恐怖,爹亲身遭遇的刮船之险,都只是前兆!是那古老凶物从漫长沉睡中逐渐苏醒的呓语!真正的百祭大限,或许就在眼前!下一个百年轮回,已经开始转动它的血腥齿轮!
我变得沉默寡言,对水库的方向有着病态的敏感。我开始疯狂地留意任何关于水库的异常消息。水位不正常的微小波动,鱼类离奇的死亡或消失,岸边牲畜异常的躁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神经紧绷。我甚至会在深夜,独自骑车到远离村庄的水库偏僻角落,坐在黑暗里,死死盯着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墨色水面,竖起耳朵,捕捉着风与水声之下,是否隐藏着那令人血液冻结的…鳞片刮擦声。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流逝。又是一个闷热得让人发疯的盛夏傍晚。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一丝风也没有。天空堆积着铅块般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水库和四周的山峦上,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水腥与腐烂甜腻的青气,再次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水库管理站传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一艘正在进行例行水质采样的小型铁壳船,在靠近当年黑龙潭核心水域的位置,失联了。船上只有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和他的助手。
管理站立刻派出了搜救船。我得知消息时,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最近的岸边。搜救行动已经开始,几条船开着大灯,像几只渺小的萤火虫,在愈发浓重的暮色和沉沉压下的乌云中,徒劳地扫射着黑沉沉的水面。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黑暗,落在水面上,却只映出一片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墨黑,光线仿佛被吞噬了,根本照不进水里。
岸上聚集了一些闻讯赶来的村民和管理站人员,大家面色凝重,议论纷纷,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和焦虑。我挤在人群边缘,手指冰凉,眼睛死死盯着搜救船灯光扫过的区域。
突然,一艘搜救船上的探照灯光柱,似乎在水面边缘,靠近一片陡峭水下崖壁的阴影处,捕捉到了一小片异常的反射光。那光不是水波的反光,而是一种…粘稠的、冰冷的、青黑色油亮!
快!那边!把灯打过去!有人在对讲机里急促地喊道。
几束强光立刻汇聚过去,刺破了那片浓重的阴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光柱下,那根本不是漂浮物!
那是一截船尾!铁壳船那标志性的、刷着蓝漆的船尾!它斜斜地、几乎垂直地插在墨黑的水里!只有不到一米的高度露出水面,像一块绝望的墓碑!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就在那露出水面的船尾钢板边缘,死死地缠绕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绳索,不是水草!
那是一段粗壮得超乎想象、覆盖着巨大青黑色鳞片的肢体!
那肢体呈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圆柱状,表面覆盖着紧密排列的、磨盘大小的青黑色硬鳞!鳞片边缘锋利如刀,在强光照射下,泛着冰冷、粘腻、令人作呕的油亮乌光!鳞片缝隙里,糊满了厚厚的、散发着腥臭的黑绿色淤泥!这恐怖的肢体如同一条来自地狱的巨蟒,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非自然的冰冷和力量感,死死地缠绕在钢铁的船尾上!巨大的力量使得那厚实的钢板都向内凹陷、扭曲变形,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它缠绕得如此之紧,仿佛要将那钢铁生生勒断!又像是在…拖拽!
岸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超出理解范畴的恐怖一幕震得神魂战栗,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沉闷雷声。
那…那是啥…有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带着哭腔的疑问。
没人能回答。
就在这时,那截被缠绕的船尾,猛地向下一沉!仿佛水下有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在拉扯!水面剧烈地翻滚起浑浊的浪花!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恐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那截船尾,连同缠绕其上那段覆盖着巨大青黑色鳞片的恐怖肢体,开始以一种缓慢、稳定、却又无可阻挡的速度,向着水库中心、那最深最黑的水域…滑去!
不是漂浮,是沉没!是被强行拖拽着沉没!
船尾一点一点地没入墨黑的水中,那缠绕着的、泛着冰冷鳞光的肢体也随之缓缓沉下。水面先是剧烈翻涌,浑浊的泥浆水花四溅,但很快,这种翻腾就被一种更巨大、更恐怖的动静取代——水面下,仿佛有一个庞然大物在无声地移动,搅动着深水,形成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
那漩涡的中心,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寒意和浓烈到极致的腥甜腐烂气息!船尾被拖拽着,坚定不移地滑向那旋转的黑色深渊!
嘎吱——吱——嘎——
一阵低沉、沉闷、却又无比清晰、穿透了水面和空气的摩擦声,如同地狱的磨盘在转动,从水下幽幽传来!那声音!正是当年我爹船底听到的、被石碑称为刮骨之音的恐怖声响!此刻,它被放大了无数倍,回荡在死寂的湖面和惊恐的人群上空!
那是巨大、冰冷、坚硬的鳞片,在强行刮擦、挤压、碾磨着钢铁船壳的声音!
船尾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那点残存的蓝色油漆和缠绕其上的一小段青黑色鳞肢,在几束探照灯绝望的追逐下,彻底没入了漩涡中心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水面剧烈地鼓荡了一下,如同巨兽吞咽后喉咙的起伏。随即,那个巨大的漩涡开始迅速缩小、平息。浑浊的浪花翻滚着,渐渐被周围墨色的水流吞没。
几秒钟后,水面彻底恢复了平静。死寂。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色玻璃。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浓烈腥臭,和岸上人群死一般的寂静与惊恐,证明着一切并非幻觉。
搜救船上的灯光徒劳地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扫来扫去,光柱颤抖着。扩音器里传来搜救队长嘶哑、变调、带着巨大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声音,断断续续,在沉闷的雷声间隙里回荡:
…消…消失了…连人带船…被…被拖下去了…下面…下面有东西!很大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铅云,瞬间将整个水库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爆开!
轰——咔!!!
雷声滚滚,如同天神的怒吼,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决堤,倾盆而下!
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狂暴地砸在墨黑的水面上,激起无数混乱的水花。整个水库瞬间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能见度降到了最低。岸上的人被浇得透心凉,却无人动弹,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呆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铁船和人命的、在暴雨中沸腾咆哮的墨色深渊。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但我清晰地看到,就在刚才那船尾消失的漩涡中心附近的水面下,似乎…似乎有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巨大的阴影,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那阴影的轮廓…宽得超出了想象,带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绝望的弧线。
随即,那片阴影无声地、彻底地融入了无边的黑暗水底。
冰冷的雨水灌进我的脖子,却比不上心底涌出的寒意刺骨。我僵硬地抬起头,望向被暴雨和浓云彻底遮蔽的天空。
石碑上那血淋淋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百年之祭,生魂百条…螭吻醒,灾祸临…
下一个百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