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实验室的空气里,漂浮着乙醇和绝对理性的味道。
这是陆沉的王国。
在这里,一切感性、模糊、不可量化的事物都被拒之门外。情感是无序的干扰,直觉是懒惰的托词。唯一的神祇,是数据。唯一的语言,是分子式。
陆沉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实验服,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像寒冰一样冰冷。他站在一台价值千万的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GC-MS)前,屏幕上,幽蓝色的光标静静闪烁,下方是刚刚打印出的分析图谱。图谱上,每一个峰都代表一种化学成分,尖锐、精准,如同心电图般记录着物质的生命。
这是他第十七次尝试。
图谱显示,他成功了。他合成的液体,与那瓶封存在恒温保险柜中、名为时光低语的传奇香水原液,在分子层面上的相似度达到了惊人的
99.99%。剩下的
0.01%,是仪器误差。从科学角度讲,它们是同一种东西。
陆沉的嘴角不自觉地笑了。他走到纯白色的中央实验台,台面上,数百个装着不同香料原液的棕色小瓶,如同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整齐排列。他拿起一支玻璃滴管,精准地吸取了刚刚合成的液体,然后,轻轻滴在一张试香纸的末端。
他没有立刻去闻。
真正的调香师,懂得等待。他静静地看着液体在纤长的纸条上晕开,像一幅无形的水墨画。他等待着酒精挥发,等待着前调的分子挣脱束缚,跃入空气。
三十秒后,他将试香纸凑到鼻尖,闭上眼睛。
佛手柑与粉红胡椒的辛辣清爽,如同一阵拂晓的微风,精准无误。这是时光低语的开场,一如他记忆和数据中的模样。
他继续等待。
五分钟后,中调开始绽放。大马士革玫瑰的馥郁、鸢尾的粉质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白茶清香,它们交织、盘旋,结构清晰,层次分明。一切,都和他数据库里的分析一模一样。
然而,陆沉的眉头却在此时缓缓蹙起。
不对。
有什么东西不对。
此时的陆沉像一个最严苛的指挥家,在听一场由顶级乐手演奏的交响乐,每一个音符都完美无瑕,但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片没有灵魂的喧嚣。他手中的香气,拥有时光低语的一切元素,却唯独没有时光低语本身。
它像一具完美的尸骸,拥有美丽的五官、精致的皮肤,却早已没有了呼吸和心跳。那原液中蕴含的、仿佛能让人瞬间跌入一段温暖旧时光的奇异魔力,那被誉为液体记忆的灵魂,彻底消失了。他合成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赝品。
为什么……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
数据不会说谎。他的操作、配比、合成路径,每一步都未曾出错。可结果,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滴——
实验室的门禁发出一声轻响,厚重的气密门缓缓滑开。他的助理小李探进头来。
陆总……
说。陆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发问。
董事会那边……又在催了。小李的声音有些发虚,『时光低语』复刻项目的最后期限是下周五。如果再拿不出成果,我们……我们集团的股价,可能会跌破警戒线。王董他们说,这是赌上『陆氏香业』百年声誉的最后一战。
陆沉拿起那张试香纸,面无表情地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废料桶。
告诉他们,恐慌解决不了问题。让他们管好自己的股票,别来烦我。
可是,陆总……小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委托方也下了最后通牒。而且……而且董事会那边,提了一个……一个建议。
陆沉终于转过身问道:什么建议
他们……他们说,既然科学分析走不通,或许可以试试……试试玄学。
玄学陆沉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嗤笑一声,重复道,玄学
不……不是的,小李连忙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是一个人。他们说,城南的旧花市里,有个叫苏锦的花艺师。她……她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能听懂花语,能和植物沟通。据说,『时光低语』的核心香料『月见花』早已灭绝,但这个苏锦,或许有办法……感知到它的『情绪』,从而帮我们找到缺失的灵魂。
实验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几秒后,陆沉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荒谬。
听懂花语和植物沟通
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你是在告诉我,我们这家拥有顶尖设备和全球前十的调香团队的公司,现在要把价值数十亿的项目,寄托在一个搞封建迷信的神婆身上
我……我只是传话……小李吓得连连后退。
滚出去。陆沉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告诉董事会那群老家伙,我的实验室里,只有分子式,没有神话!如果他们再敢提这种二十一世纪的巫术,就让他们自己来跟这台质谱仪谈心!
小李如蒙大赦,几乎是落荒而逃。
气密门再次合上,将外界的喧嚣与愚蠢彻底隔绝。
陆沉疲惫地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他再次走到实验台前,看着那瓶被他判了死刑的合成液体。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像一颗空洞的玻璃眼珠。
失败。
这个词,在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里,几乎从未出现过。
他的人生,就像他调制的香水,每一步都在精准的计算之内。可这一次,他引以为傲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瓶小小的香水面前,摇摇欲坠。
他靠在冰冷的实验台上,脑海中,那个被他斥为巫术的名字,却像一个最顽固的化学残留物,怎么也挥之不去。
苏锦。
一个能听懂花语的女人。
荒谬。
可笑。
……却又像最后一根稻草,在他即将沉没的世界边缘,若隐若现。
三天。
整整三天,陆沉把自己活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
他睡在实验室的休息室里,梦里都是盘旋纠缠的分子链。他以营养液和咖啡为食,味蕾早已麻木,只为维持大脑最高效的运转。他将那
0.01%
的误差视为对他整个知识体系的公然挑衅,发誓要用科学的解剖刀,将那藏在暗处的幽灵揪出来,钉在数据的十字架上。
他放弃了宏观的调配,转而向微观世界的最深处进军。他将时光低语的原液样本稀释了上千倍,用上了实验室里最顶级的超高分辨率液相色谱-飞行时间质谱仪。这台机器能捕捉到万亿分之一克的物质,是分子世界的哈勃望远镜。他要看的,不再是香气的主体,而是构成它的、最不起眼的尘埃。
屏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戴着防蓝光眼镜,双眼因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但他毫不在意。他像一个在浩瀚星图中寻找未知行星的天文学家,逐一比对、分析、排除。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当夕阳的余晖给窗外的摩天大楼镀上一层忧郁的金色时,他找到了。
一个异常的信号峰。
它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在无数个稳定而强大的信号峰中若隐若现。根据质谱分析,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香料分子。更诡异的是,它的分子量在每次检测中,都会发生极其细微的、毫无规律的浮动。
这在化学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一个分子的质量,就像一个人的指纹,是它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是恒定不变的。可眼前这个幽灵分子,却像一个拥有生命、懂得呼吸和伪装的活物,每一次窥探,它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伪影……一定是系统伪影……陆沉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开始运行一套复杂的算法来排除仪器干扰。
他检查了离子源的电压,校准了飞行时间检测器,甚至重启了整套价值半个亿的系统。他用尽了所有方法,试图证明这只是一个由静电、温度或磁场干扰造成的、美丽的错误。
可一个小时后,当他再次注入样本,那个幽灵般的信号峰,依然静静地躺在图谱的角落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它就在那里。一个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
陆沉靠在椅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缓缓没过头顶。他引以为傲的理性高墙,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小的、无法被定义的信号,腐蚀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所信奉的世界,或许并非坚不可摧。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气密门再次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这一次,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陆沉甚至没有回头,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雪茄和陈年木香的古龙水味。
你该休息了,阿沉。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陆沉缓缓转过身,看到了陆氏香业的董事长,也是他的二叔——王建国。他没穿西装,只是一身舒适的唐装,手里还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他看着满脸倦容的陆沉,眼神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没事,二叔。陆沉的声音沙哑,我快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王建国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复杂的图谱,摇了摇头,找到一个连你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东西吗
陆沉的瞳孔微微一缩:您怎么……
小李都告诉我了。王建国叹了口气,将一个保温饭盒放在实验台上,与那些冰冷的瓶瓶罐罐格格不入。董事会已经开了紧急会议。阿沉,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需要时间!陆沉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指着屏幕,这里面有东西!一种……一种不稳定的活性分子!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能……
够了!王建国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实验室的空气都为之一凝。他盘核桃的手停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你父亲在世时,也像你一样,相信科学能解释一切。但他在调制『时光低语』的初版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陆沉怔住了。
王建国缓缓说道:他说,『有些香气,不是用鼻子去闻的,是用心去听的。』我当时不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只是……一种比喻。陆沉的声音干涩,辩解却显得苍白无力。
是吗王建国直视着他的眼睛,董事会已经通过了决议。暂停你目前所有的分析工作。明天,你去见一个人。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二叔要说什么。
我不会去的。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把陆氏的未来,交给一个装神弄鬼的女人这是对科学的侮辱,也是对父亲心血的践踏!
这是命令,陆沉!王建国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不是在为你一个人的骄傲而战,你背后是陆氏上千名员工和他们的家庭!你的科学,你的骄傲,现在能拯救他们吗能让股价回升吗能让委托方满意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陆沉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建国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他拿起那张被小李留下的便签,放在陆沉面前。我不管她懂不懂花语,也不管她是神是鬼。我只知道,我们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都失败了。而她,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可能。
他拍了拍陆沉僵硬的肩膀,语气沉重:去见她。不是以一个科学家的身份去审判她,而是作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去请求她。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董事会授权我,可以随时撤换『时光低语』项目的总负责人。
这句话,是最后的通牒。它彻底击碎了陆沉所有的固执和抵抗。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疲惫,可以无视董事会的压力,但他不能失去这个项目。复刻时光低语,不仅仅是公司的任务,更是他与过世的父亲之间,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从他手中夺走这个资格。
王建国走了,留下那个散发着饭菜香气的保温盒,和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签纸。
陆沉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实验室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
最终,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温暖的饭盒,而是拿起了那张薄薄的便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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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花市,尽头,『一隅』。苏锦。
好。他倒要去看看。
这个能听懂花语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骗子。
第二天,陆沉将车停在城南旧花市的入口。
车窗外,是一个与他过去三十年生命完全绝缘的世界。
空气不再是经过三重过滤的纯净气体,而是一锅沸腾的、成分复杂的大杂烩。泥土的腥气、花朵的甜腻、腐烂叶片的微酸,以及远处小吃摊飘来的油炸葱花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蛮横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流,蛮不讲理地试图钻进车厢的每一个缝隙。
陆沉坐在后座,眉头紧锁,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对鼻腔黏膜的一次化学攻击。他能精准地分辨出空气中至少十五种不同花卉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从蔷薇酮到苯乙醇,每一种都像一个不听话的音符,在他脑中奏出杂乱无章的噪音。
陆总,我们到了。司机回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一隅』就在花市的最里面,车子开不进去了。
陆沉没有作声,只是推开车门,独自向花市深处走去。沿途的摊贩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女人们抱着大捧的玫瑰和百合,与他擦肩而过时,花瓣上的露水蹭湿了他的衣袖,留下了一片冰凉的、带着花粉的印记。他下意识地皱眉,用手帕仔细擦拭,仿佛那是什么污染物。
这里没有逻辑,没有秩序。颜色是肆意泼洒的,声音是嘈杂喧闹的,气味是野蛮生长的。一切都与他那间恒温恒湿、绝对安静的无尘实验室形成最尖锐的对立。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进行着无声的批判:这里的空气湿度至少
75%,温度
26
摄氏度,极易滋生霉菌;花卉露天摆放,紫外线会加速香气的分解和变质……
这根本不是培育珍贵植物的地方,这是一个混乱的、原始的、反科学的生态集市。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审判的心情,走到了花市的尽头。
那里,喧嚣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断,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在一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他看到了那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写意般的书法刻着两个字:
一隅。
店铺没有门,只是一个半开放式的空间,被垂下的绿萝和藤蔓半遮半掩,像一个幽静的洞口。陆沉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场注定失败的谈判,迈步走了进去。
店里很安静,光线透过头顶香樟树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中没有外面那种混杂的甜腻,而是一种更清冽、更干净的草木香,像是雨后森林的味道。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穿着奇异、故弄玄虚的神婆。
在店铺中央,一个穿着白色棉麻衬衫和水洗蓝牛仔裤的年轻女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她留着一头及肩的、未加烫染的黑发,几缕发丝从耳边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正专注地对着一盆植物。那是一株陆沉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深紫色,形态蜷缩,仿佛一个害羞的、不愿醒来的梦。
女人没有用任何工具,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若即若离地悬在蜷缩的叶片上方,仿佛在用指尖的温度去感知什么。她的嘴唇微动,像是在哼唱着一首没有旋律的歌谣,又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
这一幕,在陆沉看来,荒谬到了极点。
苏锦他开口,声音冷硬,打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女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那根悬空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在叶片上点了一下,仿佛在做一个安抚的告别。然后,她才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陆沉看到了她的脸。很干净的一张脸,没有化妆,眉眼清秀,眼神像一汪被树荫笼罩的深潭,平静无波。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你好。苏锦开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和而平静,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叫陆沉。他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傲慢,陆氏香业。王建国董事长,让你协助我一个项目。
他刻意强调了协助二字,并搬出了董事长的名号,试图在这场对话中占据主导地位。
苏锦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受宠若惊的表情,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陆沉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他被花露沾湿的衣袖上。
你的衣服,她忽然说,沾上了『卡罗拉』玫瑰的花粉,还有一点『西伯利亚』百合的汁液。它们在吵架,所以你闻起来……有点烦躁。
陆沉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是因为她准确说出了两种花的名字——这对于一个花艺师来说或许不难。而是因为她最后那句不合逻辑的、却又精准无比的评语。
烦躁。他此刻的心情,确实如此。
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花粉的。陆沉强行压下心头那丝怪异的感觉,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密封的、装着试香纸的金属管。他拧开盖子,递到苏锦面前。闻闻这个。告诉我,它缺了什么。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直接的试探。他要用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来戳穿这个女人的谎言。
苏锦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依然平静如水。先生,香气不是一道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它是一种感受,一种情绪。
我不需要情绪,我需要成分。陆沉冷冷地说,我需要知道,我合成的分子式,和『时光低语』的原液之间,那
0.01%
的差异,究竟是什么。
听到时光低语四个字,苏锦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根试香纸。
她没有像陆沉那样,严谨地等待酒精挥发。她只是将纸条凑到鼻端,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陆沉紧紧地盯着她,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装模作样的破绽。
然而,苏锦的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在倾听一种遥远的声音。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睛,将试香纸递还给陆沉。
它什么都不缺。苏锦轻声说。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个骗子。他正要开口嘲讽,却听到了她的下一句话。
它只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陆沉的声音里带上了冰冷的怒意。
苏锦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眼眸,此刻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它很华丽,很精准,像一座用钻石和水晶搭建的宫殿,每一个角度都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但是,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道,宫殿里没有人。没有笑声,没有哭声,没有炉火的温度,也没有床单上残留的梦。它是一座……完美的,空无一人的陵墓。
轰——
陆沉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陵墓。
完美的尸骸。
她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性的语言,说出了和他内心深处一模一样的结论。那种感觉,就像他用尽了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拍下了一张
X
光片,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只用一眼,就看穿了骨骼之下,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由数据和逻辑组成的语言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失灵。他想反驳,想斥责她故弄玄虚,可那些刻薄的话语,却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是对的。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中,清冽的草木香仿佛变成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陆沉的喉咙。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持,在他坚不可摧的理性堡垒被一句话轻易攻陷的瞬间,土崩瓦解。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全副武装、准备迎接一场阵地战的将军,却被对方用一片羽毛,直接刺穿了心脏。
你……胡说八道。
我只是说出我闻到的。苏锦的语气依旧平静,她将那根试香纸轻轻放在一旁的木桌上,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片易碎的蝶翼。你用的是最顶级的龙涎酮来模拟海洋的咸腥,用的是格拉斯五月玫瑰的净油,甚至还用上了极其微量的、天然的鸢尾根原精来营造粉质的温暖感。你的技术无懈可击,陆先生。但你只是在堆砌最昂贵的砖石,却忘了邀请主人回家。
陆沉的呼吸一滞。她不仅说出了他的感受,甚至精准地指出了他为了达到完美而使用的、连他自己都引以为傲的几种核心原料。这已经超出了巧合或幸运猜测的范畴。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洞察力。
主人他嗤笑一声,试图用攻击来掩饰自己的狼狈,你是指什么一个化学式一种特定的芳香醇告诉我,苏小姐,『主人』的分子结构是什么我应该在哪个数据库里搜索它他向前逼近一步,咄咄逼人的气势重新凝聚,别用这些模棱两可的、神神叨叨的比喻来搪塞我!我要的是答案!是数据!是能被仪器量化、能被公式复制的真相!
面对他的诘问,苏锦没有后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怜悯。
你就像一个守着无数珍贵食材,却只懂得分析卡路里和蛋白质含量的厨师。她摇了摇头,转身走向那盆奇特的深紫色植物。你问我『主人』是什么,可你甚至没有问过这瓶香水,它想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她伸出手,再次轻柔地抚摸着那蜷缩的叶片。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她的指尖触碰下,那原本紧紧闭合的、如同害羞含羞草般的叶片,竟然缓缓地、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露出了叶脉间流淌着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银色脉络。
陆沉的瞳孔再次剧烈收缩。这违反了他所知的一切植物学常识。植物的应激反应,无论是向光性还是闭合运动,都有其生物电和化学激素的内在逻辑,绝不可能如此迅速、且带有一种……仿佛是回应般的灵性。
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纯粹的好奇。
它叫『梦隐』。苏锦轻声说,仿佛在介绍一位朋友,它很胆小,不喜欢嘈杂和充满敌意的气味。但它喜欢听故事。
陆沉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寸寸地碾碎。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归主题。他不能被这些旁枝末节的戏法带偏。
好吧,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不甘与屈辱,我承认,你或许……有点门道。现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需要什么花什么草你开个价,只要地球上还存在,我都能给你弄来。
这不是买卖,陆先生。苏锦转过身,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时光低语』不是商品,它是一段记忆,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你不能在你的实验室里,用冰冷的仪器去解剖它。你必须把它带到能让它感到安全的地方。
什么意思
把『时光低语』的原液,带到这里来。苏锦指了指脚下的这片小小的、充满生机的空间。而且,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在这里工作。不是你的实验室,是这里。
不可能!陆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让他离开自己的王国,待在这个在他看来混乱不堪、充满污染源的原始地方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原液是陆氏最宝贵的资产,绝不可能离开恒温恒湿的保险柜!我的所有设备、数据都在实验室,离开那里,我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你什么都做得了,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苏锦一针见血地反驳,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继续回去守着你的仪器,直到你的公司破产,或者……你可以选择相信一次,相信一朵花,相信一段气味,也想拥有自己的语言。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看到他内心深处的疲惫与孤独。
你闻起来,像一场很久没有下过雨的、孤独的沙漠。陆先生,或许你需要的,不是复刻一瓶香水,而是找回一场雨。
陆沉彻底僵住了。
沙漠……雨……
这些词汇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刻意遗忘的房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去世得很早,留给他最后的记忆,就是在一个雨天,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旧书和栀子花味道的香气。那曾是他童年唯一的、温暖的港湾。后来,他用科学将自己层层包裹,因为数据不会背叛,公式不会消逝。
他以为自己早已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城墙,却被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轻易地看到了城墙内最荒芜的那片土地。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好。一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明天上午九点,我会把东西带来。但是,苏小姐,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你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能被我理解和验证的进展,我们的合作立刻终止。届时,我会向董事会报告,你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子。
可以。苏锦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陆沉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钟。这个地方,这个女人,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他转身就走,脚步甚至有些仓促。
就在他即将迈出店铺时,苏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陆先生,请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回头。
苏锦从那盆名为梦隐的植物上,摘下了一片刚刚舒展开来的、闪烁着银色脉络的叶子。她走上前,将叶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新的巫术道具陆沉的语气充满了戒备和嘲讽。
它不喜欢谎言的味道。苏锦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是平静地解释,如果有人对你撒谎,尤其是关于『时光低语』的谎言,它的银色脉络会变得暗淡。把它放在你的口袋里吧,或许……能帮你分辨一下,谁是真正的朋友。
陆沉盯着那片叶子,它在他手心,带着一丝奇异的、微凉的触感。他想把它扔掉,斥责这套可笑的把戏,可鬼使神差地,他却收紧了手指,将它放进了西装的内袋,紧挨着他冰冷的手机。
他没有再说话,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他心神大乱的地方。
坐回车内的后座,关上车门,将外面那个混乱而鲜活的世界彻底隔绝。陆沉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感觉像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内袋,指尖触碰到了那片梦隐的叶子。
冰冷的科学,温热的巫术。
完美的陵墓,孤独的沙漠。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的人生第一次,偏离了既定的轨道,驶向了一片完全未知的、没有任何数据可以导航的迷雾之海。而那个名叫苏锦的女人,就是这片海中央,一座神秘的、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孤岛。
当车辆平稳地滑入陆氏集团总部的地下车库时,他几乎是逃回了属于自己的王国——那间位于顶层、拥有独立新风系统和最高安保级别的无尘实验室。当厚重的气密门在他身后合上,将外界一切不可控的、混乱的气味彻底隔绝时,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溺水者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纯净的氧气。
这里的空气,冰冷、干燥,带着他熟悉的、乙醇消毒后的绝对洁净。目之所及,皆是冷峻的金属银与纯白,每一件仪器都静静地矗立在指定的位置,散发着理性与秩序的光辉。这里没有吵架的花粉,没有会害羞的植物,更没有那个用玄学比喻来剖析他灵魂的女人。
然而,当他试图重新沉浸在这种掌控一切的安全感中时,鼻腔深处,那股清冽的、雨后森林般的草木香,却像一个幽灵,顽固地盘踞在他的嗅觉记忆里,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扔在实验台上,然后快步走向角落里的恒温恒湿保险柜。他的手掌按在识别器上,冰冷的电子音响起:身份确认,陆沉总监。欢迎回来。
柜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幽蓝色的冷光。正中央,一支小小的、由水晶精心雕琢而成的香水瓶,正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基座上。
那就是时光低语的原液。陆氏香业的镇山之宝,他父亲毕生最杰出的作品,也是他此刻所有痛苦与挫败的根源。
他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把这瓶价值连城的、承载着父亲荣耀的液体,带到那个混乱、潮湿、充满未知霉菌的花店里交给一个声称能听懂花语的神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对他过去三十年所建立的整个科学信仰体系的最恶毒的亵渎。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走到电脑前,调出了那张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质谱图。那个幽灵般的、分子量不断浮动的信号峰,依然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不……一定有解释。他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量子隧穿效应还是某种罕见的同分异构体在特定条件下的动态平衡一定有科学的解释……
他试图用更深奥的理论来为眼前的异常寻找一个理性的锚点,但每一个假设,都在更复杂的计算和推演中被自己无情推翻。他越是深入,就越是能感觉到那堵由逻辑和数据构筑的高墙,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二叔。
陆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起电话。
阿沉,回来了王建国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带着长辈的关切。
嗯。陆沉应了一声。
怎么样见到那位苏小姐了
见到了。陆沉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她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嗯,特别的看法王建国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期待。
陆沉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苏锦那句完美的,空无一人的陵墓,想起了那盆会害羞的植物,想起了自己那颗被轻易击溃的、骄傲的心。他该怎么向二叔描述这一切说一个神婆用几句比喻就让他哑口无言
就在他组织语言的时候,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探入了西装内袋,触碰到了那片冰凉、光滑的梦隐叶子。他下意识地将它取了出来。
在实验室顶灯明亮而均匀的光线下,叶片上那如同星河般璀璨的银色脉络,正清晰地流淌着。
她……有点奇怪。陆沉斟酌着词句,她说我的作品缺少灵魂。
灵魂电话那头的王建国轻笑了一声,这个说法,倒是和你父亲当年很像。看来我们这次是找对人了!阿沉,你要相信,有时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比这些冰冷的机器更有智慧。为了公司,为了你父亲的声誉,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成功!那位委托人,对『时光低语』可是志在必得啊!
王建国的话语充满了鼓励和期许,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恳切,那么理所当然。
然而,就在陆沉的注视下,他手中那片梦隐的叶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原本清晰明亮的银色脉络,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一点点地变得暗淡下去。不过短短几秒钟,那璀璨的星河,就变成了一条浑浊、晦暗的溪流。
陆沉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二叔在撒谎。
这个念头,不是猜测,不是怀疑,而是如同最精准的仪器检测出的结果,以一种蛮横的、不容置喙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阿沉你在听吗电话里,王建国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知道让你接受这些很难,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放下你的骄傲,好好和苏小姐合作。只要能复刻出『时光低语』,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好。陆沉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二叔。我会按你说的做。
那就好,那就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电话挂断了。
实验室里恢复了死寂。陆沉低头看着手中那片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叶子。
为什么
二叔为什么要对他撒谎为了公司为了父亲的声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那个所谓的委托人,究竟是谁还是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委托人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董事会异乎寻常的强硬态度,二叔看似关切实则步步紧逼的催促,以及这个被他们强行推到他面前的、神秘的苏锦……这一切,仿佛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而他,就是网中央那只被蒙在鼓里的猎物。
而苏锦……那个被他视为骗子和神婆的女人,却给了他唯一能戳破谎言的工具。
陆沉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冰冷的怒意。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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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未知成分,是科学无法解释的瓶颈。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一直潜伏在身边,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虚伪的谎言。
他的目的,瞬间改变了。
复刻时光低语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或是与父亲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它变成了一场必须赢的战争。他不仅要揭开香水本身的秘密,更要揭开这背后,人心的秘密。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转身大步走向那个保险柜,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锐利。他伸出手,这一次,稳稳地、郑重地取出了那瓶水晶香水瓶。
瓶中的液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琥珀色的光泽,仿佛真的有流淌的时光被封印其中。
陆沉将它紧紧握在手心。
他要去见苏锦。
但这一次,不再是作为一个被迫屈服的科学家,去见一个故弄玄虚的巫师。
而是作为一个手握唯一线索的探寻者,去见一个或许能帮他解开所有谜题的、神秘的盟友。
这一次,当陆沉的车再次停在旧花市入口时,他没有丝毫迟疑,不再有昨日的审判与抗拒。
当他再次站在一隅店门口时,苏锦正坐在昨天那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色剪刀,正在修剪一株兰花的枯叶。她依旧是那身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跃动的光斑,让她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光之中。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陆沉的到来,依旧专注地与手中的植物对话。
陆沉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了她身边那盆名为梦隐的奇特植物上。它的叶片舒展着,银色的脉络在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享受着这份宁静。
直到苏锦剪下最后一根枯黄的叶脉,轻轻吹了吹剪刀上的尘埃,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
你比我预想的,来得要早一些。她说道,仿佛他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讨厌浪费时间。陆沉的声音冷硬,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昨日的傲慢,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决绝。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径直从一个特制的、带有缓冲内胆的金属手提箱中,取出了那瓶水晶雕琢的时光低语。
他将香水瓶放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安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
东西我带来了。他说,现在,告诉我,它的『故事』。
苏锦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水晶瓶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悲伤,还有一丝……戒备。她没有像陆沉预想的那样,立刻打开瓶塞去闻,甚至没有伸手去触碰它。
她只是站起身,将那盆梦隐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轻轻放在了水晶瓶的旁边。
你做什么陆沉的眉头皱起,他无法理解这种毫无逻辑的操作。
安静。苏锦只说了两个字。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梦隐的一片叶子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搭建一座无形的桥梁,连接着香水与植物。
陆沉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紧紧盯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他看到,那盆梦隐的叶片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叶脉间流淌的银色光芒,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应,开始加速闪烁,频率越来越快,光芒也越来越盛。
而那瓶静置的时光低语,在陆沉眼中,仿佛不再是一瓶没有生命的液体。它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一种无形的、悲伤的情绪,如同实质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锦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它在哭。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它也在害怕。像一个怀揣着无价珍宝,却被全世界追杀的旅人。它想讲述的,不是一个甜蜜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守护和……牺牲的秘密。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跳。
牺牲这个词,像一把锋利的钥匙,瞬间捅破了他心中最后一层迷雾,与二叔那个谎言的阴影重合在了一起。如果这瓶香水真的只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液态情书,那又何来被全世界追杀的恐惧和牺牲的悲壮
继续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一丝急切。
苏锦摇了摇头,指着那瓶香水:它的情绪太强烈,也太混乱。恐惧、爱意、悲伤、决绝……全都纠缠在一起。它像一个上了无数道锁的盒子,我能感觉到里面的沉重,却打不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找到另一把钥匙。苏锦看着他,目光深邃,这瓶香水,不是完整的。它还有一个『伴侣』,或者说,一个『回响』。只有当它们在一起时,这个故事才能被完整地读出来。
陆沉彻底愣住了。他从未听说过时光低语还有什么伴侣。公司的所有档案,父亲留下的所有笔记,都从未提及。
这究竟是苏锦的又一次故弄玄虚,还是……一个被刻意掩盖的、更深层的真相
他沉默了。脑海中,理性的天平正在疯狂摇摆。一边是二十多年来建立的科学信仰,另一边,是眼前这个女人无法解释的洞察力,和那片已经变得黯淡的、证明了谎言存在的叶子。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他缓缓地、郑重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那片梦隐的叶子,放在了桌上,推到苏锦的面前。
那片叶子,因为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死气沉沉的灰暗。与旁边那瓶流光溢彩的时光低语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苏锦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看着那片叶子,又看了看陆沉,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她知道这片叶子意味着什么。
看来,她轻声说,你的麻烦,比这瓶香水本身要大得多。
我需要答案。陆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不仅仅是香水的答案,还有它背后,所有的答案。我不在乎你用的是什么方法,通灵也好,感应也罢,我需要你成为我的眼睛和耳朵,去看穿所有被数据和谎言掩盖的东西。
这是陆沉第一次,向他所不理解的力量,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这并非屈服,而是一种更高级的、为了达成目的而选择的最优路径。
苏锦凝视着他,良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以。她说,但随即,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我的条件,也要改一改了。
你说。
从现在起,这不是你的项目,也不是我的协助。苏锦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香水和叶子,最后定格在陆沉的脸上,这是我们的秘密。你所有的发现,所有的信息,都必须对我完全公开。而我,也不再仅仅是你的『花语翻译』。我要参与到你研究的每一步,包括进入你的实验室。
我的实验室陆沉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明白,此刻的苏锦,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用金钱和地位来驱使的怪人,而是唯一能与他并肩,在这片迷雾中前行的盟友。
好。他干脆地答应了,我答应你。
苏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微笑。
她伸出手,将那片黯淡的叶子和那瓶时光低语轻轻地放在一起。然后,她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陆沉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智慧与冒险精神的光芒。
那么,陆先生,她说,我们的第一步,不是去研究这瓶香水,而是去查一查,你那位尊敬的二叔,最近都见了些什么人,又或者……他是不是也有一位,从不示人的『调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