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道侣和徒弟有一腿 > 第一章

剑尊谢长行收了一只狐妖为徒。
谢长行清冷疏离,狐妖娇俏可爱,人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
的确如此,如果谢长行不是我道侣。
狐妖受了重伤,谢长行取我心尖血救她。
我想了想,没有拒绝。
正好我时日无多,也再不想做他的道侣。
往后和他两不相欠。
1、
取心尖血,不会很痛。
时隔多年,第一次从谢长行嘴里听到安慰的话,还是有些奇怪的。
或许也不是安抚,是怕我会拒绝给沈狸心尖血。
毕竟沈狸与我的关系尴尬。
我是谢长行的道侣,而谢长行的红线系在了沈狸的身上。
红线因情而生,也因缘而生。
我从前汲汲营营渴求数十载,背负骂名,失了剑骨,才当上谢长行的道侣。
可悲,可叹。
而他心系之人,命定之人皆不是我。
是个人心里都会不平衡。
而我与沈狸的关系确实也不大对付。
没事的,沈狸还好吗我扯起唇角笑了笑,想假装不在意,维持最后一点身为沈狸师娘的尊严和体面。
谢长行看着我笑,却蹙起了眉:你不想笑就不必勉强。
我愣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气氛又冷下来。
毕竟还是道侣的关系,我也没有难为情,让谢长行回避。
我剥开了自己的外衣里衣,掐诀凝了个法器,就开始放血。
等到我抬起头时,却看见谢长行耳垂红得像要滴血,清冷如雪的脸上也泛着浅淡的粉。
好奇怪,屋里很热吗
衣衫,穿好。谢长行抿紧了唇。
我一下了悟,谢长行脸色泛红,可能是以为我想勾引他,气的。
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这样的意图,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只见谢长行眉头皱得更紧:为何不止血
他伸手似是要为我疗伤,我往后退了一些,正好避开,不再看他:没事的,你去给沈狸送药吧。
他动作一僵,半晌,皱眉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2.
谢长行以前是我师父。
如此可见沈狸从徒弟升职师娘还是很有可行性的。
毕竟有我前车之鉴,她也该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其实在我当上自己师娘之前,谢长行对我极好。
我幼时,全村人都被妖魔屠戮,只我一人藏在了猪圈里,苟活得稍久一些。
我被狼妖按在了地上,利爪穿透了我的左肩,鲜红的血涓涓涌出。
它放我逃走,又将我抓住。
不杀我,只以折磨为乐。
每被抓住一次,我身上便又多一个窟窿。
谢长行便是那时候出现的。
狼妖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我踉跄跌在地上,喘着粗气。
血混着泥浆糊住了我的眼睛,他将我脸上血污擦干净时我才发现他穿的原来是白衣。
衣白如雪,谢长行容貌又胜雪三分。
谢长行把我捡回了凌霄宗。
想来我应该是对他一见钟情。
3.
谢长行救我的那年,他十七,年少成名,是惊才绝艳的凌霄宗大师兄。
他修的是无情道,却对万物有情。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谢长行为我取名沈怜青。
谢长行是我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授业恩师。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毁他仙途,坏他无情道,让他修为尽失,几乎成为废人。
谢长行理所应当恨了我许多年。
4.
凌霄宗掌门见到我时,眼前一亮。
说我天生剑骨,可以剑为道,日后或许能成为谢长行第二。
笑指不平千万万,骑龙抚剑九重关。
我的剑道,也是谢长行教的。
那年试剑大会,我夺得魁首,风光无两。
所有人都说谢长行收了个好徒弟。
旁人皆以为他清冷孤高,不近人情。
可他对我却是极好的。
我初修剑道,误闯进妖魔秘境,是谢长行拼死护我出来。
元婴突破之时雷劫七七四十九道,是谢长行替我受的。
我把试剑大会的奖励给了谢长行。
聆梦伞是宝物,是杀器,也是废物。
据说执伞之人能在伞中结境造梦,好梦得偿。
但时日渐久,就会魂消魄散。
实在不是个吉利的东西,但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谢长行了。
谢长行送了我一把剑。
对我来说,剑道如命一般。
从前浑浑噩噩,唯有握剑之时方得自由,方得本真。
就算谢长行后来厌恶我,他的剑也陪了我许多年。
三百余年,未曾离身。
5、
掌门飞升之前曾为我算过一卦。
掌门料事如神,那人却眉头紧锁。
他对着卦象沉思许久,惋惜道:孽缘,孽缘。
又长叹一声,叮嘱我:少做好事,莫问前程。
玄之又玄,怪之又怪。
只有劝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
哪有劝人少做善事的
总归不是吉利的卦象,我谨遵掌门之命,十几年战战兢兢在北岚山练剑,不敢外出。
那夜月明风清,漫天繁星照着纷飞大雪。
谢长行已闭关半年,已有半年未见。
谢长行是被一个未见过的同门送回来的。
谢长行面色潮红,同门穿着半旧的内门弟子衣衫,神情凝重。
魅妖死前给长行师兄下了情蛊,若是不与人双修,必死无疑;但若是与人双修,他修为尽失,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沈怜青,只有你能救他了。
那师兄说完话盯着我看了半晌,自行离开。
只可惜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受了重伤的谢长行。
如何顾得
我自然不可能让谢长行等死。
我剖了剑骨,爬上了谢长行的床。
不双修会死,那我便和他双修。
双修会破他无情道,那我就给他剑骨。
于我而言,剑与命一样重要。
可他是谢长行。
比我的命更重要些。
6、
谢长行无情道毁的事情瞒不住任何人。
刑矩峰长老震怒,将我关进了水牢。
水牢见不到一丝光,阴沉,昏暗。
我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
唯有数着水声滴答,和五日行刑一次来过日子。
再见谢长行时,是在长风台。
长风台是专门用来处罚犯错的弟子。
谢长行于高台上看我,遥遥相隔,我看得并不真切。
我忍不住,还是张口喊了他,连说话都失去力气:师父……
谢长行朝我走来,居高临下。
乌黑的眼眸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意。
铜傀儡在对我行刑,用的是戾魂鞭,动作始终未停。
我还是想来自己问你,你究竟为什么——谢长行攥紧了手中的长剑:毁我无情道。
我怔愣一下。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原来如此,不是谢长行不管我,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咽下喉咙里的铁锈味,解释:那时你去斩妖,中了魅妖的情蛊,我……
谢长行闭了闭眼,不愿再看我。
周遭的同门也看着我,露出或鄙夷,或嫌恶的神色。
我却顾不上太多了。
他冷声道:七月廿六,自己回了北岚山,虽然没有了那夜的记忆……但何处来的魅妖我也从未中过情蛊。
我恍若雷劈,后背也冒出冷汗来,张唇说不出话。
百草峰峰主看着我,面露疑惑:谢师弟确实未有中过情蛊的迹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长行从未中魅魔的命蛊。
那日未曾见过面的凌霄宗弟子是妖魔假扮。
他在等我一剑杀了谢长行,亦或是等着如今这局面。
我几乎笑得泪都要出来。
是我愚蠢,关心则乱。
不说实话,旁人或许还觉得我用情至深,为爱所困。
说了实话,我就会变成一个人人怜悯的蠢货。
难怪宗主要我少行善事。
谢长行眼眸寒似玄冰:沈怜青,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忍着巨大的痛楚,扯了扯唇角,轻声道:师父,你睁开眼看着我,我才告诉你。
谢长行愣了一下,有些错愕。
我含笑看着他:因为我喜欢你,师父。
他露出嫌恶的神色。
我继续缓缓道: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你救了我,我喜欢你,所以——
我不甘心和你只能当师徒。
谢长行,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以前以为此生永不会说出口的话,原来说出来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不比谢长行厌恶地看我时更痛,不比被狼妖折磨时更痛。
铜傀儡行刑一刻未停,几乎要把我的魂魄也撕碎。
我的意识昏昏沉沉,不知道说了多久,我对他的喜欢。
脸颊上是湿热的液体。
在失去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听见谢长行模糊的声音。
放了她吧。
8、
谢长行说来看我,就真来看我。
他向来重诺,不会食言,只是还带来了其他几个徒弟。
沈狸是狐族,本就长得漂亮,几日重病让她愈发憔悴,我见犹怜。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一张小脸苍白,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师娘,多谢你,你又救了我……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有些难堪,一双眼睫也变得绯红,盈盈有泪。
应该是十分惭愧。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救你也是应该的。若不是她毁了师尊的无情道,你身上的伤,师尊就能治好,根本用不上她的心尖血。
戚琅将沈狸护在身后,狠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在欺负沈狸一般。
戚琅。谢长行微微皱眉。
我尽量笑得温婉:无事的,我自然不会与晚辈计较。
我觉得自己颇有师娘风范,戚琅脸色更黑。
戚琅是我师弟,他的剑也是我教的。
从前谢长行出门历练亦或闭关,我其实与他相处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他恨我误了谢长行的无情道,也厌恶我枉顾人伦,让他沦为凌霄宗笑柄。
这些年谢长行与我的关系都略有缓和,只他还是这般情感充沛,恨我恨得十分真情实感。
从不叫我师娘,也不再喊我师姐。
戚琅确实也颇为倒霉,谢长行只收了三个徒弟,师姐成了师娘,师妹成了师娘预备役。
我无视了戚琅和谢长行,拉住了沈狸的手,眨了眨眼:我听说论剑大会要在小遥州举行,阿狸,你会参加吗
沈狸怔了一下,道:会去的。
她不太习惯我同她这样亲密。
我在凌霄宗许多年,想去看看论剑大会。
沈狸向谢长行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我脸上笑意不改,也看向谢长行。
谢长行的眸光还落在我和沈狸牵着的手上,想必是不满我这样亵玩他的徒弟。
我讪讪收了手,听见谢长行硬邦邦道:可以,我同你一起。
我有些错愕,随即又想明白了。
他也想去看沈狸参赛,让沈狸安心。
可当年他也没去看过我比赛,只是送了我一把剑。
红线牵连的命定之人,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
不过好在谢长行答应让我出去。
不然我时日无多,总不好死在北岚山,惹人厌烦。
9、
可能是因为我救了沈狸第二次。
也可能是因为沈狸真的良心发现。
她常常和谢长行一起过来看我。
只是我本就虚弱,给了她心尖血,元气大伤,还要花心思和她说话,哄着她,实在太累。
她拿了卷书,求知若渴般问我:师娘,这句诗好难懂。‘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句是什么意思
我微愣一下,看向她。
她目光灼灼,容不得我闪躲。
我也不是很懂,人间的夫妻,如同我和你师父的道侣,是同一种关系。唔……大概说的应该是你师父同我这样吧。
沈狸似懂非懂。
我思忖片刻,咳了两声,道:夫妻与道侣,大都如此,同床异梦,两看生厌。
我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露出惊讶地模样,小脸泛红,为难地朝谢长行看去。
谢长行垂着眼眸,长睫微微一抖,掀起眼睫看我。
沈怜青……
短短三个字,倒是让我听出来几分恼怒又含恨的意思。
谢长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叫过我。
让我有些疑惑。
是不想让我在沈狸面前说我们是道侣还是觉得我是在诅咒他同沈狸也会这样
至近至远,至深至浅,至亲至疏。
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我却已经没有精力去听了。
我笑了笑,道:我有些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你这几日脸色看起来总是很不好……谢长行微拧着眉,似是在担心我。
我叹了一声,有些无奈笑道:谢长行,这是我的借口,我不想见你们,你看不出来么
谢长行立在了原地,神色僵硬。
等到我忍着剧痛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10.
其实我能察觉到沈狸对我的微妙恶意。
她不喜欢我的理由我却想不出来。
我对她实在不算差。
那时凌霄宗的前宗主赠予我一根红线,说是怜我孤苦,从姻缘仙子那里讨来的。
如有必要,可以系在谢长行身上。
那时我与谢长行的关系已经略有缓和。
谢长行当真是对我很好。
他至纯至善,不通情爱。
就连破了无情道后,也并未怪我多久,反而是怕我执念太过,走火入魔,舍身饲我。
其实我没了剑,就算入了魔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最多猖狂一两日,吃几只野鬼,然后死在无名侠士的无名剑下。
现下想想,或许那也算是个好结局。
谢长行同我结成了道侣。
只是他并不爱我,我们的关系甚至比从前还要僵硬一些。
我并未同谢长行讲过我放弃剑道无法精进,大不如前的原因。
他对我也愈发失望。
就连我偷偷系上那根姻缘线也没用。
11.
我做的第二件善事,就是救了沈狸。
那时我无法再用剑,便转而开始炼丹画符。
采药来炼丹,炼丹的钱买符纸朱砂,用卖符赚的灵石继续买灵材炼丹
这样才能勉强度日,维持生活。
不得不说,丹修确实个很烧钱的职业。
我用财也算是取之有道。
不会盯着一片山头薅,我会到处薅。
那天便是在采灵草时碰见了沈狸。
沈狸原型是一只白狐,尾巴和耳朵却是火红的。
这样古怪的模样让同族难容。
小小的沈狸总是被欺负的那个,她过得也并不容易。
毛绒绒的小狐狸凄哀地滚下泪来,泣血之声尖锐急促,我于心不忍。
救了她。
她看起来伤得极重,我身上未带丹药,只好割了自己的血来喂它。
我虽不能修炼剑道,但金丹的修为也让我的灵气与血融为一体,能为她疗伤。
小狐狸湿热粗糙的舌头裹住我的指尖,用力的吮吸起来。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没有了。
我以为是十指连心,并未想过那是我与谢长行的姻缘线。
小狐狸未通人性,伤好了之后快速地警惕起来,钻进深林里,不见了。
在我发现姻缘线消失,已是半月后。
我的姻缘线不见了,可谢长行的姻缘线还在。
细细一根红绳连着心脏,泛着浅淡的银光。
可谢长行还是如同从前那般对我,并无二致。
依旧是冷淡自持,漠不关心。
我慌乱地去找了已飞升的宗主。
他听闻我的遭遇,长叹了一声。
能被抢走的,或许本来就不是你的。
命数如此,莫要强求。
那姻缘线在我体内待了一遭,又还是回到了它的主人那里。
谢长行,我命数如此,不再强求。
可你要我如何放手呢
12.
我惴惴不安的过了许久,留意周遭狐妖的消息。
疑神疑鬼,心神不安。
沈狸是被谢长行带回来的。
即使是少女模样,可我也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怯怯地抓着谢长行的衣角,躲在他身后。
她法力尚弱,没办法将尾巴和耳朵收好,毛茸茸颤巍巍地露在外面。
想必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
谢长行要收她为徒。
我第一次崩溃,歇斯底里地不肯同意。
我只有谢长行了。
我就是这样卑鄙自私,我没办法看着他爱上别人。
明明差一点,就能得到幸福了。
谢长行不理我也好,待我冷淡也好。
我只有他,他只有我,已经够让我知足。
够让我甘心放弃剑道,守着北岚山的淋漓大雪,日复一日等他回来。
可现在出现了沈狸。
谢长行漠然地看着我。
他的冷静让我看起来像个疯子。
我要将沈狸赶出北岚山,正要抓到她衣领时,一枝长剑横在我身前。
锋刃冷光莹莹照雪。
也映着我狰狞癫狂的脸。
我看着那长剑里陌生的面孔,一下失了所有力气。
我僵硬地看着谢长行。
谢长行眼中满是失望,他说:沈怜青,她今年才十三岁……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不知廉耻吗
不知廉耻。
谢长行原来是这样想我。
不知道谢长行还记不记得,他带我回凌霄宗的那年,我也十三岁。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但这样的话在谢长行的嘴里听到,还是让我有些精神恍惚。
可谢长行,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脑袋一片混乱,还是想向他剖白。
我不是不知廉耻,我只是太喜欢他了。
谢长行偏开眼,不再看我,这般僵持了许久,他道:我说过只会有你一个道侣,不会食言。
沈狸抓着谢长行的衣角,吓得大哭。
谢长行带走了沈狸。
我呆呆愣愣地看着他远行的背影。
我对谢长行的感情,说是爱,或许浅薄了一些。
他救我性命,传我剑道。
我毁他无情道,赠他剑骨,困于北岚山三百年。
谁欠谁的,又怎么说得清楚。
13、
就算我不信命,却也不得不认命。
但若问我后不后悔那日救人,应该是不悔的。
我总觉得自己做的是善事,没有错。
沈狸或许也没有错。
她只是想活下去,拿走红线并不是她的本意。
可我又该恨谁该怪谁呢。
我浑浑噩噩,心中再难明澈。
就连炼丹和符纸的灵力也没了。
我只好日日在北岚山看着窗外风雪。
如今已三百又三十年,景色年年如旧,长风雪尽,青山白头。
14.
论剑大会开始之前,谢长行都未再来找过我。
我才有时间收拾后事。
我原来在这里已经住了三百年,我漫长而贫瘠的人生,竟然没有什么可以告别。
只收拾好了衣物,又将为数不多的灵石放在了桌上。
思考许久,还是带上了谢长行给我的剑。
剑斩不平,可我心中郁郁难平。
三百年风霜雨雪,三百年剑在匣中,再没出鞘。
北岚山四季苦寒,刀风烈烈,冻得海棠都要开不了花,小草也发不了芽。
我不喜欢这里,太冷了,也太安静。
万籁俱寂,只余风雪。
我向风雪告别,余光却瞥见立在山下雪色中的一抹白。
是谢长行。
明明是白茫茫一片,我总是能一眼看见他。
银白的琉璃树下,长风牵动谢长行的衣袍,他乌发上也染了几瓣雪。
泠泠若雪,皎皎似月,谢长行的容貌担得上一句天下独绝。
遥遥相望,也不知道他那里站了多久,在看什么。
想来是我那日的话让他恼怒,他再没来见过我。
我犹豫了半晌,向他走去。
谢长行总是这样,一百步要旁人朝他走九十九步,但剩下的那一步他也不会朝你走过来,只是在原地等着。
但他的不拒绝,对我来说就是同意。
临死之前,能有一丝温暖也是好的。
师尊,你怎么在这让我找了好久!快看我!我又新学了一招,我使给你看!
寂静的白色里,沈狸一袭红裙,蹦蹦跳跳地到了谢长行身前,剑穗上的小铃铛叮叮作响。
很热闹,风雪声里沈狸的声音像是清泉流泻。
让我清醒许多。
扯了扯唇角,我转身离开。
15.
你的如此虚弱,为何还要去试剑大会。谢长行冰凉的眸光像是未化开的雪水。
我小声咕哝道: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谢长行拧着眉,或许是不想带我去。
毕竟带个病歪歪的病秧子很扫兴。
临死之前,我已经顾不得谢长行怎么看我了,人总要任性一回吧。
我一咬牙,也扯住了谢长行的衣角,道:师父,你说过的,你从不食言……我想去!
谢长行似是浑身一僵,终究没把我的手扯开。
想必是被我厚颜无耻的装嫩给震撼了,没有再拒绝我。
我如愿到了小遥州的试剑台观战。
有人见了我,小声絮絮。
就是她怎么还好意思出来的长得一般,现在还成了个废物。剑尊真是不挑。
不知羞耻,还敢爬到自己师尊的床上。
听说她有了个师妹,喏就在那台上,看起来比她和剑尊般配多了。
我恍若未闻,只在看台上嗑着瓜子,还时不时给沈狸加油。
从前我是试剑大会魁首,风光无两的剑道天才。
现下我是沉迷情爱,害人害己的反面教材。
委实令人唏嘘。
谢长行在我身边,眉目冷得像是凝了层霜。
周遭人声如沸,我时不时能听见几句谈论我和谢长行的。
我扯了扯他的手,无奈道:怎么回事,谢长行,在我身边你这副模样,旁人还以为是我霸王硬上弓强要了你。
谢长行怔愣一下,身上的寒意像是春风消融,他的耳垂红得要滴血,仍是硬邦邦呵斥道:胡闹。
谢长行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得很。
16、
万丈晴空,春风拂面,高台树色阴阴见,
虽然不知道原谅些什么,却觉得一切尽可原谅。
我凑到谢长行耳边,嘀嘀咕咕:谢长行,我送你一份礼物。
谢长行垂下眼眸:我的生辰已过……我们结为道侣的日子也还差三个月……
我皱眉:我不管,我今日偏要送你。送礼物还要挑日子吗
若是不给他,或许再没机会了。
我想在我死之前,解掉和谢长行的道侣契。
还他自由,还他高坐云端不染纤尘,不必再为这些流言所扰。
谢长行这人看似清冷,其实很要脸面的,我都记得。
谢长行,我们解开……
高台之上变故突生,剑声泠然。
正在比试的沈狸忽然被人挑落了手中剑,被一剑刺入肩头。
谢长行面色微变,飞身而上。
我远远看着谢长行白衣翩然,护着怀着的红衣少女。
的确般配。
我在混乱之中起身离开。
虽然沈狸受伤不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或许也算是帮了我,没人注意到我离开。
我回到了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村子,小屋荒草丛生,枝枝蔓蔓绿意盎然。
解了和谢长行的道侣契,我又将他送我的剑也留下。
若是谢长行来寻我,从前我欠他的,他欠我的,就算两清。
若是谢长行不来寻我……那便不来寻我。
17、
天边墨云攒涌,山雨欲来之势。
我不想死在今天,总得找个好日子。
我在我选好的墓地周围瞎转悠,却碰上了路人被山匪打劫。
不想多管闲事,但也不想我的鬼宅莫名其妙多出一个邻居。
我长叹一声,还是拿着剑上去了。
也不算剑,只是一根树枝而已。
凌厉地打掉了土匪手中的大刀,又胁迫着他将那路过的书生放了。
那书生一步三回头。
我好不容易当一次英雄,忍不住骄傲道:不必担心,我曾经可是试剑大会第一名呢。谢长行你听说过吗那是我师尊!
谢长行几乎于九洲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是沈狸姑娘那人声音遥遥隔着小道传来。
我微怔一下,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在下沈怜青。
话音落时,一把长刀利落地砍向我的后背,手中木枝再也握不住,掉到地上摔成几截。
18、
从前谢长行赠剑,告诉我剑即为道。
手中握剑斩可不平,此心向善道心澄明。
他说祝我笑指不平千万万,骑龙抚剑九重关。
可我拔不出剑,只能握着木枝迎战。
此生太过贫乏潦草,除去谢长行,乏善可陈。
我今生只做过三次善事,也算是三件蠢事。
第一次让我深恩尽负,死生师友。
第二次让心爱之人红线系上他人。
第三次让我死在了山贼之手。
如我此生,蜉蝣撼树,螳臂当车,窝囊糊涂。
我的意识和血液一起流逝。
那满脸横肉的土匪踹了我两脚,呸道:一个病秧子,还学别人逞英雄
下辈子投胎睁大些眼,别碰到你四爷。
他见我将死,也不再管我。
狼狈地倒在血泊泥潭里,我连动弹一下挪到自己的墓地的力气也没有了。
或许要当一只孤魂野鬼了。
我失去意识之前似乎看见了谢长行。
天色昏暗,谢长行站在山道尽头,白衣胜雪,一如当年。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向来清冷淡漠的眼眸此时竟然变得猩红,呲目欲裂。
好吧,命运对我也不算太坏,死前也还能再见他一面。
谢长行,我不想当孤魂野鬼。
18、
谢长行恢复记忆,杀了许多人。
那日试剑台上的人,杀了沈怜青的人,沈怜青救的人,也杀了那只叽叽喳喳的狐狸。
谢长行堕魔了,却并不自知,只是微微蹙眉说:好吵。
他的世界里再看不见任何人。
谢长行浑浑噩噩,听不见自己本心。
只抱着沈怜青的尸体回了北岚山。
山中寂静,他们如此相伴三百年,谢长行才发觉自己或许从来不知道沈怜青心中在想什么。
不然沈怜青怎么会如此残忍。
说要送他礼物,解开了同生共死的道侣契,送了他一具尸体。
谢长行护不住沈怜青的心魂,只能看着她一点一点消散。
光华流转之间,他看见了当年沈怜青所经历的痛楚。
原来不是沈怜青爱慕他,所以要与他双修。
原来他身体中的剑骨是沈怜青剖的。
原来沈怜青这般三百年,寂寂孤苦。
谢长行才回想起那年七月廿六夜里发生了什么。
他修无情道,因为情劫而乱了道心,他修为消散,闭关半年,未曾找到解法。
那魔皇抓住了他,却并不杀他,更改了他的记忆,将他送回了北岚山。
只为看谢长行和沈怜青自相残杀。
谢长行倏然呕出血来。
从前清冷疏离的剑尊,一夜白头。
他后来又杀了许多妖,许多魔,将魔皇斩于剑下。
谢长行自戕于某座不知名小山丘,身边葬着沈怜青的衣冠冢。
他知道沈怜青或许不愿见他。
19、
我不记得那日是如何回到北岚山的,她衣衫上浸透了血,我衣衫上也染了血。
她最爱干净,我觉得她应该会想换件衣衫。
我那时抱住她才发觉,她轻飘飘的如同一缕云。
师尊飞升之前,说我命里有一情劫。
我修无情道,并不了解情之一字无形无色,如何叫人肝肠寸断,饱受折磨。
初遇沈怜青之时,她倔强,坚韧,瘦弱的身躯被血浸染,依旧不会放弃求生。
她抬头看我时,一双墨色眼眸明澈如鬼火。
我的情劫原来是这副模样。
我带她回了北岚山,照顾她的时候并不多。
她很懂事,修炼、学习,从不叫人操心,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像一株野草,没什么存在感,我却忍不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就算有剑骨,她的天资也实在称不上好,却足够努力。
早晨也练剑,晚上也练剑,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或许有八个时辰都在练剑台。
十三岁的年纪,修习剑道已经有些晚了。
可她从未放弃。
试剑大会那一天,我谎称有事,没有站在看台上。
我看出她的落寞,却也没敢出现。
我比她更怕她会失败。
我未曾尝过失败滋味,也是第一次为了比赛而如此牵动心神。
好在她赢了。
她眼眸亮晶晶的,一如初见,只比从前多了许多笑意:师父,这奖励送你!
她依旧清瘦,挺拔,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送了她我曾用的佩剑,希望她永远坚韧鲜活,剑斩不平。
我在北岚山呆的时间渐少,我知道她是我的情劫。
如果我修不成无情道,变成废人,只希望能在失去修为之前除掉更多妖魔。
20、
道有名,道无形。
我无情道被毁并不是因为那个晚上。
而是我自己动心起念,对一人有了偏爱,再不能对万物平等博爱。
是我自己乱了道心。
大道三千,我不是非修无情道不可。
沈怜青,我甘愿的。
我从前不曾说,我以为她会知道。
可年岁漫长,她忘记了她爱我,她也不觉得我爱她。
现在我想告诉她,可她再也听不见了。
沈怜青,你是我唯一的道侣。
不会再有其他人。
你为何不懂
我从不食言。
此生只会有沈怜青一个道侣,只心系她一人。
山河为证日月为凭,若负卿卿身死道消。
若是碧落黄泉无处得见,那同她一起魂飞魄散,也算得上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