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这届甲方,挖坟赶狗 > 第一章

在太行山余脉一个叫石窝子的穷山沟里,生活着两个格格不入的怪人:
*根爷:**
七十多的老光棍,曾是生产队的羊倌。他守着村后乱葬岗里一片无主的老坟堆,据说是前朝抗匪义士的埋骨地。他坚信死人也是人,得有个囫囵窝,几十年如一日义务清理坟头、烧点纸钱,风雨无阻。村里人笑他守阴宅的穷鬼,开发商视他为眼中钉。
春枝嫂:**
四十出头的寡妇,性子泼辣能干。她在山坳里用破窝棚和废砖头搭了个护生小院,收留被遗弃、受伤的猫狗,甚至还有村民想宰了吃肉的病牛老羊。她嘴里常念叨:牲口也是条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为此欠了一屁股债,靠捡破烂、打零工勉强支撑,被村里人骂败家娘们、狗疯子。
天刚麻麻亮,山风还带着昨夜的凉气,像条没睡醒的野狗,在石窝子沟沟坎坎里瞎窜。根爷佝偻着背,像棵被风刮歪了百年的老酸枣树,一步三挪地爬上村后那片乱葬岗。岗子上没几棵像样的树,全是些歪脖子松和荆条疙瘩,坟包子东一个西一个,像被谁随手扔下的破麻袋,早就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了。村里人叫它野鬼洼,晦气,除了根爷,鬼都不来。
他腰里别着那根油光锃亮、早就不出响的铜嘴旱烟袋,手里攥着把秃了毛的荆条扫帚。那扫帚是他自个儿编的,硬得很,扫石头都刮得嚓嚓响。他就那么一下,一下,扫着坟头上的枯枝败叶、碎石坷垃。动作慢得像老牛倒嚼,却又稳得像生了根。浑浊的老眼平时看啥都像蒙了层雾,可一落到这些土包子上,就透出点说不清的清亮劲儿。嘴里没声儿,心里念叨着:都埋汰了,清亮清亮,躺着也舒坦点。
山脚下,石窝子村刚醒。几缕炊烟扭扭捏捏往上飘,还没到半山腰就被风吹散了。穷,这地方就剩个穷字刻在石头上。青壮年都跟鸟似的飞出去找食儿了,留下些老骨头和小崽子,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跟那山泉似的,细得可怜。
嗷——呜!汪!汪!
喵呜——!
死狗!别抢!滚开!
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混着女人泼辣的叫骂,从村子最东头那个山坳坳里炸出来,硬生生把山里的清静撕开个大口子。那是春枝嫂的护生小院——其实就是用烂木头、破砖头和捡来的石棉瓦搭成的几个破窝棚,圈了片荒地。
春枝嫂正跟一只瘸了后腿的土黄狗较劲。狗疼得龇牙咧嘴,嗷嗷惨叫,春枝嫂黑红的脸膛绷着,粗壮的手指头捏着块蘸了紫药水的破布,嘴里骂得比狗叫还响:嚎!嚎个屁嚎!忍着点!老娘给你上药是害你再嚎,把你扔沟里喂狼!
骂归骂,手下动作却麻利得很,三两下把那脏兮兮的伤口裹上了。旁边,几只瘦骨嶙峋的猫在破盆边舔着稀汤寡水的饭——那是她天不亮去镇上小饭馆后门捡来的泔水,挑挑拣拣出来的剩菜汤拌了点麸皮。一头看着就活不长的老牛,慢吞吞地嚼着干草,眼神木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动物体味、粪便和消毒药水的特殊气息,顶风能臭出三里地。
呸!又开始了!这败家娘们,狗疯子!
路过的老蔫叔皱着眉,使劲吸了口旱烟,仿佛要把那臭味压下去,远远绕开了那山坳。村里人对春枝嫂这院子,嫌弃大过理解。救猫救狗自家人都喂不饱呢!还欠一屁股债,不是疯子是啥
根爷在山岗上,隐约能听见下面的动静。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扫他的坟头。扫到最里头一个塌了半边、快被野草吞没的小土包时,他停了停,从怀里摸出几张裁得歪歪扭扭的黄草纸——那是他自己用捡来的废纸糊的,粗糙得很。摸出个打火机(也是捡的),笨拙地点燃,看着那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纸钱,化作几缕青烟,混进了山风里。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清:……凑合着用吧。
晌午头,日头毒了起来。根爷刚回到他那间四面漏风的石头屋,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吱哇乱叫起来,刺得人耳朵疼。
喂!喂!石窝子的老少爷们儿!都注意了啊!天大的好消息!金凤凰!金凤凰旅游开发公司,看上咱这风水宝地啦!要带咱大家伙儿发财啦!
这声音,油滑得能滴下油来。是马金牙,石窝子村走出去的能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金凤凰公司的经理,还兼着村主任。他那张脸,抹得油光水滑,头发梳得苍蝇拄拐棍都站不住,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手腕上那个大金貔貅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挤满了人。马金牙站在个破桌子上,唾沫星子横飞,身后支着块大白布,上面花花绿绿放着PPT——城里人叫这个。什么高端民宿群、山水游乐场、康养度假区……图片上的房子白得晃眼,草地绿得假惺惺,看得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村民们眼都直了,嗡嗡地议论着。
乖乖,这得花多少钱
金牙,真能成
那还有假!马金牙拍着胸脯,金貔貅也跟着蹦,征地!补偿!按亩算!白花花的票子!盖好了,大家伙儿都能进去当服务员,当保安,卖山货!在家门口就能挣大钱!穷日子到头啦!
人群炸了锅,兴奋得像开了的水。穷怕了,谁不想富老蔫叔也挤在人群里,吧嗒着烟,浑浊的眼睛里也闪出点光。发财,谁不想
根爷没往前凑,就蹲在人群外头一个石碾子上,吧嗒着他那不出烟的旱烟袋,像块沉默的石头。春枝嫂来得晚,挤在人群后头,脸上没啥喜色,皱着眉,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味道。
马金牙红光满面,大手一挥,指着旁边支起来的巨大规划图:大家看!咱这蓝图,美不美这,建别墅!这,修索道!这……他的手指头,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最后戳在了图纸上两个用红笔狠狠圈起来的地方。
这野鬼洼,风景绝佳!推平了,建个玻璃观景台!城里人就爱看这个!
根爷捏着烟袋锅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被红圈吞噬的乱葬岗。
还有这!马金牙的手指又挪到村子东头那个山坳,这地方,背风向阳,正好建个‘亲子萌宠乐园’!让城里娃儿跟小动物亲近亲近!
春枝嫂的脸唰地就黑了,泼辣的劲儿瞬间顶到了嗓子眼。
萌宠马金牙还在唾沫横飞地描绘,得是那种雪白的兔子、卷毛的小羊羔,漂漂亮亮的……
放你娘的罗圈屁!一声炸雷似的怒吼,把马金牙的蓝图劈了个粉碎。
春枝嫂扒拉开人群,像头发怒的母狮子,冲到最前面,指着图纸上那个红圈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马金牙!你睁眼说瞎话!那是我的院子!我的狗往哪挪你那些金贵萌宠住进去,我这帮老弱病残的猫狗咋办你们这是要逼死它们!还是要逼死我!
人群瞬间安静了,目光齐刷刷射向春枝嫂,有惊讶,有鄙夷,也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根爷依旧蹲在石碾子上,像尊泥塑。他慢慢抬起眼皮,第一次,把浑浊的目光从那图纸上代表乱葬岗的红圈,移到了春枝嫂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的后背上。他那只攥着秃毛扫帚的手,青筋像蚯蚓一样,在干枯的手背上,微微地跳了一下。
春枝嫂那一声放屁!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会场滋滋作响。人群死寂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
春枝!你胡咧咧啥!有上了年纪的看不惯她当众撒泼。
就是,人家金牙是带咱发财,你那破院子臭烘烘的,挡着财路了!有人跟着帮腔,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对钱的渴望。
那些猫狗畜生,还能比人金贵二赖子叼着烟屁股,斜着眼,阴阳怪气地起哄。
马金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抹了油似的活泛起来。他摆摆手,压住喧哗,显得格外大度:哎哎哎,乡亲们,静一静!春枝嫂子心善,心疼她那些小动物,我理解,非常理解!他转向春枝嫂,笑容可掬,带着点城里人的体面腔调,嫂子,您放心!咱金凤凰是大公司,讲究人文关怀!您这善举,我们佩服!公司怎么会不管呢我们出钱,帮您找个更宽敞、更正规的地方,给这些小动物安个新家!保证比您这条件好十倍!您看,这多好双赢嘛!
呸!春枝嫂一口唾沫差点啐到马金牙油亮的皮鞋上,叉着腰,嗓门比喇叭还响,马金牙,你少给老娘灌迷魂汤!更宽敞更正规鬼信你的话!前脚把院子给你腾了,后脚我那帮老弱病残的猫狗,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你们眼里只有钱,会善待它们做梦!我哪也不去!就死磕在这儿了!她像护崽的母鸡,浑身炸着毛,眼睛喷着火。
马金牙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金貔貅手串被他搓得沙沙响。他强压着火气,转向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根爷。根爷还蹲在石碾子上,仿佛刚才的争吵与他无关,浑浊的眼睛只盯着地上几只忙忙碌碌搬家的蚂蚁。
根爷!马金牙提高音量,换上一种敬老的腔调,凑近几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盒印着洋文的烟,抽出一根递过去,您老抽根这个进口的,香!
根爷眼皮都没抬,依旧吧嗒着他那杆不出烟的空烟袋,仿佛马金牙是团空气。
马金牙碰了个硬钉子,脸上有点讪讪,但很快又堆起笑,压低声音,带着诱惑:老爷子,您看您,守着那野鬼洼多少年了图个啥一堆烂坟头,风吹雨淋的,连个碑都没有!您这把年纪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公司知道您不容易,特意给您申请了最高的补偿款!他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在根爷眼前晃了晃,声音压得更低,这个数!够您在城里买套带暖气的楼房,舒舒服服养老!再也不用风吹日晒扫那破坟头了!您说,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三根手指那得是多少钱啊!城里带暖气的楼房!这对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石窝子人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连老蔫叔都忘了抽烟,直勾勾地盯着马金牙那三根金贵的手指头,喉结上下滚动。
根爷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慢慢抬起浑浊的眼,那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子,越过马金牙晃动的三根手指,直直地戳向远处山梁上那片灰蒙蒙的乱葬岗。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进冰窟窿,又冷又硬:
不搬。
钱,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买不了死人安生。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拿起脚边那把秃毛扫帚,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却坚定地朝着野鬼洼的方向走去。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个干瘦的背影。那背影在正午的日头下,缩得很小,却又像扎进地里的老树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犟劲儿。
马金牙脸上的笑容彻底冻住了,看着根爷远去的背影,眼神阴沉得像山雨欲来的乌云。他捏着那根没递出去的洋烟,狠狠碾在脚下。
1
暗夜阴谋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马金牙在城里混了这些年,深谙此道。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月黑风高,野鬼洼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条鬼鬼祟祟的影子溜了上来,是二赖子和另一个村里的混混。他们手里拎着个散发着恶臭的麻袋。
金牙哥说了,恶心死这老棺材瓤子!二赖子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呸,真晦气!另一个混混抱怨着,两人七手八脚地把麻袋里的东西——几只死鸡和一些污秽不堪的粪水——胡乱泼洒在几个显眼的坟包上,尤其是根爷常打扫的那片区域。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快走快走!两人干完坏事,像被鬼撵似的,跌跌撞撞跑下了山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根爷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野鬼洼。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看着那几个被污秽覆盖的坟包,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放下扫帚,默默地走到一边,捡了几片还算完整的大树叶,又找了根粗点的树枝。然后,他就那么蹲下来,用树枝拨拉着,用树叶当铲子,一点点,一点点,把那些污物清理到旁边的沟壑里。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清理干净后,他又拿起那把秃毛扫帚,把被弄脏的泥土扫平整。仿佛昨夜那场龌龊的闹剧从未发生。
马金牙派人在远处盯着,得到回报后,气得摔了茶杯:妈的,这老东西属王八的壳真硬!
对付春枝嫂,马金牙换了招数。他知道这女人泼辣,硬碰硬容易激起民愤。
这天下午,两个流里流气、胳膊上纹着劣质青龙白虎的地痞,晃荡到了护生小院门口。院里猫狗立刻警觉地叫成一片。
喂!臭娘们!出来!一个地痞用脚踹着摇摇欲坠的破栅栏门,发出哐哐巨响。
春枝嫂正在给一头刚救回来的小羊羔喂奶,闻声放下奶瓶,抄起门边一根手腕粗、烧得半黑的烧火棍就冲了出来,像只护巢的猛虎。
哪个裤裆没夹紧把你们露出来了跑老娘门口嚎丧!她堵在门口,烧火棍往地上一拄,嗓门震得山坳嗡嗡响,脸上毫无惧色,只有被侵犯领地的愤怒。
少废话!另一个地痞斜着眼,识相的赶紧带着你这些臭猫烂狗滚蛋!别挡着金凤凰公司发财!不然……他狞笑着,故意活动着手腕关节,发出咔吧声,砸了你这破狗窝!
砸春枝嫂眼一瞪,烧火棍猛地指向那地痞的鼻子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动老娘一块砖试试!老娘跟你拼了这条命!你爹妈生你没教好是吧跑这来欺负女人和小畜生你算哪根葱哪瓣蒜你金凤凰爹给了你几根骨头让你这么卖命有种你砸!往老娘头上砸!今天不把你这身贱骨头拆了喂狗,老娘跟你姓!
她骂得又快又狠,字字带刀,句句见血,夹杂着最土的村骂,气势汹汹,完全压过了对方。两个地痞被她骂得一愣一愣,脸上挂不住,想动手又有点怵她那股不要命的泼辣劲儿和那根结实的烧火棍。院里狗叫得更凶了,几只大点的土狗龇着牙,跃跃欲试想扑出来。
这边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半个村子。不少人远远地探头探脑看热闹。二赖子也混在人群里,缩着脖子不敢上前。
两个地痞被骂得面红耳赤,进退两难。动手吧,怕真惹急了这疯婆子不好收场;不动手吧,脸都丢尽了。僵持了片刻,其中一个色厉内荏地撂下句狠话:疯婆子!你等着!两人在春枝嫂持续不断的怒骂和围观村民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背影都透着狼狈。
看着他们走远,春枝嫂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下来。她拄着烧火棍,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骂得有多凶,此刻心里就有多后怕。她低头,看到一只被吓坏的小奶狗正哆嗦着蹭她的裤腿。她扔下棍子,弯腰把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抱进怀里,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抚摸着它颤抖的脊背。没人看见,她飞快地用袖子在眼角抹了一把,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疲惫的坚毅。她抱着小狗,转身走回院子,声音沙哑却依旧响亮:叫啥!都回窝!开饭了!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2
风雨中的坚守
根爷今天没去捡纸钱原料。他那点捡来的破纸烂布还够糊一阵子。他背着个半旧的化肥袋,沿着山沟沟走,想碰碰运气捡点能卖钱的塑料瓶、硬纸板。新出的矿泉水瓶子,一个能卖五分钱呢。
路过东头山坳,远远就听见护生小院那边传来春枝嫂粗声大气的吆喝,还有牛低沉的哞叫,似乎带着点痛苦。根爷脚步顿了顿,像块被风吹动的石头,微微偏了个方向,朝那破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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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春枝嫂正满头大汗地跟一头半大的病牛较劲。那牛不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咋了,肚子胀得像鼓,疼得直刨地,不肯让人靠近灌药。春枝嫂一手端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汤,另一只手想掰开牛嘴,累得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旁边几只狗焦急地围着打转,帮不上忙。
根爷在院门口停下,没说话,也没进去。他默默地放下肩上的化肥袋,那袋子瘪瘪的,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塑料瓶。他佝偻着背,走到牛头侧面,伸出那双像老树根一样干枯却异常有力的手,稳稳地按住了牛头上两个角根,往下用力一压!那牛挣扎的力气顿时被卸了大半,脑袋被固定住,发出无助的哞叫。
春枝嫂一愣,抬眼看到是根爷,也没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抓住机会,麻利地把瓦盆里的药汤灌进了牛嘴里。药汤撒了不少,溅了两人一身。
灌完药,根爷松了手。那牛甩甩头,打着响鼻,虽然还是不舒服,但安静了不少。根爷看也没看春枝嫂,弯腰捡起自己的化肥袋,重新背到肩上,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又像块移动的石头,沉默地走了。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
春枝嫂看着根爷佝偻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半袋不值几个钱的塑料瓶,抿了抿嘴,也没说话。她胡乱擦了把溅到脸上的药汤,对着牛屁股拍了一巴掌:老实待着!
傍晚,夕阳给贫瘠的石窝子镀上了一层悲壮的橘红。根爷坐在野鬼洼最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脚下那些沉默的坟包,还有远处山坳里冒起的微弱炊烟(那是春枝嫂在给动物们煮食)。他手里拿着块硬邦邦的野菜窝头,慢慢地啃着,像在咀嚼石头。
一个身影沿着小路走了上来,是春枝嫂。她手里端着个缺了边的粗瓷碗,碗里放着两个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野菜窝头,比根爷手里那个看着软乎些。她走到根爷常坐的大石头附近,没靠太近,也没说话,只是把那碗窝头轻轻地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点的石头上。然后,她也看了一眼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的乱葬岗,转身,脚步利落地下山去了。
根爷啃窝头的动作停了停。浑浊的目光扫过石头上的粗瓷碗和那两个冒着热气的窝头。山风呜咽着掠过坟头。他依旧沉默着,继续啃自己手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窝头。只是,那布满沟壑的脸上,在夕阳的余晖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松动了一下,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拿起一个还温热的窝头,掰开一小块,放在身边另一个小坟包的土堆前,像是一种无言的祭奠。然后,他拿起另一个热窝头,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天,说变就变。晌午还毒日头晒得地皮冒烟,后半晌就起了风。那风不是好风,带着股土腥味儿,卷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扑。铅灰色的云,又厚又沉,像口倒扣的大锅,压得石窝子喘不过气。
根爷抬头望了望天,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翻滚的乌云。他没回家,反而加快了步子,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一点点,朝着野鬼洼赶。他那把秃毛扫帚攥得更紧了,指节硌着粗糙的木柄。
春枝嫂在院子里也忙开了,扯着嗓子吆喝:快!都回窝棚里去!要下大的了!
她手脚麻利地把几只病弱的猫狗往相对结实点的棚子里赶,又拖了几块破石棉瓦盖在露天的食槽上。院墙根堆着的干草料,被她用塑料布匆匆蒙上,压上几块石头。空气里的土腥味越来越重,压过了小院原本的特殊气味,让人心头发慌。
暴雨,像憋足了劲的疯婆子,终于嚎叫着砸了下来。不是雨点,是冰雹混着黄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石棉瓦上,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砸在乱葬岗裸露的黄土上。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雨幕连成了墙,风裹着雨,抽得人脸上生疼。
野鬼洼首当其冲。雨水像无数条贪婪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本就松散脆弱的坟头土。根爷缩在一个勉强能挡雨的歪脖子松树下,眼睁睁看着。雨水汇成浑浊的黄泥汤,顺着斜坡往下冲。几个年岁最久远、根基最浅的小坟包,最先顶不住了。雨水冲刷着根部,泥土大片大片地塌陷、剥离。终于,哗啦一声闷响,一个坟头半边塌了下去!朽烂的棺木板子被雨水冲开一角,几根灰白色的、形状怪异的骨头混着泥浆,被水流裹挟着,滚落到低洼处,又被泥泞迅速掩埋。
根爷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那闷雷劈中了。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里面是惊骇,是痛楚,是某种被彻底撕裂的恐惧。他再也顾不上暴雨,像一头被激怒的、瘦骨嶙峋的老兽,低吼一声,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旧军绿褂子,紧贴在干瘦的脊背上。他扑到那个塌陷的坟坑边,泥浆立刻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扔下扫帚,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泥水里摸索、扒拉。他要找回那些被冲走的骨头!他要填回那些塌陷的泥土!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一把脸,继续扒,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手指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他佝偻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一下,又一下,试图用他那双枯瘦的手,对抗着天地的力量,守住这方被遗忘的、属于死者的囫囵窝。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石窝子像是被狠狠搓洗了一遍,空气清冽得扎肺。野鬼洼一片狼藉。泥泞不堪,冲垮的坟头像被撕开的伤口,露出里面腐朽的棺木和散乱的、沾满污泥的白骨。根爷还在那里,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像一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土俑。他还在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泥土,试图把一根腿骨掩埋回去。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一夜的暴雨和寒冷,已经抽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他嘴唇乌青,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微微发抖。
马金牙带着几个人,踩着泥泞上来了,皮鞋上沾满了黄泥。他皱着眉,嫌弃地看着这片狼藉,看着泥人似的根爷,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哎呀呀!根爷!您看!我说什么来着马金牙声音夸张,带着痛心疾首的虚伪,这破地方,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场雨就塌成这样!多危险!万一砸着人,或者冲下去堵了路,这责任谁担得起他凑近根爷,声音压低,带着威胁的意味,趁着现在,赶紧签了协议搬了吧!公司补偿不变!再拖下去,这坟塌完了,骨头渣子都找不齐,您守着个泥坑还有啥意思钱也拿不到,图啥
根爷没理他。他正费力地想把一块陷在泥里的朽木板子拖出来。听到骨头渣子几个字,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金牙,那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木然,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刻骨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摇晃。最后,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泥泞里,怀里还死死抱着半块从泥里抠出来、磨得光滑的碎碑石。
3
生死边缘
春枝嫂的护生小院,也被这场暴雨折腾得够呛。窝棚漏得跟筛子似的,地上积了水,猫狗们挤在没漏雨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更糟心的是,马金牙的阴招来了——通往小院的那条唯一的、坑坑洼洼的土路,被几台推土机挖断了!一道又深又宽的沟壑横在那里,还堆满了新挖出来的泥石。美其名曰:施工需要,确保安全。
放他娘的狗臭屁!春枝嫂站在沟壑边上,气得浑身发抖。没有路,她怎么去镇上买便宜的鸡架、麸皮怎么带生病的动物去看兽医三轮车根本过不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许是淋了雨,也许是环境太恶劣,小院里最弱的那几只狗,开始不对劲了。先是没精神,不吃东西,接着是高烧,眼屎糊住眼睛,鼻子干裂,咳嗽,呕吐……症状迅速蔓延开来!
坏了!春枝嫂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她认得这症状——犬瘟!对流浪狗来说,这几乎是绝症!她手头只有些土霉素、板蓝根之类的普通药,根本顶不住!必须尽快打血清、用特效药!
可路断了!她试着把最重的一只小狗裹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远路,想从后山穿过去。后山根本没路,全是陡坡荆棘。她摔了好几跤,衣服划破了,手臂上全是血道子。怀里的小狗气息越来越微弱。等她终于连滚带爬地赶到镇上那家唯一肯给流浪动物看病的兽医站时,已经晚了。兽医摇摇头:太晚了,病毒入脑了,没救了……
春枝嫂抱着那还有一丝温热却已僵硬的小身体,站在兽医站门口,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雨水混着泪水,在她黑红的脸上冲出道道泥痕。她没嚎,也没骂,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仿佛整个世界都褪了色。
回到小院,噩耗接踵而至。又有两只狗没了气息。院子里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剩下的病狗恹恹地趴着,眼神黯淡。几只猫也缩在角落,惊恐不安。
完了……都完了……春枝嫂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这片狼藉和死亡,巨大的无力感像山一样压下来。买药的钱呢她兜里比脸还干净。为了给之前受伤的动物买药,她早已债台高筑。债主昨天还上门催过。
二赖子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沟壑对面,叼着烟,幸灾乐祸地喊:哟!春枝嫂!咋样你那狗祖宗们挺不住啦早跟你说别折腾,晦气!挡着财神爷的路,能有好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吧!
春枝嫂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二赖子,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二赖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缩了缩脖子,嘟囔着疯婆子,赶紧溜了。
春枝嫂没力气骂了。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进她那间四处漏风的小屋。翻箱倒柜,在最底下压箱底的破布包里,摸出一个用红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沉甸甸的、样式老旧的银镯子。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唯一的体面嫁妆。镯子磨得有些发亮,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
她攥着这对冰凉的镯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娘模糊的脸。许久,她猛地睁开眼,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她把镯子往怀里一揣,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踏着泥泞,朝着镇上唯一那家小小的、黑乎乎的打金铺走去。
4
无声的援助
根爷发起了高烧,躺在自家冰冷的土炕上。土炕冰凉,炕席破了大洞,露出下面的土坯。他裹着那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浑身滚烫,却还是冷得直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块从泥水里抠出来的碎碑石,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石头冰凉,贴着他滚烫的胸口。他神志不清,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埋……埋回去……不能露着……老理儿……老理儿……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滑下来,滴落在冰冷的枕席上。
老蔫叔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家养了快十年的老黄狗大黄,前几天突然不见了。老蔫叔找遍了村子附近,都没见影儿。大黄老了,不中用了,看家都费劲,但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毕竟跟了他十年。
这天下午,春枝嫂回来了。她脸色灰败,脚步虚浮,怀里没有镯子,只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昂贵的兽药。她刚走到被挖断的路边,就看到沟壑对面,老蔫叔正唉声叹气地四处张望。
老蔫叔!找啥呢春枝嫂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唉,我家那老黄狗,大黄,丢了三四天了……老蔫叔愁眉苦脸。
春枝嫂心里咯噔一下。几天前,她好像在后山那条深沟附近,隐约听见过几声虚弱的狗叫。当时她忙着绕路去镇上,没顾上细看。
你等着!春枝嫂也顾不上疲惫,把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后山跑。那条深沟又陡又滑,平时根本没人下去。春枝嫂抓着藤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沟底阴暗潮湿,散发着腐烂树叶的味道。她焦急地呼唤着:大黄大黄
一阵极其微弱的呜咽声从一堆乱石后面传来。春枝嫂扒开石头,心猛地揪紧了!大黄蜷缩在石缝里,一条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摔断了。它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瘦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只有看到春枝嫂时,浑浊的老眼里才勉强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尾巴极其艰难地、几乎看不见地摇了摇。
我的老天爷!春枝嫂鼻子一酸。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腿,把瘦骨嶙峋的老黄狗抱了起来。大黄很沉,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深沟。荆棘划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她浑然不觉。回到小院,她立刻给大黄清理伤口,用木板和破布条固定断腿,又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半块干粮,用水泡软了,一点点喂给它。
两天后,大黄的命保住了,虽然那条腿跛了,但精神好了很多。春枝嫂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她抱着恢复了一些精神的大黄,艰难地绕过断路的沟壑,送到了老蔫叔家门口。
蔫叔!大黄找着了!摔沟里了,腿断了,我给拾掇了一下。
春枝嫂把大黄轻轻放下。
老蔫叔看着失而复得的老伙计,大黄也认出了主人,呜呜地叫着,用头去蹭老蔫叔的裤腿。看着大黄明显瘦削却透着生机的样子,再看看春枝嫂那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臂上结痂的划痕,老蔫叔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说点啥,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半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旧竹篮子出来,里面装满了还带着鸡屎的新鲜鸡蛋。他把篮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春枝嫂手里,粗糙的大手有些颤抖。
春枝……拿着……给……给那些小东西……补补……
老蔫叔的声音有些哽咽,说完,赶紧低下头,牵起大黄的绳子,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门。仿佛再多待一秒,那点属于庄稼汉的、不善于表达的酸楚就要溢出来。
春枝嫂拎着那篮子沉甸甸的鸡蛋,站在老蔫叔家门口,看着紧闭的院门,又低头看看篮子里圆滚滚的鸡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疲惫、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她吸了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转身,朝着自己那破败却依然有生命等待她的小院走去。
5
舆论风暴
根爷病得昏昏沉沉的消息,像长了脚一样在村里传开了。有好奇的村民家小孩,趁着雨后路好走点,偷偷溜上了野鬼洼。看着那大片塌陷、狼藉不堪的坟地,看着根爷病倒前还在徒劳扒拉的痕迹,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
一个半大孩子眼尖,在根爷清理泥浆的地方,踢到一个硬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锈迹斑斑、形状怪异的铁疙瘩,隐约还能看出点箭头的模样。
啥玩意儿
孩子拿着跑回家问大人。
大人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也认不全:像是……箭头老辈子打仗用的
根爷说,这是老辈儿人流的血,不能就这么没了。
孩子学着根爷那天神志不清时念叨的话。
大人拿着那锈蚀的箭头,愣了一下。再看看窗外远处那片狼藉的野鬼洼,又想起根爷那几十年如一日佝偻扫坟的背影,心里头,莫名地就有点不是滋味。那点对死人坟的嫌弃和恐惧里,似乎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村里开始有了些不一样的声音。
根爷……真就病倒了
唉,那坟塌的……看着怪瘆人的……
春枝那院子……听说狗瘟,死了好几只
老蔫叔把他家那老狗送去了还给了鸡蛋
马金牙那补偿……啥时候能到手别光画大饼……
这钱……是好……可这么整……是不是太绝了点儿
有人在小卖部门口低声嘀咕了一句,立刻引来短暂的沉默。大家互相看看,眼神都有些闪烁,没人接话,却也没人反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而复杂的气氛,像暴雨前憋着的那股劲儿。
6
钢铁怪兽的咆哮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一阵刺耳的、令人心悸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石窝子午后短暂的宁静。
突突突——轰隆!
是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巨大声响!它们像钢铁怪兽,顺着被暴雨泡软又被晒得半干的土路,裹挟着滚滚烟尘,目标明确地朝着村东头——春枝嫂那被断了路的护生小院方向,气势汹汹地开了过去!巨大的铲斗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不祥的光。
马金牙,要动真格的了!
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像两只钢铁怪兽的咆哮,震得石窝子地皮都在颤。它们卷着滚滚黄尘,目标明确,杀气腾腾地朝着春枝嫂那被断了路的护生小院碾过去。巨大的履带压过泥泞的土路,留下深深的车辙。
不好!春枝嫂正在院子里给刚打完针、精神稍好的大黄狗喂食,听到这催命符般的巨响,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她冲出院门,隔着那道被挖断的、如同天堑般的深沟,眼睁睁看着那钢铁巨兽越来越近。马金牙这是要强推!连最后通牒都省了!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硬拼拿什么拼她那根烧火棍在推土机面前连根牙签都不如!撒泼骂街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院里剩下的猫狗也感觉到了灭顶之灾,惊恐地狂吠乱窜,一片末日景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枝嫂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院子里那些蔫头耷脑、病恹恹的猫狗,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进她混乱的脑海!疯狂,绝望,却又带着一丝玉石俱焚的狠劲儿!
一不做二不休!她猛地一跺脚,像头发了疯的母兽冲回院子,扯着嗓子吼:都别叫了!想活命的,跟老娘走!
她手脚并用,把几只还算能走动的、病得没那么厉害的狗(包括刚能跛着走两步的大黄)往一辆破旧的平板车上赶,又把几只相对温顺的猫塞进几个破竹筐。动作粗暴,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春枝!你干啥呢!
闻声赶来的老蔫叔隔着沟壑焦急地喊。
干啥给他们送份大礼!春枝嫂头也不抬,咬牙切齿。她把平板车套在肩上,像头拉犁的老牛,咬着牙,拖着沉重的板车,绕开深沟,朝着推土机开来的方向——马金牙设在村西头旧仓库的临时项目部,发起了决死的冲锋!竹筐里的猫惊恐地喵喵叫,板车上的狗呜咽着,春枝嫂汗如雨下,每一步都陷在泥里,却走得异常坚定。
当推土机离小院还有百十米远的时候,春枝嫂拖着她的动物军团,抢先一步抵达了项目部。这是个用彩钢板临时搭起的院子,门口还挂着金凤凰旅游开发公司石窝子项目部的崭新牌子。
春枝嫂二话不说,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刷着绿漆的铁门,在几个穿着干净工装、正喝茶吹空调的工作人员惊愕的目光中,把平板车和竹筐一股脑儿卸在了院子中央!
下来!都给我下来!趴好!她拍打着板车,把几只懵懂的狗赶下车。病狗们哪见过这场面,吓得瑟瑟发抖,有的直接趴在地上,有的原地转圈,茫然地呜咽着。几只猫从筐里钻出来,惊恐地缩在角落,竖着毛。
春枝嫂从旁边垃圾桶里扯出一块脏兮兮的硬纸板,捡起半截烧黑的木炭,用尽全身力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大字:
**给条活路!**
她把纸板往地上一戳,像插了杆战旗。然后,她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就坐在那群蔫蔫的猫狗中间,扯开她那破锣嗓子,用一种近乎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开始念经:
乡亲们!都来看看啊!金凤凰公司仁义啊!给我们这些没用的老弱病残猫狗安排新家了!就安排在他们这气派的大院子里!让我们提前适应适应!大家伙儿瞧瞧,这地方多好!多亮堂!比我们那破窝棚强百倍啊!我们谢谢马经理!谢谢金凤凰公司啊!
她嘴里喊着谢谢,那语气却比骂街还刺耳,充满了悲愤和嘲讽。
项目部瞬间炸了锅!工作人员傻眼了,想上前驱赶,可看着那群病恹恹、身上可能还带着跳蚤的猫狗,又嫌恶地不敢靠近。春枝嫂盘腿坐着,眼睛死死瞪着他们,一副谁敢动我和我的猫狗,我就跟他拼了的架势。猫狗的呜咽、春枝嫂阴阳怪气的感谢、工作人员的呵斥,混杂在一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村民围观。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神复杂。
疯了!这娘们真疯了!马金牙闻讯赶来,看到院子里这荒诞又刺眼的一幕,气得脸都绿了!尤其是那块写着给条活路的破纸板,像根针一样扎在他精心包装的文明开发画皮上。他指着春枝嫂,手指都在抖:你!你给我起来!把这些脏东西弄走!你这是扰乱施工!是犯法的!
犯法春枝嫂梗着脖子,声音尖利,马金牙!你挖断我路,断我活路的时候,咋不说犯法我这些猫狗,没偷没抢,就在这‘新家’趴会儿,犯哪门子王法你金凤凰不是要建‘萌宠乐园’吗就让我这些土猫土狗,提前给你当个‘样板’!让大家伙儿看看,你们要的‘萌宠’是啥样!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老蔫叔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自家大黄蔫蔫地趴在春枝嫂脚边,再看看马金牙气急败坏的样子,眉头紧锁,闷头抽着烟。
马金牙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报警为了赶走一群病猫病狗和一个坐地上的村妇这新闻要是传出去,他那金凤凰的脸往哪搁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
7
石头的守护
就在春枝嫂在项目部静坐闹得不可开交的同时,野鬼洼上,也发生着另一场沉默却同样震撼的抗争。
根爷的高烧终于退了些,人勉强能下炕了,但走路都打晃。他听说了推土机要去推春枝嫂院子的事,也听到了远处项目部那边传来的隐约喧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春枝嫂处境的担忧,也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他自己的决绝。
他没去项目部,也没回家。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再次爬上了那片狼藉的野鬼洼。暴雨冲刷后的惨状依旧触目惊心,塌陷的坟坑像大地张开的伤口,暴露着朽木和零星的、沾满泥污的碎骨。
根爷默默地走到那片塌陷区域的核心,走到那个被雨水冲垮了大半、却依然顽强地挺立着一个模糊土堆的主坟前——他几十年守护的重心。他看着那一片狼藉,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正热火朝天施工的度假区工地(那里已经开始平整土地),佝偻的身体挺直了一点点。
他弯下腰,开始在那堆塌方的泥土和碎石里翻找。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他翻找出几块形状相对规整、边缘被他常年抚摸磨得有些光滑的碎碑石——那是他唯一的财产,是他从这片坟地各处收集起来的、承载着模糊历史印记的碎片。
然后,他就在那个主坟的土堆前,在正午惨白的阳光下,开始了他一生中最笨拙也最虔诚的工程。他用手扒开浮土,用那几块碎碑石,一块,一块,艰难地垒砌着。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没有砂浆,没有水泥,全靠石头的棱角互相卡住。他垒得极慢,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头上。他佝偻的身影,在空旷凄凉的乱葬岗上,渺小得可怜,却又像一座正在缓慢崛起的、沉默的山。
几个在附近山坡上放羊的半大孩子被吸引了过来,远远地看着,起初觉得好笑。
根爷,您老这是干啥呢垒猪圈啊一个孩子大着胆子喊。
根爷没理会,依旧专注地垒着他的石头。当最后一块稍显平整的石头被他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顶端时,他停下了。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泥污和老茧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那粗糙的石面。然后,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聚焦在坟堆上,而是缓缓扫过那几个看热闹的孩子,最后,竟然落在了远处那片喧嚣的工地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很少说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这……不是猪圈。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回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老辈儿……传下来的话儿……这底下,埋的……是打土匪的好汉。
孩子们愣住了,好奇地睁大眼睛。
那年月……土匪……下山,抢粮,杀人……根爷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传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咱村……有人……豁出命……挡在山口子……死了……好些个……没留下名儿……就埋这儿了……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几块垒起的碎石,仿佛在抚摸一段被遗忘的岁月:骨头……烂了……坟头……塌了……名字……没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像是极力想穿透时光的迷雾,可……人……不能白死……地方……不能就这么……没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堆粗糙的、甚至称不上碑的石头前,佝偻着背,像一尊守护着自己最后阵地的、伤痕累累的石像。风掠过乱葬岗,吹动他单薄的衣襟,也吹散了孩子们脸上最后一丝戏谑。一种莫名的肃穆和沉重,笼罩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
8
网络的力量
项目部那边的闹剧还没收场。马金牙正被春枝嫂和那群静坐的猫狗搞得焦头烂额,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是他城里的顶头上司,声音气急败坏,几乎是在咆哮:
马金牙!你他妈搞什么名堂!网上都炸锅了!赶紧给我摆平!立刻!马上!
马金牙一头雾水,赶紧点开上司甩过来的链接。一个本地论坛的帖子被顶得老高,标题触目惊心:
**《太行山深处的守护者:一个守无名坟,一个护流浪狗!》**
帖子配了几张高清晰的照片:一张是春枝嫂蓬头垢面坐在尘土飞扬的项目部院子里,身边围着蔫蔫的猫狗,面前戳着那块给条活路的破纸板,眼神疲惫而倔强。另一张,是根爷在野鬼洼那片狼藉的塌坟前,正专注地、近乎神圣地垒砌那几块碎碑石,阳光给他佝偻的身影镶上了一圈悲怆的金边。最后一张,是特写——那堆垒起的粗糙石头,以及根爷那只布满老茧和泥土、正轻抚石面的枯手。
照片下面,是一段简短的文字说明:
石窝子村,开发浪潮袭来。一位老人,几十年默默守护着被遗忘的无名抗匪义士坟冢,暴雨冲垮了坟头,他病中垒石为‘碑’。一位寡妇,倾家荡产收留被遗弃的猫狗,路被挖断,爱宠病死,她带着剩下的‘家人’到项目部‘静坐’求活路。他们在守护什么是‘老理儿’,还是人心最后的底线@本地民生
@本地文旅
发帖人ID很陌生,叫山风。帖子发出不到两小时,评论已经炸了:
泪目了!这才是真正的坚守!
开发商太狠了吧断人活路
无名英雄不该被遗忘!老人可敬!
那个阿姨太不容易了!那些猫狗好可怜!
@金凤凰旅游开发,出来走两步解释一下
当地有关部门不管管
紧接着,本地一个有点影响力的民生类短视频账号也转发了,配上了更煽情的音乐和文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本地几家媒体的热线电话几乎被打爆,记者们敏锐的嗅觉立刻捕捉到了热点。
马金牙拿着手机,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精心营造的带领乡亲致富的光辉形象,眼看就要被这两个土包子用最土的办法砸得稀巴烂!他再看向院子里坐着的春枝嫂和她那些静坐的猫狗,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愤怒和嫌弃,而是深深的恐惧——那不是对一个人的恐惧,是对汹涌而来的舆论压力的恐惧!他仿佛看到自己唾手可得的金饭碗,正在这土坷垃里出现裂痕。
撤!都给我撤回来!马金牙对着对讲机嘶吼,声音都变了调。那几台耀武扬威开到半路的推土机和挖掘机,不甘心地熄了火,巨大的钢铁身躯停在尘土中,像被施了定身法。
春枝嫂坐在院子里,看着推土机停下,看着马金牙惨白的脸和慌乱的眼神,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敏锐地感觉到,风向……好像变了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微微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瞬间淹没了她。她低下头,把脸埋进一只温顺老狗的皮毛里,肩膀微微耸动。这一次,没有骂声,只有无声的、劫后余生的颤抖。
9
妥协与曙光
网络的风暴来得快,裹挟的泥沙也重。
金凤凰公司被架在了舆论的火上烤。
本地媒体蜂拥而至,扛着长枪短炮挤进了小小的石窝子。马金牙那张油滑的脸第一次在镜头前变得僵硬而苍白,他精心排练的带动乡村致富的台词,在根爷沉默佝偻的背影、春枝嫂布满血丝的眼睛、野鬼洼狼藉的坟头和护生小院的破败面前,显得格外空洞和虚伪。
上级部门的调查组也下来了。在汹涌的民意和确凿的施压证据(挖断路、指使泼粪、纵容威胁)面前,金凤凰公司和马金牙不得不低头。谈判桌摆上了,但这次,不再是单方面的碾压。
最终的方案,充满了现实的妥协,却也透着一丝微弱的曙光:
1.
**野鬼洼的囫囵窝:**
*
乱葬岗核心区域(以根爷垒起碎石碑的那座主坟为中心,辐射周围几个相对完整的坟包)得以保留。
*
开发商出资,对保留区域进行简易的护坡加固(用石头垒砌,防止再次塌方),并在周围象征性地种植了一些耐活的松柏树苗。
*
在根爷垒起的那堆碎石碑前,由开发商赞助、村里出面,立了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文极其简略,只有几个冷冰冰的印刷体大字:
**无名英烈纪念地
*
根爷依旧是这片小小保留地的唯一守护者,没有补偿,没有安置,一切如旧。只是,他那把秃毛扫帚扫过的,不再是完全无人问津的荒野。
护生小院
*
开发商提供了一块远离核心景区、位置相对偏僻但勉强通车的地块——石窝子村废弃多年的村小旧址。几间破败的瓦房,一个杂草丛生的土操场。
*
春枝嫂获得了一笔由网络募捐和开发商人道主义补偿共同凑成的款项,数额不多,但足以偿还部分紧急债务,并购买一些基本的建材(二手红砖、廉价石棉瓦、铁丝网)。
*
在几个被感动的志愿者和部分心态转变的村民(比如老蔫叔默默来帮了两天工)的帮助下,废弃的村小被勉强改造。破瓦房修补了屋顶,隔出犬舍猫窝;土操场围起了简易的铁丝网,算是活动场地。没有消毒室,没有诊疗间,依旧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雨,有条像样的路能通到镇上。
*
春枝嫂带着她剩下的家人——那些经历了犬瘟浩劫幸存下来的、眼神里多了些惊恐也多了些依赖的猫狗,搬进了这个新家。牌子上还是那块写着护生小院的破木板,只是钉在了新地方。
马金牙的胜利
*
度假区的主体项目——高档民宿、游乐场、索道——在短暂的舆论风波后,以更快的速度推进。机器的轰鸣日夜不息,崭新的白墙红顶迅速吞噬着原本贫瘠的山坡。
*
马金牙依旧是风光无限的村主任兼项目经理。他手腕上的金貔貅在阳光下依旧晃眼,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鸷和谨慎。他成功地安抚了舆论,扫清了最大的障碍,项目如期推进。他依旧是石窝子致富的带头人,至少表面上是。
10
新护生小院(废弃村小旧址)
晌午的太阳暖烘烘地晒着新铺的、还有些坑洼的土操场。几只毛色杂乱的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根下打盹,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犬瘟的阴影似乎已经远去。几只猫在破旧的窗台上蜷成一团,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空气里依然有动物特有的味道,但少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污浊。
春枝嫂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正用一个豁了口的特大号铝盆,搅拌着麸皮、碎菜叶和从镇上买来的便宜鸡架碎。动作依旧麻利,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抢!抢个屁!都有份!急啥!
但眉眼间那股紧绷的、随时准备拼命的戾气,淡了许多,添了些许劫后余生的踏实。虽然依旧欠着债,依旧要起早贪黑捡破烂、打零工,但这方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活路,让她心里有了底。
11
野鬼洼保留地
秋风扫过新栽的、还显得稀疏的松柏树苗,发出沙沙的轻响。那片被保留下来的小小坟地,在简易石砌护坡的围拢下,显得规整了许多。杂草被清理过,露出黄土的本色。那块新立的青石碑,冰冷、崭新,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强行闯入的异类。
根爷佝偻着背,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褂子。他手里那把秃毛扫帚,一下,一下,缓慢而稳定地扫着石碑前和坟包上的落叶与浮尘。他的动作比生病前更慢了,但那股专注劲儿丝毫未减。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块冰冷的青石碑,没有任何情绪,仿佛那只是块无关紧要的石头。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自己亲手垒起的那堆粗糙的碎石碑上,落在那些被他重新掩埋好的、沉默的黄土之下。阳光穿过稀疏的松枝,在他干瘦的脊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12
村口
老蔫叔牵着他那条跛了一条腿的老黄狗大黄,慢悠悠地走着。大黄虽然老了,瘸了,但精神头不错,皮毛也顺溜了些。路过通往野鬼洼保留地的小路口,老蔫叔的脚步顿了顿。他抬眼望了望山岗上那个熟悉的、缓慢移动的佝偻身影。大黄也朝着那个方向轻轻摇了摇尾巴。
老蔫叔没说话,只是朝着山岗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牵着大黄,继续朝自家田里走去。远处,新建成的度假区入口,霓虹灯牌在白天也闪着俗艳的光,金凤凰山水度假村几个大字分外醒目。村口开了两家农家乐,门口挂着正宗山野菜、农家土鸡的招牌,生意看起来不咸不淡。
13
夕阳下的坚守
夕阳沉向远山,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
*
野鬼洼小小的保留地里,根爷佝偻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那些沉默的坟包和他垒起的碎石碑上。他停下了扫帚,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古老雕塑。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襟。
*
新护生小院的破院子里,春枝嫂洪亮的吆喝声响起:开——饭——喽——!
如同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号角。霎时间,慵懒的猫狗们欢腾起来,摇着尾巴,喵喵汪汪地涌向那个熟悉的豁口大盆,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嘈杂而蓬勃的生气。
*
远处,度假区的霓虹灯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五彩斑斓,伴随着隐约传来的、节奏欢快的流行音乐声,试图点亮山村的夜晚。
**(画外音/春枝嫂的内心独白,带着浓重的乡音和历经沧桑后的沙哑):**
这世道啊,变得快。呼啦啦的,跟山风刮过似的。钱啊,楼啊,热闹啊,都来了。
可有些老理儿,它硌牙,它费劲,它不值钱……可它,就在那儿!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落在山岗上那个孤独的剪影上。
像根爷守的那块石头疙瘩,风吹雨打,挪不动,砸不烂。
又落在脚下正欢快抢食的一只老狗身上。
也像我这儿的老狗,认准一个门儿,打断腿也爬回来。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人活着,心里头没点认死理儿的东西撑着……
画面定格在她粗糙却有力的手,轻轻抚摸着一只狗的头。
跟那断了脊梁骨的狗,有啥分别
夕阳彻底沉没,山峦的轮廓融入深蓝的暮色。野鬼洼上,根爷的身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小院里,最后一点天光映着春枝嫂和猫狗们晃动的影子。度假区的霓虹,成了这寂静山村里唯一喧嚣的光源,兀自闪烁着,照亮着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充满未知的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