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复,我的妻子布下一场长达二十年的假死局。
她以温情作饵,每年一封亲笔信,将我拖入半生愧疚的泥沼,困在她精心编织的回忆牢笼里。
直到二十年后,在异国街头,我撞见了她,挽着陌生男人的臂弯,身边跟着绕膝的孩子,家庭美满得像一幅精心装裱的画。
我疯了
1
我的妻子苏晚死了,在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没有痛苦,医生说她走得很安详。
葬礼上,我没掉一滴眼泪,甚至有些庆幸,终于摆脱了一个累赘。
亲戚朋友都说我冷血,连苏晚最好的闺蜜林夏都冲过来,狠狠给了我一巴掌,骂我是个没有心的混蛋。
我没有反驳,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看着苏晚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温婉。
可我只觉得刺眼。
我和苏晚结婚三年。
这三年,我们之间说过最多的话,都围绕着一个主题:钱。
或者说,是她那令人费解的消费观。
我是一家创业公司的技术总监,每天睁眼就是代码,闭眼就是项目进度,压力大得能把人活活压垮。
我拼命赚钱,是为了我们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可苏晚,她似乎永远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
她喜欢在网上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毫无用处的东西。
比如,一个从丹麦空运过来的、据说是被安徒生祝福过的,能够给人带来好运的古董墨水瓶,瓶口还有个豁。
三百多块,只能当个摆设。
陆沉,你看,多漂亮。
她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
我正因为一个bug焦头烂额,看都没看一眼:一个破瓶子,还从国外买,钱多烧的
她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但这并没有打消她的兴趣
没过去多久,她又花了一千多,在一个叫星语心愿的网站上,给一颗根本没人知道在哪里的星星命名。
命名证书寄来的时候,我差点气笑了。
苏晚,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种智商税你也交
我把那张烫金的证书摔在桌上,有这一千多块,我们能干点什么正事不好
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星星,她小声地辩解,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浪漫能当饭吃吗
我烦躁地扯开领带,下个月的房贷,是这颗星星帮我们还,还是那个破瓶子帮我们还
那一次,我们吵得很凶。
我说了许多伤人的话,至今还记得她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
从那天起,她买东西收敛了很多。
家里的快递箱子少了,我的耳根也清静了,我以为她终于懂事了,甚至还有些得意。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苏晚的病来得很突然。
起初只是头晕,乏力,我忙着公司A轮融资的最后冲刺,只当她是小感冒,让她自己去社区医院拿点药。
陆沉,我有点害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下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这边忙得走不开,一个大活人,看个病还要人陪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别那么娇气,苏晚。
电话那头沉默了。
许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等我终于忙完,回到家时,迎接我的是倒在客厅地板上,已经失去意识的她。
脑部恶性胶质瘤,晚期。
医生说出诊断结果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跪在病床前,握着她冰冷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可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看看我这个混蛋。
处理完苏T晚的后事,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
这个曾经被我嫌弃的家,如今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那个丹麦的墨水瓶,被她擦得一尘不染地放在书架上。
那张星星的命名证书,被她悄悄夹在了我们的结婚相册里
阳台上,她种的那些我一直嫌弃占地方的花花草草,不知何时已经开出了一片灿烂。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游荡,直到踢到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快递箱。
是我出差时她买的一个巨大的、手工雕刻的木鸟。
当时我看到这东西,气不打一处来,骂她又乱花钱买这种垃圾。
它不丑,它叫笨鸟。
她抚摸着木鸟粗糙的纹理,认真地说。
笨鸟并不是天生就灵巧的鸟儿,想要振翅高飞,必须得付出比常人更加的努力,就像我们,没什么捷径好走,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两只笨鸟凑在一起,你帮我理理羽毛,我替你挡挡风雨,总能飞得稳当些,对吧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我想起来了。
我说:别给我灌这种毒鸡汤,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把地拖了。
现在,这只笨鸟孤零零地立在墙角,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冷漠。
我的人生,在苏晚离开后,变成了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孤岛。
2
苏晚走后的一年,我辞掉了工作。
我卖掉了市区的房子,在郊区租了个小院子,把苏晚的那些宝贝一样一样地搬了过去。
我开始学着照顾她留下的那些花草,学着辨认她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种子。
我把那只笨鸟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擦拭。
我甚至下载了一个星图APP,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试图找到那颗属于我们的星星。
我活成了苏晚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可苏晚,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她忌日那天,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一个快递员,递给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寄件人信息很模糊,只有一个S的字母。
收件人是我。
我愣住了。
自从苏晚走后,我几乎断绝了所有的社交,更不会网购。
直到我看到包裹上那个熟悉的时光慢递的logo。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双手颤抖地撕开包裹。
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沙漏,旁边还有一张卡片,是苏晚的字迹。
人们都说沙漏代表的含义是时间,我把它送给你,我的时间已经凋零,但你的时间还要继续走,带着我没看完的晚霞,没听完的蝉鸣,慢慢走。
一瞬间,积压了一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我抱着那个沙漏,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冲到电脑前,发疯似的登录那个时光慢死网站。
用苏晚的账号登录后,我看到了一长串的订单列表。
整整99个订单。
付款状态,全部是已完成。
收货时间,从她去世后的第一年,一直排到第九十九年。
也就是说,在未来的98年里,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收到一件她留给我的礼物。
她居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
而身为对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自己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个傻女人,她到底爱我有多深
她是用怎样一种心情,在我一次次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还安静地为我安排好了身后近百年的思念
从那天起,等待每年的那个快递,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第二年,我收到了一个顶级的护腰枕。
贴合腰身的弧度做得恰到好处,显然是按照我的尺寸定制。
卡片上写着:陆沉,赚钱之余也不要忘记身体,你的腰不好,别总是在公司硬撑。
我不在,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想起有一次我加班回来,随口抱怨了一句腰疼,她默默记了那么久。
第五年,是一套完整的木工工具和一叠厚厚的设计图纸。
卡片上是她俏皮的笔迹:还记得吗你说过退休了想在山里盖个小房子。
我帮你画好了,虽然画得不好,但院子里一定要种满向...
字迹在这里中断了,后面像是被水渍晕开,只有一个模糊的葵字。
是向日葵,我怎么会忘了。
那年夏天她捧着一包饱满的种子回家,眼睛亮得像盛了阳光:陆沉你看,这个品种叫‘金色阳光’,开起来比脸还大,等我们有了院子,就种一整片好不好
我当时正对着电脑赶项目,头也没抬地应了句。
等有时间后吧。
可没时间了。
我瞬间泪如雨下,我想象着她一边画图,一边思念着我们渺茫的未来,眼泪滴落在纸上的样子,心疼得无法呼吸。
第十年,是一个天文望远镜。
那天晚上,我对着星图,笨拙地调试着望远镜,真的在南十字星座附近,找到了那颗被她命名为陆沉与苏晚的星星。
它那么暗淡,却又那么明亮,就像她给我的爱。
我开始按照她的图纸,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盖那间小木屋。
我买来向日葵的种子,学着松土、施肥。我戒了烟,戒了酒,每天早睡早起,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个苦行僧。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在这样漫长而甜蜜的忏悔中,一直走到尽头。
直到第十五年的快递到来。
那一年,我收到的,是一个最新款的VR眼镜。
这个型号,是上个月才刚刚发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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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那个设计前卫,充满科技感的眼镜,愣了整整十分钟。
这不可能。
苏晚去世的时候,VR技术还远没有这么成熟。
她不可能在十五年前,就预定到一个十五年后才被发明出来的产品。
一个荒唐的,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猛地蹿进我的脑海。
我开始发疯似地调查那个时光慢递网站。
可它就像一个幽灵,服务器在海外,注册信息是假的,客服电话永远打不通。
我花钱请了最好的私家侦探,得到的结果也只是
这是一家背景极其复杂的公司,专门处理一些特殊的遗愿订单,资金流向错综复杂,根本无从查起。
我没有放弃。
我把目标转向了苏晚的死亡。
我托关系,调出了她当年的就诊记录和死亡证明。
一切都看起来天衣无缝。
我又找到了当年负责她的主治医生,他已经退休了。
面对我的询问,他只是叹着气,说当年的情况确实凶险,回天乏术。
线索似乎都断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
林夏。
苏晚最好的闺py。
自从葬礼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林夏,声音冷得像冰:陆沉你居然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林夏,我求你,你告诉我实话。
苏晚……她是不是还活着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断了。
呵,
林夏冷笑一声,你现在才来关心她晚了!陆沉,我告诉你,苏晚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你这个自私、冷漠的混蛋!你别再来打扰她了,就算她活着,也跟你没关系了!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她没有直接否认。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她还活着!苏晚她还活着!
3
林夏的反应,几乎证实了我的猜测。
但她不肯说,我便只能自己找。
那之后,我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找到苏晚。
我动用了我过去积攒的所有人脉和资源。
我不再是一个沉浸在悲伤里的废人,我变回了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陆沉。
只不过,这一次,我所有的动力,都来自于那个我亏欠了半生的女人。
调查时光慢递的资金流向,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那是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资金通过数十个皮包公司和海外账户层层转移,最终的指向,模糊不清。
整整五年,我像一个偏执的猎人,追踪着这头狡猾的猎物。
我卖掉了郊区的小院,住进了一间简陋的出租屋,所有的钱都投进了这场豪赌。
终于,在我几乎倾家荡产的时候,线索出现了。
所有的资金链,最终都指向了瑞士一家低调的私人设计公司。
公司的名字叫WAN’S
DREAM,创始人是一个神秘的华裔女性,对外只用一个名字:Wan。
Wan,晚。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家公司的业务非常特别,叫情感定制或记忆设计。
他们为客户打造能够唤起特定情感和记忆的空间、物品,甚至是人生体验。
他们的客户非富即贵,业务遍布全球,但行事却异常低调。
那个时光慢递,不过是他们公司旗下无数个不起眼的小项目之一。
我立刻订了飞往苏黎世的机票。
当我站在WAN’S
DREAM那栋充满设计感的玻璃建筑前时,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二十年了,我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我们重逢的场景,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却胆怯了。
她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原谅我吗她……还爱我吗
一个穿着干练职业装的女人接待了我。我谎称自己是来寻求合作的客户。
很抱歉,陆先生,我们Wan总最近很忙,可能没有时间见您。女助理礼貌而疏远。
没关系,我可以等。
我就坐在那栋大楼对面的咖啡馆里,从日出等到日落。
第三天下午,我看到了她。
她从大楼里走出来,身边簇拥着一群人,像众星捧月的女王。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长裙,长发挽起,露出优美的天鹅颈。
她的脸上带着自信而从容的微笑,正和身边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交谈着什么。
那不是我的苏晚。
我记忆里的苏晚,总是带着一丝怯懦和讨好,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小心翼翼。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自信、强大、光芒万丈。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赋予了她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着迷的韵味。
她就是Wan,也是我的苏晚。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穿过人群,站在她面前。
苏晚。
我轻轻地叫出这个名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当她看清我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慌乱,但很快就被一层坚冰所覆盖。
她身边的助理立刻上前来拦我:先生,请您不要打扰我们Wan总。
你们先走,我处理一下。苏晚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开。
她的声音,比我记忆中要清冷许多。
人群散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相对无言。
你怎么找到我的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只说出三个字,我想你。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想我陆沉,你这二十年,就是靠着‘想我’活下来的
是。我点头,眼眶发热,我每天都在想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你以为我愿意假死,愿意背井离乡,愿意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从零开始吗
我……
我告诉你,陆沉!当年我拿到诊断报告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给你打电话,你在干什么你说我娇气!我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苍白的字。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爱你的事业,你的成功,你的未来。
而我,在你那个世界里,只是一个给你添麻烦的累赘。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急切地想要辩解。
那是哪样的她逼视着我,你告诉我,在我‘死’之前,你正眼看过我买的那些东西吗你知道那个破墨水瓶,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逛旧货市场,你随口说了一句‘好看’,我后来跑了三个城市才找到的同款吗你知道那颗星星,坐标连起来,是你名字的缩写吗你知道我种的那些花,全都是有安神、缓解你偏头痛功效的草药吗
我呆住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那些看似毫无用处的浪漫,每一个,都与我有关。
原来,我才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看不到任何风景的瞎子。
我之所以选择‘假死’,不是为了报复你。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怜悯,我是为了放过我自己。
我不想让你因为愧疚,用下半辈子来‘补偿’我。
我也不想再过那种,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见的日子了。
所以,我拜托林夏,帮我安排了这一切。我用我母亲留给我的一笔遗产,出国治病,然后创办了这家公司。
至于那些快递,她顿了顿,语气复杂,那是我动手术之前,以为自己真的活不长了,给你准备的。
我只是想用一种……比较温柔的方式,教会你一些我从前没能让你明白的道理。
我希望你没有我也能过得好。我从没想过,你会找到这里。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这个被所有人称为冷血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苏晚,我哽咽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给她看,你教我的,我都学会了。
照片里,是那个曾经被我嫌弃的小院。
院子里,我亲手盖的小木屋已经初具雏形,和我画的图纸一模一样。
屋前,是一大片迎着太阳盛开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像一片海。
那只笨鸟,被我安置在向日葵花海的中央,安静地守护着这一切。
还有一张张照片,是我做的菜,是我养的花,是我二十年来,一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活成了她最希望的样子。
苏晚看着那些照片,眼中的坚冰,一点点地融化了。
她的眼眶也红了。
陆沉,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用二十年,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而我,用二十年,学会了怎么不再爱你。
4
我们都回不去了。
苏晚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她的背影决绝,像一把利刃,彻底斩断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没有追上去。
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是啊,回不去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苏晚,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她付出的陆沉。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一场生离死别,隔着无数的误解和伤害。
我在苏黎世的街头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订了回国的机票。
回到那间空荡荡的出租屋,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行尸走过的孤魂。
唯一的区别是,从前我以为她死了,现在,我知道她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只是,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我了。
哪一种更残忍我说不清楚。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有再去找她。
我只是默默地,继续建造那间小木屋。
这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仪式。
我把对她的思念和忏悔,一钉一铆地,敲进那些木头里。
又是一年。
她的忌日,也是我们的重逢纪念日。
我没有等到快递。
我知道,她停掉了。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温柔的惩罚,也该结束了。
我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完成了那间小木屋。
和她画的图纸一模一样。我把我们曾经家里的那些东西,都搬了进去。
丹麦的墨水瓶、星星的命名证书、那只笨鸟,还有那个她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沙漏。
我住在木屋里,守着这些没有主人的回忆,日复一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混蛋,如果我能早一点读懂她的爱,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人生没有如果。
5
五年后,我接到了林夏的电话。
她的语气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犹豫。
陆沉,苏晚……她回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病了,很严重。林夏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旧病复发。医生说,这次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我用了三个小时赶到林夏说的医院。
VIP病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苏晚躺在病床上,头发白了大半,脸色是久病的苍黄。
她睡着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梦里还在操心什么。
林夏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看见我来,把烟摁灭在垃圾桶里:她上周刚从瑞士回来,瞒着所有人。直到晕倒被送进医院,我才知道……她声音顿了顿,眼里有红血丝,脑瘤复发,比当年更凶险。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告诉你有什么用林夏看着我,眼神复杂,她不想见你,她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让你找到苏黎世。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病房门。
里面那个曾经说两只笨鸟要一起飞的人,如今独自承受着风雨,而我这个当年把她推开的混蛋,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夜里,我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了整夜。
天快亮时,门开了,护士出来换输液袋。
我趁机溜进去,苏晚醒着,正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到我时,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归于平静,像一潭死水。
你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晚,我走到床边,喉咙发紧,让我照顾你。
不需要。她别过头,看向窗外,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我知道错了。
我抓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冰凉刺骨,当年是我混蛋,我不懂你的好,我……
陆沉,她打断我,声音里带着疲惫的自嘲,道歉要是有用,医院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憾了。
她抽回手,放进被子里,我这次回来,是想看看向日葵。
你种的那些,应该开花了吧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种的向日葵,每年夏天都开得金灿灿的,我总对着花海说苏晚你看,你画的图纸成真了,却从没想过,她可能真的会回来看看。
开了,我哽咽着,开得很好,像你画的那样。
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苦涩:那就好。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医院,给她带亲手做的粥——按她当年留下的食谱,少盐,多放山药。
她起初不吃,后来大概是拗不过,会吃小半碗。
我们很少说话,大多时候是沉默。她看窗外,我看她。
我数着她输液管里的液滴,像数着沙漏里的沙,知道每一粒落下,都意味着离别的时间近了一步。
有一次,她突然说:那个VR眼镜,是我让公司的人补寄的。
我愣住。
看到你真的在盖木屋,在种向日葵,她看着我,眼里有微光,我就想,或许可以让你看看我设计的‘记忆空间’。
那里有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旧货市场,有你说好看的墨水瓶,还有……你从来没陪我去过的星空。
我想起戴上VR眼镜的那天,虚拟的星空里,那颗陆沉与苏晚的星星格外亮,旁边还有只笨拙的木鸟,翅膀上刻着我们的名字。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在笨拙地弥补,知道我从未放下。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她笑了笑,让你放弃木屋,放弃向日葵,跑来照顾我这个将死之人陆沉,我花了二十年学会不爱你,不是为了让你再为我浪费时间。
她的话像针,扎得我生疼,却无力反驳。
6
苏晚的情况越来越差,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候会认错人,把护士叫成陆沉,有时候又会突然清醒,拉着我的手说些零碎的话。
那个墨水瓶,你还留着吗
留着,擦得很干净,放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星星证书呢
夹在结婚相册里,每次翻相册都能看到。
笨鸟……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别再等了。
我握着她的手,眼泪掉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苏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哽咽着,从前有两只笨鸟,一只总爱往前飞,忘了身边的同伴,
另一只飞得慢,却一直在原地等,等得翅膀都累了,就自己飞走了。
后来那只往前飞的笨鸟回头,发现再也追不上了,只能守着空荡荡的鸟巢,过了一辈子。
她没说话,只是眼角有泪滑落。
临终前三天,她突然精神好了很多,让我把木屋的钥匙给她。
我不明白,她却坚持:我想回去看看。
林夏劝我别答应,说她身体经不起折腾。可看着苏晚眼里的光,我还是找护士借了轮椅,推着她回了那个小院。
夏天的向日葵开得正盛,金灿灿的花海从木屋门口一直铺到篱笆边。
笨鸟木雕立在花海中央,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
我把她从轮椅上抱下来,让她靠在木屋门口的摇椅上——那是我按她图纸做的,摇起来会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她从前总爱哼的跑调歌。
你看,我指着花海,都开了。
她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摇椅的扶手,上面有我刻的小字:笨鸟的家。
陆沉,她突然说,我不怪你了。
我愣住,转头看她,她的眼睛亮得像年轻时那样,映着向日葵的光。
当年在苏黎世说的话,是气话。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花海,我花了二十年学不爱你,可看到你种的向日葵,看到你盖的木屋,才发现……有些根,早就扎在土里了,拔不掉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但我们还是回不去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像在安慰一个孩子,这样就很好。
你守着你的向日葵,我……我终于可以歇歇了。
那天下午,她靠在摇椅上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7
苏晚的葬礼,我没有请任何人。
我把她葬在向日葵花海中央,笨鸟木雕旁边。
墓碑上没刻名字,只刻了一行字:这里住着一只笨鸟,和她等了一辈子的向日葵。
林夏来送过花,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还是住在木屋里,每天给向日葵浇水,擦拭笨鸟木雕,翻那本夹着星星证书的结婚相册。
木屋的房梁上,我挂了一串风铃。
是用苏晚当年收集的贝壳做的,风一吹,叮当响,像她从前总爱哼的那首跑调的歌。
六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在向日葵地里翻土时,挖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是苏晚的笔迹写的陆沉收,盒子里是一叠信,还有一本病历。
信是按日期排好的,最早的一封写在我们结婚第二年。
那时她刚被查出脑部有阴影,字迹还很轻快: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要做进一步检查。
陆沉最近在忙项目,不能让他担心。
那个丹麦墨水瓶,他今天好像多看了一眼,是不是其实也觉得好看
后面的信越来越短,字迹也越来越虚浮。有一封夹着干枯的向日葵花瓣:化疗掉了好多头发,怕他看见。
偷偷去买了顶假发,花了不少钱,他知道了又要骂我。
可我想在他面前,还能像以前一样笑啊。
最后一封信,纸页薄得像蝉翼,墨迹晕开了大半: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时光慢递的订单已经付了钱,希望他收到的时候,能少恨我一点。
如果有下辈子,想做朵向日葵,晒晒太阳就好。
那天下午,我坐在向日葵地里,把那些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笨鸟木雕上,像个迟来的拥抱。
原来她不是不害怕,只是把恐惧藏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她不是爱花钱,只是想在有限的日子里,给我多留些念想。
原来那些被我嗤之以鼻的浪漫,全是她拼尽全力的温柔。
最后的日子,我总躺在向日葵地里看天。
望远镜被我擦得锃亮,对着南十字星座的方向。
那颗陆沉与苏晚的星星,好像比从前更亮了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她举着墨水瓶问我好看吗,我没有骂她,只是接过来说:真好看,像你一样。
8
七十二岁那年,我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
窗外飘着雪,像沙漏里的沙。
我摸出枕头下的沙漏,玻璃已经被摩挲得发暖。
沙粒漏完的那一刻,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笑:陆沉,三分钟到啦。
我努力睁开眼,好像看到年轻的苏晚站在向日葵地里,朝我挥手。
她还是穿着那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老婆,你终于来接我了。
我轻轻喊了一声。
她笑着跑过来,手里捧着那个丹麦墨水瓶:你看,陆沉,我找到它了。
这一次,我没有骂她,只是伸出手,想替她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沙漏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些没说出口的对不起,那些迟到了太久的懂得,终于在时光里,找到了归宿。
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旁边留了一块空白。
下面刻着一行小字:这里葬着一只笨鸟,和他没能来得及说爱的向日葵。
每年春天,都会有苏黎世寄来的向日葵种子,落在墓前的泥土里。
风吹过的时候,仿佛又能听见那句被时光掩埋的话:
两只笨鸟凑在一起,总能飞得稳当些,对吧
只是这一次,我终于能笑着回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