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裹着蝉鸣砸在柏油路上,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劣质汽油的味道。半导体研究所那栋苏式红砖楼在烈日下泛着陈旧的光泽,门卫室窗玻璃积着厚厚一层灰。我攥着那个印着耶鲁盾形徽章的信封,指关节捏得发白,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视线越过马路,落在对面树荫下。她站在那里,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小家伙不安分地扭动,小手抓着她垂在肩头的一缕头发。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嘴唇抿得很紧,嘴角那点倔强的弧度,和我记忆中她倒在加州廉价公寓冰冷地面时最后的模样,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陈工,恭喜啊!所里的同事老张咧着嘴,大力拍我的肩,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耶鲁!这出去了可就一步登天!弟妹和娃以后跟着享福……
享福我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上辈子我就是信了这种鬼话,抛下他们踏上大洋彼岸,以为能搏个锦绣前程。结果呢耶鲁的实验室根本没我这个穷学生的位置,刷试管、通下水道、在硅谷科技公司的厕所里擦地……直到两鬓斑白,缩在清洁间窄小的监控屏幕前,眼睁睁看着新闻里我们的战舰因一枚国产芯片的失效在风暴中失控倾覆。那一刻,滔天的海水仿佛灌进我的肺里,冰冷刺骨。
海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像一片羽毛拂过灼热的铁板。
我猛地回过神。树荫下,她的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晃动,那么真实,又那么脆弱。上辈子我头也不回扎进研究所大门时,她是不是也这样望着我的背影,直到眼睛发酸
等我站稳脚跟,就接你们过去……上辈子我临走前的承诺言犹在耳,虚伪得令人作呕。
去他妈的耶鲁!
一股蛮力从胸腔炸开,我猛地抬手——嗤啦!清脆的撕裂声响彻燥热的午后。印着精美外文的纸张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化为碎片,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被滚烫的风卷着,粘在柏油路上。
海洋!你疯了!老张的惊呼变了调。
我充耳不闻,拨开石化的人群,几步冲到马路对面。热风掀起她汗湿的额发,露出那双盛满惊惶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孩子被我的动作惊到,哇地哭出声。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去接孩子,而是一把握住了她粗糙、布满细小裂口的手。那熟悉的、带着薄茧和皂荚味道的触感,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阿秀,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咱们回家。
***
家是半导体所后面筒子楼里一间不到十二平的小屋。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蜂窝煤炉子,墙角堆着杂物,唯一的电器是窗台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还是阿秀娘家当年的陪嫁,现在只能沙沙作响,收不到一个清晰的台。
你……你真不去美国了阿秀把孩子哄睡,放在床上,转身看我,眼神依旧像受惊的鹿。昏黄的灯光下,她眼下的青黑和蜡黄的脸色格外刺眼。
不去了。我蹲在炉子边,用火钳拨弄着煤块,火星噼啪跳起来,以后都不走了。
她沉默了,屋里只剩下煤块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孩子均匀的呼吸。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那你想干啥所里的工作……
辞了。我放下火钳,抬头看她,所里那点工资,养不活咱仨。我想……修点东西。
修东西
嗯。收音机、手表、半导体……啥都行。
她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是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让我心尖发颤。第二天傍晚,她下班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没有吃的,只有两盒崭新的上海牌MF47型万用表,红黑表笔盘绕得整整齐齐。
托厂里电工老王买的,她把表推到我面前,避开我的视线,声音低低的,用……用下个月的粮票换的。
我看着那两块深绿色的表壳,上面上海两个字像烙铁烫在我心上。粮票……那是她和孩子的口粮!
阿秀……喉咙堵得发酸。
拿着!她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手巧,脑子活,肯定能成!
靠窗的角落成了我的工作台。一个捡来的破课桌,铺上旧报纸。红灯牌收音机成了我的第一个病人。我屏住呼吸,用自制的简易螺丝刀——一根磨尖的自行车辐条——小心地旋开后盖。灰尘和一股淡淡的元器件老化气味扑面而来。电路板上,几个电解电容顶部已经微微鼓起,像生了病的瘤子。我拿起万用表,红黑表针精准地点在怀疑的焊点上。表盘上,电阻值疯狂跳动,证实了我的判断。
更换电容的钱,是阿秀熬夜糊了三天火柴盒换来的。当东方红那熟悉的旋律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澈,从那老旧的喇叭里流淌出来,盈满整个小屋时,阿秀抱着孩子,眼睛亮得惊人。
响了!真响了!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
第一单生意是隔壁赵大爷送来的春雷半导体,症状是声音时有时无像闹鬼。我拆开,发现是波段开关内部氧化接触不良。没有精密清洁剂,我用棉签蘸了点家里炒菜用的劣质花生油,小心翼翼地擦拭触点,再用镊子把变形的铜片一点点拨回原位。装机,通电,样板戏铿锵有力的唱腔瞬间充满房间。赵大爷乐得直拍大腿,塞给我五毛钱和两个煮鸡蛋。
口口相传,筒子楼里坏掉的小电器开始堆在我的破课桌下。从半导体到闹钟,从手电筒到居委会那台时灵时不灵的电唱机。每一分钱都仔细攒起来,每一颗拆下的废旧晶体管、电阻电容都被我如获至宝地收集在阿秀装雪花膏的空铁盒里。修东西时,我刻意研究那些进口收音机里更复杂的电路,特别是调频接收部分的高频头,那些米粒大小的晶体管,是我眼中通往未来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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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了大半年,加上阿秀咬牙拿出压箱底的三十块巨款,我在旧货市场淘回一台几乎报废的东芝14寸黑白电视机。显像管老化,高压包打火,电路板腐蚀严重。邻居们都摇头,说这钱打了水漂。我把机器大卸八块,显像管用激活仪小心处理,高压包拆开,清除积碳,重新绕制绝缘层——用的是阿秀缝纫机上拆下的高强度涤纶线,一圈一圈,在昏暗的灯下缠绕到深夜。腐蚀的电路板,我用小刀刮掉铜箔绿锈,再用铅笔芯小心地涂画导电层修补断裂的线路。当屏幕上终于跳出模糊闪烁的人影,播放着女排夺冠的激动画面时,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兴奋的邻居,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
这台复活的电视成了我的招牌,也带来了更值钱的活儿——帮附近几家小厂子维修他们的简易数控机床控制板。钱,终于不再是勒紧喉咙的绳索。我在市郊结合部租下了一个废弃的农机仓库,月租二十块。没有实验室的牌子,只有我用红砖头歪歪扭扭在斑驳的木板门上写下的两个字:修研。
***
仓库里充斥着机油、铁锈和尘埃混合的味道。我用木板和砖头搭起简陋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示波器、信号发生器、自制的稳压电源——核心部件是那台东芝电视里拆下的变压器。角落里,几个大纸箱里分门别类装着我的宝藏:废旧电路板、拆机的集成电路、各种型号的晶体管电容电阻,还有用罐头瓶装着的松香和焊锡丝。
日子在烙铁的松香烟气和示波器跳跃的绿色光迹中流淌。我埋头在旧书摊淘来的微电子学书籍和英文期刊影印本里,对照着那些拆解下来的进口芯片,在粗糙的笔记本上反复描画。阿秀下班后常带着孩子过来,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借着台灯的光给孩子缝补衣服,或是看我对着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凝神苦思。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低垂的侧脸,细密的汗珠沁在鼻尖,构成我疲惫时抬眼就能汲取力量的全部风景。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台上,试图用一支磨尖的缝衣针充当探针,调试一个由废旧元件攒出来的简易信号放大电路。仓库破旧的木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狂舞。
老张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头全是汗,脸上是罕见的慌乱:海洋!快!跟我走!所里那台新到的日本光刻机……出大事了!
***
研究所洁净车间里的空气冰冷得不近人情。巨大的尼康NSR-1010G4步进式光刻机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此刻却彻底熄了火。穿着白色防尘服的技术员们围在周围,个个面如死灰,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车间主任老刘双眼赤红,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完了……全完了……耽误了重点任务,谁也担不起啊……
这台机器,是所里耗费巨额外汇、历经波折才引进的镇所之宝,承担着某军工项目核心芯片的试制任务。如今任务节点迫在眉睫,机器却毫无征兆地罢工了。日方工程师远在千里之外,电话里傲慢地表示最快一周后才能安排人过来,并且暗示故障可能是中方操作不当导致,维修费和误工费将是天文数字。
海洋,你……你以前在所里也接触过设备,快帮忙看看!老张把我推到机器前,声音带着恳求,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侥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怀疑,有审视,更多的是死马当活马医的麻木。我无视那些目光,视线扫过这台精密复杂的机器。巨大的镜组、精密导轨、复杂的控制系统……最终,我的目光落在晶圆传输单元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辅助液路系统上。那里连接着显影液的供应和过滤单元。
有工具吗我声音平静。
一个工具箱迟疑地递了过来。我戴上旁边一副干净的细纱手套,拿起精密内六角扳手,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径直走向那个液路单元。手指灵活而稳定地旋开几个固定螺丝,小心地取下金属外壳防护罩,露出了内部结构。几根透明的特氟龙软管连接着一个圆柱形的金属腔体——那是陶瓷精密过滤器。
我凑近,仔细观察滤芯外壳的接口处。果然,在密封圈的边缘,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潮湿气息的白色结晶粉末,附着在金属表面。我用镊子尖轻轻刮下一点粉末,放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下闻了闻。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错辨的海腥味。
问题在这里。我直起身,指着那个过滤器,海盐空气。临港运过来的路上,或者刚进所开箱验收那会儿,潮湿带盐分的空气进去了。陶瓷滤芯的微孔被盐分结晶堵塞了。
海盐老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不可能!我们严格按照恒温恒湿要求……
再严格,开箱接入车间管道系统时,总有短暂暴露。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盐结晶极小,初期不影响大流量通过,但会在滤芯深层微孔缓慢沉积。最近湿度波动大,结晶吸潮膨胀,彻底堵死了微孔。显影液流量不足,压力异常,触发了机器的安全锁死。
车间里一片死寂。这个结论太具体,太笃定,以至于显得荒谬。
那……那怎么办老张的声音干涩。
滤芯彻底堵死,必须更换。但新的滤芯,等日方送来,至少一周。我看着他们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话锋一转,不过,有个土办法能临时顶一阵,保证机器先转起来。
什么办法!老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步跨到我面前。
拆掉这个精密滤芯外壳。用多层高密度医用脱脂棉纱,替代过滤介质。我语速飞快,思路清晰,找最细密的棉纱,至少九层,紧紧叠压,做成一个临时滤芯,塞进这个腔体里。棉纱的孔隙比陶瓷大,过滤精度不够,会漏掉一些微小颗粒,对长期使用的良率肯定有影响。但眼下,它能保证显影液以足够的压力和流量通过,让机器恢复基本运行。
棉纱!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失声叫出来,这……这能行吗万一搞坏了……
总比彻底停工等死强!老刘低吼一声,眼神却死死盯着我,陈海洋,你有多大把握能撑多久
三个月的临时替代方案,应该没问题。足够等到新滤芯到货。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但需要立刻动手,而且操作环境必须绝对洁净,一点灰尘都不能有。
老刘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猛地一挥手:按他说的办!清场!建立临时超净区!小张,马上去医务室拿最细的脱脂棉纱!要没拆封的整卷!
指令下达,车间瞬间动了起来。技术员们带着惊疑和服从,迅速开始清理工作区,拉上临时洁净帘。我成了临时的总指挥。指挥他们小心翼翼地拆下已经失效的陶瓷滤芯,露出空腔。崭新的、雪白细密的医用脱脂棉纱被送来了。我亲自上手,在临时搭建的超净工作台上,戴上双层手套和口罩,用特制的洁净镊子,一层、两层、三层……极其专注地叠加、按压。九层棉纱被仔细叠成一个紧密的圆柱体,边缘修剪得一丝不苟,然后用洁净的特氟龙薄膜小心包裹外层,只留出进液和出液的两端。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在防尘服领口洇开深色的痕迹。阿秀粗糙的手,孩子熟睡的脸,铁盒里收集的废旧晶体管,还有上辈子屏幕上失控倾覆的战舰……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织,最终凝聚在指尖这方寸之间。
最后一层薄膜固定好。我深吸一口气,将这个自制的、雪白蓬松的土滤芯,稳稳地推进了金属腔体的卡槽内。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复位外壳,连接管路。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技术员们动作麻利地复原。老刘颤抖着手,按下了主控台上的启动按钮。
嗡——
低沉的运转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重新在车间里响起。控制面板上,代表显影液流量和压力的红色警告标志,一个接一个,无声地熄灭了。绿色的运行指示灯,稳稳亮起。
成了!成了!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年轻技术员激动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老刘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目光像要把我穿透:陈海洋……你这手技术……到底哪儿学来的!
整个车间再次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震惊、探究和难以言喻的敬畏。
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脱掉外层沾了些许污渍的手套,露出里面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还带着几处细小烫伤疤痕的手。掌心向上,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那些粗糙的纹路里,似乎还残留着松香、焊锡和机油的味道。
自学。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从修收音机、攒电视、拆废板子开始学的。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精密的进口设备,最终落回自己这双与洁净高科技格格不入的手上。
材料,我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冰冷的空气里,热熔胶棒,缝纫机线轴上拆下来的高强度涤纶线,医务室拿的脱脂棉纱……还有,我摊开的手掌微微收紧,仿佛握住了无形的核心,不服输的心。
死寂。只有光刻机重新运转的平稳嗡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
老刘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他猛地向前一步,不再是质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抢夺的姿态,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
陈海洋!他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力量,你那个‘修研’……关门!现在就跟我去办手续!所里特批,成立微电子工艺应急攻关组!你当组长!要人给人,要钱……我去砸锅卖铁!他的目光扫过我身后简陋的工具箱和那双布满风霜的手,又补了一句,斩钉截铁,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就一个——用你能想到的一切‘土办法’,给我啃下光刻工艺的硬骨头!咱们自己的滤芯,自己的镜头……自己的芯片!
仓库角落里,那个装着废旧晶体管的雪花膏铁盒,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光。
农机仓库改造的实验室里,陈海洋的攻关组只有三张掉漆的办公桌和一台老式示波器。所长刘振国抱来半人高的日文技术手册时,手指都在发抖:小陈,这是所里能拿到的全部资料……但关键参数全被涂黑了。
陈海洋的掌心覆在冰冷的机器外壳上。前世硅谷清洁工的生涯让他熟悉每一颗螺丝的扭矩——这台尼康光刻机的陶瓷滤芯寿命仅剩72小时,而日方的天价维修费电报正压在所长抽屉最底层。
滤芯微孔直径0.1微米,相当于头发丝的千分之一。他抓起粉笔在水泥地上画出一串公式,海盐结晶吸潮膨胀后,会像血栓一样堵死通道。角落里突然传来嗤笑:说得轻巧!你能造出0.1微米的筛子说话的是所里留苏博士周工,他脚边堆着废弃的棉纱滤芯残骸——那是团队三天失败的证明。
深夜,陈海洋拆开阿秀缝纫机上的绕线梭。高强度涤纶线在显微镜下交织成网,他蘸取热熔胶滴在结点加固,再用手术刀片将胶体削薄至近乎透明。你这是在纳鞋底还是搞科研周工忍不住讥讽。陈海洋头也不抬:纳鞋底的针脚间距0.3毫米,我们现在要的是0.1微米——差三千倍。
第七十二小时,暴雨砸烂了仓库的铁皮屋顶。所有人浑身湿透地盯着控制屏,显影液流量监测器发出刺耳警报。周工暴怒地砸向操作台:棉纱滤芯根本扛不住高压!陈海洋你拿国家任务当儿戏!
电流过载的火花炸响瞬间,陈海洋猛地拉开电闸。黑暗里只有机器残喘的嗡鸣,和众人粗重的呼吸。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抓起工作台上一罐阿秀带来的辣椒酱,将鲜红酱汁倒进显影液槽。
你疯了!
辣椒素的分子直径0.9纳米,是天然标记物。陈海洋将激光笔对准滤芯出口。当一道微弱的红光穿透棉纱层,在对面白墙上映出清晰光斑时,周工的声音戛然而止——这证明滤芯孔隙均匀度超越日本原装货!
庆功宴摆在筒子楼的煤炉边。阿秀用粮票换了半斤猪头肉,攻关组的人挤在十二平米小屋传看那份盖着红头文件的嘉奖令。陈海洋摩挲着国产替代滤芯项目正式立项的字样,窗外忽然射来两道车灯。
身穿呢子大衣的部委特派员踏进水洼,将一枚国徽袖扣按在陈海洋掌心:你们用缝纫线和辣椒酱捅破了天!部里决定——调拨外汇五十万美元!他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收音机零件,但不是买设备,是送你去东德蔡司工厂偷师!
油灯下,阿秀默默拆开棉袄内衬,掏出裹在手帕里的晶体管。那是陈海洋修好第一台收音机时攒下的,锡脚已磨得发亮。带上它,她把晶体管塞进丈夫袖口,就像带我看着你。
仓库铁门在身后关闭时,陈海洋听见周工沙哑的喊声:组长!等滤芯量产那天……暴雨吞没了后半句,但他看清了对方口型——
我们给这滤芯取名‘秀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