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漆盘惊魂夜
苏瓷修复了一只明代漆盘,当晚它就在工作室唱起了《牡丹亭》。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修复室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苏瓷屏住呼吸,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金线,小心翼翼地嵌进最后一道裂缝。灯光下,那只几近破碎的明代黑漆螺钿盘,终于在她手下重现光华。深沉的底漆如子夜,细碎的螺钿闪烁着虹彩,拼出缠枝牡丹的轮廓,精致得仿佛能闻到花香。
大功告成。
她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将漆盘轻轻放进铺着软缎的恒湿展示柜里。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亮起,映在玻璃柜门上,模糊地跳动着。
工作室彻底安静下来。苏瓷关掉主灯,只留一盏角落的工作灯,橘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工作台。她收拾着散落的刻刀和砂纸,准备锁门离开。
突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奇异颤音的声音,像穿过漫长岁月的叹息,幽幽地响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苏瓷猛地僵住,手里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金属工作台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死死盯住恒湿柜里那只刚刚修复好的漆盘。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调子,婉转哀怨,分明是昆曲《牡丹亭》里的《皂罗袍》!可这……这怎么可能一只盘子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声音还在继续,丝丝缕缕,带着一种非人的空灵,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回荡,钻进苏瓷的耳朵里。
她后背的汗毛瞬间全竖了起来,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连续加班太久,出现了幻听。
那唱腔却越来越清晰,甚至带着点抑扬顿挫的韵味,仿佛真有个看不见的戏子,正对着这满室冷冰冰的工具和木料,倾情演绎。
啪!
苏瓷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按掉了恒湿柜的电源。微弱的运行声消失了,工作室陷入更深的寂静。然而,那幽幽的唱曲声,却没有丝毫停歇,依旧固执地从那只安静躺在软缎上的漆盘里流淌出来。
2
诡异漆盘现
苏瓷只觉得一股寒气包裹了全身。她不是没见过古董,不是没听过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但当这种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眼前……不,是耳边时,冲击力还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抓起自己的背包,踉跄着冲出了工作室。砰地一声甩上厚重的隔音门,将那诡异的唱曲声死死关在了身后。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她大口喘着气,冰凉的夜风吹在脸上,才让她惊魂未定的心稍微落回实处一点。
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苏瓷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工作室的门。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驱散了不少昨夜的阴森感。那只黑漆螺钿盘安安静静地躺在恒湿柜里,光泽温润,螺钿华美,怎么看都是一件死物。
大概是太累了……。
苏瓷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说服自己。她今天约了漆盘的委托方——那位传说中的科技新贵、古董收藏家陆琛,来验收并取走这件贵重物品。她可不想顶着个见鬼的表情接待客户。
九点整,工作室的玻璃门被准时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来一股微凉的、干净的雪松气息。
陆琛。
他本人比财经杂志封面上更……有压迫感。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不动声色地扫过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苏瓷脸上。他的神情很淡,看不出喜怒,但那眼神却让苏瓷无端地感到一种压力,仿佛自己正被某种精密的仪器扫描着。
陆先生,您来了。
苏瓷定了定神,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引他走向恒湿柜。
漆盘已经修复完成,请您过目。
陆琛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柜中的漆盘。他看得非常仔细,几乎是一寸寸地审视着那些繁复的螺钿镶嵌和光滑的漆面,修长的手指隔着玻璃柜门虚虚划过盘沿,姿态专业而严谨。
苏老师的手艺,名不虚传。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几乎看不出修复痕迹。
苏瓷刚想谦虚两句,一个念头却像不受控制的小恶魔,猛地从心底蹿了出来——昨晚那个声音说的话!
陆家小子书房第三格藏着姑娘照片!
......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
陆先生过奖了。修复它的时候,感觉它……嗯,很有故事感。不知道您把它放在书房哪个位置欣赏
话一出口,苏瓷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在干什么打听客户的私密空间这太不专业了!
果然,陆琛的目光瞬间从漆盘上移开,精准地锁定了她。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冷光,让他眼底的情绪更加难以捉摸。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细微、又绝对称不上是笑的弧度。
苏老师。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对我的书房陈设……或者说,对我的私生活,很感兴趣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瓷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恒湿柜的方向,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撞了一下。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那只原本安安静静躺在软缎上的黑漆螺钿盘,此刻竟然在柜子里微微地、肉眼可见地……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撞在柜子的透明玻璃内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个被关急了的小动物在闹脾气。
苏瓷的脸瞬间由红转白,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急切和亢奋的尖细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穿透了恒湿柜的玻璃和工作室的寂静,炸响在两人耳边:
娶她!快娶她!愣着干嘛!快答应啊——!
......
那声音又尖又亮,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亢奋,正是昨晚唱曲的那个调调!
陆琛脸上的淡漠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猛地侧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那只兀自震动、发出怪叫的漆盘,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探究。随即,那目光又缓缓移回苏瓷瞬间惨白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
苏瓷只觉得眼前发黑,唯一的念头是:完了!这单生意,彻底砸锅了!
3
罗盘定姻缘
......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苏瓷手忙脚乱地再次切断恒湿柜电源,那聒噪的娶她声戛然而止,但漆盘还在惯性作用下微微颤动着。
陆先生,您听我解释……。
苏瓷的声音干涩得发紧,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个……它……可能是某种……呃……极其罕见的共振现象或者……古董的……磁场异常
她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戳破的纸。
陆琛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柜子里终于平静下来的漆盘,又看了看苏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得像深潭。就在苏瓷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或者直接打电话叫精神病院时,他却做了一个让苏瓷大跌眼镜的举动。
他伸出手,动作从容地解开了西装外套的纽扣,然后将昂贵的定制外套脱下,随意地搭在一旁的工作椅上。接着,他慢条斯理地挽起白衬衫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的目光扫过苏瓷工作台上琳琅满目的工具和材料,最终落在盛放着朱砂漆膏的小瓷碟上。
苏老师。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介意我看看你调色的朱砂吗色泽很正。
啊哦……好的,您请便。
苏瓷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傻傻地点头。
陆琛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干净的细头毛笔,自然地蘸取了碟中那浓艳如血的朱砂漆膏。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
这只盘子的修复,最难的就是这朱砂底色的衔接吧
他一边用笔尖轻轻搅动碟中的漆膏,一边状似随意地问。笔尖划过细腻的漆膏,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苏瓷稍微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忽略刚才的惊悚,专注于专业问题。
是的,陆先生。明代这种点螺填漆的工艺,对底漆的平整度和色相要求极高,尤其是这种大面积使用的朱砂,既要保证纯度,又要……
她下意识地走近几步,想具体指出修复的关键点。就在她靠近工作台,伸出手指向漆碟中朱砂的刹那,她的指尖无意中擦过了陆琛正握着毛笔的手背!
那触感温热而干燥。
就在两人肌肤相触的千分之一秒——
嗡——!
恒湿柜里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高频的震动嗡鸣!声音又急又响,像是里面关了一群愤怒的蜜蜂!
紧接着,那个尖细亢奋的声音再次炸开,音调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激动,在工作室里疯狂回荡。
碰到啦!碰到啦!天赐良缘!
金风玉露一相逢啊啊啊——!
娶她!现在!立刻!马上!
原地拜堂!我给你们当证婚盘——!!!
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充满了狂热的、不容置疑的撮合意味,还夹杂着一种诡异的、类似于老式收音机信号不良的滋滋杂音。
哐当!
苏瓷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尖叫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工具箱旁的一个小木凳。
陆琛的手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的朱砂漆膏在瓷碟边缘蹭出一道浓重的红痕。他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探究,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愕然。他看看柜子里仿佛在暴跳如雷的漆盘,又看看惊魂未定、脸颊红得滴血的苏瓷,薄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毛笔。那支笔尖沾满朱砂的笔,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
接下来的几天,苏瓷过得提心吊胆。她生怕陆琛一个电话打过来,要么是投诉,要么是直接叫人来把这成精的盘子拖走,或者更糟,把她也当成精神病举报了。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陆琛那边沉寂得如同深海。
就在苏瓷以为这事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自己该考虑给这诡异的盘子找个寺庙供起来时,陆琛却再次出现了。这次,他没有提前预约,直接在工作日的傍晚推开了工作室的门。夕阳的余晖给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古色古香的黄铜罗盘。罗盘边缘刻着繁复的天干地支和星宿符号,中心的天池里,一根纤细的磁针正微微颤动着。
苏老师。
陆琛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他径直走到恒湿柜前,目光落在里面的漆盘上。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鉴心罗盘’,据说是祖上请高人打造,能感应器物上附着的执念灵性。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恒湿柜的柜门。没有电源,那只漆盘安安静静地躺着。
陆琛将黄铜罗盘小心地、水平地放在了漆盘旁边。几乎是罗盘放稳的瞬间,中心那根原本只是微微颤动的磁针,猛地开始了剧烈的旋转!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拨弄,快得几乎成了虚影!
苏瓷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磁针疯狂地转了几圈后,速度骤然减缓,最终,颤巍巍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停了下来。针尖,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指向了——站在柜子旁边的苏瓷的心口!
陆琛的目光顺着磁针的方向,缓缓抬起,落在了苏瓷的脸上。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苏瓷完全看不懂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低沉而缓慢,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语调开口:
它说。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瓷骤然睁大的眼睛。
你是我的命定之人。
......
轰的一声,苏瓷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命定之人什么玩意儿!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避开那根仿佛带着魔力的磁针,又像是要逃离陆琛那过于专注的目光。
陆先生!这……这太荒谬了!
她语无伦次,声音都变了调。
一个罗盘……一个盘子……
它们懂什么命定不命定
这肯定是……是某种巧合!或者……或者这罗盘坏了!
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琛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慌乱的样子。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那根指向苏瓷心口的磁针上。磁针温顺地躺在他的指腹下。
罗盘是我家祖传,从未出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器物若有灵,执念往往是最纯粹、最强烈的存在。
它如此笃定……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苏瓷通红的脸颊。
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我……我还有事!
陆先生您请自便!
苏瓷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抓起自己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工作室,连门都没顾上关好。夕阳的金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心口却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被那根该死的磁针戳得又慌又乱。
......
4
暴雨寻真相
苏瓷把自己关在家里躲了两天,连工作室都不敢去,生怕再撞见陆琛和他那个邪门的罗盘,还有那个乱点鸳鸯谱的碎嘴盘子。
第三天下午,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头一紧——陆琛。
她犹豫了足足半分钟,才深吸一口气接通。
苏老师。
陆琛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关于那只漆盘,我查到了一些它的来历。我想,你有权知道。
他的语气太正常了,正常得让苏瓷无法拒绝。好奇心和对那诡异盘子的探究欲终究占了上风。
好……好的,陆先生。您说。
根据拍卖行提供的原始档案和一些地方志的零星记载。
陆琛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做一份严谨的报告。
这只黑漆螺钿盘,制作于明代万历年间,地点就在扬州。它的制作者,是一位名叫陈三元的漆匠。
苏瓷屏息听着。
陈三元手艺精湛,尤其擅长点螺填漆。据说,他倾慕镇上一位姓柳的绣娘,耗尽心血制作了这只螺钿盘,想作为聘礼。但盘未送出,柳绣娘便被父母许配给了城里的富商为妾。
陆琛顿了顿。
陈三元心灰意冷,在漆盘完成的当夜,于自己的工坊内……自缢身亡。
苏瓷的心猛地一沉。一段无疾而终的悲剧爱情。
所以……
她轻声问,隐隐猜到了那执念的来源。
所以,这漆盘上附着的,极可能就是陈三元求而不得、至死未休的执念。它之所以‘显灵’,尤其是对男女之事如此……热衷。
陆琛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无奈。
根源在此。
苏瓷沉默了。原来是这样。那盘子疯疯癫癫乱点鸳鸯,竟是因为制作者自己至死都怀着未成的姻缘执念。这解释,离奇中又带着点令人心酸的合理。
那……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吗
苏瓷忍不住问。总不能一直让它这样闹下去吧
有。
陆琛的回答很干脆。
化解这种因情而生的执念,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完成它未竟的心愿。根据一些残存的笔记记载,需要找到当年那柳绣娘的后人,将其一滴血滴入盘上的螺钿缝隙,告慰亡灵,执念自消。
柳绣娘的后人
苏瓷觉得希望渺茫。
几百年了,这怎么找
线索就在盘子上。
陆琛的语气透出一种笃定。
你仔细检查过盘底吗有没有发现异常
苏瓷努力回忆。
......
盘底……就是普通的黑漆底,有款识‘陈三元制’……
款识旁边。
陆琛打断她。
在缠枝莲纹的末端,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处非常细微的凹槽,形状不规则,像是……缺了一小块东西
苏瓷猛地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处!她当时以为是磕碰损伤,但凹槽边缘非常光滑,不像是意外破损,更像是……特意留出的镶嵌位置
对!是有个凹槽!我当时还奇怪……
那不是凹槽。陆琛的声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意味。
那应该是镶嵌信物的地方。据记载,陈三元在盘底嵌入了半枚他母亲留下的鸳鸯玉佩,作为给柳绣娘的信物。另外半枚,应该就在柳绣娘手中,或者传给了她的后人。
只要找到那半枚玉佩,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柳绣娘的后人
苏瓷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比大海捞针靠谱多了!
理论上,是的。
陆琛肯定道。
玉佩是唯一的线索。可惜,盘子上那半枚,早已遗失。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
苏瓷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希望刚燃起,似乎又断了。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咔嚓一声巨响!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天地苍茫。
......
暴雨如注,狠狠冲刷着城市。苏瓷是被一个炸雷惊醒的,心里莫名地发慌。她猛地坐起身,想起工作室的窗户——今天下午走得急,好像没关严实!
古董修复室最怕的就是潮湿!尤其是那只漆盘,刚修复好,最是娇贵!
糟了!
苏瓷低呼一声,掀开被子就跳下床,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也顾不得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车子在雨幕中艰难前行,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几乎看不清路。等她浑身湿透地冲到工作室楼下,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她摸出钥匙,手忙脚乱地开门。
门一开,一股混合着雨水腥气和……木头潮湿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借着外面闪电的惨白光芒,她看到靠窗的位置,雨水正顺着没关严的窗户缝隙汩汩地淌进来!而那只装着漆盘的恒湿展示柜,就放在窗边的矮几上!
柜子顶上已经积了一小滩水,正顺着柜门边缘往下渗!
不——!
苏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尖叫着扑了过去!她一把拉开没锁的柜门(昨天陆琛看完就没锁回去),也顾不上什么保护措施,伸手就去抢救那只躺在软缎上的漆盘!
就在她的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盘沿的瞬间——
嗤啦——!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当空劈下!几乎同时,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爆开!工作室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彻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苏瓷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滑!
啪嚓!
一声清脆又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
漆盘!掉在地上了!
苏瓷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灌到脚底,血液都凝固了。她双腿发软,颤抖着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很快触碰到了一片冰凉、边缘锋利的碎片……
完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百年的古董,在她手上彻底毁了!不仅毁了,还……还砸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强烈电流杂音,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刻骨的悲凉和绝望:
……负……负心……非我……愿……留佩……断……情……缘……
是那漆盘的声音!但不再是之前的亢奋八卦,而是像一个受尽委屈、泣血哭诉的幽魂!
苏瓷僵在原地,指尖还捏着那片冰冷的碎片。
留佩断情缘柳绣娘她不是负心她留了玉佩
闪电的余光瞬间照亮了地面。苏瓷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散落的碎片,在最大的一片、靠近盘底款识的地方,她的视线猛地定住了!
在陈三元制的款识旁,那个原本光滑的凹槽里,因为刚才剧烈的摔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震松了!此刻,在闪电的映照下,那里竟然露出了一抹极其细微、却与黑漆底色截然不同的——温润的白色!
不是螺钿!是……玉!
苏瓷的心狂跳起来!她不顾碎片锋利,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抠向那凹槽边缘。果然,一小块薄薄的、边缘并不规则的白色玉片,被她抠了出来!只有小指甲盖大小,温润微凉,上面似乎还带着极其模糊的刻痕!
难道……这就是陈三元镶嵌的那半枚鸳鸯佩的一部分!因为摔击,从更深处震脱了
......
5
玉佩诉前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装饰典雅的客厅里,陆琛那位气质雍容的姑妈,陆明华女士,将手中的小玉片重重拍在红木茶几上,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愠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抗拒。
那个姓柳的女人,就是负了那漆匠!害得他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什么被迫什么留佩都是后人编出来给她脸上贴金的鬼话!
陆明华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她既负了人,就该受这千年的相思之苦!这是报应!我凭什么要拿自己的血去化解休想!
苏瓷和陆琛坐在对面,苏瓷手里还捧着那只用软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摔得四分五裂的漆盘碎片。陆琛的脸色在姑妈激烈的言辞下,显得有些沉凝。
姑妈。
陆琛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
这玉片确实是从盘底凹槽里震出来的,上面的刻痕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出是半朵莲花的轮廓。而另一半玉佩……
他说着,从自己西装内袋里,缓缓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了茶几上,紧挨着那枚小小的玉片。
那是一枚只有半块的、同样温润洁白的玉佩。玉佩边缘圆润,显然是被人为整齐地切割开。玉佩上,用极其细腻的刀工,雕琢着半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莲花的线条、花瓣的弧度……与苏瓷从盘底抠出的那枚小玉片上的模糊刻痕,惊人地吻合!
陆明华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两样东西上,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固执地紧抿着,不发一言。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瓷看着那两朵跨越数百年、终于得以重聚的半朵莲花,又看看陆琛沉静的侧脸,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
陆先生……
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
这半枚玉佩……难道是……
陆琛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苏瓷震惊的脸上。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做了一个更直接、更震撼的动作。
他伸出手,宽厚而温热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握住了苏瓷放在膝盖上的、那只还捏着一小块漆盘碎片的手。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掌翻转过来,掌心向上。
然后,在苏瓷惊愕的目光和陆明华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陆琛将他自己的那半枚、雕着半朵莲花的玉佩,稳稳地、郑重地,按进了苏瓷柔软温热的掌心!
温润的玉石紧贴着皮肤,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苏瓷骤然睁大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越时空般的宿命感,一字一句地响起:
我这半块,陆家传了十代。
他微微停顿,目光灼灼,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苏瓷,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苏老师。
你在等我吗
......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苏瓷的掌心被那半枚温润的玉佩烙得发烫,陆琛的话语更像是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传了十代他在等她这……这怎么可能
陆明华姑妈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指着陆琛,又看看苏瓷,像是气急了说不出话,最终狠狠地一跺脚,转身冲出了客厅,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噔噔作响,带着愤怒远去。
客厅里只剩下苏瓷和陆琛。苏瓷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指尖捏着的那小块漆盘碎片却叮的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陆先生,你……
她语无伦次,脸颊滚烫,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这……这太突然了……我……
陆琛的手却依旧稳稳地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他另一只手,缓缓地从苏瓷的掌心,拾起了那半枚属于陆家的玉佩。他的目光没有再看苏瓷,而是专注地落在了苏瓷掌心——那里,还静静地躺着那枚从盘底凹槽里抠出来的、更小的玉片,上面是模糊的半朵莲花刻痕。
他拿起那枚小玉片,又拿起自己那半块玉佩,将两者边缘小心翼翼地拼合在一起。
完美契合。
断裂处的纹路、玉质的色泽、尤其是那半朵莲花的线条,在这一刻,跨越了四百年的时光,毫无缝隙地连接成了一朵完整的、温润皎洁的白莲。
就在莲花完整拼合的刹那——
嗡!
苏瓷放在茶几软布上的那些漆盘碎片,毫无预兆地集体轻轻震动起来!发出一阵低沉而和谐的嗡鸣!嗡鸣声中,碎片上那些细碎的螺钿,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竟开始流转起奇异的光彩!
陆琛和苏瓷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其中一块稍大的、带有盘底款识的碎片上,那些原本只是作为装饰背景的、细如尘埃的金绿螺钿,在光线下竟然……重新组合排列起来!
苏瓷下意识地俯身凑近,屏住呼吸。
那些微小的螺钿颗粒,如同拥有了生命,在方寸之间,勾勒出一幅极其精细、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
一条车水马龙的现代街道!霓虹灯牌闪烁着甜蜜暴击奶茶的字样(那字体设计苏瓷无比熟悉!),路边停着几辆蓝黄相间的共享单车!而在街道的一角,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高大男人身影被勾勒得栩栩如生!他手里正高高举着一杯奶茶,侧着脸,像是在对着画面外的人说话。
更让苏瓷瞳孔地震的是,那奶茶杯的杯身上,用同样细小的螺钿颗粒,拼出了几个清晰无比的字:
求苏老师收留。
那男人的侧脸轮廓,线条分明,带着点不羁和紧张……分明就是年轻几岁、头发更长更乱、但五官轮廓清晰可辨的——陆琛!
苏瓷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了。
她猛地抬头,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向身边握着玉佩、同样一脸震惊的陆琛。
这……这……
她指着碎片上那螺钿拼出的画面,手指都在抖。
明朝的盘子……画……画出了共享单车还……还有奶茶还有……
她看着画面里那个举杯的年轻陆琛,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颊红得快要滴血。
就在这时,那漆盘碎片堆里,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满满磕到了的欣慰和得意、如同最后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幽幽地、满足地响起,如同发了一条跨越时空的弹幕:
傻了吧
他祖宗……早就暗恋你祖宗了……
这亲……必须结……
……
尾音袅袅,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碎片上流转的螺钿光芒也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气,彻底变成了普通的古董碎片。
……
6
修复师之恋
三个月后,瓷韵·新生非遗漆艺特展在市中心美术馆盛大开幕。明亮的射灯下,一件件或古雅或创新的漆艺作品吸引着众多目光。
展区最核心的位置,立着一个特别的防弹玻璃展柜。柜子里没有摆放精美的漆器,而是陈列着一只略显陈旧的、沾着些许干涸朱砂和漆点的白色棉布手套。旁边的小标签上简洁地写着:修复师的手部守护者,创作历程的无声见证者。私人珍藏。
陆琛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站在展柜前,看着那只手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伸出手指,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拂过展柜表面,仿佛在触碰那手套的轮廓。
陆总对这‘手套’情有独钟啊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陆琛转身。
苏瓷今天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整个人清雅得像一支初绽的玉兰。她走到他身边,目光也落在那只手套上,唇角弯起俏皮的弧度。
陆琛没有回答她的调侃。他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瓷的右手。
她的掌心柔软,指腹带着修复师特有的薄茧。他的拇指,带着温热的触感,极其温柔地、缓缓地摩挲过她掌心靠近腕部的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印记——那是那天雨夜抢救漆盘时,被碎片划伤留下的浅痕。
苏老师。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磁性,在人来人往却仿佛被隔绝开的小小空间里响起。他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认真。
这只手,
他的指腹再次轻轻拂过那道浅痕,语气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和独占的意味。
以后,只准修补我的真心。
……
玻璃展柜里,那只旧手套静静地躺着,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也沾染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