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遗忘之地的时间盐柱 > 第一章

1
暮林镇的沉默
暮色笼罩中的小镇,有着一个过于安静的名字:暮林镇。它嵌在曾饱受战火撕咬的山谷腹地,如今伤痕正在缓慢结痂。新漆的木架固执地支撑着尚未倒塌的石砌老屋,街道刚被仔细清扫过,空荡荡。初秋的风无声穿梭于屋脊和电线之间,没有言语的热气蒸腾,只有树叶扑簌坠地的细响在耳畔轻擦而过。过于整洁,仿佛刻意擦拭掉了一切的喧嚣。这里的空气沉闷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了一小口看不见的棉花团。
我,丹尼尔,手提一只磨损了的黑色硬壳皮箱,站在主街与榆树巷交界的转角。鞋跟敲击着洁净得有些过分的青石路面,哒、哒的声音意外地清脆,孤零零地回荡,突兀得几乎令我自己感到尴尬。这声音像个不知分寸的闯入者,撕破了那层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沉寂之茧。两旁紧闭的窗帘背后,我能感到窥视的目光,凉津津地贴在我的后颈皮肤上。
这就是我奔赴的下一站了,一个战后小学唯一的教师岗位。前任——那卷皱巴巴的、潦草写就的介绍信中提及他健康原因提前退休——仿佛只是个无声的提示符,关于这个小镇真正的故事,深埋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下,沉默不语。
这沉默,是暮林镇最坚硬的表层。
教堂晚钟敲响下午六点的金属质感的洪音。这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硬生生劈开一条通道。几乎就在钟声的余韵撞上对面店铺门板的同时,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仿佛是被钟声所唤醒。一张苍老的面孔探出来,像一枚风干、褶皱的核桃壳嵌在门框的阴影中。他是埃德加·本杰明。稀疏的白发整齐地向后方梳去,一丝不苟,每一根都像是被尺子仔细量定、分毫不差地固定在原位;灰色的羊毛马甲紧扣在略显宽大的身躯上,熨烫得没有一根多余的褶皱。手里捏着一块白得刺眼的手帕,叠成小方块,捏得极紧。
丹尼尔先生他的声音干瘪而低微,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砂纸打磨过,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分寸感,请进来。这是您的临时居所。我是埃德加·本杰明。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眼睛深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一丝光也没有反射出来,沉滞地接纳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我侧身挤入那道狭窄的门缝。一种混合着旧书、樟脑丸和经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能捏在手中。室内光线晦暗不明,家具的轮廓像是被裹在一层粘稠的、凝固的蜜蜡中。陈设古旧考究,一只巨大的桃花心木柜占据了墙壁,玻璃橱窗后摆放着一些瓷器小玩意儿,静止得如同沉在湖底的石头。房间角落深处,一张厚重的布面沙发上端坐着一个老妇人,头发梳得极其光洁服帖。她的手交叠在膝上,一动不动,像一座用蜡精心雕塑的人像。她的视线投向空气中某个漂浮的点,仿佛我,连同那扇打开的门和灌入的空气,都是透明的。
这位是维奥拉,我的妻子。本杰明的声音飘过来,介绍得很轻很快,仿佛声音稍大些就会惊扰到那些静止的尘埃。
维奥拉。我的目光在她的脸和她交叠的手之间短暂停留。那双手像覆了一层透明塑料薄膜,皮肤下的蓝色血管隐约可见,指关节异常粗大,微微扭曲变形。她的身体里还蕴藏着一点微弱的生命感,但那份僵硬静止的姿态中却透出一股比死亡更顽固的冰冷质感,令人不寒而栗。
很高兴见到您,本杰明太太。我的声音在那死寂的房间里听来突兀响亮。
维奥拉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幅度微小得甚至可能只是我视网膜捕捉气流时瞬间的错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回应,宛如对着一堵深不可测的、无声的石墙说话。空荡的屋子深处,落地大钟的钟摆在无声摆动,没有一丁点声响。
晚餐七点,本杰明开口,他的话语短暂撕开了房间中令人紧张的沉默,声音里透着一种不容分辩的拘谨,请您准时。镇上的规矩,很重要。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在我的脸上逡巡一下,旋即收回去,像被我的目光灼伤了似地,尤其是……言语。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如同叹息,消融在房间深处那些沉滞的家具轮廓里。那警告的意味像一块冰冷的铁片,悄悄地塞进了我的意识底层。
2
禁词之谜
暮林镇的傍晚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滞、无声的蜡液里。
几天下来,这寂静的法则开始显露出它的獠牙。广场中心那棵古老的悬铃木下,成了我的露天观察哨。几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子总在固定的下午聚在那里,脚下是一副从未挪动过的残破木板棋盘。他们无声无息地落子、提子,黑与白的石子在木头上滑过、碰击,发出这死寂广场上仅存的、微弱的噼啪声。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唇齿间的碎语,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偶然有归巢的晚鸦划过铅灰色的天空,留下一两声尖锐嘶哑的嘎叫,也旋即被这巨大的、无形的寂静之墙吸收得干干净净。
这种沉默不是简单的匮乏,它是一道厚重严密的屏障。每一次试图发起的小小攀谈——关于天气、关于小镇的历史、关于他们的孙辈是否也在学校——都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一丝象征性的涟漪都吝于回报。他们只是微微颔首,干瘪浑浊的眼球稍微转动一下表示听见了,便再无下文。那份沉默带着重量,沉甸甸地挤压在胸口,呼吸都要刻意加大力气。这里似乎存在着一种精心设定的距离感,每个居民都精确地活在自己的沉默气泡中,那无形的界线严苛到令人无法容忍。
真正将我拖入暮林镇这诡异暗流中的,是一阵阴冷的风和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天下午天气阴霾,铅云低压,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仿佛被冻住了。我刚从学校那低矮平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上来的学生作业,穿过主街返回榆树巷。走过常青藤花店紧闭却擦得锃亮的玻璃橱窗时,一股风忽然毫无预兆地穿过空荡的十字路口,打着旋儿地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一张极其普通的巴掌大薄纸片被这阵风精准无误地拍在了我的皮鞋鞋面上。
纸片微微有些泛黄,薄如蝉翼。上面印着几行规整的印刷字。我的目光被其中粗体黑字吸引住了:
暮林镇居民规约附录:
不得在公共场合发出不必要之噪音。
集会时请务必保持肃静。
尤其禁言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此一特定词语。
违规处置:任何触犯上述条例之人员,在场所有人等须即刻离场,且不得有任何言语交流。违规者须在原地保持肃静,滞留至少60分钟。
敬祈垂注,严守规矩。
白纸黑字,清晰,冷静,不容置疑。尤其是那个被明文列出的禁词——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多么普通,平凡,甚至有点甜腻家常的一个词!它出现在这张冰冷、刻板的规约上,显得如此荒诞不谐,像一件精美瓷器上的丑陋缺口,令人本能地不安。那阵风带来的寒意似乎从鞋面悄然攀上了我的脊骨,皮肤微微发冷。我猛地抬眼,视线迅速扫过周围:街角两个拎着菜篮的老妇人,花店老板正弯腰整理门口那盆墨绿冬青的叶子…她们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短暂地在我身上聚焦了一下,但随即便移开了,眼神如同擦过一块路边的石头般平静,仿佛我和那张奇特的纸片从未出现。随后,她们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无声无息。只有那个花店老板,他用戴着棉布手套的手,动作轻缓地抹平了冬青叶子上唯一一丝被风撩动的微澜。
这平静之下酝酿着的庞大暗潮更令人窒息。那项怪异禁令像一道锋利的冰凌狠狠扎入了我对暮林镇的第一印象中。
3
寂静的崩塌
三天后,广场上终于发生了一场微澜。那个上午,天空有些灰扑扑的,空气干冷。老鞋匠亚瑟佝偻着背,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上,小心翼翼地刷着一只旧皮鞋的鞋帮。他偶尔抬起干枯的手掌在嘴边哈气取暖。清洁工玛莎——一个脸上刻着深如沟壑皱纹、沉默得如同石头雕像的女人,正拖着长长的铁柄扫帚,缓慢而极有规律地清扫着石砖缝隙里的尘土。扫帚纤维刮过地面的沙啦、沙啦声是广场上唯一的单调背景音。
一种混杂着好奇与刻意挑衅的阴暗念头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如同一条盘踞已久的毒蛇忽然昂起冰冷头颅。这该死的寂静,这条荒唐可笑的禁令!它仿佛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憋闷。一个念头像初春拱破冻土的嫩芽,带着些病态的热度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性,驱使着我的舌头动弹。
就在玛莎拖着扫帚经过我身前那条冰冷的长石凳时,我的视线落在远处商店橱窗里一个制作粗糙的点心模型上。时机恰好。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对着空旷无人的前方说道,声音清晰得足以穿透广场稀薄的空气:那边的橱窗,是做蓝莓松饼的模具吗
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我的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但在这片近乎真空的环境里,却如同一声撕裂布帛的尖啸,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可抗拒的穿透力,砸向那近乎凝固的空气中。
广场时间停滞了。
老鞋匠亚瑟手中的刷子啪嗒一声掉在膝盖上。他佝偻的身子猛然一震,那动作突兀如同被电击。深陷的眼窝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赤裸的恐惧,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仿佛我喊出的不是甜品名称,而是地狱深处恶魔的召唤咒语。
就在我话音落地的刹那,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几个音节还未完全消失在石砌建筑物的冰冷回音壁上时,整个广场就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寒潮彻底覆盖了。老鞋匠亚瑟手中的鞋刷脱手掉落,砸在他粗糙的裤子上,发出沉闷一响。但他根本无暇顾及。他像被一根烧红的烙铁猛地戳中了后脊梁,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张刻满岁月沟壑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浑浊的瞳孔深处爆开一圈惊悸至极的光。他如同石雕忽然被灌注了生命般,极其僵硬地从那张吱嘎作响的小马扎上弹起。椅子腿蹭过地面的刺耳咯吱声尖锐地划破了死寂。他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背部痉挛般抽搐着,以和他那衰弱身躯极不相称的、一种近乎跌撞的仓惶步履,朝着广场边缘一条狭窄的、幽深得像肠子般的小巷子猛扑进去。他矮小的背影被那巷口浓重的阴影瞬间整个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张原本挂在长椅边缘的、卷了边的旧报纸被带起的风呼地一下掀了起来,无主地飘了两秒,然后颓然盖在地上那只孤零零的刷子上。
花店老板的反应则呈现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另一种机械性。就在我口中那个饼(muffins)字的尾音还未被空气完全消化的瞬间,老板手中擦拭橱窗的动作便立即凝结在半途。他那张圆润、总是带着点迟钝和善的脸庞,此刻却如同瞬间被打磨成了一块大理石平板,五官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蛮力用力向上拉扯,显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僵硬的紧绷感。他像是猛地切断了与外界一切联系的接收器,连转头的动作都没有。他只是一把将那抹布丢进脚下的水桶里,噗通一声轻响打破了冰封般的沉默。随后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近乎粗鲁地猛地一把甩上那扇刚擦净的玻璃门,动作迅猛而不带一丝拖泥带水。门轴发出尖锐的、仿佛抗议般的呻吟。紧接着,那叮当作响的铜铃被粗暴地摇响了,叮铃咣啷几下短促而刺耳的噪音之后,是门背后落锁金属部件咬合时发出的响亮咔哒声。清脆、决绝、毫无余地。橱窗里那几盆假花鲜艳得诡异,隔着玻璃冷冷地反射着灰白的天光。老板的身影在那一排色彩艳丽的塑料花后晃了一下,迅速消失在内堂的阴影中。
那扫地的玛莎,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在冰面之上。拖在她手中的长柄扫帚像是突然有生命般失去控制,哐当一声沉重地砸向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面。这巨大的声响在死寂广场上猛地爆开,如同炸雷。玛莎本人也被这声音和自己的动作震得一个趔趄,向一旁摇晃了一小步才勉强站稳。她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平时像石像般固定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纹路都在猛烈地抽搐。被冻得红通通的双手死死捂在了嘴巴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白得像裹了一层蜡。那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惊惧。一层滚烫的热度瞬间从她的脖颈处蔓延上去,烧红了她半张脸,而鼻梁以上却被吓出了灰败的青白色,两种色调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交织晕染,透出一种荒诞而刺目的扭曲。然而,即使身体反应如此剧烈,她也没发出一丝声音。她只是猛地转过头,那双几乎要被剧烈情绪撑裂开的浑浊眼睛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石像的死寂,更像是两把烧红后淬了毒汁的匕首,带着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愤怒和赤裸恐惧的凶光,狠狠刺穿了我的皮囊。她仿佛在用这目光无声地对我咆哮着诅咒。仅仅持续了半秒,她便猝然转身,那双踩在地上的、沉重到极点的橡胶靴甚至没有踩实地面。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本能的惯性朝相反方向狂奔,沉重的身躯拖拽在地上发出笨重拖沓的噔噔脚步,却又因为巨大的慌乱而有些踩不稳地面。她跌跌撞撞,像一台失控的巨大机器,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以我为中心的、无形而致命的寂静禁区。她没跑出几步,便和方才的鞋匠一样,一头扎进另一条黑漆漆的巷口,仓惶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旷广场中央一地狼藉的落叶和一个孤零零站着的人影——那清洁工玛莎刚才就站在广场喷泉旁那个废弃的、布满干枯藤蔓的基座边,位置显眼。扫帚倒在她脚边。
于是,空旷得骇人的广场中央,徒留那幸运的违规者。那个灰白头发的清洁工玛莎,像一根突兀的、孤零零的盐柱,定定地站在原地。脚下,是她失手摔落的长柄扫帚,横躺在地砖上。
广场彻底空了。风声似乎也停了,空气凝固成冰冷的凝胶。只有几只胆大的麻雀在悬铃木光秃的枝头跳了几下,发出几声细微短促的叽喳,旋即也归于寂静。那份寂静,是绝对的真空,沉重得仿佛能压碎骨头。
玛莎就那样杵着。背微微佝偻,肩膀向内收紧,一个承受无形巨大压力的姿势。几分钟过去,她开始抖动,一开始是细碎的、难以察觉的痉挛,像寒流掠过枯萎的草叶。后来那种颤抖变成了一种不可抑止的、筛糠般的摇晃,从肩膀扩散到整个上半身。她的身体如同被内部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着。然后,那捂住嘴巴的手猛地滑落下来,垂在身侧,紧接着又痉挛般地抬起,十指颤抖着狠狠揪住了自己灰褐色工作围裙的前襟布料,仿佛那单薄的布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将围裙下摆用力地向上扯,死死捂住了口鼻。肩膀剧烈地一耸一耸,像被扼住喉咙的人最后的抽搐。
我远远地倚在一家肉铺被厚重木板严密钉死的、早已无用的橱窗旁,冰冷的木头贴着手臂带来一丝坚硬的触感。我静静地看着。广场的风似乎绕开了那个中心。玛莎的肩膀耸动幅度越来越大,但她只是死死地捂着围裙,喉咙里没有泄出一丝声音,那种无声的哭泣姿态透出一种比嚎啕大哭更彻骨的悲怆。一个钟头,被放逐在彻底的沉默里。六十分钟过去,当头顶教堂的晚钟发出几声迟缓的嗡鸣时,她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摇晃了一下,终于低下头,极其缓慢、拖沓地弯腰,费力地捡起躺在地上的扫帚。那动作像是在拾起一件千斤重担。然后,她拖着那把破旧的扫帚和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出广场中心,蹒跚的步履融入了旁边狭窄巷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那个小小的基座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余一地零落枯叶。
4
面馆的逃亡
一周后,常青藤面馆,中午最忙碌的时段。这家坐落在广场侧面、门脸狭窄的本地小店,是暮林镇为数不多的、尚存一点人气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骨头汤熬煮时特有的浓烈油荤蒸汽味,闷热潮湿。几张简陋的木桌几乎坐满,客人稀稀拉拉地散落。进食的声音极有节制,勺子、叉子碰在粗陶碗碟上的细微叮当是唯一旋律。没有人交谈。人们只是埋头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那碗汤面,眼皮低垂,如同在完成某种无声的仪式。那种专注带着刻意的隔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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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布鲁诺和他粗壮憨厚的独子科林正在狭窄的柜台后忙碌。他们也没有交谈。科林沉默地将揉好的面团摔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随后开始拉扯、甩动,动作机械而娴熟。布鲁诺本人则专注地在灶头几口翻滚着热气的汤锅间巡视着,偶尔用长勺搅动一下浓白的汤底。他的面容带着常年烟熏火燎留下的黑灰底色,此时却覆盖着一层异样的苍白。他搅拌时手腕的动作明显有些过度用力,关节捏得发白,勺子砸在锅壁上发出的声响格外刺耳。浑浊的目光像被强力胶黏在汤锅里翻滚的油花上,却缺乏焦点,仿佛魂魄已有一部分游离于躯体之外,被更巨大更不可知的隐忧所占据。
我坐在角落一张桌旁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水汽在碗边凝成细密的水珠。眼睛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次次悄悄掠过布鲁诺那张在白色水汽后面孔扭曲的脸。他脸上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越挣扎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时机到了。
就在布鲁诺搅拌完最后一锅汤,勺子正要放下的瞬间,我轻轻咳嗽了一下,声音不大,但在小馆里这种绝对屏息的安静里显得异常清晰。接着我稍微提高了点嗓门,用一种带点刻意的、闲聊般的轻松口吻朝他们那边说道:
布鲁诺大叔,你们考虑过在菜单上加点新鲜花样吗我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却落在那对父子身上,比如…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之类早上配咖啡应该不错吧
当那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muffins离开我的嘴唇时,如同在滚油里猛地浇入一瓢冰水。整个面馆里所有的声响——勺子在碗里刮过的细碎摩擦声,科林扯面时案板微微的震动声——瞬间彻底冻结。
布鲁诺手中那柄几乎和他手臂一样长的铜质汤勺骤然僵硬在半空中。他猛地转过头,那张平时总是带着烟火气的、被灶火熏烤得微红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所有血色,变成一张蜡黄发青、毫无生气的面具。他浑浊的眼睛里炸开一片完全失焦的茫然,瞳孔仿佛瞬间失去了吸收光线的能力,空洞地望着我身后的某处墙壁。他的嘴大大咧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挤不出一丝声音,下巴也在难以抑制地抽动。他的身体在原地晃了一下,像是要冲上来,却又被某种无形的、沉重到无法想象的枷锁死死捆在原地,脚步踉跄地徒然挣扎。
紧接着,是比广场那次更彻底的集体出逃。
汤勺沉重地砸回锅里,哐当!一声巨响,滚烫的汤水猛地溅了出来,泼在灶沿上滋滋作响,升腾起一股焦灼的水汽。布鲁诺根本没在意。他肥胖而显得笨拙的身体第一次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几乎是带着一股狠劲地甩开了面前的小灶隔板,噼啪声刺耳。他看也不看,猛地朝面馆后面那条通向厨房的、幽暗狭窄得仅容一人的过道扑了过去,沉重的躯体撞得堆在过道旁的几个空面袋子发出一阵沉闷的滚动声。他像个试图挤过石缝的困兽,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一头扎进了那片厨房的黑暗里,瞬间消失无踪,只有空袋滚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扩散。
而他身后一直默默扯面的科林——那个平日里总有些呆滞、动作也略显笨拙迟钝的胖子——几乎在父亲转身暴冲的同时,猛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生生扼断喉咙般的气音。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眼白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醒目。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案板后面蹿了出来,动作慌乱得带倒了架子上几个叠好的粗陶汤碗。哗啦!刺耳的碎裂声在小店狭小的空间里炸开。他没看一眼地上的碎片,只是双手抱头,以一种和他笨重体型极不相符的迅猛、仿佛身后有死神用镰刀钩住魂魄般的亡命姿势,朝着侧门那条堆满杂物、积满油腻污垢的后巷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绝望的、低哑到如同从破损风箱里挤出的呜咽,一并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
其他几桌的食客如同受惊的鸽群,反应更是整齐划一到令人毛骨悚然。他们瞬间呼啦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噪音,汇成一片杂乱的声浪。有人不慎踢倒了桌子边斜放的酱油瓶,黑褐色的液体汩汩流淌出来,浸湿了地面,也无人顾及。他们根本不敢看留在原地的那人一眼,只是低着头,紧抿嘴唇,脚步杂沓地、彼此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朝着唯一敞开的大门冲去。瞬间就涌出去大半,剩下两个犹豫了一瞬、明显还在犹豫的人,也被那种巨大的集体恐慌裹挟着,拖拽了出去。
仅仅十几秒的时间。喧嚣与活气被瞬间抽空。面馆里只剩下粘稠滚烫的水汽依旧凝结不散,混杂着酱油浓烈的咸腥和骨头汤熬过头的微糊味道。灶上两口大锅里的汤还在滚开,咕嘟咕嘟地冒着连绵不绝的细密气泡,白色的蒸汽从锅沿不断逸散开来。被科林撞倒的那几个粗陶碗摔碎的惨白瓷片在油腻地面上溅得到处都是,在从门外斜射进来的、狭窄的一道光柱下闪着锋利的寒光。而那个被遗弃在寂静中心的违规者,那个年轻的厨师科林,已经不在面馆内了。他撞翻的那堆碗碟,正好就在通往厨房过道的门口。他现在应该是和逃走的他父亲一起,被封锁在了那个狭小而滚烫的厨房空间里。我坐在角落的位置,几乎能看到灶台的火光在不规则的洞口处跳跃,映照出那条窄小通道的肮脏墙壁。里面异常安静,只有汤锅持续的沸腾声,单调得可怕。
我没有靠近厨房门口偷听。只是等待。整整六十分钟,厨房里死寂一片。面馆里,滚水的咕嘟声如同持续不断的单调鼓点敲打在空荡死寂的墙壁上。那扇破旧的木门始终紧闭,如同一块沉默的墓碑嵌在墙里。当门口挂钟那根细长的红色秒针终于沉重地爬完最后一格时,木板门发出痛苦的吱扭一声,被人从里面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科林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平日里那点迟钝的憨厚早已被一种剧烈燃烧的痛苦取代。他脸颊还湿漉漉的,被汗水还是泪水浸透,分不清楚。眼泡红肿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捶过两拳,鼻头也通红,还在无法控制地轻微抽动。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惨白,留下深深的齿痕。他的视线垂着,死死盯着脚下遍布污迹的水泥地,那双沾染油污和面粉的手垂在腿边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那条油腻腻的深色围裙边缘。他的目光在触及门外碎裂的瓷片时猛地瑟缩了一下。
他甚至没有走出来一步,也没有试图清理那一地的狼藉。只是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门框的阴影和厨房涌出的蒸腾热气交界处,像一尊被痛苦和羞耻浇铸成的雕塑,僵立不动。厨房深处传出一声轻微而压抑的、类似呜咽般的吸气声,随即迅速沉寂,又被汤锅咕嘟咕嘟冒泡的单调声音彻底掩盖了。只有门口碎裂的瓷片在清冷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光。
5
图书馆的真相
镇上唯一的小图书馆位于翻新的邮局三楼——一个光线昏暗、书架高耸挤满旧书、散发出陈旧纸张与霉菌混合气味的地方。管理员哈里斯是个瘦高的身影,薄得像一张旧报纸。他总是陷进那张吱嘎作响、蒙着褪色灯芯绒的扶手椅里,藏在厚镜片后灰蓝眼睛长久地盯着一本摊开的厚重书籍,如同那里面藏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有时能见到他用骨节嶙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书页,指腹沾满了时间堆积的微尘。
又一个午后,阳光勉强挤过狭窄高窗的铁栏杆缝隙,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光栅。馆里只有我和哈里斯两个人。我故意在靠近他座位的一排书架间踱步,翻动着那些陈旧书页,发出持续的窸窣声。那声音在寂静中被衬得异常清晰刺耳。
哈里斯埋在书里的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调整一下姿势以回避这干扰,但最终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
时机恰好。我随手抽出一本封面印着模糊不清水果画的旧食谱,故意翻到发黄粘在一起的书页,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如同甩鞭子。
哦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让声音在书架间回荡,这个……好像是讲面点做法停顿了一下,确保哈里斯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个音节,……比如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
当那如履薄冰般危险的音节,尤其是那个沉重的尾音松饼(muffins),最终从我的齿缝间掉落在这片几乎冻结的空气里时,哈里斯埋在扶手椅中的枯瘦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冰锥狠狠扎进了脊椎骨。
那本厚重的古籍从他骤然脱力的膝盖上滑了下去,砰!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破旧的地板革上,腾起一小片灰蒙蒙的尘雾。他瘦长的手指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扭曲着扣住了扶手椅的边缘,干瘪的手背上青筋在瞬间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暴突起来,如同老树根般虬结缠绕。那张在厚厚镜片下、总是保持着一种知识性疏离感的脸上,皮肤瞬间变成了灰扑扑的土色。镜片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像是被猛地泼进了一盆滚沸的油,爆开一片浑浊的惊恐与难以置信的混乱光芒。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徒劳地挤压着空气,似乎想喊叫或质问,却最终只从颤抖的唇缝里挤出半声被硬生生截断的、极短促的抽气。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目光似乎在我身上短暂地触了一下,却如同被火焰灼烫般猛地弹开。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动作慌乱得如同一个初学走路的稚童。那只被遗忘的古书还躺在尘埃里。他就那样踉跄着冲向狭窄的楼梯间入口,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的空洞声响在寂静中急促地回荡,如同丧钟。他甚至忘记去关上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楼梯小门,任由它敞开着,投下一片摇晃的阴影。
于是,这安静得如同坟墓的图书馆三楼角落,只剩一个违规者。哈里斯刚才冲出的那个空位置旁边,就是一面爬满灰尘的、堆满破旧文件盒的墙壁。
死寂。只有微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那几束光栅中缓缓悬浮游动。哈里斯冲向楼梯后,整个空间只剩下我自己并不响亮的心跳声。几分钟后,楼梯下方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极其沉闷、仿佛被什么软物捂住的口部才能发出的、短暂而压抑的呜咽声。随后,便是彻底无边的寂静。
整整一个小时。六十格秒针在脑中一格一格地刻过。当时间终于耗尽,那扇敞开的楼梯木门传来拖沓、沉重到极点的脚步声。哈里斯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他慢得出奇地挪回了原地。脸色依旧灰败如纸,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一侧镜腿歪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所有的混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抽干所有生气的、干涸的疲惫,像是沙漠里枯死了千百年的胡杨树干。他根本不去看我,径直拖着脚,慢吞吞地走到那本被遗弃在地的古书旁,像一个耗尽了能量的老旧机器人。他弯下僵硬的腰背——那动作迟缓笨拙如同生锈的铰链——枯槁的手指抖抖索索地伸向书本封皮。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书皮那积了厚厚一层灰绒的布面时,他的手臂猛地停在了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本书突然变成了一块滚烫的铁块。他佝偻着、像一根濒临折断的芦苇,僵持在那里。一滴浑浊发黄的泪珠艰难地突破厚重眼睑的封锁,终于爬过鼻梁深深的皱褶,啪嗒一下砸落在那本摊开的书页上,在早已凝固的历史痕迹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咸涩的印记。随后,那泪水如同被拧开了闸门,无声而汹涌地涌出,顺着嶙峋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书页上和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留下点点湿痕。
他一直没再抬起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快要僵化的姿势,任凭肩胛骨在单薄衬衫下耸动着。依旧没有哭声。只有眼泪砸在书页和地板时发出的轻微噗噗声,像沉重的雨点。书架构成的巨大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沉默、肃穆地拥抱着他那瘦小而剧痛的身影。
最终,他将那本厚重的书极其艰难地、如同抱起一块巨石般抱回胸前,紧紧搂在怀里,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最后的浮木。他那双灰蓝眼睛透过镜片被泪水模糊的世界看向我,终于开了口。但那话语不再是面对面的交流,更像是将声音掷入一个永远不会再有人应答的空洞深渊:
先生……请您……离开我的书。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颤抖和喘息,请……让我……一个人……
最后的恳求消散在布满尘埃和悲伤气息的空气里。
6
公墓的守望
暮林镇的公墓在镇西边小山坡上,背靠着黑黢黢的松林。冰冷青石碑像一排排整齐沉默的哨兵,无言注视着山谷入口曾经历战火洗礼的伤痕谷地。碑林中缝隙间顽强钻出的杂草已经开始发黄枯萎。山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着枯草和远处森林湿冷的腐朽气息。
葬礼就在前天。镇上又一个老人睡进了这片沉默的土地。按照暮林镇无声的规约,葬礼极其简洁肃穆,几乎没有人哭泣出声,唯有风的声音在呜咽。结束后的守灵仪式也如同哑剧,人们点起蜡烛,默默站立。
深宵的子夜过后,我从临时住所溜出来,如同黑夜的影子,踏上了通往山坡墓地的泥泞小径。这个时间段,暮林镇的活人们应该早已各自将自己锁进房门,用寂静包裹恐惧。山坡阴冷,风贴着脊背滑溜地钻进衣领。惨淡月华勉强照亮脚下崎岖不平的小路和两旁石碑高低错落、模糊的影子,如同无数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脊背。
公墓深处,靠近新坟堆起的深色泥土堆旁,一盏油布蒙着玻璃罩的老旧煤油灯在风中微微摇曳,灯罩玻璃肮脏不堪,光亮昏黄且不断抖动。灯旁,一尊嶙峋的石像清晰地映在摇曳不定的光线中——是他。埃德加·本杰明。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那件永远一丝不苟的灰色羊毛马甲松垮地挂在干瘦的肩膀上,解开两颗扣子。灯下,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被跳动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眼神空洞地落在新竖起的、尚未刻字的青石墓碑上。墓穴刚被填实,空气中还残留着新鲜泥土的湿气与某种更加沉重的东西混合的腥气。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在夜风里僵硬如石头雕像,仿佛早已忘记了时间流转的节律。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努力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在身后层层叠叠的石碑丛林中,犹如一个巨大而绝望的幽灵在无声哀嚎。他凝望着那块冰冷的墓碑,眼神空洞深邃如同两个通向虚无的孔洞,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着麻木的悲伤。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逝,他的灵魂仿佛被永远地钉在了这块新立的墓碑之前,与里面躺着的亡者一同陷入了死寂的永恒。夜风呼啸如同幽灵的低语在耳边回旋,但本杰明就是那片死寂中心唯一的、凝固的岩石。
他在这里多久了两个小时还是三个从葬礼结束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的时间流沙已悄然滑落他像是将自己变成了一块深植于这块新坟旁的、活着的墓碑。他那对亡者的沉默守望,本身已成为暮林镇那些未被言说的伤痛中最触目惊心的一处无声的纪念碑。
7
晚宴的终结
那场注定引发震颤的冬日祈福晚宴在圣灰礼拜三前的寒夜里如期而至。地点设在镇议事堂那间巨大的底层厅堂。厅里悬挂着几盏年代久远的黄铜煤气吊灯,光线温暖但有些昏暗,墙壁刷成一种沉闷的赭石色,挂着几幅面目模糊的旧肖像。几张铺着米白色浆硬亚麻桌布的长桌已被拼接在一起,桌上摆满碟子:炖得软烂的蔬菜、土豆泥、大块煮牛肉、本地粗面包……丰盛但缺乏鲜艳色彩,像这小镇的一切。几十号人围坐桌边,进食过程近乎无声无息。银餐具碰触瓷盘的声音也极其克制。这晚宴与其说是欢乐的聚会,不如说是集体执行某种沉默的宗教仪式。空气中悬浮着压抑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息,如同暴雨来临前的低气压沉闷压在每个在场者心头。
我坐在长桌末端一个角落的位置,挨着一扇窄窗,冰冷的玻璃外是深沉的夜色。对面坐着的恰是本杰明。今晚他穿着那身最正式的黑色旧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只是那系得过分紧勒束缚住了他颈部松弛的皮肤,微微扭曲起来。他的动作也格外缓慢迟滞。那双深陷在眼窝里浑浊的、总是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似乎全神贯注于盘子里几乎未动过的食物。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间隙。他的视线时不时会极其短暂地抬起,极快地掠过我手边的某个位置,又仿佛被烫着般立刻弹开,迅速收回低垂。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哀求般的复杂神色虽稍纵即逝,却难以掩饰。桌布垂落处偶尔有风钻过,掀起布料边缘发出布料摩擦的轻微沙沙声。
我的手指在桌布下轻轻碰了碰西服内袋的边缘——那里坚硬,安静地躺着两张纸片。一张是在镇上不同地方收集来的居民规约,内容相同,打印字体冰冷刺眼。另一张则不同,是在清理校长办公室旧档案柜深处偶然抖落的。它更小,更皱巴,像被揉捏遗弃过。上面的字迹不是打印体,而是用钢笔潦草手写,墨水已有些褪色晕染:
绝密级
紧急状态指令
-
行动代号:
落鸦
撤离激活信号:
蓝莓松饼(重复)
启用时点:仅限确认监视人员尾随。
后续:接获信号者立即脱离所有接触,执行既定规避路线。清除所有实体痕迹。
签署:地下抵抗联合指挥部
日期:1944.10.18
字迹凌乱歪斜,透出一种发布指令时高度紧张焦灼的状态。日期,正是战争末期一段最为严酷的时间。纸片下方还印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紫色鸟爪印记,早已黯淡褪色。当我的手触摸到内袋里那份陈旧得几乎要碎裂的抵抗组织绝密指令纸时,指尖能感到那脆弱纸张仿佛微弱的脉搏般在无声的跳动。它与我贴身放着的、那张打印了荒谬禁令的普通纸片,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令人窒息。
这沉默的守护已然失控扭曲,变成束缚灵魂的冰冷镣铐。本杰明那双充满无声恳求的眼睛在我脑海深处一闪而过。然而,这错误必须被终结。就用它自己的方式,在这精心营造的沉默中心,给它最沉重的一击。我深深吸了一口沉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缓缓站起身来。餐桌四周所有头颅几乎在同一刹那僵住不动,那些刀叉触碰到盘碟表面的细微声响瞬间被扼杀在空气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生生掐断。
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桌面上一张张在昏暗灯光下骤然凝固、如同戴着面具般表情僵滞的脸庞。最后,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长桌斜对面、坐在壁炉旁壁灯投射下那圈温暖光晕里的本杰明身上。他那只端着一个粗糙陶土杯的手突兀地悬停在半空,僵硬得如同被石化。
时机降临。
诸位……我的声音在这片真空般的死寂中响起,像一块被投入绝对零度冰湖中的滚烫烙铁,激荡起冰冷空气的涟漪,这样美好的聚会之夜,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我停顿了微不足道的一瞬。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凝固如最寒冷的冰川冰层,将所有人冻在原地。
让我为大家提议——我将声音拔高,饱满有力,清晰地响彻整个死寂的空间:——一份餐后的‘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如何
当松饼(muffins)那个音节从我口中重重砸落的瞬间,如同在冰封镜面上投入了一块烧红的巨石。整个大厅时间彻底凝固停滞了!煤气吊灯昏暗的光线诡异地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
离我最近的镇长——一个胖硕男人——像在热油锅里猛地丢入冰块的脆响,腾地一声直挺挺地弹了起来!他屁股底下那张不堪重负的榆木椅子随之发出绝望的、仿佛木头在瞬间折断般的刺耳咔嚓声。他那张肥厚红润的脸上血色瞬间被彻底抽干,留下惊惧到极点的惨白死灰色。他甚至无法站稳,庞大的身体猛地向后踉跄,厚实的背脊狠狠撞在身后冰冷墙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一声嘭——!
墙面上那张画框都被震得哗啦一声抖落下积尘,玻璃映照着他剧烈扭曲变形的面孔。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餐桌四周呼啦啦如同狂风吹倒一大片枯草!所有座椅都被仓促起身的动作带得向后倒去、或歪斜翻倒、或滑开撞到旁人或桌脚,一片此起彼伏的刺耳噪音如同风暴呼啸刮过!盘盏瞬间剧烈摇晃、碰撞、倾倒!几只白瓷牛奶罐被慌乱挥舞的手臂猛地带倒,里面粘稠的白色液体哗啦一声泼溅开来,在白色的亚麻桌布上晕开一大片污迹,如同地图上扩张的瘟疫,旋即沿着桌布边缘滴滴答答砸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白色腥气的印记。盛着炖豆和油亮肉块的汤盆咣当咣当剧烈晃动着!一把沉重的银餐刀从我眼前划着弧线当啷啷跌落在地砖上,发出脆响。
根本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错都没有!所有人像是被同一个无形按钮控制着的提线木偶,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丝毫的犹豫,更没有丝毫多余的张望!他们像是背后同时出现了最恐怖的梦魇,争先恐后、带着一种几乎亡命般的仓惶拥挤推搡着涌向那几扇洞开的橡木大门!脚步声杂沓混乱、沉重踉跄!有人被椅子腿绊倒摔出去,发出沉闷的肉体砸在地板的声音;有人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痛哼……但没人停下!没人关心身后!一股脑地冲出门外,迅速消失在门廊昏暗的光线中。仅仅十几秒时间,整个大厅如同一场精心排练的静默逃亡哑剧般落幕。只剩下满地狼藉的餐具残骸、翻倒的椅子、泼洒的食物、以及一片令人极度窒息的死寂。壁炉里的柴火也因无人照料而燃烧殆尽,只有微弱的红光在灰烬中挣扎几下,最终不甘地熄灭。
一片废墟般的混乱中,灯光似乎变得更加昏暗浑浊了。在那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线中心,一个身影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态,纹丝不动地凝固在巨大的长桌尽头。本杰明。他依然保持着最初那个抬手欲饮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具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的蜡像。那只粗糙的陶杯僵在半空,里面浑浊液体泛着暗黄色的微弱反光。他那张刻满深深纹路的脸在动荡光影中毫无生气,眼睛微微睁大一些,里面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空洞得像被人徒手挖走了眼球。整个身体被凝固在一种极端静止中,比公墓的石像更加冰冷绝望。桌上打翻的牛奶那黏白的液体正悄无声息地流淌,浸润着桌布纤维向他手肘下方的白色亚麻布料处蔓延。
我就站在原地。隔着长桌上凝固的风暴和那片不断扩散的白色奶渍,看着他。他像是彻底嵌进了那片死寂背景里。
煤油灯玻璃罩壁上油腻的光线在地上缓缓游走,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放大到仿佛能听到尘埃在冰冷空气里彼此撞击的细碎声响。本杰明雕塑般的身姿依旧没有丝毫松动,只有那只悬在半空、端着陶杯的手,开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向下沉落。那小小的陶杯似乎重若千钧,拖着他的手臂一点点向下坠,直至杯底终于触碰到油腻冰冷的桌面,发出哒的一声轻响,细小却尖锐,打破了持续良久的死寂,让凝滞的空气产生第一道细密裂纹。陶杯里浑浊的液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就是这细微的触碰声,仿佛瞬间撬开了某个彻底锈死的阀门。本杰明整个人开始从头部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那颤抖起初极其微弱,如同细碎的电流传遍全身。很快,颤抖加剧,变成一种发自胸膛深处的、持续不断的痉挛性抖动。他那颗灰白的头颅微微低垂下去,额前几绺稀疏发丝也随之垂落,遮住了那双一直空洞睁着的眼睛。几滴浑浊发黄的液体,如同被石头强行挤出干涸泉眼的淤泥般,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艰难地溢出皱缩的眼睑,顺着鼻梁侧面那些如同龟裂荒地般的沟壑皮肤缓缓滑落。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枯槁手背干裂的皮肤上,留下几点深色圆斑。
时间的流逝粘稠缓慢。终于,整个大厅墙壁上一只古老的挂钟,指针艰难地向前缓慢挪动了整整一个圆环的距离。
本杰明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有粗糙的石头在里面磨砺。他苍老的嘴唇微微张开,又急促地合上,反复几次,终于挤出嘶哑破碎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你……你……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巨大的消耗和喘息,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从胸肺深处挤压出来,你……为什么……他的头颅沉重地低垂下去,花白发丝垂落,额头几乎要贴到那条被牛奶污损的桌布边缘。他不再试图说下去,而是猛地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青筋暴起如虬结树根般颤抖的手,十指死死揪住了自己那件旧西装翻领内侧靠近心脏位置的小布袋子,仿佛隔着几层布料用尽最后力气抓挠着什么东西。那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几乎透明的白色。
那枯槁的手指疯狂地摸索着,终于从西装内袋深处极其缓慢地掏出一样东西。一只小小的、布满深深磨损凹痕的黄铜怀表。表盖早已失去光泽,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渍和指纹混合的污垢。他将怀表紧紧攥在痉挛般抖动的掌心里,仿佛那是维系他最后一点气息的锚点。随即,他用另一只同样颤抖到几近失控的手,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撬开那紧涩的怀表盖子。表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微、如同叹息般的金属摩擦音。
表盖内侧镶嵌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影像已经模糊褪色到了难以辨认细节的程度,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半身像,齐肩卷发,脸上似乎是笑意,但具体轮廓已完全被岁月磨蚀殆尽。照片表面布满无数细微裂痕,如同蛛网般将她年轻的笑容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照片,浑浊的老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无声汹涌地夺眶而出,奔流过脸上密集扭曲的深深沟壑,最后汇集在下巴尖,不断滴落在胸前那污渍斑斑的旧西服翻领上。
她……最后说的是这个……声音破碎得像是被车轮碾过的瓦砾堆,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喘息和无法承载的剧痛,那天……街上空荡荡的……她刚从市场回来……拎着篮子……他艰难地吸着气,胸膛起伏如同风箱,她穿着那条浅绿色的裙子……那是他……她唯一……稍微……好点的……衣服了……哽咽剧烈地中断了话语,他干瘪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被粘液堵塞的咯咯声,她把篮子放在厨房桌上……苹果……胡萝卜……几个土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喉咙深处被碾碎过。她……回头……看着我……脸上……有那么一点笑……像是看到了……我刚烤好的什么……本杰明死死抓住胸口衣襟的指关节已经泛起毫无血色的青白色,那窒息般的哽咽如同绳索勒住脖子,然后……她就说……说:‘亲爱的……你今天……看起来像是忘了……加点糖的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一样……没精神呢’……说到那个禁词时,他嘴唇剧烈的哆嗦扭曲着,眼神涣散而混乱,她就是在……在……笑……只是……想让我……开心一点……
那泪水不断流淌,滴在打开的怀表盖子上,模糊了那张早已看不清楚的面容。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身后那面挂着模糊油画的墙壁,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阻隔,再次看见了那炼狱般的场景,砰!枪声!……就在街角……很近!他枯瘦的身体惊得如同濒死般猛地向后弹了一下,眼睛爆睁到仿佛眼球随时会脱眶而出的极限,眼中布满无法理解的混乱和血丝。就在外面……窗户炸了……玻璃碎!她……他死死捂住了嘴巴,剧烈的干呕声沉闷地响起,肩膀和脊背猛烈抽搐,整个上半身痛苦地弯下去蜷缩起来,似乎正在努力将某种几乎要撕裂他胸腔的可怕景象重新压回记忆最黑暗的深渊。她在倒下去……还在看着我……嘴里……冒出来的是血沫……每一个字都如同染血的玻璃渣般从他颤抖的唇齿间挤出,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抽气声,全是血……那绿色裙子……染透了……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的沉重鸣响,几近窒息。过了良久,他的身体才从那场瞬间爆发的毁灭性抽搐中稍稍平复下来,只剩些微无法止息的、余震般的颤抖。他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缓缓移动,终于疲惫地对准了我。那双眼中那空洞的惊恐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重、足以将灵魂也一并沉没的悲伤。
……‘蓝莓松饼’(bluberry
muffins)……就只是……一句话……他嘶哑的低语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如同寒风中飘零的落叶,一句她想让我笑的……最后的话……一句……毫无意义的……傻话……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却不再伴有剧烈的抽泣,只是无声地向下流淌。他们……大家……后来都害怕了……他用沾满泪水和浊汗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指关节被擦出刺眼的红痕,怕得发抖……每一次枪响……每一次看到士兵靠近……都像又要看到她倒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他们……不能让她……连最后一句……随口的话……都是在害怕里说的……他灰白的头颅再次深深垂下,沉重的叹息从蜷缩的身体中发出,所以……定下这规矩……让‘犯错’的人……留下……泪水如同蜿蜒的溪流从鼻翼旁滴落,在地面汇聚一小滩反光,让他们……替我……他哽咽着,字字血泪地挤出低语,守住……守住……她最后……能说的……无关紧要的……那份……安静的时间……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守住……她的安静……守住……
他破碎的叙述如同重锤砸落。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那片无声守望筑起的墙背后,锁闭着比这更沉重无数倍的真相,它必须曝光在空气中,无论这空气此刻多么寒冷彻骨。我没有开口打断他,只是缓缓地将手伸进自己西装内袋的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张质地粗糙、边缘早已磨损不堪的脆弱纸片。我捏着它冰冷的一角,如同在攥紧一截淬毒的刀锋。当他的啜泣稍稍平复一点后,我尽可能动作轻柔地将那张布满折痕、边缘被磨损成毛絮状的皱纸片,无声地推过那片被牛奶浸透、留下深褐色污痕的桌面。
本杰明先生……我的声音如同刀刃般冰冷而锐利,竭力维持着仅有的稳定,您看看……这个……在地下指挥所的旧文件堆深处找到的。时间是……我的目光死死锁在他那张骤然因无法理解而彻底扭曲的脸上,1944年10月。抵抗组织联合指挥部签署……
他枯柴般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以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状态伸向那张纸片,仿佛它不是薄纸,而是一块足以烧伤他灵魂的烙铁。他的指尖悬停在纸张上方几毫米处,痉挛着,终究没有落下。他那双原本被汹涌泪水淹没、视线模糊不清的眼睛,却在视线触及纸张上那几个褪色字迹的瞬间,如同被强大的力量强行撬开般撑到了极限!瞳孔里所有的混乱、悲伤和难以名状的痛苦在刹那间被一种纯粹的、深入骨髓的、巨大到足以碾碎灵魂的惊骇彻底占据、替代!那已经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信仰神殿在眼前轰然崩塌的终极毁灭感。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调的单音,仿佛某种生物濒死前无力的挣扎,更像是灵魂被彻底碾碎时的最后惨叫。他的下颌不受控制地猛抖了一下,牙齿因无法抑止的颤动而互相磕碰,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每一道皱纹都因这份突如其来的、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真相冲击而深刻扭曲,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古老雕像。
信……信号他从一片混乱崩裂的精神废墟中,艰难地抠出两个支离破碎的词,声音嘶哑得如同在粗糙砂纸上打磨过,撤……撤离他猛然抬起头,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钉在我的脸上,像是濒死者用最后的力气寻求唯一的答案,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嘶吼着,几乎是凭着本能瞬间爆发出的最后力量一把扯过桌上那张纸片,将它死命攥在枯瘦的手里,揉捏挤压着,仿佛要将这可怖之物以及它携带的灭顶真相直接捏碎在自己掌心!
她怎么会……不可能!她明明只是……想让我笑!她从来不知道那些……那些地下的事情!她……
吼声猛地中断了。仿佛有一个冰冷的针筒瞬间扎进了他奔涌的、如同怒涛般狂暴的情绪洪流中心,将他体内所有的力量瞬间抽走殆尽。那双紧握住纸片的手猛地僵硬在半空中,那份强行攥紧的、想要捏碎什么的力道骤然消失了。他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枯树,原本向前倾压的上半身失去了所有支撑点,缓缓地向后倒去,沉重地靠回椅背冰冷的木料上。
他不再看那纸片,也不再看我。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越过狼藉桌面,直直投向空洞大厅远处的幽暗角落。视线一片模糊空茫。先前那份足以掀翻理智的、火山喷发般的崩溃惊骇,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脸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甚至带着点释然的万念俱灰的倦怠,如同灵魂的火焰在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压之后,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燃烧的灰烬余温。
呵……一声极其微弱、几乎难以辨别的苦笑从他干裂的嘴唇缝隙中逸出,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原来是这样……是信号……我们……我们都在守着什么啊……他摇着头,动作迟钝如同梦游,花白的乱发垂落额前。他反复地、机械性地念叨着那几个词语,声音低沉如同呓语,……信号……原来……所有人……都错了……错得……
他没再说下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如同关上两扇隔绝光线的沉重门扉,只有两行浑浊的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缓慢地、持续地爬过他脸上那早已被痛苦雕刻成千沟万壑的冰冷皮肤。
壁炉里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也彻底熄灭消失,只剩下死寂大厅里残存的冰冷阴影和那两行无声流淌的浑浊泪水,沉重缓慢地爬过他沟壑丛生的脸颊。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一片沼泽地,不断汲取涌出咸涩的泥浆。
死寂如同深海的淤泥,覆盖着整个宴会残骸,沉重得令人呼吸困难。
该彻底结束了。
我站起身,铁质的椅子腿在光滑的石面上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齿发酸的刮擦声,突兀地撕开了那份凝固的死亡氛围。我刻意加大了动作幅度,一步步走向那扇被钉在墙壁一侧的、巨大的黑色橡木公告板。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孤零零的回响。公告板上糊着许多早已过时的通告和寻物启事,边缘蜷曲、泛出陈旧的黄褐色。但我无视那些旧日痕迹,目光精准地落在最中心显眼位置——那里贴满了整齐划一的小型纸片。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打印字体,密密麻麻,如同白色的鱼鳞般覆盖了一片区域。那是重复粘贴的暮林镇居民规约附录,每一张都清晰地列出那项荒谬的禁令。
我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探了过去。指尖勾住其中一张纸片边缘,那纸片已有些发脆。随即猛地用力向下一撕!刺啦——!
那声音在绝对沉寂的空间里爆裂开来!像是第一道撕裂黑暗幕布的锐响。
那张印着冰冷条例和蓝莓松饼禁忌字样的纸条从我指间滑落下来,像一片丧失了生命的白色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向冰冷的地板。它还未着地,我的动作已没有丝毫迟滞!双手连续、精准而有力地挥舞起来!嘶啦!嘶啦!嘶啦!……纸张被强行剥离背板的声响接连不断,密集得如同一阵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动作迅速而暴力,毫不留情!一张,又一张。那些在暮林镇每个角落如同白色疮痂般长久张贴的规则,在几秒钟内被我撕扯殆尽!碎裂的纸片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飘落,如同严冬里最后一场大雪的白色碎片,无力地散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覆盖在被打翻食物的污渍和倾倒的狼藉中。被撕去的旧告示板下方木板留下裸露的一片木色,如同这个小镇长久伪装被猛然揭除后露出的、流血的伤疤。
我猛地转过身,面朝那片巨大的混乱狼藉——翻倒的椅子、打碎的碗碟、泼洒凝固的油腻汤汁,以及那依旧瘫在扶手椅里、如同朽木般僵硬失魂的本杰明。我深深地吸入一口弥漫着食物酸败和尘埃气味的冰冷空气,随即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着,起初是强抑的稳定,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如同试图撞碎冰河沉船的破冰船头,低沉而坚定地响起:
规则——结束了!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得足以穿透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停顿了一秒,像最后蓄积的一点力量。我的目光越过死寂的桌子碎片和满地翻倒的椅子腿构成的障碍,直直投向紧闭着的大门之外那更为广阔的空间。用尽全力将每一个字清晰地抛向远处看不见的人群——那些此刻必然蜷缩在门外黑暗中的人们——也抛向身后早已身心俱碎的本杰明:
这里——没有什么‘蓝莓松饼’了!没有了!
话音坠落的同时,寂静如同被烧热的沉重钢板边缘滴入的冷水般发出嗤响。教堂钟塔的高处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沉重的金属钟鸣!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浑厚、悠长、撕裂般的音波猛烈地撞击着议事大厅高耸的墙壁!被禁锢了几十年的沉重钟声,终于挣脱无形束缚,如同出闸的激流洪峰,滚滚涌向暮林镇沉寂得太久太久的狭窄街道!敲碎了所有凝固的谎言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