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冷的,透过窄窄的格子窗,吝啬地洒在苏晚蜷缩的背上。这间佣人房改的屋子,在庞大奢华的苏家主楼里,像一枚被遗忘的旧图钉,深深嵌在墙壁最不起眼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老木头、劣质清洁剂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陌生地方的疏离感。苏晚的指尖捏着一根细小的缝衣针,针尖在昏暗的台灯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寒星,正小心翼翼地对付着膝上摊开的那条旧裙子。
裙子是养母留下的,料子早已洗得发白变薄,边缘磨出了毛糙的线头,唯有颜色还固执地保持着一抹褪了色的、模糊的蓝。针脚细密而笨拙,是她自己后来缝补上去的,像一条蜿蜒的伤疤,试图弥合布料上绽开的裂口。每一针下去,指腹都传来被刺的微痛,针脚穿过旧布料的阻力,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噗声。这声音在这片死寂里格外刺耳,一下下,仿佛扎在心上。
楼下主客厅的方向,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乘着夜风,执拗地钻进这间逼仄的小屋。水晶吊灯璀璨的光晕似乎能穿透墙壁,晃得苏晚眼前有些发花。那些笑声是柔软的,是滚烫的,带着一种她从未品尝过的、被珍视的甜腻。
……瑶瑶明天生日宴的礼服,一定要是最衬她的那一件!意大利空运过来的,上面的蕾丝都是手工的,可不能有一丝褶皱。那是苏夫人的声音,温软得像浸了蜜,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微不至的宠溺。
放心,妈。苏瑶的声音适时响起,清甜娇软,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被宠坏的慵懒,我知道您最疼我啦。就是……听说姐姐那边……她的尾音拖长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提她做什么一个低沉、威严,属于苏家男主人的声音立刻截断了话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别坏了你的好心情。明天的宴会,你才是主角,所有人都会看着你。
爸爸说得对。苏瑶的声音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像一只重新飞回枝头的雀鸟,我就是有点紧张嘛。
有爸爸妈妈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苏夫人的承诺掷地有声。
楼下的欢声笑语编织成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属于苏瑶的世界。而楼上这间小屋,连同里面这个沉默地缝补着旧衣服的女孩,则被彻底隔绝在那张网之外,在冰冷的月光里一点点沉下去。
针尖又一次扎进了指腹,一滴圆润的血珠迅速冒了出来。苏晚停下动作,把渗血的指尖含进嘴里,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甜。她没抬头,目光落在旧裙子右肩那个小小的、用更深的蓝线反复加固过的地方。布料下,是她肩胛骨上那块隐秘的、蝶翼状的胎记。
养母枯槁的手紧抓着她,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最后一点光亮,反复叮嘱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晚晚……记住……你右肩上……那块像蝴蝶的胎记……那是你的根……是苏家女儿的铁证……去找他们……回家……那只枯瘦的手最终无力地滑落,带着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彻底熄灭。
家苏晚轻轻抚过肩头布料下的微微凸起。指尖的血腥味还在口腔里蔓延,冰冷又苦涩。这里,真的是家吗
窗外,苏家主楼的灯火辉煌,彻夜不息,像一座永不疲倦的水晶宫殿,倒映着不属于她的繁华。月光,愈发清冷了。
第二天傍晚,苏家那座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巨大雕花铁门缓缓敞开,迎接潮水般涌入的奢华车流。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璀璨的光线在昂贵的香槟塔、银质餐具和女宾们佩戴的珠宝上反复折射,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雪茄和精致食物的混合气息,以及一种属于顶级名利场的、虚浮的热闹。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精心修饰过的声音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
苏晚站在巨大落地窗投下的、最厚重的一道阴影里,几乎与深色的丝绒窗帘融为一体。她身上穿着昨晚亲手改好的那件旧裙子。洗得发白的蓝色布料,在满场流光溢彩的华服映衬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突兀的、褪色的污点。周围那些探究的、好奇的、或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如同细小的针尖,无声地刺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廉价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平底鞋上,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安稳的东西。
宴会厅的中心,是绝对的光源所在。苏瑶穿着一袭缀满碎钻的梦幻粉色纱裙,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她轻盈的旋转铺展开来,如同一朵盛放的名贵花朵。她颈间佩戴着一条设计极其繁复、主钻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那是苏夫人特意为她的成年礼从拍卖会上重金拍下的珍宝——星辉之泪。此刻,苏瑶像一只被众星捧月的白天鹅,被精心打扮的年轻男女簇拥着,娇俏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地洒落。
瑶瑶今天真是美极了!
这条项链太配你了,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苏董和夫人真是把你宠上天了!
赞美声不绝于耳。苏瑶微微扬起精巧的下巴,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阴影,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快消失的弧度。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远处。苏父和苏母正被几位气度不凡的长辈围着交谈,苏父的脸上是商场上惯有的沉稳自信,苏母则优雅地挽着他的手臂,偶尔侧头微笑,眼神却从未偏离过人群中心的苏瑶,那目光里的温度,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冰山。苏晚的哥哥苏澈,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端着一杯香槟,姿态闲适地靠在吧台边,目光也始终追随着苏瑶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纵容笑意。
没有一道目光投向角落。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浸透冰水的海绵,沉重而冰冷。苏晚悄悄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那股陌生的酸涩感。就在这时,人群中心的苏瑶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轻呼。
啊!
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了几分,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只见苏瑶脸色微微发白,一只手紧紧捂住空荡荡的脖颈,另一只手慌乱地在锁骨附近摸索着,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漂亮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和无措。
怎么了瑶瑶苏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声音带着急切。
妈!我的项链……苏瑶的声音带着哭腔,脆弱得令人心碎,‘星辉之泪’……它、它不见了!她慌乱地低头,在光洁的地板上搜寻,身体因为焦急而微微发抖。
不见了!苏父威严的眉头紧紧锁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让整个宴会厅彻底安静下来。优美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刚才还在的!苏瑶带着哭音强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泣,我就去了一下旁边的休息室……出来就……她无助地看向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关切或惊愕的脸,最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的视线越过人群,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确定,定格在了角落阴影里的苏晚身上。
那目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瞬间将苏晚从黑暗中剥离出来,暴露在所有人审视的视线之下。
空气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灼热地聚焦在苏晚身上,带着审视、怀疑、惊讶和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她感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绷紧,那件单薄的旧裙子仿佛成了透明的囚衣。
姐姐……苏瑶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你刚才是不是也去过旁边的休息室我好像……好像看到你出来的时候……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欲言又止的停顿和充满暗示的眼神,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具杀伤力。
唰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得到了明确的指令,更加锐利地钉在苏晚身上。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开来。
天哪……不会是她吧
看她穿的那样……穷酸样……
刚从外面找回来的,谁知道手脚干不干净……
啧,真给苏家丢人……
苏晚猛地抬起头,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看向苏瑶,对方那双漂亮的、还噙着泪水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一丝得逞的、冰冷的微光,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你苏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居高临下的震怒。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罩上了一层寒霜,几步就跨到了苏晚面前,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苏晚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和她那张因震惊而失血的脸。苏晚!是不是你拿了瑶瑶的项链交出来!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仿佛面对的已是一个被定罪的犯人。
苏晚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被当众扒皮般的屈辱和愤怒。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强迫自己迎上苏母冰冷的视线,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嘶哑:不是我。
不是你苏母冷笑一声,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化为实质,那瑶瑶的项链怎么会凭空消失就你刚才去过休息室!不是你是谁她的声音尖利,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难道瑶瑶会冤枉你不成她那么善良!
妈,也许……也许姐姐只是好奇……苏瑶适时地小声劝解,那柔弱的声音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晚的心里。
好奇那是价值连城的‘星辉之泪’!苏父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他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脸色铁青,看向苏晚的目光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冒犯的震怒,苏晚,我们把你接回来,不是让你来给苏家丢人现眼的!说,东西藏哪儿了
失望丢人现眼苏晚看着眼前这对本该是她亲生父母的男女,看着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嫌恶和维护另一个女孩的坚决,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紧了她的心脏。原来,血缘的证明,在那十八年精心呵护的亲情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她的目光扫过沉默站在苏父身后、眼神复杂的苏澈,最后落回到苏瑶那张写满无辜和委屈的脸上。那双眼睛深处,是胜利者的挑衅。
我没有拿。苏晚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像结冰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她挺直了背脊,尽管那件旧裙子让她看起来依旧渺小,但她的眼神却透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们不信,可以搜。
搜苏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尖刻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眼神一厉,好!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倒要看看,你身上能藏下什么脏东西!她一步上前,带着香水和怒火混合的浓烈气息,保养得宜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猛地抓住了苏晚旧裙子的领口!
嗤啦——!
脆弱的、洗了太多次的布料,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撕扯。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彻寂静的宴会厅!
苏晚只觉得肩头一凉,半边粗糙的旧布料被狠狠撕扯开来,滑落到臂弯。大片苍白的、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痕迹的皮肤暴露在骤然亮起的、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然而,就在那片苍白的肌肤上,肩胛骨偏下的位置,一块印记清晰地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那印记约莫婴儿拳头大小,形状奇异,边缘带着自然的晕染,像一只收拢了翅膀、正欲栖息的蝴蝶。深沉的赭红色,在灯光下透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质感,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徽记。
刹那间,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怀疑目光、所有的幸灾乐祸,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无数道视线,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块突兀的、赭红色的蝴蝶印记上。
苏父脸上的震怒和失望瞬间僵住,如同被重锤击中,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那块胎记,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短促的气音。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苏母撕扯的动作彻底僵在半空,她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还死死捏着那片撕裂的布料,脸上的盛怒和鄙夷如同破碎的面具般片片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巨大的惊愕。她死死盯着那块胎记,眼神剧烈地闪烁,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颠覆认知的景象。
苏澈原本带着复杂神情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他端着香槟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琥珀色的液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泼洒出来。他死死地看着那块胎记,又猛地看向苏瑶,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动摇。
苏瑶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无辜和委屈,在胎记暴露的瞬间彻底碎裂。她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戳穿后的疯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无数道目光在苏晚裸露的肩头、那块赭红的蝴蝶印记、以及苏家核心成员剧变的脸色上来回扫射,无声地传递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撼和疑问。
闪光灯突兀地亮起!咔嚓!咔嚓!不知是哪家嗅觉敏锐的媒体记者,率先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本能地按下了快门。刺目的白光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苏晚裸露的皮肤上,也抽打在苏家每一个人僵硬的脸上。
这刺眼的白光和快门声,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冻结的洪流。
天啊!那是什么
蝴蝶……胎记
苏家……苏家走失的那个女儿……不是说……
不是说身上有块蝴蝶胎记吗!
我的老天……难道……她才是……
压抑到极致的震惊终于爆发,无数道压低却充满惊骇的议论声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宴会厅。宾客们面面相觑,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目光在苏晚、苏瑶和苏家父母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巨大的信息量和戏剧性的反转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苏瑶的脸彻底扭曲了,惨白中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青灰。她看着那块在闪光灯下无所遁形的胎记,看着父母兄长那失魂落魄、震惊无比的表情,看着周围宾客那恍然大悟、充满探究和鄙夷的目光……恐惧和疯狂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理智。她精心构筑了十八年的美梦,正在她眼前轰然坍塌!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喧嚣!苏瑶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抓起旁边侍应生托盘上一杯盛满的香槟,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摔向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
砰啷——!
巨大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金黄色的酒液混合着无数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充满恶意的花,猛地炸开,飞溅得到处都是!酒液溅湿了旁边几位女宾华贵的裙摆,引来几声惊恐的低呼。
假的!都是假的!我才是苏家的女儿!我才是!苏瑶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泪水混合着扭曲的愤怒在她精致的脸上疯狂流淌,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骗子!那块胎记……那是她伪造的!是她想害我!她指着苏晚,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眼神里充满了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恨意。
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爆发和尖锐指控,让刚刚掀起的议论浪潮瞬间又诡异地平息了一些,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风暴中心,充满了惊疑不定。伪造胎记这……可能吗
苏晚站在那里,半边肩膀裸露在冰冷而充满审视的空气中,那件被撕裂的旧裙子狼狈地挂在臂弯。香槟杯碎裂的巨响和苏瑶疯狂的尖叫就在耳边炸开,飞溅的玻璃碎片甚至有几粒擦过她裸露的小腿,带来细微的刺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了。巨大的屈辱、冰冷的绝望,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麻木,如同厚厚的冰层将她包裹。她看着苏瑶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美丽面孔,看着苏父苏母那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惊和混乱中的茫然表情,看着苏澈眼中剧烈的挣扎……心口的位置,那块被反复撕裂的地方,似乎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混乱、疯狂、濒临失控的顶点——
宴会厅侧门厚重的天鹅绒帷幕,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沉稳地掀开。
悠扬、舒缓、带着岁月沉淀感的《生日快乐》钢琴曲,如同清冽的泉水,毫无预兆地流淌进来,温柔却坚定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尖叫。
这熟悉的旋律,在此刻剑拔弩张、疯狂混乱的宴会厅里响起,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不合时宜。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歇斯底里的苏瑶,她脸上的疯狂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僵在那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紧接着,在无数道惊愕、疑惑、探究的目光注视下,苏家那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黑色燕尾服、在苏家服务了超过三十年的老管家陈伯,推着一辆锃亮的银色餐车,从容地走了进来。
餐车上,赫然是一座极其精美的三层蛋糕!
蛋糕通体是纯净柔和的奶油白,每一层边缘都用极细的金色糖线勾勒出优雅的藤蔓图案。顶层缀满了娇艳欲滴的、用糖霜精心雕琢而成的粉色玫瑰,簇拥着中央一枚小巧的、闪烁着柔和光泽的铂金字母W。蛋糕周身没有任何张扬的装饰,却透出一种低调内敛的极致奢华和品味,与整个宴会厅的浮华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陈伯步伐沉稳,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他推着蛋糕车,目标明确,无视了地上狼藉的玻璃碎片和弥漫的酒气,无视了苏瑶扭曲的脸庞,也无视了周围宾客惊掉下巴的表情,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停在了宴会厅中央,停在了狼狈不堪的苏晚面前。
他微微躬身,转向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脸色变幻不定、身体甚至微微有些摇晃的苏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悠扬的生日歌,回荡在死寂一片的大厅里:
老爷,按照您之前的吩咐,真小姐的接风宴,不能草率。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扫过苏晚裸露肩膀上那块赭红色的蝴蝶胎记,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澜,但语气依旧平稳无波,蛋糕,是按真小姐的喜好定制的,时间刚刚好。
真小姐的接风宴……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冰水,瞬间引发了更加剧烈的、无声的爆炸!
所有宾客的眼睛都瞪圆了,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写着W的精美蛋糕,又看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瑶,再看看那个被撕破衣服、露出胎记、站在蛋糕前的苏晚……巨大的信息量和戏剧性的反转,让他们的脑子几乎要宕机!
苏瑶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剧烈地一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死死盯着那个蛋糕,盯着那个刺眼的W,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苏母像是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神智,她看着那个蛋糕,又猛地看向自己的丈夫,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惊骇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混乱。
苏澈手中的香槟杯终于彻底倾斜,金黄色的酒液泼洒在他雪白的西装裤上,晕开一片难看的污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蛋糕和管家陈伯,眼神剧烈地闪烁。
而苏父——
在管家那句真小姐的接风宴落下的瞬间,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那个写着W的蛋糕,又猛地转向站在蛋糕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半边肩膀裸露着刺目胎记的苏晚。
那张向来沉稳、威严、仿佛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剧震。那是一种认知被彻底粉碎、过往深信不疑的一切被无情推翻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他看着苏晚,看着那块在灯光下清晰无比的蝴蝶胎记,看着管家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陈述……
无数被他刻意忽略、被他强行压下的细节,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脑海——接回苏晚时,陈伯欲言又止的眼神;苏晚刚来时,陈伯对她那份明显区别于其他佣人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关注;还有……还有他书房抽屉最深处,那份被刻意遗忘的、来自某个临终老妇人的、字迹歪斜的信件……
十八年的时光轰然倒卷!那个襁褓中有着同样小小蝴蝶印记的、他真正血脉相连的女儿……那份迟到了太久太久的、本应属于骨肉亲情的责任和愧疚……
悔恨、震惊、迟来的痛楚……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这位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从未在人前显露过半分脆弱的苏氏掌舵人,竟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在无数重要文件上签下名字、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苏晚面前,无视了周围所有惊骇的目光,无视了地上狼藉的碎片和酒液,甚至无视了旁边女儿苏瑶那濒临崩溃的绝望眼神。
他的目光,只死死地锁在苏晚那张苍白、麻木、带着泪痕和屈辱印记的脸上。
那只颤抖的手,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拨开了苏晚额前几缕被冷汗和泪水浸湿、凌乱粘在脸颊上的碎发。动作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属于父亲的笨拙温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落针可闻。只有那悠扬的《生日快乐》钢琴曲,还在不知疲倦地、温柔地流淌着,像一条悲伤又温暖的河流,冲刷着此刻凝固的空气。
苏父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几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哽咽和巨大痛楚的字眼:
晚晚……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砂纸磨过,饱含着迟来了十八年的、沉重到无法承受的愧疚和痛悔,……我的……女儿……
他死死地看着苏晚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仿佛想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找回一丝属于自己血脉的微光,巨大的痛苦让他的声音几乎不成调:
……这些年……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