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这个词像一块刚出锅的烫嘴年糕,猝不及防地塞进我嘴里。
我闭上眼,舌尖尝到的是醋的酸和饺子馅的咸腥。
一个中年女人在厨房忙碌,手机突然响起,划破油锅滋啦的声响。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盖过了她身上残留的油烟气息。
她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手在颤抖,指甲缝里还嵌着翠绿的韭菜叶。
——界影之碑
年夜饭。
这个词,像一个滚烫、黏软、刚出蒸笼的白面年糕,猝不及防地,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度和重量,猛地塞进了我的嘴里。我的舌尖下意识地一缩,瞬间被烫得发麻。紧接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滋味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陈醋那刺穿鼻腔的酸冽,混合着某种生肉馅料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
我几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小屋窗外,黄昏的海浪声依旧单调地冲刷着沙滩,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微微跳动。然而,这些熟悉的背景音都急速地模糊、退去。
1
年夜饭惊变
年夜饭。
这个词像一把沾满油腻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我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抽屉。一股浓烈的、属于厨房的热浪扑面而来。眼前不再是摇晃的灯光和贝壳,而是一方狭窄、被油烟浸透得发黄的小厨房。灶台上,一口铁锅正滋滋啦啦地响着,油星子欢快地跳跃,空气里弥漫着煎炸食物特有的焦香和油脂气息。一个身影背对着我,正弓着腰,在沾满面粉的案板上用力揉着一团雪白的面团。她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疲惫的韧性,腰间的旧围裙带子勒出深深的痕迹。锅里的油温升高,几滴滚烫的油星猛地溅出来,落在她裸露的手腕上,她嘶地吸了口凉气,动作却丝毫不停,只是习惯性地把手腕在围裙粗糙的布料上蹭了蹭。
那手腕被烫红的细微刺痛感,清晰无比地传递到我的皮肤上,火辣辣的。空气里,还有陈醋的酸,生猪肉馅的血腥气,剁碎了的韭菜辛辣的冲劲儿,以及……一种隐约的、被强行压抑住的焦虑,像灶台角落里没散干净的油烟,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鼻腔深处。
妈,饺子皮儿擀好了没爸说锅里的水快开了!一个年轻女孩清亮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点催促的娇憨。
快了快了!背对着我的女人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她加快了揉面的动作,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面团在她手下发出沉闷的、被反复摔打的噗噗声。我能尝到面粉扑进口腔的干燥感,能感觉到揉面时手臂肌肉的酸胀。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感,如同这厨房里无处不在的油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铃声,毫无预兆地、疯狂地炸响!声音的来源是女人裤兜里那个小小的、屏幕已经磨花的手机。这铃声尖锐得如同警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祥,瞬间盖过了油锅的滋滋声、水壶的鸣笛、甚至女孩的问话,蛮横地塞满了整个厨房,也塞满了我的整个意识。
女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股高压电流瞬间击中。揉面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双沾满面粉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起来。厨房里所有其他的声响——油锅的滋啦、水壶的尖啸——仿佛都被这尖锐的铃声抽走了空气,骤然沉寂下去,只剩下那催命般的叮铃铃铃在死寂的空间里疯狂冲撞、回荡。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谁啊这时候打电话门口的女孩探进头,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像是被那铃声钉在了原地。几秒钟死一般的静默后,她才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把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然后,她极其艰难地,把手伸向裤兜。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时,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她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半边脸。那光线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角的皱纹在那一刻显得无比深刻。
她的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迟迟无法落下。终于,那带着面粉屑的、颤抖的指尖,像是耗尽了所有对抗的力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重重地按了下去。
喂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颤音。
电话那头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耳膜:请问是林秀云女士吗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您的女儿苏晚晚,刚才在滨海路发生严重车祸,伤势危急,正在进行抢救!请家属立刻赶到急诊手术室门口!
轰——!
一声无形的、只在我颅内炸开的巨响!眼前精心构筑的厨房画面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瞬间爆裂成无数尖锐的碎片!油锅的滋滋声、案板的噗噗声、女儿清亮的呼唤……所有属于年夜饭的声响和温暖气息,被这通电话带来的冰冷宣告彻底碾碎、蒸发。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慌洪流,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淹没!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抛入冰海的人,瞬间无法呼吸,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晚晚…车祸…女人破碎的、不成调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手猛地撑住油腻的灶台边缘才勉强站稳。手机从她另一只无力的手中滑脱,啪嗒一声掉落在沾满面粉和菜叶的地砖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骤然张开、狞笑的蛛网。
妈妈你怎么了!门口的女孩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惶。
2
手术室前的绝望
女人没有看她。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那双沾着面粉、油渍和生肉腥气的手,粗暴地一把扯下腰间的围裙,随手狠狠扔在地上!她甚至顾不上穿一件外套,穿着单薄的、沾着油点的毛衣,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间瞬间变得冰冷而令人窒息的厨房。她的脚步踉跄而沉重,踢倒了脚边一只装满洗菜水的红色塑料盆,浑浊的水哗啦一声泼洒开来,浸湿了她的裤脚。她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往外冲,冲向门外那未知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黑暗。
我的感官被强行拖拽着,跟随她冲入寒冷刺骨的冬夜。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脸上。我能感觉到单薄毛衣根本无法抵御的凛冽。她跌跌撞撞地在昏暗的路灯下奔跑,拖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嗒声,如同她此刻濒临崩溃的心跳。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脚步,也缠绕着我的意识。
混乱的奔跑、刺耳的刹车声、路人模糊的惊呼……这些碎片化的感知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疯狂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最终,所有的混乱和冰冷,都凝固在一条散发着刺眼白光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医院走廊里。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像无数根细针,蛮横地刺入鼻腔,瞬间淹没了她身上残留的所有厨房气息——油烟气、韭菜味、陈醋酸……这冰冷、无机质、象征着死亡和痛苦的气味,如同实质的墙壁,将她、也将我,牢牢地囚禁在这条通往未知的通道里。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嗡嗡的、令人烦躁的电流声,将一切都照得毫无血色。
女人——林秀云,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硬地钉在手术室那两扇厚重的、紧闭的金属门外。门上方,那三个血红的、令人心悸的手术中大字,像三只冰冷无情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她,也俯视着我。
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高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无意识地嵌进了掌心的皮肉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指甲刺入掌心的锐痛。然而,比这更刺眼的,是她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还顽强地嵌着一小片翠绿的、新鲜的韭菜叶。那抹刺目的绿,在这片惨白、冰冷、充满死亡气息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荒谬,又如此……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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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场无声的酷刑。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浓烈的苦涩,艰难地挤压着肺叶。林秀云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痛苦和恐惧完全冻结的雕像。只有那双死死盯着手术中三个字的眼睛,偶尔会极其轻微地眨动一下,泄露出那被冰封在绝望之下的、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祈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手术室旁边一扇不起眼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眼神疲惫而凝重,目光扫过空旷的走廊,最终落在了林秀云身上。他朝她走了过来,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
林秀云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她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紧紧锁住医生口罩上方那双疲惫的眼睛。
医生在她面前停下,摘下了口罩。露出的是一张同样写满疲惫、眼角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他的眼神避开了林秀云那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目光,低垂着,落在了自己手中的一个薄薄的、印着医院名称的档案袋上。
林秀云女士医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克制。
林秀云用力地点着头,幅度大得像是要把脖子折断。她的双手在身侧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关节再次泛出惨白,指甲缝里那片翠绿的韭菜叶,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令人心碎。
苏晚晚的家属医生再次确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林秀云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是…我是她妈妈…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了眼,终于正视着林秀云。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濒临崩溃的影像。
手术……医生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非常艰难。
林秀云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
她的伤势很重,医生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失血过多,多处骨折,脏器也有损伤……我们用了最大的努力。
最大的努力……
林秀云无意识地重复着,眼神空洞,身体摇摇欲坠。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也淹没了我。我能感觉到那份下沉的绝望,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海底,无法呼吸。指甲缝里的那片绿意,此刻像一片有毒的苔藓,黏在指尖,带来令人作呕的触感。
但是,医生的话锋突然一转,那沉重的语气里,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林秀云,看到了手术室里的某个瞬间,……她的生命体征,出现了一次非常微弱的、但极其顽强的波动。
林秀云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燃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极其炽热的火光,在绝望的灰烬中艰难地跳跃起来。她死死地盯着医生的嘴,仿佛那是唯一的生门。
我们抓住了这个机会,医生的声音里,那份沉重的职业化外壳似乎裂开了更多,一丝属于人类情感的、难以置信的微光渗透出来,又经过了近四个小时的奋战……
他再次停顿,仿佛连他自己也需要确认这个结果,……她挺过来了。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脱离……危险
林秀云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和不敢置信的颤抖。她身体晃得更厉害,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意志力强撑着。
是的,医生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痕迹,虽然依旧沉重,但只是暂时脱离最危险的阶段。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关键期,感染、并发症的风险依然很高。她需要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密切观察。
他强调着暂时和风险,但语气里的那一点松动,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
ICU……
林秀云喃喃着,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跌落在同样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她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消化这巨大的转折。她没有哭,没有笑,只是茫然地、失神地望着前方,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暴风雨后幸存下来、却依旧惊魂未定的小兽。那只嵌着韭菜叶的手,无意识地抬起,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堵住那随时可能爆发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嘶喊。
医生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你先缓缓。护士很快会出来,带你去办理相关手续,然后告诉你探视的注意事项。记住,她现在非常脆弱,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稳定的环境。
医生离开了,脚步声远去。冰冷的走廊里只剩下林秀云一个人。她依旧蜷缩在墙角,身体还在筛糠般地抖着。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在惨白的墙壁上游移,最终,落回了自己那只紧捂着嘴的手上。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而在那食指的指甲缝里,那一点刺目的、不合时宜的翠绿——那片小小的韭菜叶,依然顽强地嵌在那里。
她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那片小小的绿色上。
时间再次缓慢地流淌。冰冷的绝望如同退潮般,虽然依旧留下湿冷的印痕,但那股足以溺毙人的窒息感,正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微弱暖流所取代。她依旧无法动弹,只是盯着那片绿色,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连接着生与死、连接着厨房的烟火气与医院冰冷走廊的唯一信物。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轻轻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声音温和:林女士我带您去办手续,然后……您可以在规定时间,进去看看她。
林秀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放下那只紧捂着嘴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然后,她扶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她踉跄了一下,被护士及时扶住。
谢谢……她嘶哑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护士扶着她,走向走廊的另一端。林秀云的目光,终于从那片韭菜叶上移开,望向护士指引的方向——ICU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希望与恐惧并存的大门。她的脚步虚浮,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量。指甲缝里的那一点绿,在惨白的灯光下,似乎也重新焕发出一种属于生命的、柔韧的光泽。
……
3
里的微光
三天后。除夕夜。
医院里过年的气氛被消毒水味冲得很淡,只有零星几声遥远的鞭炮闷响,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传来。ICU的探视时间很短,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林秀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的长椅上,眼窝深陷,下巴尖得能戳人,但眼睛里那簇微弱的火苗始终没熄。护士每次出来,她都会猛地站起来,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醒了。下午护士出来时,只说了两个字。
林秀云只觉得膝盖一软,差点又跌坐回去。她扶着墙,深深吸了好几口那浓得发苦的空气,才稳住自己。
推开那扇厚重的门,仪器的滴答声瞬间变得清晰,如同冰冷的心跳。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药味,直冲鼻腔。病床上的人,小小的,陷在雪白的被褥里,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露出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手臂上插着管子,连接着床头那些闪烁着数字、发出规律声响的冰冷仪器。
林秀云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极轻,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她慢慢靠近床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床上的人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林秀云瞬间捂住了嘴,才没让哽咽冲出来。那是晚晚的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蒙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迷茫和虚弱,但那确确实实是她女儿的眼睛!不再是手术室门前那象征死亡的血红灯光,而是活生生的、属于她骨血的微光!
苏晚晚的目光涣散,吃力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聚焦,最终落在了床边那个憔悴不堪、眼睛红肿的女人脸上。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纹里渗出一丝极淡的血色。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女儿的唇边,能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拂过皮肤。
……妈……
一个极其细微、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气音,如同游丝般,艰难地从苏晚晚干裂的唇间挤了出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林秀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哎!哎!晚晚!妈在!妈在呢!林秀云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不敢大声,只能拼命地、用力地点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破碎得不成句子。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脸,却又怕碰痛了她,指尖在离那苍白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只是极其轻柔、极其珍惜地,用指腹的侧面,极轻极轻地蹭了蹭女儿冰凉的手背。
苏晚晚的目光落在母亲颤抖的手指上,那目光依旧虚弱而迟缓,像蒙着一层薄雾。她的视线在那粗糙的、沾着不知名污渍的手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移动,最终,定定地落在了林秀云右手食指的指甲缝上。
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小的、早已干枯发暗的绿色痕迹——那片韭菜叶的残骸,经历了恐惧、奔跑、绝望的等待和此刻的狂喜,依然顽强地嵌在那里,像一个卑微却坚韧的见证。
苏晚晚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林秀云的心再次揪紧,屏住呼吸,将耳朵凑得更近。
……韭菜……
这一次,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干涩,但林秀云听得清清楚楚!……饺子……
韭菜……饺子……
这四个字,如同最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秀云所有的疲惫和恐惧!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苍白虚弱的脸。苏晚晚的眼睛半睁着,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但嘴角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其虚弱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才做出来的、表达某种极其微小愿望的尝试。
好!好!韭菜饺子!林秀云用力地点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妈回去就包!等你好了,咱们回家吃!管够!妈给你包一大盘!不,两大盘!
她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喜悦和力量,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探视时间很快到了。护士轻声提醒。林秀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退出了ICU。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仪器的声响。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却不再是之前的灰败和绝望。泪水依旧在流,但那泪水中,第一次混杂了滚烫的希望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暖流。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指甲缝里那一点点顽固的、早已失去水分的绿色,仿佛那不是污垢,而是一枚小小的、来自生命本身的勋章。
……
4
除夕夜的饺子
除夕夜,十一点半。
小小的出租屋里,炉灶上的水刚刚烧开,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的水花,蒸汽氤氲,模糊了窗户玻璃。狭小的厨房里,林秀云系着那条沾满油污的旧围裙,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一张饺子皮。她的动作算不上麻利,甚至因为手指关节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那份专注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定。
案板上,一小堆翠绿的韭菜碎散发着辛辣的清香,旁边是拌好的肉馅,香油和酱油的味道混合着韭菜的冲劲儿,在温暖的、充满水汽的厨房里弥漫开来,终于,终于盖过了记忆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
妈,馅儿是不是有点咸了一个有些虚弱,但清晰了许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秀云猛地抬头。苏晚晚穿着厚厚的棉睡衣,外面还裹着一件林秀云的旧羽绒服,像个臃肿的小熊。她倚在厨房门框上,头上还戴着一顶柔软的毛线帽,遮住了部分纱布。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有了属于活人的神采,虽然还带着大病初愈的倦怠,却亮晶晶的,正带着一丝小小的、故意的挑剔,看着案板上的馅料。
咸了林秀云立刻紧张起来,用筷子尖挑起一点馅料,小心翼翼地送到嘴里尝了尝,没有啊,我尝着正好……
话没说完,她就看到女儿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瞬间明白了。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脸上也忍不住漾开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你这丫头!刚好点就皮!
苏晚晚也笑了,虽然笑容很轻,牵扯着伤口可能还会疼,但她笑得眉眼弯弯。她慢慢挪进厨房,拿起一张饺子皮,动作笨拙地学着妈妈的样子,用筷子挑起一小团馅料放在皮中央。我也要包。包个……铜钱饺,吃到的人明年发大财。她的动作很慢,手指还不太灵活。
林秀云看着女儿努力的样子,心头一热,差点又要掉泪。她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用力捏着自己手里的饺子边。好,包个铜钱饺。就包一个啊,多了你爸该说我们搞迷信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也不知道你爸在那边……过年吃上饺子没有。
二十年前那个夭折在襁褓里的孩子,那个从未真正尝过一口妈妈做的饭的孩子。这个念头像一片小小的阴影,在除夕温暖的灯光下飞快地掠过心湖,带来一丝熟悉的、冰凉的刺痛。但很快,眼前女儿笨拙捏着饺子皮、指尖沾上白白面粉的样子,那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景象,像暖流一样驱散了那点寒意。
苏晚晚似乎感觉到了母亲那一瞬间的沉默。她没有说话,只是更认真地捏着手里那个歪歪扭扭、馅料快要漏出来的饺子,把它轻轻放在妈妈包好的、一排排整齐的元宝旁边。那个丑丑的饺子,像一个小小的、笨拙的拥抱。
锅里的水沸腾得更厉害了,白色的蒸汽欢快地顶起锅盖,发出噗噗的声响,带着面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香气,充满了小小的厨房。林秀云把女儿包的铜钱饺小心翼翼地放进翻滚的水花里,看着它在白色的浪花中沉浮。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幕被远处城市此起彼伏的烟花短暂地撕裂、照亮。红的、绿的、金的光芒在玻璃上明明灭灭,映亮了苏晚晚苍白却带着暖意的侧脸,也映亮了她自己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悲伤与巨大感激的安然。
锅里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沉浮浮,如同她们刚刚经历的一切。蒸汽模糊了窗户,也模糊了林秀云望向夜空的视线。她轻轻抬起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下方——那里,一道二十年前剖腹产留下的旧疤痕,在衣料下微微凸起,早已与皮肉长成一体,平时几乎感觉不到。但在此刻,指尖划过那熟悉的微微凸起的纹路,一种遥远而冰凉的钝痛感,极其细微地,从记忆的深潭底部浮起一丝涟漪。
那痛楚如此微弱,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无声地牵动着二十年前产房外那条昏暗走廊里的绝望,与此刻厨房里温暖的水汽和女儿近在咫尺的呼吸。两个时空,两个孩子,一个永远留在了冰冷的起点,一个从地狱边缘挣扎着回到了烟火人间。
苏晚晚似乎察觉到了母亲那瞬间的失神和指尖微小的动作。她没有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饺子,那个她亲手包的、歪歪扭扭的铜钱饺终于浮了上来,在白色的浪花里笨拙地打着转。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水沸的噗噗声:妈。
嗯林秀云迅速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旧疤痕的触感,她看向女儿,努力让笑容显得自然。
那个……苏晚晚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浮起来的饺子,没有看母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蒸汽氤氲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等我再好点儿,你教我……你教我怎么擀饺子皮吧像你那样……中间厚,边上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投入林秀云刚刚泛起旧痛的心湖。没有追问,没有触碰那道无形的伤痕,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递过来一根名为未来的绳索。
林秀云怔住了。她看着女儿低垂的侧脸,看着那顶柔软的毛线帽下露出的、还带着稚气的耳廓,看着锅里那个在沸水中努力保持形状的丑饺子。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比刚才的泪水更加滚烫。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狠狠压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好。等你好了,妈教你。擀得圆圆的,包得鼓鼓的。
她拿起漏勺,小心地将锅里白白胖胖的饺子捞起,盛进旁边准备好的、印着俗气大红花的搪瓷盘里。热气腾腾,带着面香和韭菜的辛香,瞬间驱散了旧日阴霾最后一丝寒意。
吃饺子了!林秀云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利落,甚至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刻意放大的轻松。她端着盘子,转身走向小小的饭桌。
窗外,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恰好在此时升腾、炸开,将整个夜空瞬间点亮,璀璨的光芒瀑布般流泻下来,透过朦胧着水汽的玻璃,将小小的厨房、饭桌上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以及桌边两张苍白却带着暖意的脸,都镀上了一层短暂而温暖的金边。新年的钟声,仿佛就在这金光落下的瞬间,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悠扬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