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念我的名字,我的遣散费都算好了。
司珍局的偏殿里,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陈年蜜蜡,带着一股子旧木头和潮湿苔藓的霉味。
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寒鸦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身边宫女小翠那压抑不住,细微如蚊蚋的抽泣。
但苏绵什么也听不见。
她的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闷又欢快的擂鼓声。
她的指尖藏在袖子里,正掐着指节,一遍遍地默算那笔即将到手的遣散费——二十三两七钱。
不多不少,正好够她在江南老家,寻个临水的小镇,盘下一间小小的茶馆。
门前种一架紫藤,屋后养几只鸡。
从此以后,天塌下来,也与她苏绵无关。
这紫禁城,困了她整整八年,像一口精致却不见天日的井。
如今井口终于要打开了,别人哭天抢地,只有她,想笑。
……以上念到名字的,明日一早便去内务府领了对牌和安家费,出宫去吧。
掌事秋菊姑姑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在每个人的心上刮擦着。
她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扫过底下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
苏绵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强压下嘴角那丝就要咧开的笑意,等着那把锉刀念出最后,也是最动听的两个字。
来吧,快念吧。
司珍局此次精简,重在去冗存精,稳固人心。
秋菊姑姑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新帝仁德,特意嘱咐了,宫里当差久了的老人,只要一向安分守己,便要好生留用,以作表率。
苏绵心里咯噔一下,那面被她敲得震天响的欢喜大鼓,像是被人猛地泼了一盆冰水,连鼓皮都冻裂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蛇一样,从她尾椎骨悄无声息地往上爬。
秋菊姑姑的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苏绵。
来了!
苏绵几乎要控制不住站起来。
你入宫八年,资历最久,向来从不惹是生非,性子最是沉稳。
局里把你留下来,你日后要好生当差,为新来的小宫女们做个榜样,安抚好大家的情绪,莫要辜负了圣恩,知道吗
后面的话,苏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感觉自己耳边嗡的一声,像有口巨钟被人狠狠撞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脑子里那面噼里啪啦响了半天的金算盘,此刻像是被人一脚踹翻,算盘珠子碎了一地,再也拼不起来了。
江南的小茶馆,临水的紫藤花架,后院咯咯哒的母鸡……
所有她用八年青春小心翼翼描摹出的画卷,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撕了个粉碎。
偏殿里的空气依旧沉闷,小翠的哭声还在继续,可苏绵的世界,已经彻底没了声音。
只剩下黑白二色。
第二章:屏风后的微咳
太安殿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在光束里的声音。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子冷香,是上好的龙涎香混着御墨和旧书卷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该放轻些,生怕惊扰了什么。
苏绵却觉得这股味道呛人得很。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你的口鼻,时时刻刻提醒你:这是天子脚下,喘气都得按着规矩来。
她的差事,是修补殿中那架顶天立地的《江山社稷图》十二扇紫檀木屏风。
说是修补,其实就是个磨洋工的活儿。
昨儿个不知哪个冒失的小太监在挪动花几时不慎,刮蹭了屏风一角,蹭断了几根绣线。
秋菊姑姑便把这活儿派给了她,美其名曰差事清净,最是养性。
苏绵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哪是养性,这分明是发配。
她盘腿坐在厚厚的软垫上,手里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对着面前那座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座绣在锦缎上的山。
为了表现山体的阴阳向背,晨昏光影,光是青绿色的丝线,司珍局就预备了二十多种。
从石青,黛绿到松花,柳黄,一字排开,亮晃晃地刺人眼。
苏绵捻起一根最细的墨绿色丝线,穿针引线,慢吞吞地刺入锦缎。
啧。
她撇了撇嘴,那点压抑不住的嘀咕声,像水底的泡泡,咕噜噜地冒了出来。
一座假山头,用得着这么费劲么
二十多种绿,新皇的眼睛是琉璃做的,还能分辨出哪根是清晨的绿,哪根是黄昏的绿不成
手上的动作没停,嘴里的碎碎念也没停。
还有这金线,捻得跟头发丝似的,就为了绣山顶上的一抹霞光。
这一小卷金线,怕是够寻常百姓一家子吃上半年的嚼用了吧
结果呢,就为了好看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针尖穿透织物的细微簌簌声里,成了这寂静大殿里唯一的活气。
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
苏绵越想越来气,手上的针也仿佛重了千斤。
她索性停了下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目光落在那一排排华美贵重的丝线上,心里的算盘又拨得噼啪作响。
这么多上好的丝线,要是拿来给我,我转手就能让织造坊的人纺成最结实的棉布。
不说多的,给北疆守城的将士们,一人做一身厚实的冬衣,总够了吧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一百条汉子,在冰天雪地里,就因为身上多了这么一件棉衣,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指望。
结果呢,这些东西,全都耗在了一座不能吃不能穿的假山上。
真是……
她的话说到一半,准备用一个极具分量的词来结束这场一个人的声讨。
可就在这时——
咳。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声,冷不丁地,从那巨大的屏风后方,传了过来。
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天鹅绒上。
可在这死寂的太安殿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苏绵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被冻住了。
她捏着绣花针的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忘了。
屏风后面……有人
第三章:麻雀与帝王
自打太安殿那次闹鬼之后,苏绵结结实实地安分了好几天。
她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就像司珍局里一根最不起眼的丝线,混在一大堆五颜六色里,谁也瞧不见才好。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雕花木窗里打进来,在空气中切出一道漂浮着细微尘埃的光路。
苏绵就缩在这道光路旁的角落里,面前摊着一簸箕五彩斑斓的丝线,手里却捏着半块干得能当石子儿使的馒头。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下一丁点馒头渣,放在窗台上。
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歪着头,黑豆似的小眼睛警惕地瞅了瞅她,然后嗖地一下飞下来,闪电般啄起那点碎屑,又嗖地一下飞回了屋檐上。
胆子真小。
苏绵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轻得只有她和那只麻雀能听见。
有什么好怕的
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又捻下一小块,放在原处,你看,这宫里,也就你我,还能说上几句话了。
麻雀又飞了下来,这次胆子大了些,啄食的动作慢了半拍。
真羡慕你,苏绵的眼神有些发直,目光追随着那只麻雀,天大地大,哪里都能去。
不像我,被困在这四方天里,连吃口饱饭都得看人脸色。
她说着,话锋一转,那股子憋了好几天的怨气,到底还是没压住。
就说这伙食吧。
新皇登基,说要崇尚节俭,削减用度。
可到头来呢
削的是我们的份例,减的是我们的油水。
昨儿我可听说了,御膳房给主子们备的晚膳,光燕窝就炖了三种口味。
她对着那只专心致志啄食的麻雀,撇了撇嘴,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这叫什么
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自个儿山珍海味吃着,却让我们底下人勒紧裤腰带,替他省下个勤俭爱民的好名声。
算盘打得可真精。
她正说得起劲,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秋菊姑姑的厉喝:苏绵!
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苏绵一个激灵,手里的干馒头差点掉在地上。
她慌忙把馒头塞进袖子里,转过头,像只被抓了现行的小老鼠。
可她看到的,不止是秋菊姑姑那张铁青的脸。
姑姑的身后,站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太监,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内侍服,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俯瞰众生的傲慢。
整个司珍局,不知何时已经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宫女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这边。
那太监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像两根冰冷的针,直直地扎在了苏绵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沉寂。
圣上有旨。
司珍局宫女苏绵,即刻前往太安殿,不得有误。
短短两句话,没有缘由,不容置喙。
轰的一声,苏绵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完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她看见秋菊姑姑的嘴唇在哆嗦,看见周围宫女们投来,混杂着惊恐与同情的目光。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手脚冰凉,像是被浸在了三九天的雪水里。
她知道,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悄悄话,终究是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江南的茶馆,到底,还是一场梦。
第四章:隔墙有耳
通往太安殿的路,苏绵感觉自己像是走了整整一辈子。
汉白玉的石阶冰冷坚硬,透过薄薄的鞋底,那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低着头,视线里只有自己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指尖,和前面那个领路太监一板一眼,仿佛丈量过一般的步伐。
她想,这大概就是去往断头台的路了。
等会儿见了皇帝,是会直接被拉出去杖毙,还是赐一杯毒酒
或许,看在她伺候了宫里这么多年的份上,能给个体面,赏一尺白绫
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各种死法,人就已经被带进了那座象征着帝国心脏的大殿。
殿内,比她想象中要空旷,也更冷。
巨大的盘龙金柱支撑着高不见顶的穹顶,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儿的金砖,空气里那股熟悉,清冷幽沉的龙涎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一个身穿明黄常服的年轻身影,背对着她,正站在那架她再熟悉不过的《江山社稷图》屏风前。
他很高,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沉静威压。
苏绵不敢抬头,依着规矩,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
奴婢苏绵,叩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殿里一片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大胆奴才的厉声呵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就在苏绵以为自己会在这无声的酷刑中窒息时,那个男人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年轻,清朗,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疲惫,像是一块上好的寒玉,质地清透,却不带丝毫温度。
你说,与其把丝线耗在一座假山上,不如换成棉布,给边疆的士兵做几件厚实的冬衣。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苏绵的心脏,被这句平铺直叙的话,狠狠地攥住了。
他……他怎么会知道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还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却一字不差,精准得像是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隐秘。
苏绵的血,一瞬间凉透了。
原来,那天屏风后的,不是什么太监,也不是什么宫女。
是天子。
她完了。
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完了。
抬起头来。
皇帝命令道。
苏绵认命地,僵硬地抬起头,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新帝的模样。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眉眼清俊,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孤寂。
他也在看她,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探究。
朕的身边,从来不缺歌功颂德的人。
他们告诉朕,朕的江山稳固,百姓安乐,四海升平。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可朕想知道,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如此。
苏绵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朕需要一双耳朵,一双能替朕听到这些闲话的耳朵。
魏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个能告诉朕,宫女们到底是在羡慕麻雀的自由,还是在抱怨伙食油水太少的人。
苏绵的大脑,已经彻底停止了运转。
这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你调入太安殿西侧的暖阁。
皇帝的声音不容置喙,你的差事,就是待在那里,像往常一样,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说出来。
朕,会在隔壁听着。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作为回报,你的月钱和份例,皆按一等宫女的规格来。
若有想吃的,也可随时去御膳房点。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重新看向那架屏风,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只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留下苏绵一个人,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如遭雷击。
所以……她不仅没死,还升职加薪了
工作内容,就是让她待在皇帝隔壁,光明正大地……说他坏话
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苏绵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很疼。
不是梦。
第五章:馒头里的温暖
太安殿西侧的暖阁,确实很暖。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角落里,一只精巧的银丝炭笼毕剥作响,吐着融融的热气。
窗边的长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旁边还摆着一碟时令的鲜果和几样精致的糕点。
这待遇,比她在司珍局当差时,好了何止十倍。
可苏绵却觉得,这暖阁里,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凉飕飕的寒气。
因为一墙之隔,就是御书房。
是那位天子办公的地方。
最初的几天,苏绵简直是如坐针毡。
她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不敢说话。
天知道那位皇帝是不是在隔壁竖着耳朵,就等着她再冒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好名正言顺地治她的罪。
可沉默,同样是一种罪。
终于,在饿得头昏眼花之际,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开始了她的第一场表演。
这……这茶是不是凉了点
说完,她就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细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一片死寂。
只有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好像……没听见
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意
苏绵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点。
第二天,她看着炭笼里快要燃尽的银骨炭,又嘀咕了一句:这屋里好像有点冷了,炭是不是该添了
隔壁,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翻书声。
就这样,苏绵开始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点地试探着那道看不见的底线。
从抱怨窗外的喜鹊太吵,到吐槽新发的宫鞋有些磨脚,她的闲话内容琐碎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
而隔壁的那位,始终像个最沉默的听客,从不曾给过任何回应。
这种诡异的平静,让苏绵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松弛了下来。
她开始相信,那位皇帝,或许真的只是想听一些无伤大雅,来自宫墙深处的声音。
于是,她的吐槽范围,渐渐地,从她自己,扩大到了她看到和听到的事情上。
今儿个瞧见尚衣局的两个小宫女,为了一支珠花吵得脸红脖子粗,至于么
听说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昨天在街上纵马伤了人,啧啧,这官威可真大。
直到那天中午,内务府的小太监送来了她的午膳。
三菜一汤,看着还算体面。
可当苏绵拿起那个白面馒头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馒头又冷又硬,捏上去跟石头似的。
她用力掰开,里面那点可怜的菜干馅儿,零零星星,像是被谁吃剩下又塞进去的。
一股被压抑了许久,真真切切的火气,瞬间就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忘了试探,也忘了恐惧。
这馒头是给人吃的吗
干得能噎死人,硬得能把狗的牙都给硌掉!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怨气。
还有这馅儿,真是抠搜到了家。
萝卜丁还没我的指甲盖大,真是难为厨子了,切这么碎也挺费工夫的吧
天天喊着节俭节俭,节俭不是让大家吃猪食!
人是铁饭是钢,底下当差的人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哪来的力气干活
真不知道管事的是怎么想的!
这一通抱怨,是她这么多天来,说得最畅快,也最真心实意的一次。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隔壁,依旧静悄悄的。
苏绵惴惴不安地熬过了一整个下午,想象着各种可能的惩罚。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苏绵几乎以为,那天的话,又像之前一样,石沉大海了。
直到第三天。
当食盒再次被送到暖阁时,苏绵一打开,就闻到了一股久违了,带着热气和油腥味的麦香。
食盒里的馒头,不再是那个干瘪的白疙瘩。
它变得白白胖胖,暄软蓬松,捏上去,指尖都能感觉到那股子柔软的弹性。
苏绵有些不敢相信地掰开一个。
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酱汁的气味,扑面而来。
满满,油润的肉馅混着翠绿的葱花,几乎要从松软的白面里溢出来。
她愣住了。
那天傍晚,她听见两个路过暖阁的小太监在兴奋地聊天。
你听说了吗
内务府下了令,说是圣上体恤宫人辛苦,从今天起,咱们宫里所有下人的伙食份例,全都往上提了一等呢!
真的假的
怪不得今天的馒头那么好吃!
肉馅儿给得那叫一个足!
小太监们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苏绵一个人站在暖阁里,手里还捏着那个温热,馅料十足的肉馒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那些被当成耳旁风的闲话,那些自言自语的抱怨,竟然真的能穿过那堵厚厚的墙壁,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皇宫里,激起了一丝真实而温暖的涟漪。
她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在听的。
第六章:玉佩与公道
一连半月,苏绵都在这种我说你听的诡异默契中,过得顺风顺水,甚至有些惬意。
直到一封家书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静。
信是托人从江南老家辗转送进宫的,薄薄的一张纸,却被她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连纸上的墨痕都快被她的指尖磨淡了。
信上说,家里那座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前阵子被一场暴雨冲塌了半边墙,急需一笔钱修缮。
信的末尾,母亲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问她,手头是否宽裕。
苏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又酸又涩。
宽裕
她如今吃穿用度皆是宫里顶尖的,月钱更是涨了三倍。
可她入宫八年,积攒下的那点体己,离修缮房屋所需的五十两银子,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那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
案上精致的糕点变得味同嚼蜡,连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听着都觉得烦闷。
隔壁书房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一如既往地平稳,可苏绵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第一次发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她连为家人分忧的能力,都失去了。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合眼。
第二天一早,当她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推开暖阁的门时,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临窗的长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靛蓝色的锦缎荷包。
荷包的做工很普通,不像是宫里的绣品,倒像是寻常人家男子随身携带的样式。
苏绵走过去,带着满心的疑惑,将荷包拿了起来。
荷包有些分量,沉甸甸的。
她解开系带,倒出来的,不是什么香料,而是一小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
底下,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笔锋瘦劲,力透纸背。
预支月银。
苏绵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微微发抖。
五十两。
不多不少,正好是她昨夜里愁得翻来覆去,却求告无门的那个数目。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那面冰冷的墙壁。
墙那边,依旧是一片沉寂。
可苏绵却觉得,自己好像触摸到了墙后那个男人,内心深处的一丝温度。
那是一种无声,却足以撼动人心的温柔。
这桩心事刚落下,另一桩风波又起。
那天下午,苏绵去内务府领新发的炭火,正撞见几个宫女太监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
钟粹宫的青禾出事了!
怎么了
那丫头不是一向最老实本分的吗
说是偷了丽嫔娘娘最心爱的那块鸾凤戏珠的玉佩!
娘娘大发雷霆,已经把人送到慎刑司去了!
这要是屈打成招,一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苏绵的心猛地一沉。
青禾,她认得。
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姑娘,话不多,胆子小,见了谁都怯生生的,平日里连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碍了别人的事。
偷东西
还是偷宠妃的东西
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回到暖阁,苏绵心里那股子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这宫里,真是不讲道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
一个人是好是坏,难道就凭主子一句话就能定了罪吗
青禾那丫头,我见过几次。
她连跟人说话都会脸红,分饭的时候,别人多拿了她的馒头,她都不敢吱声。
这样的人,会去偷妃嫔的玉佩
隔壁,翻书的声音停了。
苏绵没有察觉,她只是自顾自地,将心里的疑点一一剖开。
再说了,她偷了玉佩能做什么
宫里戒备森严,她根本送不出去。
留在身边
那不是等着人来搜吗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丽嫔娘娘丢了心爱之物,心里着急,这能理解。
可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拿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来顶罪出气啊。
这跟街上的恶霸,有什么区别
这要是没人为她说句公道话,那孩子,怕是真的要冤死在慎刑司了。
她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堵得难受。
这一次,隔壁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恢复平静。
过了许久许久,苏绵才听到一声极轻,椅子挪动的声音。
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当天傍晚,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后宫。
圣上下旨,命大理寺介入丽嫔玉佩失窃一案,务必彻查到底。
不过一夜的工夫,案子便水落石出。
玉佩,根本不是青禾偷的。
而是丽嫔身边一个手脚不干净的管事嬷嬷,监守自盗,想偷运出宫变卖。
人证物证俱在,那嬷嬷当场就被拉下去重打了三十大板,丽嫔也因治下不严,冤屈宫人之过,被圣上申斥,禁足一月。
而被吓得去了半条命的青禾,安然无恙地,从慎刑司放了出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苏绵正坐在暖阁里,手里攥着那个装着五十两银子的荷包,久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的那些闲话,再一次,穿过了那堵墙。
只是这一次,它换回来的,不再是一个温暖的馒头。
而是一个女孩的性命,和一份迟来的公道。
第七章:茶馆与皇宫
时光,在暖阁里流淌得悄无声息。
墙角那只银丝炭笼,不知烧尽了多少斤银骨炭。
窗外那棵海棠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知不觉,已经轮回了三个春秋。
苏绵,也从一个刚满二十的姑娘,长成了二十四岁的宫中老人。
这几年,她过得比宫里任何一个主子都要舒心。
她的闲话,从最初的鸡毛蒜皮,到后来,也会夹杂一些她听来,关于赋税,关于民生的见闻。
她不知道隔壁那个人听进去了多少,又改变了多少。
她只知道,宫里的伙食越来越好,宫女太监们脸上的笑意,也比从前多了几分真切。
而她和墙那边的那个人,依旧维持着这种奇特的默契。
他从未踏足过暖阁一步,她也从未被传召到书房一次。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却又比任何人都更亲近。
她甚至快要忘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是什么。
直到新一轮的恩放旨意,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二十五岁,宫女出宫的年纪。
秋菊姑姑特意来了一趟,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已经做好了打算。
言语之间,满是圣上器重,前途无量的暗示。
苏绵笑着应付了过去,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被她尘封了许久,关于江南小茶馆的梦,又一次,鲜活地浮现在了眼前。
那天下午,暖阁里很静。
苏绵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像是说给隔壁的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一晃,就快二十五了啊……
要是在宫外,这个年纪的姑娘,孩子都该满地跑了。
可我呢,好像还跟刚进来的时候一样。
有时候想想,就这样一辈子待在宫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吃穿不愁,没人敢欺负,安安稳稳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可有时候,又会梦到家乡的河,梦到河边的柳树,梦到……我那间还没开起来的小茶馆。
隔壁,没有任何声音。
连平日里最熟悉的翻书声,都消失了。
苏绵心里有些发慌,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不是触碰了什么禁忌。
就在这时,她身后,那面她日日相对的墙壁,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声。
那不是她听惯了的任何一种声音。
苏绵猛地回过头,惊愕地看到,墙壁上,一扇与墙体颜色纹路别无二致的暗门,正在缓缓打开。
一个身穿玄色常服的高大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是他。
魏昭。
这是几年来,他们面对面。
他比她想象中,要清瘦一些,眉宇间带着一股常年伏案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深邃如夜空。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已经这样看了很多年。
暖阁里温暖如春,苏绵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被冻结了。
苏绵。
他开口,声音不再隔着墙壁,清晰,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宫里又要放人出去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朕问你,你可愿意……留下
苏绵的心,在那一瞬间,跳得又快又乱。
留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是他,将她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宫女,变成了如今这个连秋菊姑姑都要敬让三分的苏姑娘。
是他,给了她安稳,给了她尊重,给了她一份从未有过,被人倾听和信任的体面。
留下来,她会拥有更多。
或许是享不尽的荣华,或许是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势。
可是……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江南,春日,小镇,临水的茶馆。
门前的紫藤花开了,风一吹,紫色的花瓣落在河里,打着旋儿漂远了。
她坐在柜台后,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听着南来北往的茶客,说着江湖上的趣闻。
那幅画面,没有半分富贵,却充满了阳光和自由的味道。
苏绵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轻轻地摇了摇头。
皇上,她说,奴婢……想回家了。
奴婢想在老家的镇子上,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茶馆。
不大,能摆下四五张桌子就好。
我想,亲手泡一壶新采的春茶,看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听他们说一说,这宫墙之外,真正的天下。
第八章:最后的赠礼
离宫的日子,到了。
这是苏绵在暖阁的最后一天。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布衣裳,头发也梳成了最简单的样式。
那个小小,装着她全部家当的包袱,就静静地放在门边。
暖阁里一如既往地温暖安静,炭笼里的火烧得正旺,案上的糕点还冒着丝丝热气。
可今天,苏绵什么也没吃。
她只是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棵熟悉的海棠树,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做着她最后的闲话。
今天天气真好,是个出远门的好日子。
皇上,奴婢……我就要走了。
这几年,多谢陛下的照拂。
您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
以后,您要记得按时吃饭,别总是熬夜批折子,龙体要紧。
还有,天冷了,记得让宫人把炭火烧旺些……
她絮絮叨叨地,说的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嘱咐,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隔壁,没有任何声音。
静得,仿佛从来就没有人存在过。
苏绵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对着那面墙,恭恭敬敬地,福下了身子。
奴婢苏绵,叩别皇上。
愿吾皇,圣躬安康,江山永固。
这是她也是最后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行此大礼。
她直起身,正准备转身离去,那面墙壁,却再一次,发出了那声熟悉的咔哒声。
暗门,开了。
魏昭依旧穿着一身玄色常服,从门后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可他看着她的目光,却很温和。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在小小的暖阁里蔓延。
最终,还是魏昭先开了口。
他将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精致缠枝莲纹的紫檀木匣,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你拿着。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出了宫,再打开看。
苏绵没有推辞,默默地接了过来。
木匣入手温润,带着一丝淡淡的檀香,还有他指尖的余温。
苏绵,他看着她,忽然又说,朕的茶馆,若是……若是开不下去了,随时可以回来。
苏绵的心,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然后,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灿烂得像窗外最明媚的春光。
谢皇上。
但奴婢想,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
宫门口,秋菊姑姑拉着她的手,眼圈红得像兔子。
一向严厉刻板的姑姑,此刻却像个寻常人家的长辈,絮絮叨叨地嘱咐个没完。
出去了,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再像从前那般懒散。
银钱要省着些花,别大手大脚的。
要是……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就……就托人捎个信回来……
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小姐妹,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苏绵笑着,一一与她们告别。
她没有哭,只是眼眶有些发热。
终于,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她背起那个小小的行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
然后,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迈出了那道厚重,森严的朱红色宫门。
吱呀——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data-fanqie-type=pay_tag>
门外,是喧闹的人间。
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嘈杂的生命力。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尽情地洒了下来,落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苏绵仰起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尘土气息,自由的空气。
真好。
她想。
十年的宫中岁月,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江南的茶香
官道旁,长亭外,一棵巨大的垂柳下。
苏绵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急着去赶那通往江南的马车,而是找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将那个小小的行囊,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春日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柳絮纷飞,像一场温柔的雪。
她从行囊里,取出了那个紫檀木匣。
匣子不大,却感觉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上。
她摩挲着匣子上精致的缠枝莲纹,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递过来时,那短暂,一触即分的温度。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木匣。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能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银票。
匣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明黄色锦缎,上面,只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只用各色丝线胡乱编成的小蝴蝶。
那蝴蝶的翅膀,一只大,一只小,颜色也配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出自外行人之手,笨拙得有些可笑。
苏绵的眼睛,却一下子就红了。
她记得。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她刚被调到暖阁不久,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怨气。
她一边分拣丝线,一边抱怨宫里的规矩死板,连绣样的花色都要按着品阶来,毫无新意。
然后,她就随手拿起几根废弃的丝线,凭着自己的心意,编了这么一只不伦不类的蝴蝶。
她以为,那只代表着她无声反抗的丑蝴蝶,早就被当成垃圾,扔进宫里的某个角落,化为尘埃了。
却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收着。
他记得她所有的抱怨,所有的牢骚,也记得她这瞬间,小小的任性。
苏绵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只小蝴蝶,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心里。
然后,她的目光,落向了匣子里的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沓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疑惑地将它展开。
最上面的一张,是地契。
下面的一张,是房契。
白纸黑字,朱红大印,清清楚楚。
地址,是江南苏州府,临水街,三十七号。
那是她曾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家乡最繁华热闹的街角。
而在户主那一栏,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秀丽的小楷。
苏绵。
不是任何人的赏赐,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是她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苏绵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那张写着她名字的房契上,洇开了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她终于明白了。
他没有用皇权将她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富贵将她圈养成一只金丝雀。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她所有的梦想,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她铺好了那条通往自由,开满鲜花的道路。
他成全了她。
成全了她那个关于江南,关于茶馆,关于一个普通女子安身立命的所有念想。
这是帝王所能给予的,最温柔,也最奢侈的赠礼。
苏绵紧紧地握着那份地契,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
她抬起头,望向南方,仿佛已经能闻到,那来自故乡,清新的茶香。
风吹过,柳絮落在她的发间。
脸上是滚烫的泪,心中,却是一片无尽,比暖阁里的炭火,还要温暖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