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的男装废后老师 > 第一章

我十岁登基,每天被太傅逼着读《帝范》。
溜进冷宫躲清静时撞见个疯嬷嬷,正拿着破蒲扇训鸡:站位!站位懂不懂御下要讲策略!
次日我带伤上朝——她硬说治国如养鸡,连夜逼我给鸡窝画了三十套管理架构图。
后来她用扑克牌教我权衡六部,用烂菜叶子讲赋税改革。
直到太后发现我俩的秘密,指着她鼻子骂:前朝妖后竟敢蛊惑帝王!
刑场上我咬牙扔下赐死令,她却突然大笑:先帝让我女装当嬷嬷,就为治治你们死读书的毛病!
脱掉假发那刻,满朝文武看着喉结惊掉下巴。
现在御书房天天鸡飞狗跳——刚批完奏折的国师叼着烤红薯踹我:愣什么给为师添茶!
冷宫墙角那个豁开的狗洞,是我殷承钰——十岁的大胤新君,在太傅每日《帝范》魔音灌耳之下,唯一能找到清净的避难所。这天午后,那满篇天下安危,系于一人的宏论又嗡嗡作响,震得我脑瓜子嗡嗡的,趁太傅捋着花白胡子唾沫横飞地投入时,我一溜烟从龙椅上滑下来,凭着身量小的优势,泥鳅般钻过殿旁垂落的厚重帷幔,熟门熟路地溜向了那个荒废的角落。
冷宫的荒芜一如既往,乱草长得能吞没脚踝,朽败的木窗在风里发出吱呀怪响,像是在嘲笑我这个逃课的皇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什么东西腐败了的隐约甜腥气,混在潮湿的霉味里,不怎么好闻。
就在我拨开一丛茂盛的蒿草时,一声暴喝猛地炸响,吓得我差点原地跳起来。
站位!站位懂不懂!挤成一锅没头苍蝇的糊糊了御下之道要讲策略!给老娘扇开!都散开!
定睛望去,不远处的断墙根下,一个身影赫然闯入眼帘。灰扑扑的宫装洗得发白发脆,像是随时会裂成碎片。油腻得几乎能粘住苍蝇、打着绺的头发像枯草堆胡乱挽了个看不出形状的髻,歪斜地顶在头上。她背对着我,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一把边缘裂开、破了好些洞眼的大蒲扇,口沫横飞,正对着地上啄食的十几只瘦骨伶仃的鸡指指点点。那些鸡显然是被扇子带起的尘土和气流搅得不得安宁,咯咯乱叫着,惊恐又茫然地随着她扇子的指挥扑棱着翅膀乱窜,撞成一团,场面一片混乱。
与其说她是在指挥鸡群,不如说是在制造更大的混乱。
对头!就你,小雀斑脑袋那个,有潜力!往前站站,当个排头兵……哎呦那个黄毛!你往后缩个什么劲她声若洪钟,浑然忘我。
这疯劲实在有点吓人。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却踩中了半块松动的瓦片。
咔嚓!
轻微的脆响在荒寂中异常清晰。
那挥舞蒲扇的身影骤然凝固。像提线木偶被切断了引线,她举着破扇子的手臂还停在半空,背影却瞬间绷紧。极慢地,她转过了身。
一张脸映入我眼中。皮肤像是被北地苦寒的风沙蹂躏了几十年,粗粝而布满深刻的纹路。然而这样一张沧桑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块藏在破旧匣子里的老黑曜石,沉淀着岁月,此刻却在脏污和疯狂下面,迸射出几乎能灼伤人、带着穿透力极强的精光,直直射向我,牢牢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扫过我刚登基不久、还未褪去稚气的圆脸,身上明黄色的、此时已沾上草屑和尘土的龙袍。
她咧开嘴,露出几颗豁了边的黄牙,那笑容又古怪又瘆人:嚯!稀客!哪阵风把这小金龙……吹鸡窝里来了
那语气轻佻又戏谑,没有半分对帝王的敬畏,反而像招呼巷口哪个贪玩溜出来的邻家小子。
我的天子威仪——虽然稀薄得可怜——被严重冒犯了。脸涨得通红,我梗着脖子,努力挤出一点帝王的威势,声音尖细:放肆!你……你这疯妇,怎敢……
话才出口,就被一阵更加放肆的爆笑打断。她笑得前仰后合,破蒲扇拍着自己的大腿啪啪响,浑浊的眼睛里笑出了泪花:哎哟喂!真龙天子!啧啧,瞅瞅这张小脸儿,憋得比俺刚喂的辣椒菜还红!
她那破扇子又挥起来了,卷着尘土和草屑,赶苍蝇一样朝我扇了两下:小陛下,别跟这儿杵着愣神啦,耽误功夫!要学的可多着呢!
我还在羞怒交加地琢磨耽误功夫是什么意思,一个硬邦邦、四四方方的东西就带着股土腥味和木屑味儿塞进了我手里。低头一看,是块削得勉强算平整的烂木板,边缘还带着毛刺。
喏,家什给你备好了。她随手往旁边柴火堆顶上一指,那里竟真丢着半截焦黑的木炭,像是在炉灶边劫后余生一般。
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根粗糙、关节粗大得像老树根的食指,就毫不客气地戳在了木板上,指尖沾染的泥垢都清晰可见:就现在,给!给俺把这‘战略梯队管理图’画出来!
啥、啥图我彻底懵了,抬头对上那双灼亮的、不容拒绝的眼睛。
‘御下策略’!她斩钉截铁,破蒲扇往前一指,点着那群终于稍微安定下来的鸡,你瞅!前排得有能顶事儿的!中不溜的稳住阵脚!那俩病秧子似的,躲后头去,还能省点口粮!她另一只沾满泥土的手麻利地在地上扒拉了几下,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沟,看见没这就叫纵深防御线!前头顶着,后头就得稳住喽,留有余地,伺机……
她的声音忽地拔高,带着兴奋的嘶哑,眼神狂热得像盯着一堆金山:小陛下,你说!这阵型怎么布置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荒谬、困惑和被彻底震住了的茫然,在我小小的胸腔里炸开。冷宫的腐朽气味、鸡群的骚臭、这疯妇身上散发的混合着汗味和泥土的气息猛然灌入鼻腔,冲击着我的感官。
理智在尖叫:跑!立刻转身从那个狗洞爬回去!
但脚下却如同被钉死在了这片布满鸡屎的荒地上。木板粗糙的纹理硌着手心,我瞪着眼前唾沫横飞描绘着御鸡良策的疯嬷嬷,再看看地上那群茫然不知自己已成为治国模型的鸡。
她最后那句灼灼的、裹挟着奇异力量的质问——你说!这阵型怎么布置——如同铁锤般砸过来。那目光不是仰视君王,而是在拷问一个学生。
鬼使神差地,我攥紧了那块脏污的木板,捡起了那截乌黑的木炭。
次日早朝,金碧辉煌的宣政殿上。端坐在冰凉沉重的龙椅里,我努力挺直十岁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试图让脸上维持一丝人君该有的肃穆。头顶的十二旒冕冠沉沉地坠着脑袋,眼前一片晃荡的珠帘和模糊的臣工身影。那张巨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龙案上,一摞文书堆得比我人还高。耳膜里灌满了户部尚书关于东南春赋的冗长陈奏,声音平平板板,像是诵经,听得人眼皮越来越重,脑袋里塞满了嗡嗡的棉花。
……春赋已按旧例征发,然钱粮督运输往……户部尚书声音戛然而止。
我猛地惊醒,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用指尖蘸了龙案旁小几上备着的墨,开始在明黄色的御用绢帛上画线条。画的什么前排几只歪歪扭扭顶着凤冠的大公鸡,中间几道象征沟壕的波浪线,后面是蜷缩着、顶着官帽的两只小鸡仔……赫然是昨夜在冷宫鸡舍边被那疯嬷嬷逼着画下的御鸡阵法!
更要命的是,因昨夜在煤油灯下被那嬷嬷催逼着再来一张!还有更玄妙的扇形包围!忙活了大半夜,导致今日精神不济,右臂悬空久了又酸又麻,写字画图的力气控制不住,一笔墨痕狠狠拖出老长,直接毁了绢帛一角。
完了!眼前一黑,几乎听见太傅那能掀翻殿顶的咆哮声就在耳边炸开。
眼角余光迅速瞥向下方的太傅。他苍老的面庞抽搐着,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填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即将爆发的雷霆。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钉在我刚刚涂鸦的绢帛上。
陛——下!声音已然透出森然的冰渣子味。
完了,一顿罚抄经书和深刻思想检讨是跑不掉了。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心里立刻沁出冷汗,心脏跳得像只被无数网罩住、疯了一样试图撞开樊笼的小雀。
殿中死寂。大臣们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空气仿佛凝滞成了黏稠的浆糊,窒息感一点点蔓延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的中年太监托着一个掐丝珐琅的精致小瓷碟,悄无声息地快步趋近龙案。碟子里几片切得薄如蝉翼、色泽鲜亮如玛瑙的——红腌萝卜片!它们静静躺在细腻的米白瓷碟里,浓郁的腌渍咸鲜味,混着一丝开胃的酸甜,如同划破沉闷冰层的一缕暖风,猛地钻进我的鼻腔。
这味道……我几乎瞬间就想起了冷宫那个黄昏,疯嬷嬷苏氏在破陶罐边腌萝卜时哼的、荒腔走板却意外有韵味的歌谣。那咸、脆、鲜!一丝酸甜钻入牙缝,瞬间就能唤醒所有惫懒的味蕾。
小太监放下碟子,俯身到我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空气里的灰尘:苏嬷嬷问,陛下昨夜画的‘梯队图’……奏效了没说那萝卜是新的‘赋税改革’标本,请陛下仔细体会——腌菜罐子大了少了深了浅了,盐该搁多少,才能脆而不咸,滋味正好让小的转告您……太监的声音更低,几近蚊蚋,万民,也就是这大罐子的盐!
盐我怔怔地望着那片晶莹的萝卜。万民……如盐赋税就是这咸淡
荒谬又怪诞的比喻。可就在此刻,户部那枯燥的赋税数字,仿佛透过这几片薄薄的萝卜,突然沾上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变得……有点好懂了眼前那堆高山般的奏疏,似乎也松动了一角。
太傅那根酝酿了半天、眼看就要敲下来的教鞭,终究没能落到我手心上。下午的课业,似乎也顺畅了不少。
日子倏忽溜走,像指缝里的沙。冷宫的破院子,悄然成了我真正的勤学殿。苏嬷嬷——她依旧不让我称其为先生,只说自己是个管鸡的老婆子——教学的手段越发别开生面。
那张破烂得掉渣、满是油腻污垢的小木桌上,如今铺开的再不是枯燥的《帝范》,而是一套用硬纸板仔细裁出来的扑克牌。苏嬷嬷用烧黑的树枝在上面画得歪歪扭扭:红桃是户部(钱袋子),黑桃是刑部(黑脸判官),方块是工部(垒砖砌墙),梅花是吏部(挑人的花筛子),还有两个怪异的鬼牌——写着大字的谏臣,画着张嘲讽大嘴的贪虫。
来来来,开局了小子!苏嬷嬷盘腿坐在我对面的破蒲团上,赤脚上沾着泥,眼睛却精光四射,将手里那沓纸牌洗得哗哗作响,掉下一片纸屑。今儿就教你,咋管住手底下那群心思各异的犟驴!瞅着!她说着,啪地甩出一张工部尚书方块牌,要修皇陵!开口就朝户部伸手!她努嘴示意我打牌,陛下,这银子给是不给给多少哪块儿匀出来
我捏着手里的牌,犹豫不定。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那碗浑浊的水溅了我一脸:闷葫芦顶个屁用!赶紧的!拖拖拉拉黄花菜都凉了!户部红桃后面跟啥当心那花肠子底下藏着小金库!
当真是鸡飞狗跳。在逼着我权衡要不要给北边救灾银子时,她为了模拟突发状况,顺手捞起脚下那只刚下了蛋、得意得咯咯叫的老母鸡,当作边关急报——一只活鸡直扑我面门!我惊慌躲闪,额头狠狠撞在矮桌角上,眼前金星直冒。她却拍着大腿笑得眼泪横飞:哎哟喂!陛下这下挨了‘军报’,真成鸡毛令箭了!疼不疼就记住喽!事事都紧急十成里有七八成,都是这帮玩意儿催命似的往上拱火!
额头肿起个大包,疼得我龇牙咧嘴。可说来也怪,那些冰冷的数字、含糊的奏报,仿佛也被这活生生的鸡飞狗跳撞开了缝隙。朝会上再听大臣们急赤白脸地要钱要粮要兵要工,眼前就晃过那只扑棱着翅膀、劈头盖脸砸来的老母鸡,还有苏嬷嬷那声震耳欲聋的怪笑。心底某个地方,隐隐多了一点分量。
最离谱的是那次选才。院角堆着些不知她从哪个废墟里刨出来的破琉璃、烂瓦片、枯树枝。她逼着我蹲着,拿她那把豁了口子的破铜壶在砂石地上筛啊筛:瞧瞧,粗筛子!这是那些只会溜须拍马、屁本事没有的主儿,筛掉!砂砾被她哗啦啦筛走一片。然后又换了张破渔网,中筛!筛掉那些半吊子水、歪瓜裂枣!最后,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勉强能用的细纱布,喏,精筛!才捞得出沉底的真金!那帮考官老爷们,拿着朝廷的俸禄,比绣花还讲究,给俺筛!
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看她那双在砂石泥水里扒拉得指甲开裂、指缝乌黑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尚显白嫩的手指。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嗓子眼儿。
发什么呆啊小祖宗!苏嬷嬷的大嗓门又嚎了起来,这次是催着我给一群刚孵化出来、绒毛嫩黄的小鸡崽做窝。那稻草窝底,她说必须混入几枚捡来的、有些发灰的鹅卵石。看见没这小石头,就得摆在犄角旮旯!放平咯!硌着小鸡崽屁股就难受!这就叫——底层‘吏治’!不稳当不稳当就等着天天鸡飞蛋打吧你!
我笨手笨脚地摆着石头,手心磨得微微发疼。可看着小鸡雏在铺垫得平顺温软的草窝里挤挤挨挨、安心地蜷缩睡去的样子,心里也莫名地跟着踏实了几分。这草窝里小小的吏治,似乎比奏章里空洞的言辞更触手可及。
时光如指缝流水,带着冷宫后院特有的鸡粪和泥土气息,静默流淌。在扑克牌啪啪作响的厮杀、算着盐罐腌萝卜时念叨的口诀、还有那堆筛选人才废品时沙沙的挑拣声中,朝堂上那巍峨的高山,似乎一点点磨平了尖棱,渐渐显露出一些粗糙但能攀爬的路径。案头堆积的奏疏,仿佛也被那破蒲扇扇出些许清朗,批下的一笔一划,也染上了些果断利落的意思。连太傅那双曾对我挑剔无比的老眼,在某个早朝议事过后,罕见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和微妙的赞许旋即又恢复了严厉,似乎怀疑那瞬间的光芒不过是他眼花的错觉。连最刻薄的三朝元老冯御史,也曾对身边人含糊提过一句:近日御笔……略显峥嵘
这些细微变化如同冷宫角落石缝里悄然钻出的新绿,让我每次钻过那狗洞时,脚步都轻快几分。苏嬷嬷依旧是老样子,歪斜的发髻沾着草屑,破宫装松松垮垮系着,训起鸡来唾沫横飞。可那双眼睛,在鸡飞狗跳的喧嚣底下沉淀的智慧,如同埋藏的矿脉,日渐被我察觉其耀眼的光辉。秘密是甜蜜的负担,却沉重如斯。我甚至开始有些得意忘形,觉得太后深居后宫,耳目大抵不会伸到如此荒僻的角落。
我错了。彻底错了。
那是个闷热的午间,一丝风也没有,低垂的云层沉闷地压在宫阙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苏嬷嬷正蹲在院里唯一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一只母鸡趴在我小心翼翼用旧篮子铺上稻草做的窝里,紧张兮兮地下着今年的头窝蛋。我屏息凝神地蹲在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它。
就在那沾着微微血丝的新鲜鸡蛋颤颤巍巍滑出鸡臀,滚落在枯草垫上的瞬间——一道比这夏日更滚烫、更暴戾的女声,如同淬毒的闪电,撕裂了冷宫的宁静!
殷承钰!你——你身为一国之君!私藏前朝妖妇于禁地!日夜与其鬼祟往来!你眼中还有祖宗家法吗!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成冰块,惊恐欲绝地猛转过头。
冷宫腐朽的院门不知何时被洞开,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垂死挣扎似的闷响。穿着最高等级明黄翟衣的母后,被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站在那破败的门框中。她保养得宜的秀丽面庞此刻因狂怒而扭曲狰狞,精心描绘的柳叶眉高高竖起,那双平日里总含着几分疏离矜贵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滔天的烈焰和刻骨的惊惧,如同被最肮脏的毒物玷污了一般!她的视线,带着千钧的雷霆和万劫不复的诅咒,精准地越过簌簌发抖的我,狠狠钉在了刚从槐树下缓缓站起身的苏嬷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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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个妖妇给哀家拿下!
母后身边那两个如凶神恶煞般的司刑监太监早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他们的手如同鹰爪,粗暴到了极点,狠狠反剪住苏嬷嬷瘦削的双臂,用上巧劲猛地向上死命一提!骨头错位的轻微咔嚓声在死寂中格外惊悚。苏嬷嬷像片枯叶被飓风卷起,又猛地掼倒在坚硬肮脏的土地上,灰土和枯叶瞬间沾染了一身。一口殷红的血沫抑制不住地从她苍白的嘴角涌出,滴落在灰尘里。
嬷嬷!我撕心裂肺地失声尖叫,被恐惧攫住的心脏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想也没想就拼命扑上去,你们放开她!她教朕……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扇在我脸上!力道之大,打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轰鸣作响,半边脸颊顿时火烧般疼痛肿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住口!母后如同被激怒的母狮,那双喷着火的眼睛死死钉住我,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尖利寒意,每个字都像是带着齿,要撕下我的皮肉,她还教你教你什么教你如何做这妖妇前朝覆灭的帮凶吗哀家千辛万苦……千辛万苦才把你扶正!你这不孝子,竟被她勾魂至此!她猛地指向蜷在地上压抑咳嗽的苏嬷嬷,那根保养得尖细涂着蔻丹的手指,像淬毒的标枪。
她剧烈喘息着,胸膛起伏,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写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无法容忍的疯狂决绝:好!好!今日哀家就要断了你这祸根!来人——拟旨!这冷宫贱婢苏氏,私通禁宫,蛊惑帝心,意欲谋反!即刻押赴西市口!当众赐——毒酒!鸩——杀!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块巨大冰冷的石磨,轰然砸落,碾碎了我四肢百骸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和温度。鸩杀……
西市口……当众赐死……这些冰冷的词汇在我脑中隆隆回响,炸成一片空白。
我看着苏嬷嬷。在母后带来的人粗暴的拖拽下,她艰难地抬起头。嘴角的血线蜿蜒刺目,鬓发散乱,沾满了尘土。可就在那凌乱的发丝下,就在她身体承受着剧痛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穿越了生死界限的平静,如深潭静水。那双漆黑的、洞若观火般的眸子越过我惨白的脸,落在歇斯底里的母后身上,那目光深处,竟仿佛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一丝终于尘埃落定的疲惫
随后,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我点了一下头。
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我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里。一种比恐惧更巨大、更令人窒息的漩涡,彻底将我吞没。
那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先帝身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棋道冠绝天下,更以经天纬地之才襄助先帝度过初登基时无数次惊涛骇浪。他功成后翩然远遁,朝野只闻其名苏明远,尊称棋圣。关于他的一切,也渐渐湮没在深宫档案落满的尘埃里。
苏嬷嬷……苏明远……
我的魂魄仿佛被彻底抽离了出来,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朽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着,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被称为西市的、京城最大的行刑场。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地面,蒸腾起血腥和尘土混合的闷热浊气。宽阔的刑场四周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头攒动,喧嚣鼎沸,像看一场大戏。劊子手冰冷屠刀的反光,监刑官刻板无情的声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侍卫强行将我按在监刑台上冰冷的椅子里。目光穿过晃动的珠帘,落在刑场中央空地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瘦小身影上。她(他)此刻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灰白囚服,头发被胡乱地扎起垂在颈后,脸颊上有新鲜的瘀青,嘴角还残留着风干的血痂。唯有那双眼睛,透过人群,依旧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母后坐在我身侧稍高的地方,凤目寒光凛凛,如同寒冰封冻的潭水,紧紧锁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大内总管太监,手里托着一个金盘,上面稳稳放着一个白瓷酒壶和一个与之配套的小小的酒杯。他弯着腰,迈着无声却异常沉重的官步,走上监刑台主位,将那盛有致命鸩酒的金盘高举过顶,恭恭敬敬地跪下。
陛下,太监的声音尖细平板,却如同判官手中的惊堂木,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鸩酒备妥,时辰已到。请——陛下,降旨赐酒!
这声尖锐的宣告刺破喧闹的刑场,仿佛连刺目的阳光都为之一暗。围观的万千百姓骤然收声,整个刑场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风卷着灰尘从污浊的地面掠过,带来一股铁锈和晒裂人皮肉的味道。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千百种复杂的情绪——好奇、惊恐、麻木、隐秘的快意——如同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刺向我,最终汇成海啸般的压力,狠狠压在监刑台上那具小小的、颤抖不止的龙椅上。
母后侧过脸,那双美得近乎刻薄、此刻却唯有冰冷和威逼的凤眸,紧紧盯着我。没有言语,但那眼神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赐!
手在宽大的明黄袖袍底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让我的呼吸急促如烧红的风箱。汗水从发际涔涔而下,蛰得眼角生疼。闭上眼,昨日的画面洪水般决堤涌入——冷宫狗洞、破蒲扇训鸡的疯狂身影、沾着泥垢戳着木板的手指、彻夜画鸡窝阵图的灯火、扑克牌砸在烂木桌上的脆响、混在腌菜坛子里的治国隐喻……她口中不断喷涌出的怪诞又精辟的话语、那灼亮洞彻的眼神……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刑场中心那个蜷缩的身影。
那是开启我真正心智的人啊!可今日……
喉咙像是被火炭炙烤,又干又痛,吞咽都带着腥气。目光再次挣扎着望向刑场中心的苏嬷嬷。尘埃已在她身上盖了薄薄一层,整个人显得灰蒙蒙的。但她依旧微微垂着头,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压力都与她无关,只有一种彻底归于平静前的淡淡倦意,笼罩着她瘦削的轮廓。可那模糊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时间在滴答声中无情溜走。母后如针的目光越来越锋利。不能再拖了!
死寂如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片西市口。千万道目光凝固在监刑台那小小的帝王身上。他颤抖得愈发厉害,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随时会飘零的叶子。每一秒的沉默都像在滚油上煎熬。终于,在母后那寒冰般几乎要凝结一切的逼视下,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灼热,带着血腥和尘埃的味道。
袖袍中的手用力攥着冰冷的扶手,指甲刮在硬木上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我闭了闭眼,眼前闪过那些零碎的画面:破蒲扇、扑克牌、腌萝卜坛子……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愧疚和某种绝望的东西猛地冲上头顶!豁出去了!
苏氏!我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尖锐高亢,盖过了风声,颤抖得如同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却清晰得足以让最外围的人都听见。我清晰地喊出了那个指向她的罪名:蛊惑帝心,罪同谋逆!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石,砸在自己心上,撕扯出淋漓的血肉。今……今奉母后懿旨……赐尔……赐尔……牙齿开始咯咯作响,我猛地从冰冷的监刑椅上弹起,几乎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吼出那残忍的二字判决:赐尔——毒酒!鸩杀——!
最后那个杀字,带着凄厉的尾音,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吼完这句话,我浑身的气力也随之抽空,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整个人重重跌坐回那把象征着权柄的椅子上。头顶的十二旒冕冠被撞得歪斜,珠帘乱晃,眼前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也看不清,只余下胸膛里那颗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在疯狂擂动。
罪……罪领……陛下恩典……一个沙哑不堪、仿佛摩擦着锈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金盘上那只小小的、素白无花纹的酒盅,被稳稳地递了过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那穿灰白囚服的佝偻身影饮下这杯穿肠毒药。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酒杯触碰到她干裂嘴唇的前一刹那,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睛骤然抬起!那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麻木和怯懦瞳孔深处像是燃起了两点幽蓝的鬼火,骤然变得明亮异常!脸上死气沉沉的线条瞬间活了过来,嘴角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弧度猛地向两边咧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那根本不是在笑,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嘲讽、疯狂和……戏谑的狰狞表情!
哈……哈哈……咳咳……一阵狂野、嘶哑、如同破风箱般爆发出的大笑猛地从她口中炸开!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震得她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剧烈抖动!
啊呀呀呀!憋死老朽啦!憋死啦!
她猛地抬起了头,声音不再是刑场上的虚弱沙哑,而是爆发出一种惊人的中气十足的洪亮——这竟是个极其浑厚的、男人的声音!如同沉睡了许久被唤醒的洪钟,轰然撞向监刑台上所有的人!
先帝爷!这三个字如同蕴含了雷霆万钧的力量,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俺的棋友哎!您托付的差事,真真儿是要了亲命!看看!看看你留的这好儿子,这好媳妇儿!非要逼着老朽喝了这玩意儿穿帮不成!
这惊天动地的转变让整个刑场瞬间陷入比死寂更恐怖的凝固!时间仿佛彻底停滞!空气都被抽干了!所有张大的嘴巴都定格在了那个O形上。
只见刑场中那个苏嬷嬷猛地挣动了一下被捆绑的身体,然后——他极其灵活地侧过头,将嘴凑到自己肩上被绳索束缚住的手臂旁,像个顽劣的孩童啃咬难解的死结一般,狠狠地用牙齿咬了下去!几下之后,竟真的被他歪着头用嘴咬开、活生生地扯下了自己头顶那个油腻、打绺、早已松散的开线假发髻!
油腻的假发套跌落尘埃,露出了里面真正的头发——很短,是那种常年剃头匠用短刀剃过后新长出的短短发茬,透着健康的青皮色!
紧接着,更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发生了!
他那张布满皱纹沟壑、此刻因兴奋而扭曲的苍老脸庞上,那些深深的法令纹、眼角的鱼尾纹、还有额头深刻的抬头纹,竟随着他一阵用力的揉搓和撕扯,像揭下了一层斑驳的墙皮般纷纷剥落!干裂的碎屑和用来塑造皱纹的灰泥纷纷落下!
假皮剥落之后,露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皮肤松弛而微黄,眼袋颇深,但轮廓清晰,绝然不是那疯嬷嬷的沧桑面容。更让人灵魂出窍的是,当他费力地昂起头,刻意将沾了尘土的喉咙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一个硕大、凸起的喉结!清晰无比、不容错辩地——耸动了一下!
男声……喉结!
人群彻底疯了!如同滚沸的热油里泼进了凉水,整个刑场炸开了锅!一片惊骇欲绝的狂呼!无数道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绳牵引着,带着无法置信的巨大惊愕,轰然转向监刑台上的太后!
凤椅上的太后,整个人如遭九天之上的落雷狠狠劈中!前一瞬间的刻骨冰冷、决绝威严,统统被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大惊吓碾成了齑粉!她那只原本稳稳按在椅子扶手上、戴着精致护甲的手剧烈地一抖!镶着宝石的精巧护甲狠狠砸在雕凤扶手上,当场崩裂开一道惨白的细纹!那张保养得宜、布满震惊和茫然的脸庞,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成了金銮殿汉白玉石阶般的惨白!嘴唇哆嗦着,喉咙里似乎被无形的烙铁封堵住,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那双曾威凌天下的凤眸,此刻圆睁如铜铃,死死盯着刑场上那个露出真容的男人,目光里是彻底崩塌的世界观和山呼海啸般的震骇与……茫然还有一丝被巨大荒谬感冲击后的彻底眩晕
而监刑台侧,那几个按着陛下生怕他冲出去闹事的侍卫,此时都忘了职责,直愣愣地看着刑场中央,如同木雕泥塑。
整个大胤帝国的核心,仿佛在这一瞬间,随着那个暴露出喉结的喉头轻微滑动了一下,集体……断线了。
前朝废后
不!他是苏明远!棋圣苏明远!那个传说中功成拂衣去的先帝肱骨!
刑场死寂依旧,但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成了某种即将爆裂的胶质。我跌坐的椅子上,像抽走了骨头般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艰难地转动,死死钉在刑场中央那个昂头挺胸、哪怕穿着破旧囚服也如同虬劲青松般的身影上。刚才还觉得刺骨的夏风,此刻卷过肌肤,竟是温热的,带着尘埃翻滚的灼烫。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个万花筒在疯狂旋转,炸开无数混乱彩色的碎片:冷宫破蒲扇、扑克牌、堆得高高的腌菜坛子……最后,都定格在那张被撕下伪装、露出的陌生的男人脸孔上。喉咙干得发紧,几乎喘不上气。
苏明远……棋圣苏明远……那个活在父皇口中、只在宗庙功勋谱上见过一笔奇士的符号,竟然是……她(他)!
都别杵着啦!怪闷的!刑场上爆发出那标志性的、此刻听来却充满力道的洪亮男声,轻松愉快地打破了这足以闷死人的死寂。小子!他目光越过仍旧僵硬的守卫,精准地落在我煞白的小脸上。那眼神又回来了!如同在冷宫破院里,盯着不听话的鸡崽,又像审视着牌桌上犹豫不决的对手。这目光甚至……带着点促狭的得意
为师……他大大咧咧地,习惯性地想抚一抚下巴上的胡须,手抬到一半才意识到胡须早已在刚才混乱中扯得七零八落。他动作极其自然地改成抹了一下自己布满青茬的下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比先前那黄牙看起来顺眼许多的白牙,教了你那么久,今日这一课——‘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何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惊喜刺激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心脏如同被投入滚水又捞出冻进冰窟,已经彻底失去了常规跳动的节奏。
母后终于缓过一口气。她猛地从凤椅上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了沉重的座椅。声音是极致的尖利,带着劫后余生的狂怒和完全被颠覆的惊悸:你……你这佞贼!竟敢……竟敢男扮女装,混淆宫禁!亵渎先帝……亵渎……
先帝!苏明远猛地打断她的话头,笑声更为洪亮,甚至带着点戏台上的架子,哈哈!没错!可不就是俺那好棋友,临走前攥着老朽的手嘱咐——‘明远啊,朕那傻儿子就交给你了!只是这帮教书的夫子、深宫里的规矩,全都长着一双双容不下‘出格’的眼!非得……咳,非得用些邪门的法子不可!’
男扮女装嘿!那可不就是俺老友亲自给老朽定的锦囊妙计‘委屈你一阵子’,他可是这么说的!他摊开那双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仿佛展示什么无上勋章,瞧瞧!委屈不死人,可真真要命!俺那先帝棋友说了——这朝廷啊,也像盘棋,有时候就得剑走偏锋,下点谁也看不出的‘奇招’!才能盘活整局死棋!
这如同惊雷般的直白宣告,配合着他那粗犷不羁的语调,瞬间将太后的怒斥掐灭在喉咙里。证据!他言之凿凿搬出了先帝的口谕!先帝……离京养病……密令……所有深藏宫闱的、未曾明言的可能线索瞬间连接起来!
太后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她缓缓地、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凤椅深处,明黄的裙裾委顿在地,脸色比宣政殿外的汉白玉石栏还要惨白。那双曾洞悉宫闱的凤眸里,此刻翻腾着滔天巨浪——被欺骗的狂怒、被彻底愚弄的耻辱、对眼前无法掌控局势的恐惧……以及最终确认先帝意志后,一种彻底击碎她所有掌控权的……灭顶般的无力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下了监刑台。我像被一股难以抑制的力量驱使着,踉跄着穿过呆立的侍卫,几乎是滚爬到了苏明远面前。顾不上满身尘土,我的双手猛地伸出,微微颤抖着,径直抓向他新近剃过、泛着青色的头皮。
手指小心翼翼地、急切又害怕地在那青色的短发茬间急切地摸索着。刚才行刑前被侍卫狠狠揪扯过的地方……我拨开他颈侧短短的发茬,直到指尖触碰到一小片粗糙的、微微凸起的皮肉——那是鞭伤留下的疤痕,早已愈合变色,像一块暗沉的补丁。我认得这块疤!是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为保护一窝因鸡舍坍塌而惊慌失措的鸡雏,他(那时还是她)被砸落的半截朽木狠狠抽在脖颈上留下的!我曾笨手笨脚地为他(她)涂过御赐的金疮药,指腹清晰地记得这块伤痕的大小和凹凸!
是他(她)!真的是他!苏嬷嬷和苏明远是……一个人!那个在冷宫逼我画鸡窝图的疯婆子,就是眼前这个不修边幅、顶着喉结还在咧嘴笑的老男人!那些荒诞不经的教导,那些藏在腌菜坛子、鸡窝、扑克牌里的治国道道……一股脑地冲回脑海,像煮沸的水一样剧烈翻腾!荒谬到极点的事实,却比任何圣贤书都更直接、更猛烈地重塑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指尖还在那块冰冷的疤痕上停留,我慢慢抬起满是泪痕和尘垢的脸,望向那张此刻显得如此陌生又无比熟悉的面孔。
棋圣……两个字几乎是哽在喉咙里滚出来的。
啧!
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熟悉的嫌弃,苏明远极为不耐地咋了下舌,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呼掉我还停留在他头皮上的手。力度不重,但跟从前拍打训斥毫无二致。
叫甚么棋圣!酸掉大牙!他一脸嫌弃地皱眉,听着!叫俺——苏师傅!声音洪亮干脆,如同在冷宫敲那个破铜盆,没茶没饭,白教了你这熊孩子那么久还不给为师整点茶水压压惊!他抬手,随意抹了一下嘴角残余的干涸血迹,那动作依旧带着我熟悉的苏嬷嬷式的混不吝,愣着干啥西市口这破地方,灰忒大,脏了嗓子眼儿!快走!
他大喇喇地抬脚就要往前走,仿佛这不是断头台中央,而是冷宫回勤政殿的路。脚镣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刑场上显得异常刺耳。
周围,无论是高台上的太后群臣,还是台下黑压压的百姓,全都如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那个被宣判死刑的废后,如今撕去所有伪装的男人,旁若无人地吆喝起小徒弟,走向囚笼以外的世界。
御书房的空气里漂浮着若有似无的硝石灰味儿,那是新铺了防潮火墙留下的痕迹。堆成小山的奏疏卷宗刚刚被我和新上任的国师苏师傅合力攻克一空。我扶着酸软的腰背,刚想在金丝楠木圈椅里抻个懒腰,一根硬邦邦、滚烫烫的东西就带着焦香毫不客气地戳上了我的脸颊。
嘶——烫!
一哆嗦,定睛一看。一根烤得焦黑、冒着缕缕热气、表皮绽开的巨大紫薯,正被一只熟悉又粗粝的大手捏着,粗鲁地杵在我鼻子底下。那手,指甲缝里居然还沾着点点炭黑!手腕再往上抬,是苏师傅大大咧咧盘坐在窗台上、迎着光的身影。他那身御赐的深青色麒麟补子国师服,此刻连襟扣都嫌麻烦地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截家常的棉布汗衫领子。阳光给他新长出的短短青白发茬镀了层金边,也照亮了他下巴上刚沾上的一抹烤薯炭灰。他嘴里正叼着一块刚掰下来的滚烫红薯,呼呼吹着气,含糊不清地教训着:
看奏章看出魂了傻小子!愣着干啥
他脚底下那双据说是什么名贵犀皮的厚底官靴子,此刻正一点不客气地蹬在窗框内壁的精美紫檀木雕花上,留下一道清晰新鲜的泥印子。还不快给为师续点热茶!这破书房,规矩比俺冷宫的鸡笼还大!渴死老儿了!
那神态、那语气、那毫不讲究地啃烤红薯的架势,和当初冷宫那个挥着破扇子、骂骂咧咧逼我画鸡窝图的疯婆子……哦不,现在应该说是老泼才——简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下巴上青白的胡茬和不掩饰的喉结。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心底那点好不容易因为处理完奏章而升起的帝王威严泡泡,啪一声就碎了。忍气吞声地拿起手边温着的、描金珐琅的御用茶壶。滚烫的茶水注入一只同样昂贵、带着内府款识的天青釉茶盏里。抬眼偷偷瞥他。
苏师傅三两口解决了嘴里的红薯,一边舔着手指上的糖渍(毫不在意官服袖子沾上黑痕),一边伸长脖子往我刚批好的那沓奏折方向瞅。那眼神锐利依旧,像是在冷宫筛选那些不值钱的破琉璃烂瓦片。接着,他猛地一拍自己沾着灰的膝盖!
嘿!小子!
他兴奋地用那根烤红薯(还没吃完的残部)当指挥棒,凌空点着那堆刚被我理顺的奏折,看见没有就这堆!批完了就该这样——
他手脚麻利地从窗台上跳下,蹭蹭几步走到龙案前,完全无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盘龙纹,动作粗鲁地把那摞码得还算齐整的奏折像堆柴火一样,叮铃哐啷一顿乱推乱挤。
哗啦啦一堆卷轴倾倒。
横着竖着堆!堆成个鸟窝样儿!有高有低有缝!他一边手脚并用地推拉着奏折,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解,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卷面上,看见没高的呢,就是那等急着要办的!戳在最上头,显眼!中间那些平乎的,不急不缓地过!底下那缝里的……嘿嘿,俺看直接扔炉灶里当柴火点喽!全是臭了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没点鸟用的请安折子!他猛地直起身,一脚(是的,就是那只穿着珍贵犀皮靴子的脚)精准地踹在我屁股上,力度不大,却足够让刚直起腰的我一个趔趄。明儿早朝就这规矩!省得你那俩乌眼青瞅折子瞅成斗鸡眼!懂
我看着龙案上那堆瞬间沦为战略鸟窝梯队的奏折,又看看这位一脚泥灰沾在锦缎坐墩上、嘴边油光闪闪、官服松垮叼着红薯皮的当朝国师。烤红薯的浓郁甜香、极品普洱的醇厚茶香、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炭火和泥土的气息……几种格格不入的气味在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御书房里奇妙地混合、缭绕、发酵。
窗外有风拂过檐角的铁马,发出细碎清越的叮当声。御案一角,不知被谁随手搁置在那儿的一个小小物件在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温润又倔强的光泽——
一枚曾被深埋在冷宫鸡窝稻草深处、用作底层吏治基础的——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小鹅卵石。
它无声地躺在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地方。
我揉了揉被踹疼的屁股,老老实实拎起了那温热的茶壶。
阳光透过高耸的雕花窗棂,在御书房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堆成小山的奏折终于见底,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刚想靠在龙椅上偷闲片刻,一物带着粗犷的焦香,啪嗒一声稳准狠地砸在我的额角上,滚烫的温度让我瞬间一个激灵。
嗷!我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地看去——半块烤得外皮黢黑、内里橙红的红薯,嚣张地躺在我刚批阅完的最后一本奏章上,洇开一小片碍眼的油渍。罪魁祸首盘踞在窗台上,新近御赐的深青麒麟国师常服被他穿得乱七八糟,衣襟大敞,露出里头家常的棉布汗衫,一只穿着厚底官靴的脚蹬着价值千金的紫檀木窗框,晃荡得悠闲自在。他嘴里塞着另外半块,边嚼边嘟囔:眼睛长奏折里了快吃!刚出炉,脆生着呢!吃完正好跟为师去‘锦鲤池’遛遛。
锦鲤池那是我新规划的内苑小花园!引活水,铺卵石,里面那几十尾五彩斑斓、价值不菲的锦鲤是我近来唯一的玩具。我心疼地捡起那半块沾了墨迹的红薯,哀嚎:苏师…那是朕的锦鲤……
锦鲤苏明远眼睛一瞪,蒲扇般的大手一挥,仿佛掸开什么没用的灰尘,养那劳什子光会吐泡的废物点心干嘛吃饱了撑的还不如俺在冷宫养的那群老母鸡,下蛋多顶事!他跳下窗台,牛皮底靴子踩得金砖地闷响,顺手把剩下的红薯皮往我手里一塞,接着!别浪费!知道种出这么大个红薯费多少地力吗赋税道理懂不懂快啃!
我捏着烫手的红薯皮,心头在滴血:我的锦鲤!我的雅趣啊!
正当我欲哭无泪之时,御书房沉重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侍奉父皇多年的老太监王德全垂着头,步履蹒跚地挪了进来。他那张老脸挤成一团苦瓜,仿佛天要塌下来。
陛…陛下…王公公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掐住了脖子,老奴罪该万死!那扇…那扇‘龙凤呈祥百子千孙’金框红木嵌贝母的大屏风啊!刚……刚从太后寝殿抬出来晒晒,没成想……没成想竟被蛀空了好些地方!蛀眼看着都要透光了!呜呜……这可是先帝爷大婚时的物件儿啊!王公公是真慌了,这要命的过失,赔上他一家子都不够填。
屏风镶贝母的红木大屏风还是父皇大婚旧物我立刻明白事态严重。母后虽然自打苏明远身份大白后便深居简出,但这物件损毁,无疑是火上浇油。修复谈何容易!宫里的匠作监,对上这虫蛀之患,多是束手无策。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匠人正跪在屏风边,对着那些细密的蛀孔长吁短叹,急得满头大汗,相互推诿着责任,没人敢拍胸脯说能救活这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金框镶贝母就那笨重碍眼的大家伙苏明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粗粝的手指毫不见外地抹了一下屏风上一处最大的蛀孔边缘,蹭了些金粉下来。他眉头紧锁,像是研究什么疑难杂症,嘴里啧啧有声:红木是好,可引虫!啧啧……唉呀呀!好大的虫眼!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其认真,如同当初拿着破渔网教我筛歪瓜裂枣,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几个老匠人,要除根儿,先得找到引这窝蛀虫的源头‘蚁后’!
蚁后王公公和几个老匠人面面相觑,不懂这新晋国师唱的是哪一出。
就是头儿!苏明远不耐烦地解释,唾沫星子喷了王公公一脸,这蛀虫也分上下三六九等!领头的不除,你就是把这破板儿糊上一百层金箔,照样给你蛀成渔网!
这话直白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王公公吓得脸都白了,匠人们更是噤若寒蝉。
那…那请问国师大人…当如何处置王公公颤巍巍地问。
苏明远嘿嘿一笑,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狡黠神色,大手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拍得我差点趔趄:小子!别搁这儿干嚎你那劳什子吐泡鱼了!走!跟为师搬救兵去!
救兵在哪
半个时辰后,刚被我从御花园玩具池里捞起来、还带着水汽的两条最健硕的锦鲤,连同它们赖以生存的一小块水草卵石,被连盆端到了太后寝宫门口的小院里。王公公和一众太监宫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苏明远指挥若定:就放这儿!再给咱家备几个装剩米饭的粗陶碗!最好是馊了的,味儿越大越好!
在我疑惑又心疼(我的鱼!)的目光中,几个馊米饭小陶碗被放在了盆边。阳光一蒸,那酸馊味儿直冲脑门。只见苏明远屏气凝神,凑到那庞大的、伤痕累累的红木屏风前,侧着头,用耳朵贴着屏风面板,凝神倾听,还屈指敲击了几下。这动作,莫名有几分当年在冷宫破院听破水缸回声判断萝卜腌好了没的架势。他闭着眼,眉头微微耸动,似乎在与木头内部的隐秘力量交流。突然,他耳朵一跳!
就是这儿!他猛地低吼一声,指着屏风后背靠近底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密布着好几个新鲜的蛀孔。他那双习惯了在泥地里翻弄的手异常灵活地从袖筒里掏出一把不起眼的小刻刀(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对着孔洞边缘看似漫无目的地轻轻一撬!一块指甲盖大小、颜色较周围稍深、仿佛被某种胶质浸透的木头碎屑掉了下来。
他把那块小木头碎屑捏在指间,凑到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一股子糖味儿!混着朽木气!就是它!引那帮蛀虫的‘肥肉’!那神情,如同当年嗅到我批作业时藏在袖子里的桂花糕。
他将这块微小的罪魁祸首碎屑远远弹开,又侧耳细听片刻,确认再无异响。然后,他拍拍手,仿佛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小事,指着我特意捞来的鱼盆:成了!剩下的交给这些小畜生吧!饿一顿,准能干好活儿!
他不由分说,又指挥着几个小太监,费力地将沉重的屏风,就这么斜斜地、小心地支在放着锦鲤的粗陶大盆上方。那些原本在卵石边慵懒游动的锦鲤,离水蒸发的威胁和近在咫尺的木影让它们似乎有些烦躁。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近乎荒谬的一幕。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锦鲤的受苦日,也是屏风的神奇修复期。苏明远不准喂食(理由是吃饱了哪还有力气干活),只让每天往盆里添少量净水。两条硕大的锦鲤饿得在狭窄的水盆里焦躁地来回巡游,不时甩尾跃起,鳞片在阳光下闪过金光。更奇的是,每当阳光透过屏风上那些细密的蛀孔照射下来,光束如金针探入水中,鱼儿的影子随之晃动在水下时,总能引起那些饥饿的锦鲤极大兴趣!它们疯狂地追啄着水中摇晃的光影和透过蛀孔落入水中的微弱光线投射的模糊倒影!巨大的尾巴甩得水花四溅。
日复一日,那处被撬开了腐朽核心的屏风角落成了重点轰炸区。盆里的水浑浊了,又换新水。两条可怜的锦鲤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在饿得发昏的本能驱使下,一次次徒劳地用嘴猛啄着水面上能接触到的、光线穿透的木屑纤维,甚至用有力的尾巴拍击支撑的边角。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饥饿和光影刺激下做出最激烈的反应。
第三天午后,阳光正好。
王公公哆哆嗦嗦地用帕子擦拭屏风表面水渍,苏明远叼着根干草茎走过来,用手(依旧是那只指缝沾泥的粗手)抹过那处曾被蛀烂的核心区域。原本触手可及、细密如丝网的腐朽纤维层,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大部分!留下的是坚实的、只是表面有些细微擦痕的红木底子!蛀孔的边缘,也在那疯狂的鱼尾风暴中,被无意拍打得变得平滑圆润了不少!
瞧见没苏明远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摘掉了菜叶子上的小虫,根基坏死了,才引蛀虫!把那坏死的‘肥肉’挖掉,断了念头,剩下这点窟窿眼儿,让这群馋嘴又没脑壳的小东西天天蹦跶蹦跶——它们的尾巴,可比你那最细的针鼻还灵活!自然就给你‘拍’得结结实实喽!他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这法子,不比那几个老头子对着木头疙瘩烧香磕头强白瞎了多少工钱俸禄!他弯腰,毫不心疼地拍了拍盆里累瘫、肚皮朝上的功臣之一,饿一天!明儿放回那劳什子池里,继续吐它的泡泡去!
就在这时,寝殿那扇紧闭的雕花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一个沉默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太后。她穿着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眼神复杂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块被鱼尾暴力疗法折腾过后、虽仍留有痕迹却已脱离虫患威胁的屏风上。王公公和一众匠人立刻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
太后的目光在那斑驳的屏风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移开,落在院子里正叉着腰、对着盆里装死的锦鲤指指点点、毫无仪态可言的苏明远身上。阳光落在他敞开的衣襟和不羁的青白胡茬上。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我身上,那眼神里,有几分残留的愠怒,几分被彻底打碎的认知,还有一丝……如同看着无法阻挡的洪流卷走一切陈腐的无可奈何。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片刻后,那扇沉重殿门又被无声地合拢了,隔断了内外的阳光与视线。
王公公如释重负,冷汗津津地爬起来。
苏明远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那扇门的开合,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只管大大咧咧地对还在心疼锦鲤的我吆喝:小子!别瞅你那宝贝鱼了!还不赶紧给为师弄壶好茶来忙活半天都渴了!顺便问问御膳房,今天的腌萝卜里……盐搁得透不透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仿佛还在回味当年冷宫那罐鲜咸脆爽的滋味,记住喽!盐这玩意儿啊……得搁在刀刃上!多一分少一分,都得坏味儿!
春风拂过宫闱,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勤政殿外,那片原先荒芜的空地早已变了模样。泥土被翻得蓬松细软,沟垄整齐,碧绿的小菜苗顶着露水在阳光下舒展身姿。几株刚移植的小果树幼苗在角落里顽强挺立。最显眼的,当属东墙根下,那个用整修宫殿替换下来的旧藤木和瓦片精心搭建的……鸡舍。十几只毛色油亮的鸡在撒欢觅食,为首一只大红冠子公鸡昂首挺胸,时不时喔喔啼鸣。
殿内刚结束了常朝。我坐在金丝楠木龙案后,面前的奏折依照苏明远的高低缝鸟窝法堆砌。刚驳回了户部一份漫天要价的宫廷用度预算,又用苏氏改良版扑克牌博弈法(如今已简化成一套特制的磁石令牌)在殿上当场拆穿了礼部关于冬至祭典的浑水摸鱼。此刻心情正好,朱笔流畅地在案上一份摊开的地图上勾画着一条即将开凿的运河草图——灵感来源于冷宫那次为抢救被暴雨冲垮的水利工程鸡窝而狼狈挖出的排水沟经验。
啪嗒!
一个还带着泥土气息的物事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了我的运河蓝图上,留下一点新鲜的泥印。
瞧你那傻样子!乐啥呢窗台上传来熟悉的、带着戏谑的大嗓门。
抬头看去。苏明远翘着腿坐在那儿,依旧敞着半片国师常服,露出里头的棉布汗衫,一只脚还悬空晃荡着,沾着新鲜泥巴的官靴毫不客气地又踹在了新糊的窗纸上。他手里捏着半根刚洗干净的、水灵灵碧绿的黄瓜,咔嚓就咬了一大口。
刚才听见没他含糊不清地说,你批折子那会儿,门外老张头儿跟李婆子吵嘴,为个倒歪水的脚盆位置差点打起来!动静跟唱大戏似的!他翻了个白眼,啃着黄瓜,声音在清脆的咀嚼声中带着浓重的草根味儿。
我侧耳倾听,殿外确实隐约传来两个年老宫人的争执声,夹杂着泼水和咒骂,虽经过宫规压制已经很小,但被苏明远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
治国跟管俺那鸡窝有啥不一样他咽下黄瓜,手里的半根残瓜指点着我,鸡鸭猫狗尚且占地盘争食打架,别说人了!下面人打嘴仗,就跟鸡窝里的小踩踏,瞧着烦,不伤大局!上头要是吵,那才真是房梁歪了,得赶紧扶!懂不懂底下那点鸡毛蒜皮,吵吵嚷嚷是活气儿!真都鸦雀无声了……嘿,那才叫出大事!他用力把剩下的黄瓜尾巴塞进嘴里,嘎嘣脆响,叫啥叫‘百姓乐居其业,虽有小忿怨而不伤大体’!这话当年在冷宫俺就说烂了!
我点点头。窗外鸡舍旁,那两个老宫人似乎已被闻声赶来的管事调解开,争执声平息了。偌大的皇宫,在明媚的春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庄重与鲜活生气的景象:远处巍峨的殿宇金顶闪耀,近处是生机勃勃的菜畦和咯咯叫的鸡群。雕梁画栋间飘着蔬果草木的清香,严肃的殿阁旁有生活的烟火气悄然蔓延。
一个穿着崭新朝服的年轻官员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厚厚的黄绢卷轴,趋步走到廊下,深深鞠躬,声音清朗:
臣奏请陛下!恭贺苏国师六十华诞!臣等敬奉新制‘国泰民安’吉言匾额一扇!祈陛下恩准悬挂!
我看向苏明远。他正把最后一口黄瓜嚼得啧啧有声,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嘁!六十胡咧!老子命硬,都活了两个六十了!还当啥寿星挂破匾挂俺鸡窝门上去!省得那群不省心的玩意儿天天跳门槛!他跳下窗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啦!去瞧瞧今天的萝卜缨子有没有被蚜虫啃!愣着干啥批不完的折子,还等着喂鸡呢快跟上!
他不耐烦地催促着,人已大步流星走出殿外,阳光洒在他敞开的衣襟和沾着泥点子的官靴上,背影一如既往地混不吝。
廊下那官员捧着精美的匾额,有些无措。王公公觑着我的脸色,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我唇角微扬,目光越过那匾额,投向殿外菜畦边那个正低头检查萝卜叶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嫌蚜虫碍事的背影。
嗯……我手指敲了敲龙案,沉吟片刻,王德全。
奴才在!老太监连忙躬身。
匾收下。我顿了顿,眼中闪过和苏师傅如出一辙的促狭,就挂朕新辟的那‘勤学菜园’……呃,挂锦鲤池入口那座假山石上头吧。字对着池子里的鱼,让它们也学学‘国泰民安’——省得光知道吐泡泡!不顶事!
王公公嘴角抽搐了一下,旋即深深弯下腰去:奴才……遵旨。
风拂过新匾额鲜艳的锦缎,吹皱一池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春水。池面浮光跃金,几条好不容易恢复元气的锦鲤在涟漪下悠游吐着气泡。池边那座新立的、写着国泰民安四个遒劲大字的木匾,在光影水波间微微晃动,倒影清晰映入水面,如同盖在万世安宁之上的印章。
而在水光无法映照的、被精心照料着的碧绿菜畦深处,一只沾满泥土却异常稳健的手,正麻利地捏起一只肥硕的青虫,轻轻放回旁边的藤蔓上。
小虫儿,你也给老子好好活着!添点活气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