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间灾荒连年,我娘病得快断了气。
回春堂坐堂大夫眼皮都不抬:玉屏散三钱银子一副,先抓五副。
我在破庙神像下摸到个铁皮盒,里面是根暗红如血的蜡烛。
老更夫临死前的话在耳边炸响:沾着血光寿数……碰不得!
可当我看见母亲咳出的黑血浸透了破褥子时,还是颤抖着点燃了它。
烛火窜起的瞬间,脑子里响起个冰冷声音:
借寿一刻,夺命十年。燃烛之人,十日魂销!
第二天,欺压我们的粮商儿子突然坠马身亡。
母亲竟能坐起来喝粥了,我却从水洼倒影里看见自己印堂爬满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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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直隶的天,入了冬就像一口倒扣的冰窟窿。刀子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杈,呜咽着钻进柳三家的茅草屋缝。屋里那点子柴火气,暖不热冰坨似的空气。
一股子呛人的药渣子和破棉絮沤出的霉味冲鼻子。柳三佝偻在灶坑边,就着豆大的火光,拿豁口的粗瓷碗舀了点凉水,手指头冻得通红。他娘柳氏蜷缩在炕上唯一的破草席上,身上搭着那床露黑棉絮的薄被,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扯断那根枯瘦的命弦,蜡黄的脸憋成了酱紫色,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娘,你…你缓口气…柳三把凉水端过去,声音哑得像破锣。柳氏勉强摆摆手,咳得说不出话,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等死的空茫。
晌午刚过,柳三硬着头皮又去了一趟县城的回春堂。那朱漆大门亮得晃眼,里头的炭盆烧得旺,坐堂的赵大夫裹着簇新的羊皮袄子,捧个黄铜手炉,半眯着眼假寐。柳三搓着冻得皴裂的手,在冷风里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觑着空档扑通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赵…赵大夫,求您…俺娘实在咳得不行…
赵大夫撩起一条眼皮缝儿,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热气:又是你说了肺痨!耗油尽灯的绝症!死马当活马医得用‘玉屏散’。三钱银子一副,五副起!拿得出吗拿不出趁早回!他挥苍蝇似的摆摆手,端起旁边的热茶呷了一口。茶香混着药味,钻进柳三鼻孔里,却是透骨的凉。
三钱银子一副五副把他柳三拆碎了称斤卖也凑不出这笔钱!他死死攥着怀里揣了几天、磨得光溜滚热的最后十几个铜板,那点微薄的硬硌感,压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恍惚着走出县城,脚像灌了铅。冬日的荒野一片死寂枯黄。路过城隍庙,那地方平日就少有人烟,如今更加破败。半扇庙门耷拉着,被风吹得哐当一声撞在墙上,扬起一片陈年的灰土。柳三脚步顿住。
鬼使神差,他想起了几年前村里过世的老更头张二爷。张二爷孤苦一辈子,临死前那夜,灌了几口劣质烧刀子,拽着值夜打更的柳三胳膊,含混不清地嘟囔:城…城隍爷…那烂泥胎屁股…底下…埋着东西…邪乎!早年…咳咳…有个穷酸秀才,想给他老娘…续命…碰了那东西…呵呵…一家子…棺材板都找不齐整!张二爷浑浊的眼瞪得溜圆,枯瘦的手死死掐着柳三手腕,指甲抠进肉里,沾…沾血光寿数的玩意儿…碰不得!碰不得啊!
那股子阴森劲儿,柳三当时汗毛倒竖,可那话却像刻进了脑子里。
能救娘的命柳三猛地甩甩头,寒气冲得他牙齿格格作响。他拖着脚步挪回家。刚推开那扇破门,一股浓重的铁锈腥气就冲进鼻孔。炕上,柳氏痛苦地蜷成一团,身下那床破得不成样子的褥子,暗红色的血泅湿了一大片,还泛着点黑的沫子,触目惊心。那咳嗽声已经气若游丝,像破风箱最后一点喘息。
柳三眼珠子直了。那血色像油锅里泼进的滚水,瞬间炸开了他脑中所有的惧怕、规矩、报应。管球它刀山油锅!一股腥咸冲上喉咙,他发狠地吼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吼谁,是阎王爷的油锅,俺也跳了!
夜黑得化不开,连野狗都蜷在窝里瑟瑟。柳三像一头被逼进绝路的孤狼,溜进了阴森破败的城隍庙。神像半边塌了,半张泥脸埋在碎瓦砾里,空着的眼窝似乎在黑暗中窥视。他双手扒开冰冷的碎砖烂瓦,在香案后的烂泥基座下掏摸。冻土冰得刺骨,直到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带着毛刺的金属棱角——是个巴掌大小的铁皮盒子!
抠开锈蚀的卡扣掀开盖,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年血腥的奇寒扑面而来。里面躺着一样东西:一根暗红色的蜡烛,约莫半尺长,颜色凝滞如半干涸的污血,触手冰得像是刚从冻尸上扒下来的。烛身底下压着一张颜色泛黑、边缘毛糙的硬皮纸,上面爬满了扭曲盘旋、蝌蚪般非篆非隶的血色符号,透着一股子邪性。
柳三的心脏狂跳,像要撞出腔子。张二爷的话又在耳边炸响,撞得他头皮发麻。沾血光寿数……他死死盯着那根蜡烛。怕,是真怕!怕那纸上的鬼画符,怕那非人的阴冷,更怕张二爷描绘的下场。
可炕上母亲咳出的那摊乌黑的血,那破褥子绝望的暗红色,却比这冰冷的邪物更灼人!一股子恶气顶上来,冲散了最后一丝犹豫。为了娘,值!
能害死秀才的玩意儿,就能弄死作恶的粮商陈扒皮!那陈大山肥得流油,走个路都要抬着肚子,身上的绸缎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去年大水,地淹了,陈大山串通县衙的师爷,说是平价收储,强占了柳三赖以糊口的二亩好田!柳三咬着后槽牙,想起陈大山在醉仙楼后巷酒气熏天地放水,那身光溜水滑的绸缎,那抹得锃亮晃着油光的头皮,那颐指气使的样子……
柳三在醉仙楼后巷积着冰渣子混着尿臊和菜馊的墙角,像条快要冻僵的野狗蹲到后半夜。等得手脚麻木时,才听到门轴响动和骂骂咧咧的声音。陈大山挺着肚子摇摇晃晃出来解手。
机会!
柳三屏住呼吸,像一道影子猛地从暗影里扑出,也不管地上污秽腌臊,伸手在陈大山刚刚站过的尿坑旁一抓,几根带着油腻的头发出现在手心。没等陈大山骂出声——哪来的饿死鬼!眼瞎了!——柳三攥紧那几根毛,转身就窜进了沉沉的夜色里,心脏几乎要破腔而出。
乱葬岗的风更像恶鬼的哭嚎。柳三躲在一个半塌的坟包后,浑身筛糠一样抖。他哆哆嗦嗦掏出那铁皮盒子,拿出那根邪异的蜡烛。手指冻得几乎不听使唤,费了老大劲,才把指间那几根带着陈大山油腻头油味的头发,狠狠摁进蜡烛顶端那层厚厚的、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蜡泪里。
怪事发生了!
那暗红的、冰冷的蜡泪,竟像活物张开的嘴,黏稠地蠕动了一下,将那几根头发咕嘟一下,整个吞了进去,只留下一点点暗色的痕迹。
柳三的心脏停了一瞬。他猛地吸了口气,掏出怀里仅剩的火镰火石,嚓啦——嚓啦——,几点火星在浓稠的黑暗中迸开。火星落在引火的艾绒上,终于,一点昏黄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升起。
柳三几乎是闭着眼,屏着呼吸,把那点颤巍巍的火苗凑近了那根浸了仇人污秽头发的暗红烛芯。
噗——
一小簇火苗猛地窜起!那颜色不是温暖的红黄,而是……幽幽的青绿色!绿得发惨,绿得妖异,跳跃的火苗顶端,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色!
就在那青绿火苗腾起的刹那!
一股刺骨的、仿佛源自幽冥地府的阴寒,猛地从柳三的天灵盖灌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抛进万丈冰窟的生肉,血液都要凝固了!可与此同时,就在这刺骨的冰冷中,却有一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不,是活力如同一点火星投入冰原。
紧接着,那幽幽燃烧的烛身上,嗤啦啦——像烧红的烙铁淬水般——凭空扭曲灼烧出几个歪斜的、金红色非字非画的诡异符号!它们亮得刺目又狰狞。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僵硬、毫无起伏的金属声,像一根冰锥,直接插进了柳三的大脑深处:
借寿一刻,夺命十年。燃烛之人,十日魂销!
那声音炸得柳三耳朵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冰刺扎在心上!他手一抖,那铁皮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冻土上。他猛地看向县城方向家的方向,又低头看着那散发不祥青光的鬼火蜡烛,一股巨大的惊骇和绝望淹没了他。十日魂销!他只有十天的命了!
可当他想起水淹过的田,想起陈大山狞笑的脸,想起老娘咳出的那摊黑血……一股混杂着狂喜和毁灭的火焰又从心底烧起来,压过了恐惧。
值了!他对着那幽幽鬼火,又哭又笑,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在寒风中瞬间凝成了冰疙瘩,只要能救俺娘…十天…够用了!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北风更紧了些。柳三一整夜都像躺在冰窟窿里,那十日魂销四个字在脑子里滚了一宿。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炕边。
娘…声音哑得厉害。
炕上的柳氏竟微微睁着眼,喘气虽然还促,但那张枯黄塌陷的脸上有了点微弱的生气。听见儿子唤,她动了动嘴,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水…三儿…水…声音虽弱,却清清楚楚!
柳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忙端来那豁口的碗,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的头,一点点喂她喝下温乎的凉水。柳氏小口地嘬着,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吞咽声,但…她真喝了!柳三看着母亲枯瘦脖颈微微滑动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狂喜冲上鼻尖,眼泪差点又滚下来。
值…值了…他喃喃道,嘴角刚想往上弯,心头骤然又是一阵恶寒!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抽打在他魂魄上。他猛地想起那冰冷无情的声音,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觉得脸上黏糊糊的,一股虚脱般的寒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浑身力气像是被凭空抽走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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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跄着走到院里。墙角汪着一小滩没化净的冰水。柳三迟疑着,伸头向那浑浊的水面照去——
一张灰败的脸倒映在水里,眼窝深陷得像是两个黑窟窿!印堂,也就是眉心和额头那一块,一道浓重的、如同墨汁泼洒上去又往下蜿蜒蠕动的黑气盘踞着,像一条活了的毒蛇!衬着没有半分血色的脸皮,简直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柳三惊得倒退一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它们此刻也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白。他试着抬起院里的石碾……往日里能做大半天的力气活,今天这半块石磨竟觉得无比沉重!憋着气试了几次,才稍稍挪开一点缝隙,胸口便闷得像压了块巨石,喉头一甜,一口黑红色的痰沫子呸地一声吐在了雪地上,里面果然还混着丝丝缕缕粘稠的黑絮!
咳咳咳!他扶着墙剧烈地咳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疼痛混着那种生命被急速带走的空虚感,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村口突然传来敲破锣似的狂呼:死了!死了!陈家少爷!摔死啦!几个半大孩子像受惊的野兔子,一边喊一边没命地往村里跑。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转眼就扑棱满了破败的小村。陈大山那横行霸道的独苗儿子陈少爷,昨日在他家那个圈占了大片好地、专供他跑马撒野的骑射园里,不知怎地,坐骑突然发了狂,竟将他狠狠掀了下来,活生生拖着跑了几十丈远!等人抬回来时,脖子扭得像麻花,早就断了气!平日里被这纨绔欺辱过的乡邻,好些人在自家门后头偷偷拍腿:活该!报应!恶有恶报!也有上了年纪的人,望着黑沉沉的天,低声念叨:天收了这孽障…
陈大山哭嚎的声音响彻了半个上午,那声音里没有多少悲,倒全是暴戾的疯癫:谁干的!老子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点了天灯啊——!
柳三站在自家院门口,听着那隐约传来的狂怒哭嚎,又看了看屋里炕上能微微翻身的母亲,脸上木木的。心头那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刚冒了个头,立刻就被那印堂沉甸甸压着的黑气,和骨头缝里不断沁出的冰冷虚弱感,狠狠掐灭。那十日魂销的声音,像冰冷的蛇,缠绕在他脖子上越收越紧。
又熬过两日。柳氏的脸色竟真的好了些,偶尔还能在柳三搀扶下在炕沿坐一会儿,絮絮叨叨地担忧:三儿…你的脸…灰败得怕人…莫不是…沾了…脏东西她浑浊的眼睛望着儿子那如同蒙了一层死灰的印堂和深陷的眼窝,干枯的手试图去抚摸柳三冰凉的脸颊。
柳三心口一紧,像是被那冰冷的手抽走了最后一点热气,他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娘亲的触碰,嗓子眼发堵:没…娘,没事…俺就是累咧…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恐惧攫住了他。他怕自己这副鬼样子惊着娘,更怕娘知道真相后的绝望。那沉重的、不断逼近的死亡脚步声,在黑夜里听得格外真切,沙…沙…沙…,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心口上。
陈大山丧子的狂怒变成了噬人的毒火。他花了白花花的银子二十两!请来了北直隶地面上颇有仙名的李半仙。这李道士骨瘦如柴,一对招风耳支棱着,穿着件半旧不新却刷得雪白的道袍,手里捏着个油光水亮、据说是雷击木雕刻的拂尘,腰间晃荡着一面镶了八卦图的铜镜。他由陈大山毕恭毕敬地引到陈少爷那停尸的侧屋,还没进门就捏着鼻子皱起眉,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
他在尸首旁焚香点烛,撒下一把黄符纸钱,端着那八卦镜在屋内走了一圈,猛地停住,对着光可鉴人的镜面大呼小叫:哎呀呀!孽障!好凶的孽障!他声音尖利,刺得人耳膜疼,陈公子印堂被一道浓黑妖气缠死锁住!三魂被妖法摄去,七魄被阴火熬炼!此乃妖人借寿,夺命绝户的无解之咒啊!
借寿绝户陈大山眼珠子瞬间血红一片,脑子里轰隆一声炸了锅!丧子之痛和那绝户二字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经。哪个天杀的敢咒老子断子绝孙!他猛地想起一个人:那家徒四壁、本该病死老娘却离奇好转的柳三!还有那天收租子时,柳三那穷骨头眼中射出的怨毒!
是柳三!肯定是那个穷棒子!陈大山像一头被捅了刀子的野猪,抄起门闩,咆哮着:叫齐人手!给老子把柳三家踏平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陈家恶仆踹开柳三家摇摇欲坠的破门。锅碗瓢盆被砸得稀碎,本就四壁空空的屋子更是一片狼藉。李道士端着那面八卦铜镜,像戏台上的丑角,对着缩在墙角护着老娘、面色灰败印堂发黑的柳三猛地一照,拂尘一甩,戟指怒喝:妖气!冲天妖气!邪物必然缠身!定在他身上!搜!掘地三尺也要搜出来!
几个五大三粗的恶仆立刻扑了上去,死死扭住柳三的双臂。柳三拼死护在怀里那个藏起来的破布包上!恁们这群畜生!滚开!别碰!他像头濒死的困兽嘶吼。混乱中,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腰上、脸上!噗的一声,柳三口鼻溅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手里一松,那个破布包被狠狠扯开!
哐当!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摔在了泥地上,盖子震开!里面那根暗红色的蜡烛滚了出来,在昏暗中泛着不祥的微光!李道士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发出饿狼般贪婪的光芒,比那烛火还亮百倍!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看见了绝世珍宝,再也挪不开眼!宝…宝贝!天大的宝贝!他几乎要当场扑上去!
陈大山见状,脸上狠厉交织着狂喜:仙长!抓住他!宝贝!给老子把宝贝抢回来!
老爷放心!李道士强压住扑上去的冲动,凑近陈大山耳根,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贫道看得分明!此乃能挪移寿元、点化阴阳的稀世奇珍!柳三不过是依仗邪物苟延残喘的渣滓!待贫道施展手段,夺了这宝贝,定能为老爷您…倒转乾坤,枯木逢春,添福增寿!叫他柳三嘿嘿…正好做个引路的‘活祭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方显宝贝神威!
陈大山那被肥肉挤得只剩细缝的小眼珠里爆射出骇人的光芒,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好!好!老子要看着这个贱骨头被挫骨扬灰!仙长,事成之后,重重有赏!他几乎已经看到自己延寿十年,重新开枝散叶的情景了。
柳三被拖死狗一样拖回陈家,扔进了冰冷的柴房。那挫骨扬灰几个字像毒蛇一样钻进他耳朵。后背的痛火辣辣地钻心,骨头缝里的冰寒一阵阵侵上来,让他无法控制地哆嗦。每一次喘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锐痛和血腥味,喉咙里那口含而不吐的黑血愈发粘稠沉重。
沙…沙…沙…
那催命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每一下都沉重地砸在他被恐惧和痛楚撕扯的心口上。李道士恶毒的算计、陈大山刻骨的狠毒,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他的神经。不行!这样下去,不仅自己要死,娘也逃不过!他们就是冲着那蜡烛来的!
一股邪火猛地撞上柳三已经混沌一片的脑子。与其像待宰的鸡一样等死,不如拉那个陈扒皮一起,彻底了结!他豁出去这条最后的命,要再烧一次!就用这最后一寸烛火,把陈扒皮的命彻底烧干!
可他需要…更需要一样陈扒皮身上最贴身,沾着血肉的东西!发丝不够狠!他想起张二爷那句含糊的沾血光寿数…
机会是在两天后出现的。柳三被押到院子里劈柴,两个仆役抱着胳膊在檐下看管。柳三一边机械地挥着钝斧头,一边留意着陈家大门的方向。终于,陈大山腆着肚子,由一个小厮扶着出来,大约是要出门。柳三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院外能看到的土路,用尽肺里所有的力气,哭天抢地地嚎哭起来,嗓子都劈了叉:
街坊四邻啊!老天爷啊!开开眼啊!陈大山陈扒皮啊——!他仗着财大势大,夺了俺活命的地啊!逼得俺老娘断了药!要把俺娘俩往死路上逼啊——!俺柳三做鬼!做鬼也忘不了他!阎罗殿前俺也要咬下他一口肉来!叫牛头马面拖了他去下油锅啊——!
那凄厉绝望的声音顺着风飘出去老远,几个路过的乡邻都畏缩地躲开了。
这骂声尖刀一样刺进陈大山的耳朵!他本来已经一只脚迈上骡车,闻言身体猛地一僵,那张肥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五官都狰狞地扭曲起来。反了!反了天了!把这小畜生的皮给老子扒下来!他狂吼一声,像一头发疯的蛮牛,也不坐车了,带着李道士和几个凶神恶煞的仆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里。
仆役按住正嘶吼的柳三。陈大山冲上来,扬起肥厚的巴掌就要扇他耳光:小贱种!活腻歪了!
柳三等的就是这一刻!就在那巴掌抡下来瞬间,他眼中凶光一闪,竟像只捕食的恶狼,猛地一拧身避开巴掌,张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在所有人的惊呼还未出口之前,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狠厉和速度,狠狠咬向陈大山那只向他抡过来的、戴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指!
啊——!!!
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响彻云霄!陈大山只觉得指尖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柳三这一口,咬得异常精准狠辣,竟生生撕扯掉他右手食指前端的一小块皮肉!温热的鲜血顿时汩汩涌出!柳三得手后拼命一挣,喉结滚动,竟将那带着血腥味的一小块皮肉混着浓血,狠狠咽了下去!
宰了他!宰了他!陈大山捧着手惨叫连连,鲜血染红了他的绸缎袍子。仆役们惊叫着扑上来,李道士也吓得连连后退。
滚开!都滚开!李道士回过神来,急吼吼地指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家丁,别打死了!他身上有宝贝!快!快捆紧!别让他跑了!他心疼的不是陈大山的手,而是柳三身上可能藏着的古今禁忌馆留下的至宝!
柳三被拳打脚踢地捆成了粽子,但他布满鲜血的嘴角却勾起一丝狰狞诡异的笑,像是在品味那入口的腥甜。
夜,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没有半点星光。凛冽的北风在乱葬岗上尖啸,像无数厉鬼在哭嚎歌唱。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泥土味和淡淡的尸臭。半塌的坟包如同怪兽的脊背,影影绰绰。
陈大山包着厚厚纱布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愤怒让他肥硕的身躯不断冒着虚汗。李道士紧握着他的法器——那面黄铜八卦镜,贪婪和焦躁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十几个恶仆高举着火把,橘黄色的火焰在狂风撕扯下摇曳不止,把一张张凶恶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他们追进了乱葬岗深处。
一蓬青绿色的鬼火陡然在远处跳动了一下!像一只巨兽的眼睛!
在那儿!李道士尖利地嘶叫起来,指向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深处。
火光迅速逼近。
柳三背靠着虬结苍老、如同枯骨的树干,整个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在寒风里单薄得像片枯叶。他胸前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拉风箱般沉重,带出浓重的血腥气。他面前地上躺着那个敞着口的铁皮盒子,一根只剩下寸许长的暗红蜡烛赫然竖在其中。
他嘴里念念有词,沾满泥污和凝固血迹的右手,正颤抖着,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擦着火镰火石。
嚓啦——!
一点火星蹦出!点燃了最后的引火艾绒!
柳三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将那点微弱的火光凑近了寸许烛芯上残留的一点暗红蜡迹!
嗤——!
那寸许长的残烛顶端,再次爆发出那妖异、惨淡的青绿火焰!像垂死挣扎的毒蛇吐出的信子,在阴冷的狂风中扭曲摇摆,顶端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缭绕盘旋!绿光照亮了柳三的脸——那张脸已经看不出人形!眼窝和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如同一具蒙了皮的骷髅头!印堂间的浓重黑纹已经蔓延爬满了整个额头,如同一个诡异的烙印!皮肤下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正在疯狂蠕动!
陈…扒…皮——!柳三喉咙里发出咯痰般的嘶吼,那声音干裂、怨毒,如同九幽下的诅咒。他猛地吸口气,将口中残余的那浓烈的血腥味和一小块陈大山血肉的气息,如同射箭般,噗地一声对着那跳跃的惨绿烛焰狂喷过去!
腥血和肉糜星子沾上青绿烛火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本就不长的烛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地向下一短截!跳跃的火焰由青惨转为幽绿,接着,一点深邃妖异的暗红猛地从焰心窜出,瞬间吞噬了整个火苗!
就在火焰变异的瞬间!
柳三的身体像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攥住!猛地向树干上一撞!咔嚓一声脆响,不知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他整个人扭曲地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漏气音!身体内部仿佛有个巨大的漩涡,将他仅存的生命力和那点刚咽下的腥血带来的诡异力量一并疯狂抽走!皮肤下的黑虫躁动到了极致,仿佛要破皮而出!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已经走到距柳三十几步开外的陈大山,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他像被一柄无形的、巨大的锤子狠狠击中胸膛!心脏猛地被一只冰寒刺骨的铁爪狠狠捏住、再猛地一撕!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而凄厉到极点的惨嚎还没能完全冲出喉咙——
呜…嗬!陈大山那肥硕如猪般的身躯,像一个被急速放了气的皮囊,以所有人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脸上紧绷发亮的油皮瞬间褶皱堆积,如同脱水的橘皮!满头的油亮黑发,眨眼间变得灰败、干枯,随即大片大片地从头顶脱落!壮实鼓胀的四肢肌肉如同冰雪消融,只剩下干巴的皮包着骨头!那双原本因愤怒而血红的眼睛,只剩下惊骇欲绝的空洞!
短短三息!
那个站在前面几步、刚才还在喝骂咆哮的陈大山,就变成了一具包着昂贵绸缎、形容枯槁、张着嘴瞪大眼睛的干尸!直挺挺地、如同朽木桩子般噗通一声砸在冻硬的乱葬岗泥地上!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北风刮过枯枝的尖啸,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僵死在那具瞬间从活人变成干尸的躯体上。恐惧,纯粹的、足以炸裂灵魂的恐惧,像无形的瘟疫,瞬间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神…神物!果然是神物!!短暂的死寂被李道士尖锐变调的狂吼打破。极致的恐惧过后,是近乎疯魔的贪婪!他瞪着柳三面前那仍在幽幽燃烧、火光中透出妖异暗红的残烛,眼珠子几乎要爆出眼眶!什么陈大山已经不重要了!拥有了这个宝贝,什么金银财宝、延年益寿、呼风唤雨……都不是梦!
他什么也不顾了!甚至连怀里的铜镜都忘了用!像一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看到了翻盘的骰子,丢掉了所有伪装和姿态,带着一股癫狂的恶臭,手脚并用地向着槐树下的柳三和那烛火猛扑过去!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宝贝!我的宝贝——!
树下的柳三,此刻印堂的黑纹已经彻底覆盖了整个脸庞,深陷的眼窝里仅存最后一点微弱到极致、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亮光。看着李道士那张因贪婪而扭曲变形的脸越放越大,他的嘴角,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难以言喻、仿佛哭又仿佛笑的表情。
就在李道士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烛焰的瞬间!
柳三用尽这具躯体里最后一丝、承载了十日倒计时和所有仇恨怨毒的力量,猛地将那个装着他最后希望的、散发着暗红异芒的烛头,连带着铁皮盒子一起,朝着扑来的李道士狠狠摔砸过去!
那一点暗红混合着幽绿的残焰,正正砸在了李道士那张满是垂涎的脸上!
呼——!
那火焰像是遇见了浇滚油的干柴,又像是找到了久违的仇敌,瞬间暴涨!不再是幽幽惨绿,而是诡异的暗红色!猛地包裹了李道士那张干瘦的头颅!
啊——!!!
惊天动地的、如同灵魂被点燃的惨叫声撕裂了夜空!比刚才陈大山的更为凄厉百倍!
李道士像被滚油浇中的活泥鳅,疯狂地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翻滚、踢蹬!救我!快救救贫道!他用拂尘去抽打脸,用袖子去扑,甚至想用那铜镜去挡——全然忘了自己的仙长身份。但那暗红色的火焰如同附骨之蛆,跗骨之毒!无论他如何扑腾挣扎,那火苗像有自己的生命,死死盘踞在他脸上、头上,飞速蔓延向他的身体!道袍滋滋地燃烧起来!
令人作呕的焦糊臭味瞬间弥漫开来,夹杂着毛发皮肉燃烧爆开的噼啪声。橘黄色的火把光下,李道士已经变成了一个疯狂扭动挣扎的火炬!他的惨叫声越来越弱,翻滚的力道越来越小。
不到半刻!
那团暗红与幽绿交缠的火焰渐渐熄灭。地面上,只剩下一团蜷缩的、人形大小的焦炭,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和青烟。只有那面铜镜,静静躺在焦尸旁边,被火焰燎烤得漆黑变形,八卦图案模糊不清。
狂风依旧呼啸。槐树下,柳三保持着摔出烛火的那个姿势,背靠着枯老斑驳的树干,身体像拉满又绷断的弓弦,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那个似哭似笑、充满恨意与解脱的瞬间。深陷的眼窝中,最后那点微光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
他背后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槐,树皮上,只留下几道被火焰燎烤过、如同符咒般的焦黑印记。
那根为祸一切的借寿烛,连同那神秘冰冷的铁皮盒子,早已在剧烈燃烧和撞击中化为几点零星的残渣,无声无息地混入了冰冷污秽的泥土里。一阵风打着旋掠过,带起几片枯叶和灰尘,将它们彻底掩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肆虐了一夜的风终于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冰冷雪沫子从灰暗的天空飘落。乱葬岗被一层薄薄的灰白覆盖,如同死人盖上的尸布。
破败的枯树、塌陷的坟包,一切都显得僵硬而死寂。唯有几道歪斜杂乱的新脚印和几点冻成冰坨的暗红、乌黑血迹,证明昨夜并非梦境。
四具形态各异的尸骸静静地躺在同一个方向的寒泥之中,构成一幅诡异死寂的图卷:一具形销骨立,背靠焦黑槐树;一具枯干如柴,裹着华贵绸缎;一具蜷缩扭曲,焦炭冒烟;还有一只冻硬的野狗尸体。
不远处,只有一个破旧的、盖子摔掉了的锡皮盒子,空空荡荡地躺在一片被踩踏凌乱的烂泥坑里,粘着泥点、沾染了些许干涸的污黑血迹,反射着一点天光,显得冰冷而讽刺。
村头柳家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气息似乎真的被抽走了所有衰朽。柳氏奇迹般地下了炕,虽然腰背佝偻得更厉害,但那些索命的咳嗽竟像一阵风刮过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透着一丝久病初愈后的红晕,仿佛枯木逢春。她摸索着在灶间熬了一小锅稀薄的粟米粥,双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很慢,却很稳。
门外邻居张大娘探头进来:柳婶子…咳…好些了
柳氏抬起头,咧了咧干瘪的嘴角,想挤出一个笑,但那弧度僵硬得像用刀刻上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外那条空荡荡的小路:好…好些了…可俺三儿…咋还不回
张大娘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最终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快步走了。
晌午时分,几个本家的远房叔伯辈,脸色凝重,用半扇破门板抬了点物件回来——那是柳三仅有的几件旧衫和一双破鞋。他们在村外那片向阳的野坡上,刨了个浅浅的土坑,草草埋了。算是衣冠冢。
柳氏被搀扶着到了那小小的新土包前。她没有像众人预想那样哭天抢地,只是呆呆地站着,灰白的头发在北风里飘散,像秋后垂死的苇草。那双浑浊的老眼空洞地望着那抔黄土,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最后,她转过身,一步步挪回那个冰冷的家,从此再没踏出过屋门一步。只有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她摩挲着什么硬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那是一个冰冷的锡皮盒子。柳氏固执地把它收在了炕褥最里层。盒子空了,里面除了沾染的污黑血渍和污泥,什么都没有。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盒底凹凸不平的纹路。有一天夜里,惨淡的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恰好照在盒子内底部几个细小的刻痕上。
不是字迹,更像是几个纠缠扭曲的、用极细针划出的、早已干涸的血色纹路。像眼睛,又像锁链。
柳氏不懂那是什么,手指却僵在了那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流顺着指头尖一直窜到心底,沉甸甸地坠下去,冷得她浑身一颤。
三儿…她对着空盒喃喃一声,泪珠子终于断了线似的砸下来,滚落在冰冷的锡面上。
又过去几个月,冰冻的土开始松动。县令大老爷换了一茬。上一任离任时,陈家的万贯家财、粮铺子和膏腴田地,早已被县衙的钱粮师爷和书吏们明里暗里处置得干干净净,各自名下多添了几亩好地几处铺面。县丞大人新娶的第七房姨太太手腕上,多了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据说是从陈大山东厢房里抄出来的旧物。
醉仙楼依旧宾客盈门。酒保吆喝的声音高了八度。东街新冒出的隆泰粮行,掌柜的胖得和气,整天拍着胸脯吆喝童叟无欺,对前来卖粮的农人格外客气几分。可粮价比年前悄悄落了,落得让那些卖粮的农人皱紧了眉头,暗自盘算这一季怕又是白忙活了,税钱从哪里挤。
茶馆天井里,说书人唾沫横飞:诸位!列位!咱接着说那嘉靖爷炼金丹,海瑞抬棺骂奸的豪勇…至于那陈家遭邪祟的事儿咳!他拖长了调门,扇子一拍,不过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罢了!人呐,亏心事做多喽,自有天收!您说那乱葬岗啧啧…那地方,古来就是聚阴地!少去!少去为妙!
众人听得咋舌点头,跟着感慨几声人心不古,世道艰难,末了又扯到京里的官场和天边的倭寇上去了。
村头的柳家破屋越发破败,塌了半边檐角。风吹过空旷的院子,呜咽着卷起几片枯叶。墙根下,几个不懂事的小娃在泥巴里翻找着什么。一个孩子像是摸到了什么硬物,从烂泥坑里抠出来个小玩意,好奇地举在沾满污泥的小手里。
那是一块巴掌大、被烧得半焦、卷了边的残破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