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七零年代的手术台上,血崩时,丈夫就在门外。
医生冲出去问他:你爱人不行了,保大保小
我那个前途无量的军官丈夫,沉默了。
倒是婆婆,一嗓子划破走廊:保我孙子!必须保我大孙子!
我听着那穿透木门的狂喜,感觉血都流尽了。
可我没死透,再睁眼,我成了飘在他身边的一缕幽魂。
看着他为我立了碑,却转身将别的女人拥入怀中,我笑了。
顾长风,这场独角戏,我腻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回到了手术台上,听着门外同样的选择,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医生,保我自己。
01
产妇大出血!家属呢家属过来签字!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冰冷的器械在我身体里搅动,我的意识像被浪头拍打的破船,沉浮不定。可门外那场决定我生死的对话,却清晰得像针扎进耳朵里。
保小!医生,求求你,一定保住我孙子!是我婆婆张翠兰,她那尖利的嗓音,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在等,等我的丈夫,顾长风。那个我从乡下跟到部队,伺候他全家,为他洗手作羹汤的男人。他曾在我耳边承诺,会护我一辈子。现在,我需要他护我一命。
长风,你倒是说话啊!那可是你的种,我们老顾家的根!张翠兰在催促,声音里带着狂喜的颤抖。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眼前的灯光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
终于,我听到了他低沉而疲惫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即将停跳的心上。
……保孩子。
三个字,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最后一丝留恋。世界的嘈杂离我远去,我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这是结束,却没想到,是另一个开始。
我飘了起来,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穿过墙壁,看到了门外的景象。
婆婆张翠兰正拉着顾长风的手,满脸是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儿子,妈就知道你拎得清!她一个乡下丫头,能给咱们老顾家留个后,是她的福气!
而我的丈夫,顾长风,穿着一身挺括的军装,靠在墙上,双眼紧闭,脸上的表情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麻木的空白。他口袋里那支我送他的英雄牌钢笔,笔帽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直到磨掉了漆皮。
护士抱着用襁褓包裹的婴儿出来,是个男孩。
张翠兰立刻扑了过去,笑得合不拢嘴:我的大金孙!快让奶奶抱抱!
顾长风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那个孩子一眼。直到医生惋惜地走出来,对他摇了摇头:对不起,顾团长,我们尽力了。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
我看着他亲手为我选了墓碑,上面刻着爱妻林晚晴之墓。
我也看着他,在我的头七那天,拒绝了所有战友的吊唁,一个人坐在我们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夜。
我以为他是有情的。
直到半个月后,他那个一直在文工团对他献殷勤的干妹妹——白露,以照顾孩子为名,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我们的家。她穿着我没来得及穿的连衣裙,用着我的雪花膏,哄着我的儿子,然后,在夜里,敲开了顾长风的房门。
我看着顾长风没有拒绝,只是将她挡在门外,哑着嗓子说: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拒绝里,没有半分该有的愤怒和边界感。
我的心,或者说我这缕魂,彻底凉了。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我眼前一黑,再次被拽入无边的黑暗。
争点气!再用一次力!
猛地,我睁开了眼。
刺眼的白光,浓重的血腥味,还有耳边声嘶力竭的呐喊。
我……回到了手术台上。
家属已经在外面了,产妇,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主刀的王医生满头大汗,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门外,张翠兰那句保我孙子的叫嚣,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准时响起。
我回来了。回到了命运的交叉口。
这一次,我没有再等顾长风的宣判。
我攥住王医生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医生,我选自己,保我。
02
王医生愣住了,他行医几十年,头一次听到产妇在生死关头,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想清楚了他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着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辈子,就是这位王医生,在顾长风选择保小后,依然没有放弃,凭着医者的仁心,多救了我一个小时。虽然最后我还是死了,但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想清楚了。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王医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敬佩。他直起身,对着门外吼了一嗓子:产妇求生欲很强!我们决定先保大人!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门外瞬间炸了锅。
什么你们凭什么!我儿子说了保小!你们医院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张翠兰的叫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听见顾长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困惑:医生,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爱人想活!王医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手术台上的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准备A型血!开始抢救!
我的意识再次模糊,但这一次,我没有坠入黑暗。我感觉有一股力量,拽着我,不让我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
入眼是白色的天花板,鼻尖是消毒水的味道。我动了动手指,能感觉到痛。
我活下来了。
醒了王医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正拄着拐杖站在我床边,他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腿,走路一直有点跛,这是他独有的标志。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他按住了我:别动,你这次算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九死一生。
孩子呢我哑声问。
母子平安。王医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是个奇迹。你很勇敢。
我没有笑,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平安对我和孩子来说,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顾团长在外面守了两天两夜了,让他进来看看你王医生试探着问。
我缓缓摇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不见。王医生,我累了,想休息。
从我醒来到出院,我没让顾长风踏进病房半步。
他每天都来,像个门神一样守在外面。开始是沉默地站着,后来是带着饭盒,再后来,是抱着孩子。
隔着门板,我能听到他笨拙地哄着孩子的哭声,也能听到他低声下气的恳求。
晚晴,开开门,让我看看你。
晚晴,妈已经被我送回老家了,你别生气了。
晚晴,孩子想你了。
我充耳不闻,只是调理着自己的身体。我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甚至每天都会对着小镜子,练习微笑。
出院那天,他堵在了门口。
短短半个月,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黑的胡茬,一身的烟味。那身让他引以为傲的军装,也穿得皱皱巴巴。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无措。
晚晴,我们回家。他伸手想来拉我。
我侧身躲过,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正眼看他。
顾长风,我平静地开口,递上一张纸,我们离婚吧。
03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空气都凝固了。
顾长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直直地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分辨出这两个字是真是假。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说,离婚。我重复了一遍,将那张我已经写好的离婚申请书又往前递了递,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孩子归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签字。
我不签!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将那张纸夺过来,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林晚晴,你闹够了没有!就因为我在手术室外……就因为那一句话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闹他以为我是在使小性子,是在闹脾气
顾长风,你是不是觉得,你让我活下来,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我轻轻地问。
他被我问得一噎,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你没错,你选了你的儿子,老顾家的根。你妈也没错,她想要她的孙子。我一步步逼近他,目光直视着他闪躲的眼睛,错的是我。我不该嫁给你,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待。
不是的!晚晴,我当时……我只是……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只是什么只是慌了只是被你妈影响了我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话,然后摇了摇头,你知道吗,顾长风。上辈子,我真的死了。
他瞳孔骤缩:你胡说什么!
我死了,就在你选了孩子之后。我看着他惊骇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我看见你为我立碑,看见你妹妹白露住进我们家,穿着我的衣服,用着我的东西,还想爬上你的床。
你……他后退了一步,像是见了鬼。
你也看见了,不是吗我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你只是把她拦在门外,对她说‘想一个人静静’。顾长风,你的底线可真灵活啊。是不是如果我没回来,再过几个月,她就成了孩子名正言顺的后妈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将他伪装的深情和悔恨,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自私和懦弱。
他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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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站住!他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我不准你走!你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是!
放手。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放!
我没有再跟他废话,抬起另一只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磨得尖锐的木簪,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就朝他手背上扎了下去!
簪子瞬间没入寸许,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甚至没有看那伤口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睛,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人们。这是属于我的,崭新的八十年代。
我不会再为谁委曲求全,不会再做那个任人拿捏的林晚晴。
顾长风,我们之间,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完了。
04
我没有回军区大院,那个地方,我多待一秒都觉得恶心。
我带着孩子,暂时住进了王医生帮我联系的一间招待所里。
王医生来看过我一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是个有主意的,但顾团长……他不是坏人,只是……唉,部队里长大的男人,有时候不懂得怎么处理家里的事。
我笑了笑,没接话。
懂不懂,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我男人了。
我的离婚申请,顾长风不签字,就没办法生效。在这个年代,离婚是天大的事,尤其是一方还是战功赫赫的团长。
但我有的是耐心。
我开始计划我的未来。我不能一辈子待在招待所,我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的能力,就是我最大的本钱。
我的外公曾是民国时期有名的中医,人称林一针,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只是后来成分不好,家道中落,医书和本事都藏了起来。我从小耳濡目染,又偷偷背下了所有的医书古籍,那些经络穴位,方剂药理,全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这辈子,我要把这身本事,变成我的底气。
我开始在招待所附近,悄悄地为一些街坊邻里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我不收钱,只让他们帮我带点鸡蛋或者粗粮。
慢慢的,我的小林大夫的名声,就在这条巷子里传开了。
顾长风没有放弃。
他找不到我,就每天都来招待所门口等。风雨无阻。
他不再穿着那身军装,而是换上了普通的工装,人也收拾得干净利落。他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站在那棵大槐树下,从清晨站到黄昏。
招待所的大妈都认识他了,跑来跟我说:小林啊,你家那位又来了。我看他怪可怜的,要不你就见见他
我只是摇头。
可怜早干嘛去了现在来装深情,晚了。这不叫爱,这叫沉没成本。他只是不甘心自己付出的一切,最后打了水漂。
这天,我正在给邻居张大妈扎针,治疗她的老寒腿。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就是她!把她抓起来!这个女人是个骗子,没有行医执照,乱给人看病!
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我一听就知道,是顾长风的妹妹,顾小梅。
门被粗暴地推开,顾小梅带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冲了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喊:就是她!同志,你们看,她正在非法行医!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却很镇定,缓缓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穴位,然后才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林晚晴!你这个扫把星!害得我妈被我哥送回乡下,现在还敢在这里招摇撞骗!我今天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顾小梅一脸得意。
那两个制服男走上前来,表情严肃: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谁敢动她一下试试。
顾长风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脸上覆着一层寒霜。他看都没看顾小梅,径直走到我面前,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然后,他转身,面对那两个制服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是我爱人,林晚晴。她是我顾长风的妻子,谁给你们的胆子,跑到这里来撒野
05
顾长风的军官证,像一道护身符,镇住了场面。
那两个制服男看到证件上团长的字样,态度立刻软了下来,连声道歉,灰溜溜地走了。
顾小梅气得直跺脚:哥!你疯了!你还护着她她都要跟你离婚了!
你给我闭嘴!顾长风猛地回头,眼神冷得像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再来骚扰她我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他这一声吼,用了十足的力气,震得顾小梅浑身一颤,眼圈都红了。
滚回去。顾长风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再有下次,你就不用待在文工团了,直接回乡下陪妈吧。
顾小梅又怕又气,最终还是不敢再说什么,捂着脸跑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我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拿下来,递还给他:谢了。但没必要。
有必要。他固执地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晚晴,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上辈子,我躺在病床上,苦苦哀求他,让他跟医生说,我想活下去。
那时候,谁给过我机会
顾长风,收起你那套吧。我转过身,开始收拾我的银针,你的道歉和弥补,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今天能站在这里,不是靠你,是靠我自己。
他看着我收拾针灸包的熟练动作,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陌生。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是啊,他从来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外公是名医,不知道我能背下整本的《黄帝内经》,不知道我在嫁给他之前,最大的梦想是考上医学院。
他只知道,我是个从乡下出来的,没读过多少书,需要仰仗他和他家庭鼻息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在你不知道的很多年里。我淡淡地回答。
我把针包收好,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张大妈:大妈,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您再来。
张大妈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看了顾长风一眼,拄着拐杖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晚晴。他上前一步,试图拉我的手。
我再次躲开。
别碰我。
我的疏离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像一头被抛弃的困兽。
我只是……想帮你。他低声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你不想回大院,我们可以搬出来住。我去找房子,找个带院子的,你想怎么给人看病都行,我……
停。我打断了他,顾长风,你还没明白吗不是住在哪里的问题。是我,不想要你了。
这句话,比任何利器都伤人。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我绕过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需要尽快离开这里。顾小梅的出现是个警钟,她不会善罢甘甘休。顾长风的庇护,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站稳脚跟。
当天下午,我就带着孩子,离开了招待所。
我用手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在城南一个偏僻的大杂院里,租下了一间小小的耳房。
这里龙蛇混杂,但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也最安全。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离开后,顾长风在那个招待所门口,站到了天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我递还给他的,带着我体温的外套。
06
大杂院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很自由。
我把小屋收拾得干净整洁,用布帘隔出一个小小的诊室。我的名声,是从治好院里王大爷的失眠开始的。
王大爷是退休老工人,被失眠折磨了好几年,中药西药吃了个遍,就是不管用。我只给他扎了三次针,他就睡了个囫囵觉。
这一下,我在大杂院里彻底出了名。
街坊们淳朴,谁家有点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都来找我。我不收钱,他们就送来各种东西,白菜、萝卜、自家做的布鞋,甚至还有几张珍贵的布票。
我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
孩子也很乖,我给他取名叫林念安。跟我姓,念安,念的是我自己的平安顺遂。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和顾长风彻底断了联系。
但我低估了他的执拗。
他还是找到了我。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熬药,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有肉,有鱼,还有一罐麦乳精。
他瘦得更厉害了,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院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我放下蒲扇,走到他面前,把门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和孩子。他把网兜递过来,你身子虚,要多补补。
我们不需要。
晚晴,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别这样对我。我知道你恨我,但孩子是无辜的,他需要营养。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总是这样,用孩子当借口。
我打开门,把他让了进来。
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在邻居面前跟他拉拉扯扯。
他依言把东西放在桌上,却没有走的意思。他环顾着我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就住在这里
这里很好,很安静。
这怎么能住人!又小又潮!他忽然激动起来,跟我回去!晚晴,算我求你!
求我我冷笑一声,顾团长,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你亲口说保小的。现在又来求我回去,你不觉得讽刺吗
他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睡在床上的念安醒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赶紧过去抱起他,熟练地拍着他的背。
顾长风也立刻凑了过来,他看着我怀里的孩子,眼神柔软得一塌糊涂。这是他的儿子,他却连接近的资格都没有。
我……我能抱抱他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伸出的,那双因为常年训练而布满老茧的手,沉默了。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顾长风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他不是在看孩子,而是在看我抱孩子的手臂。
我的袖子因为抱孩子而向上滑了一截,露出了手臂上一片青紫的掐痕。
这是前几天,房东家的泼妇为了涨房租,跟我推搡时留下的。
这是谁干的顾长风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股骇人的煞气。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心里一惊,立刻抱着孩子跟了出去。
只见顾长风一脚踹开了正对着我们屋的房东家的大门。
滚出来!
他一声怒吼,整个大杂院都听见了。
房东和他那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冲了出来,刚想骂人,就被顾长风身上那股军人特有的杀气给震慑住了。
是你,动了她顾长风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女人的脸上。
07
房东婆娘被顾长风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嘴硬道:你谁啊你!闯进我们家想干什么!我跟她就是有点口角,怎么了
口角顾长风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充满了压迫感,她手臂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我……我就是推了她一下!房东婆娘有些心虚。
道歉。顾长风的声音不响,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凭什么!
顾长风不再废话。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房东婆娘的手腕,只听咔吧一声,女人杀猪般的嚎叫立刻响彻了整个大杂院。
他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卸掉了她的手腕!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我没想到,一向以纪律严明著称的顾长风,会做出这么冲动出格的事情。
现在,可以道歉了吗他松开手,冷冷地看着那个疼得满地打滚的女人。
房东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跑到我面前:林大夫,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看着眼前这片狼藉,心里五味杂陈。
我抱着孩子,转身回了屋,关上了门。
顾长风没有再跟进来。
很快,外面就传来了吉普车的声音。是部队的纠察队。有人去举报了,军人当众殴打群众,这是非常严重的违纪。
我从门缝里看到,顾长风没有反抗,平静地跟着纠察队的人上了车。上车前,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我小屋的方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丝……解脱
接下来的几天,我再也没有见过顾长风。
大杂院里的人对我又敬又怕,再也没有人敢来找我的麻烦。房东更是把房租都退给了我,求着我继续住下去。
我听院里的人议论,说那个军官被关了禁闭,还要写一万字的检讨,团长的职务也可能保不住了。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我恨他,但并不想他因为我,毁掉他视若生命的前途。
这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念安忽然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哭闹不止。我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我心里一急,给他做了物理降温,又扎了针,可烧就是不退。
我没办法了,只能抱着他,准备冒雨去医院。
可我刚一打开门,就愣住了。
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箱,上面还用油布包着,一点都没湿。
药箱旁边,是一把雨伞。
我打开药箱,里面是各种儿童退烧的西药,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青霉素过敏者忌用。用法用量见说明书。
我抬起头,看向雨幕深处,那个熟悉的大槐树下。
一个人影,穿着雨衣,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是顾长风。
他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守护着,不敢靠近,也不愿离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08
我给念安喂了药,他的烧很快就退了下去,安稳地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的大雨和那个固执的身影,一夜无眠。
第二天,雨停了。
我打开门,门口放着热腾腾的早饭,小米粥和肉包子。而那道身影,已经不见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沉默的田螺姑娘。
我门口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各种东西。新鲜的蔬菜,珍贵的肉票,给孩子做衣服的棉布,甚至我熬药缺的一味稀有药材,第二天也会准时出现。
他从不露面,却又无处不在。
大杂院里的人都看在眼里,没人再议论什么,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多了几分羡慕和善意。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我知道,这是顾长风在用他的方式,弥补,赎罪。
只是,被伤透的心,真的能靠这些物质的东西,拼凑回来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也能给我的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
我的医术越来越好,名声也渐渐传出了大杂院。甚至有城里干部家庭的人,托关系找到我,请我出诊。
我赚到了足够的钱,搬出了那个大杂院,在城东一个安静的巷子里,租下了一个带小院的两居室。
我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摆脱他。
可我搬家的第二天,院子角落里那个坏了很久的压水井,就被人修好了。屋顶漏雨的瓦片,也被人悄悄换成了新的。
我靠在窗边,看着顾长风趁着夜色,笨拙地爬上屋顶,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心里叹了口气。
何必呢
这天,王医生忽然找到了我。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老了,脸色也很凝重。
小林,你……去看看长风吧。他叹了口气,他快不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了
他上次为了你打伤群众,被记了大过,还关了一个月禁闭。出来后,他就申请去了西南边境,参加一个秘密的排雷任务。
西南边境,排雷。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是最危险的任务,九死一生。他把所有的积蓄和津贴,都换成了票证和东西,托我转交给你。他说,如果他回不来,这些东西,够你和孩子生活到成年。王医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我没有接。
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他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了。他这条命,当初在手术室外,就该是你的。现在,他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你。王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他说,他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和孩子,好好活着。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顾长风,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以为他只是在赎罪,没想到,他是去送死!
他什么时候走的我抓住王医生的手臂,急切地问。
半个月前。现在,应该已经在雷区了。
09
去往西南的火车,哐当哐当,像是在撞击我的心脏。
我把念安托付给了王医生,带着我所有的积蓄和最好的金疮药,踏上了寻夫之路。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绝望。但无论如何,我不允许他用死亡,来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
顾长风,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凭什么自己去送死!
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我终于到达了边境小镇。这里空气潮湿而闷热,到处都是穿着军装的年轻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我打听到了顾长风所在的部队,却被哨兵拦在了外面。
对不起,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区,不能入内。
我找顾长风!我是他爱人!我急得快要哭了。
团长在执行任务,谁都不能见。哨兵铁面无私。
我没办法,只能在军营外面的招待所住下,每天都去门口等。
我等了三天,终于等来了一个消息。
排雷队出事了。
一颗新式地雷爆炸,两个战士当场牺牲,还有一个重伤,生命垂危。
那个重伤的,就是顾长风。
当我冲进医疗站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浑身是血,右腿被炸得血肉模糊,只剩下半截。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双眼紧闭,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已经……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医生!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我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语无伦次。
伤势太重了,失血过多,右腿必须马上截肢,不然感染了,命都保不住。医生叹了口气,但是……我们这里的血库告急,他又是O型血,根本不够用。
O型血
我擦干眼泪,撸起袖子:抽我的!我是O型血!抽我的!
医生愣住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是他妻子,我救我丈夫,天经地义!我看着病床上那个生死不知的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顾长风,你听着。
上次在手术室,你选了孩子。
这次在雷区,我选你。
我们两清了。
但前提是,你必须给老娘活下来!
10
血,源源不断地从我身体里抽离,输送到顾长风的体内。
我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恢复血色,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截肢手术很成功。
他活下来了。只是,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
我守了他三天三夜,他才从昏迷中醒来。
睁开眼,看到我的那一刻,他那双一向坚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脆弱和狼狈。
他下意识地想躲,想用被子盖住自己空荡荡的右腿。
别动。我按住他,伤口会裂开。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来抓你这个逃兵。我给他喂了点水,淡淡地说,欠了我的债还没还清,就想一死了之顾长风,你想得美。
他看着我,眼圈慢慢地红了。
一个在雷场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硬汉,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晚晴……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我给他擦了擦脸,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好起来,然后用你的下半辈子,来还债。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跟我离婚了
离。我把一张纸拍在他床头,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办手续。
他脸上的光,瞬间熄灭了。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不忍,又补了一句。
不过,离婚之后,我缺个给我和孩子当牛做马的长工。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干不了别的了,就你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我愿意。他用力点头,生怕我反悔,我什么都能干!做饭,洗衣,带孩子,我什么都学!
我看着他这副傻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我重生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出院后,顾长风因为伤残,办理了退役手续。
他脱下了心爱的军装,跟我回了家。
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他拄着拐杖,学着做饭,结果炸了厨房。他学着洗尿布,结果把院子弄得全是泡沫。他学着带孩子,结果被念安一泡尿滋了一脸。
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再也没有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顾团长的模样。
但他从不抱怨,每天都乐呵呵的,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我的小诊所,也越开越好。我用我精湛的医术,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成了远近闻名的林神医。
离婚手续,我一直没去办。
那张申请书,就被我压在箱底,落了灰。
这天,我出诊回来,看到顾长风拄着拐杖,在院子里,用他那条好腿,笨拙地陪着已经会走路的念安踢皮球。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父子身上,温暖而宁静。
念安笑得咯咯响,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顾长风抱着儿子,笑得一脸满足。他抬起头,看到我,笑容僵了一下,然后变得有些局促和讨好。
晚晴,你回来了。饭……做好了。
我看着他,忽然走上前,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然后,我踮起脚,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瞬间石化,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我抱着孩子,笑了。
顾长风,明天去把厨房的窗户修一下,不然,就真的让你睡地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