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天不应... > 第一章

风雪像刀子一样刮过闻潮生的脸。他裹紧身上那件辨不出颜色的破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齐膝的雪里。怀里的鹿皮小包硌着肋骨,里面裹着的三只冻僵青蛙是他和破庙里那个不速之客今晚的口粮。
三天前,他就是在这片被苦海县百姓称作埋骨坡的雪原上,刨出了半截身子冻成青紫色的阿水。当时,她的一只手倔强地伸出雪堆,像一截不甘心腐朽的枯枝。他本该掉头就走,这世道,多管闲事就是找死。可鬼使神差地,他看见了那只手无名指上一道细长的、新鲜的刀口,深可见骨,和他磨了三年那把柴刀造成的伤口如此相似。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刺了他一下。他弯腰,把她从雪坟里挖了出来。
现在,破庙残破的轮廓在暮色中浮现。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糊着破草帘的门上,呜呜作响,像冤魂的哭嚎。闻潮生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板,一股混合着微弱暖意和潮湿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火堆快要熄了,只剩几点猩红的炭火在灰烬里苟延残喘。角落的干草堆上,阿水蜷缩着,听见动静,眼皮掀开一条缝,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着将死的炭火,没什么温度。
醒了闻潮生嗓音沙哑,走到火堆旁,熟练地添了几根捡来的细柴,鼓起腮帮子小心吹着。火星跳跃,挣扎着重新舔舐干枯的木头,火光终于又明亮了些,将他那张年轻却过早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他从怀里掏出鹿皮包,解开,露出里面冻得硬邦邦的三只蛙。就这点。他把蛙扔进架在火上的破瓦罐里,罐子里融化的雪水嘶嘶作响。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东北角——墙角那块松动的砖。
刀,是你藏的阿水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沉闷的空气。
闻潮生动作一滞,猛地抬头。阿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右手正握着他藏在墙缝里的那把柴刀。刀身被他磨得雪亮,跳跃的火光在上面流淌,像烧着的血。她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但握着刀的手指却异常稳定,凌乱发丝下的眼神锐利得惊人。
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闻潮生盯着刀,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绷紧。这把刀,他磨了三年,不是为了劈柴。
阿水没理会他的警告,只是将那薄得惊人的刀刃翻转,审视着寒光。柴刀不会磨得这么锋利。她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针,直刺闻潮生眼底,刀刃磨薄了,不适合劈柴……而且,她凑近刀身,鼻翼翕动,仿佛在嗅闻无形的气息,我在刀上闻到了杀气。
空气骤然凝固。瓦罐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几只蛙在滚水里翻腾沉浮。
闻潮生沉默着,走过去,从阿水手里接过了刀。冰冷的刀柄入手,那股蛰伏了三年的、几乎要融入骨血的戾气,瞬间顺着掌心爬遍全身。他坐到火堆对面,背靠着冰冷的石像底座,看着刀身上自己扭曲的倒影。
你不是要找爹妈吗,怎么还在这儿他生硬地转开话题,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搅动着瓦罐里的汤。一股奇异的肉香弥漫开来。
衙役不让进。阿水的回答很简单,目光却依旧锁在他脸上。
闻潮生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你也是流民
以前不是,阿水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湖面,现在是了。
汤好了。闻潮生用缺口的破碗盛了一碗,递给阿水。她接过去,也不怕烫,稳稳地小口喝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英气。
外头这么烈的风,吹一夜都没能杀了你,你必然不是常人。闻潮生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慢慢啜饮着,滚烫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四肢百骸似乎都暖和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墙缝里的柴刀我隔三岔五地磨,十分锋利,你拿着它去,守县城的两名衙役应该拦不住你。
阿水放下碗,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十几年了,终于回来一次,我不想把血债带到故土。
闻潮生喝完汤,把空碗搁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像,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裳渗进来,但胸膛里却烧着一团火。他看着阿水,突然问:你父亲姓云,你也该姓云,为什么不叫云水他记得她昏迷时,曾模糊地呓语过一个云字。
阿水抬眸,那眼神幽深得像古井,声音平静无波:这事儿谁问谁死。
闻潮生瞬间回忆起三天前,他刚把她拖回破庙时,她曾短暂地睁过一次眼。那眼神,冰冷、暴戾,毫无人气,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他知道,她绝没开玩笑。他干涩地咽了口唾沫:那我不想知道了,为了一个秘密赔上这条命,不值。
阿水又喝了口汤,语气缓和了些:……你有一点没说错,我身上的确有天大的麻烦,有些话就像是悬在头顶的铡刀,听了未来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命。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闻潮生紧握刀柄的手,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你虽然命烂,但人不错,我不想害你。
沉默片刻,她又问:今天县城的衙役跟我讲,每月初三,流民能进县城的县衙申请齐国人的身份,你在外面活得辛苦,为何一直不去县城内
闻潮生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像点燃了两簇幽暗的鬼火。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粗糙肮脏、布满冻疮的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下月就去。
阿水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丝细微的波澜:此月未去
……去了。
上月未去
……也去了……最近这仨月都去了。闻潮生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
阿水拿起那根搅汤的木棍,轻轻拨弄着瓦罐底下将熄的炭火,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抬起眼,看向闻潮生,唇齿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像一道惊雷,在破庙里炸响:
那我知道你要杀谁了。
闻潮生猛地抬头,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阿水,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眼底却翻涌起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机:我要杀谁
阿水的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清晰地说:你要杀苦海县县令,刘金时。
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像被风雪冻僵。火堆噼啪一声爆响,几粒火星溅出来,落在他裸露的手腕上,他却毫无知觉。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破庙的门窗。
为什么阿水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问今晚的汤咸不咸。
闻潮生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被冻疮和泥土覆盖的手,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污垢。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水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终于,他端起地上那碗已经冷透的蛙汤,像灌酒一样,狠狠灌了两大口。冰冷的汤汁滑过喉咙,冻得他一个激灵,胸腹间却像是被点燃了一蓬野火,滚烫炽烈。
三年前……闻潮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砂纸在摩擦,他亲口许了我一个希望。他说,只要我在县城外头,靠自己活过三年,就给我一个身份,一个做人的机会。他说,‘人,总该有个奔头’。
他抬起手,指着自己身上褴褛的破袄,指着这间漏风的破庙,指着门外呼啸的风雪:这三年,我活得比狗卑贱!我吃过狗食,啃过树皮,嚼过虫子,甚至……吃过蚯蚓。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你没吃过那玩意吧一口下去,全是泥土最深处的腥臭,连野猫野狗都吃不下!但我吃了,还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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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在他眼中疯狂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屈辱:好多次,我觉得熬不下去了,想一头扎进这雪堆里,死了干净……可我不甘心啊!我知道,我知道刘金时跟我定下三年之约,只是嫌我烦扰,想打发掉路边一条野狗!可人……总应该是怀揣着希望的,尤其是我这样命烂的人。希望,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它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当狗,所以但凡有一丝活成人的可能,我都会死死抓住,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阿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潭般映照着闻潮生扭曲的脸和跳跃的火光。
既然如此,她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雪呼啸中显得异常清晰,为何你又要磨刀她的目光落回闻潮生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的那把柴刀上。刀身薄如纸,寒光凛冽,是杀人的利器,绝非劈柴的钝器。
闻潮生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团压抑的火焰终于彻底燃烧起来,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他抓起一根柴薪,狠狠地塞进火堆里,动作干脆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三年风霜,我身上其实得了好多病,不过是借着年轻,咬牙硬挺过来。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目光死死钉在阿水脸上,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来:
三年之约将至,若他毁约……我便用这把刀跟他拼命。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牙齿在火光下森然发亮:
烂命换条好命,不亏。
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火堆噼啪作响,柴火燃烧的声音像心跳般鼓噪。闻潮生与阿水隔着跳跃的火焰对视,瞳孔中的火焰同样明亮又旺盛。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着自己的命运:
我像条野狗一样在这里活了三年。
死前,我要做个人。
初三。
苦海县衙那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在闻潮生面前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门内暖烘烘的炭火气和衙役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最后一丝光线被掐断,冰冷的黑暗兜头罩下,只有门缝里溢出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饭菜油腻香气的暖风,像嘲讽的巴掌,轻轻拍在他脸上。
滚远点,臭要饭的!刘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敢来聒噪,打断你的狗腿!门内衙役粗嘎的嗓门隔着门板嗡嗡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闻潮生站在台阶下,身上的破袄单薄得像纸,抵不住腊月里刀子般的寒风。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冻裂的伤口传来细密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团被反复践踏的耻辱来得灼人。整整三年,三十六个月圆月缺,他像条野狗般挣扎在埋骨坡,啃树皮,嚼蚯蚓,熬过无数个濒死的寒夜,就为了今天。他以为,至少能见上刘金时一面,听他亲口说一句你做到了,或者,哪怕是滚蛋。
可他连门都没能进去。那个曾经在雪地里,对他许诺过活三年,就给你个身份的县令大人,连瞥他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风雪更急了,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抽打着他裸露的脖颈和脸颊。他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下县衙门前冰冷的石阶。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身后门缝里漏出的暖光、衙役们的哄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饭菜油腻香气,都变成了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嗤,你看他那熊样,还真以为大人会记得他
做梦呢!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一条野狗的死活
三年嘿,大人随口一句话,也就这傻子当真……
议论声不高,却清晰地钻进闻潮生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他脚步没停,只是攥着怀里那冰冷硬物的手,又收紧了几分。那不是青蛙,是他藏在破庙墙缝里的柴刀。薄薄的刀刃隔着破袄,硌着他的肋骨,冰冷的触感奇异地压下了心口翻腾的灼痛和暴戾。
他没回埋骨坡的破庙,而是拐进了县城角落最阴暗污秽的流民沟。这里的气味比埋骨坡更令人窒息——腐烂的食物、排泄物、还有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凝成一股化不开的浊臭。低矮的窝棚挤挤挨挨,像大地溃烂的脓包。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缩在避风的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闻潮生熟门熟路地钻进一个半塌的土坯房。角落里,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蜷缩在发黑的稻草堆里,正是几天前分了他五只蛙的张猎户。老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蜡黄的脸上泛着不祥的潮红。
张伯。闻潮生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掰下一半,塞到老头手里。
张猎户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清是他,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声音嘶哑:是…是潮生啊……有…有日子没见了……他接过饼,却没力气咬,只是紧紧攥着,像抓着救命稻草,外头…风大…你,你咋样了见…见到刘大人没
闻潮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答,只是从破瓦罐里倒了半碗浑浊的凉水,扶着老头喝了两口。老头缓过一口气,眼神却黯淡下去:没…没见着吧咳…咳咳…我就知道……咱们这种人…命贱…比不得那些老爷……
命贱闻潮生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疯长。他掏出怀里那半块饼,硬塞进老头手里,吃。活一天,算一天。
离开流民沟时,风雪似乎更大了。闻潮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身后那片绝望的死寂,还有张猎户破风箱般的咳嗽声,像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的脚步。他抬头望向县衙方向,那里透出的温暖灯火,在风雪中模糊成一片虚幻的光晕,如同刘金时那张虚伪的笑脸。
命烂他对着呼啸的风雪,低低地笑出声,声音比寒风更冷,那就……换了吧。
破庙里的火堆比往日烧得更旺,噼啪作响,驱散着从四面八方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跳跃的火光将阿水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她看着闻潮生从怀里掏出那把柴刀——刀身雪亮,薄得惊人,在火光下流转着冰冷致命的寒芒。他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又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东西,打开,是一块边缘粗糙、沾满污渍的磨刀石。
水,是外面刚取的雪水,盛在豁口的破碗里,冰冷刺骨。
滋啦——滋啦——
磨刀石粗糙的表面刮擦过薄薄的刀刃,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破庙里被无限放大,压过了风雪的呜咽。闻潮生抿着唇,眼神专注得可怕,每一次推拉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狠绝。水珠顺着刀身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阿水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对面,目光没有离开闻潮生磨刀的手。火光在她眼底跳跃,却照不进深处那片沉寂的幽潭。刀磨得太薄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压抑的寂静,容易崩口。
闻潮生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嗯。
杀人,和杀蛙不一样。阿水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蛙不会躲,不会喊,不会用临死前的眼神看你。人,会。
滋啦——滋啦——
磨刀声持续着,节奏稳定得令人心头发慌。闻潮生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阿水一眼。火光下,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像盘踞的毒蛇。那又如何他声音嘶哑,我的命,早就不值钱了。换他一条命,值!
阿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她挪了挪身子,离火堆更近了些,伸出枯瘦的手烤着火。杀了他,然后呢她问,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开,落在闻潮生脸上,你死了,或者亡命天涯。苦海县换一个县令,流民沟还是流民沟,埋骨坡照样埋人。刘金时死了,这世道就能变好吗你闻潮生,就能活成人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闻潮生沸腾的恨意里最深处那点虚妄的幻想。
闻潮生磨刀的动作猛地一顿!粗糙的磨刀石边缘狠狠刮过他的拇指指腹,瞬间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滴落在雪亮的刀身上,迅速晕开、凝固,变成暗红刺目的一点。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刀身上那点属于自己的血,胸膛剧烈起伏着。阿水的话,像冰冷的雪水,浇在他被仇恨烧得滚烫的头上。是啊,然后呢他死了,这吃人的世道会变吗流民沟的张猎户能活过这个冬天吗他闻潮生……就算杀了刘金时,他这条烂命,就真的值了吗
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比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他像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狠厉和决绝,在然后呢这三个字面前,溃不成军。
那我能怎么办!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阿水,声音因为绝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嘶吼,像条狗一样活着摇尾乞怜等着哪天冻死在雪地里,烂成一堆没人收的臭肉!我等了三年!盼了三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个狗屁希望!结果呢结果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连一句话都讨不来!
他的吼声在破庙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手里的刀和磨刀石掉落在脚边的干草上,发出闷响。他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又看看地上那把沾了他血的刀,肩膀垮塌下来,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无望的疲惫笼罩。
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他喃喃自语,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风雪灌进了喉咙,就那么难吗
阿水看着他,看着这个在风雪里像野狗一样挣扎求生、在绝望边缘被仇恨点燃、又在她几句诘问下几乎崩溃的年轻人。她眼底那片沉寂的幽潭,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破庙里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过了很久,久到闻潮生以为她不会再说话,阿水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想活得像个人……那就得先找到,是谁,不让你活成人。
她站起身,走到破庙的角落,从一堆杂物里翻找着什么。闻潮生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阿水走回火堆旁,手里多了一小卷脏污发黄的布条和一小块黑乎乎、像是某种凝固油脂的东西。她蹲在闻潮生面前,不由分说地拉过他那只流血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有力,带着常年握持兵器留下的硬茧。
闻潮生下意识想缩回,却被她牢牢攥住手腕。
别动。阿水低声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动作麻利地用布条蘸了点融化的雪水,擦掉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冰冷的水刺激得伤口一阵刺痛,闻潮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阿水像是没听见,又从那块黑乎乎的油脂上刮下一点点,均匀地涂抹在他指腹的伤口上。那东西带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抹上去先是火辣辣的疼,随即竟泛起一丝奇异的清凉,压下了痛楚。
这是……闻潮生愣愣地看着她娴熟的动作。
獾子油,止血生肌。阿水简单解释了一句,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动作不算轻柔但非常利落地替他包扎好伤口。她的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闻潮生的掌心,冰冷粗糙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
做完这一切,阿水才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抱起膝盖,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闻潮生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粗糙的布条裹住了伤口,那股清凉感还在持续。他心里的那团暴戾之火,似乎被这冰冷的包扎和那刺鼻的獾子油暂时压了下去,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和茫然。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布条,目光落在脚边那把沾血的柴刀上。
是谁……不让我活成人他重复着阿水的话,声音沙哑。
阿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火,声音在噼啪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刘金时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一句话,就能定你生死,判你贵贱。可你觉得,他真的是那个‘天’吗
闻潮生猛地一震,抬头看向阿水。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眼神却深不见底。
天不应……阿水低低地念着,像是在咀嚼这三个字的含义,叫天,天不应的时候……就得想想,这天,到底是什么是坐在县衙里发号施令的那个人还是……比那更高、更远、更无情的东西
她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实质的目光穿透火光,直视着闻潮生眼底的茫然:磨刀,对着一个看得见的仇人,容易。难的是,当你发现你的仇人,根本不是你想象的样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止一个的时候,你的刀,该指向哪里
破庙里死一样的寂静。磨刀声停了,连火堆的噼啪声似乎都微弱下去。闻潮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门外的风雪更刺骨。他死死盯着阿水,喉咙发紧:你……什么意思
阿水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窗前,用一根木棍支起一点缝隙。更猛烈的风雪立刻打着旋钻进来,吹得火苗疯狂摇曳,也吹乱了阿水额前的碎发。她眯着眼,望向苦海县城中心那片被风雪模糊的、属于县衙的轮廓。
刘金时,庆元十七年进士,出身寒微。阿水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砸在闻潮生心上,外放苦海县令,至今五年。此地贫瘠,民风彪悍,税赋难征,流民如蝗。三年考绩,勉强得个‘中下’。你说,他这样的官,最怕什么
闻潮生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眼里,刘金时就是天,是压在他头顶、让他喘不过气的巨石。怕什么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会怕什么
怕丢官,怕获罪,怕……死。阿水替他说了出来,语气平淡无波,苦海县是他的任地,更是他的囚笼。流民,对他而言,是麻烦,是政绩上的污点,是随时可能引爆的‘乱源’。
闻潮生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他想起流民沟里那些绝望的眼神,想起张猎户破风箱般的咳嗽。原来在那些老爷眼里,他们只是污点,是麻烦
所以,阿水转过身,背对着窗外肆虐的风雪,火光勾勒出她瘦削却挺直的轮廓,他给你‘三年之约’,不过是缓兵之计,是打发野狗的一块虚妄的骨头。他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活下来,甚至……他可能巴不得你死。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你活着,就是对他‘承诺’的提醒,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提醒着他的无能,也提醒着流民这个随时可能炸开的脓疮。
闻潮生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原来……是这样原来他苦苦挣扎求生的三年,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县令眼里,不过是一场希望他自行消失的倒计时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颤抖,指甲再次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被彻底愚弄、被碾入尘埃的冰冷耻辱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那……那他为什么……闻潮生喉头腥甜,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为什么突然连见都不愿见你阿水接过了他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因为‘天’,变了。她走回火堆旁坐下,拿起一根木棍,拨弄着炭火,我昏睡那几日,听到些风声。朝廷派了巡察御史下来,代天巡狩,专查吏治民生。御史的仪仗,不日就要到我们这‘苦海’了。
巡察御史代天巡狩闻潮生茫然地看着阿水。这些词离他太遥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神话。
在这节骨眼上,阿水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刘金时怎么敢见你怎么敢承认自己曾给过一个流民‘承诺’你这条‘野狗’的出现,你身上这三年挣扎留下的痕迹,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他治下的苦海县,民不聊生,流民遍地,证明他……无能!甚至可能被扣上一个‘私纵流民、图谋不轨’的罪名!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闻潮生脑子里炸开了。所有的困惑、屈辱、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的、残酷的出口。不是刘金时忘了他,是刘金时不敢认他!他闻潮生这条烂命,在这盘官场倾轧的棋局里,连一颗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块必须被立刻扫除的、碍眼的污迹!
所以……闻潮生的声音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变得异常嘶哑,所以他要我……死
阿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拨火的木棍往前一递,指向闻潮生脚下那把沾血的柴刀:你的刀,磨好了。现在,你还觉得,杀一个刘金时,就够了吗杀了他,就能捅破这片‘不应的天’吗
火光跳跃,映着地上那把薄如纸、亮如雪的柴刀。刀身上那点属于闻潮生的暗红血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闻潮生低头看着它,胸膛里翻涌的不再仅仅是针对刘金时的仇恨,而是一种更庞大、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被粗暴地拍打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传来几声粗嘎凶狠的吆喝:
开门!官府查夜!里面的流民,滚出来!
破庙的门板在粗暴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