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夫人她专治不服。。 > 第一章

我被吊在房梁上时,才知这侯府比恶鬼还毒。
十六年前母亲因我难产而亡,父亲便将我弃养荒庄。
如今接我回府只为替妹出嫁,新婚夜却将我送入小叔卧房。
继母骂我不如以死谢罪,我笑着割断绳索反锁房门。
想我死那便看看今夜谁先求饶。
后来我名满京城,一手金针救苍生,一手银刃斩奸邪。
镇北王执我手问:夫人可愿专治本王的不服
侯府抄家那日,我对着哭求的继妹轻笑:
别急,地狱里自有你们全家整整齐齐。
脖子上的麻绳粗糙地勒进皮肉,每一次徒劳的蹬踹都让窒息感更深一分。房梁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迷蒙了眼前继母赵氏那张因快意而扭曲的脸。她站在下面,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扫把星,克死你亲娘不够,还要脏了我皎皎的大喜日子!吊死了干净,全了侯府的脸面!
十六年。被父亲沈铎像丢一件秽物般扔在京郊最荒僻的庄子上,自生自灭十六年。突然一纸书信接我回这锦绣牢笼,只为替他那千娇百媚的继女沈玉娇,嫁给一个据说马上风死在妾室身上的老鳏夫冲喜。美其名曰,嫡长女的身份,才算够分量。
我信了那点可笑的血缘妄想。结果呢那杯沈玉娇亲手捧来、口称姐姐一路辛苦,润润喉的合卺茶,就是送我入地狱的引子。再睁眼,红烛高烧的陌生喜房里,永安侯府那个声名狼藉的庶子王承宗衣衫不整地昏死在我身侧,一地狼藉。门被撞开,赵氏的尖叫和巴掌,比腊月的冰碴子还冷还利。
下贱胚子!天生的祸害!你怎么不死在庄子上!她当时就这么骂,唾沫星子溅在我火辣辣的脸上,字字剜心。
此刻,空气越来越稀薄,肺叶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赵氏得意的脸在晃动。她以为我会像条野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给她女儿彻底扫清障碍。
想让我死
求生的本能在四肢百骸里冲撞嘶吼。庄子十六年,风雪里刨食,病痛中打滚,跟一个快咽气的老军医学来的,可不止是认几味草药!藏在袖袋暗层里的薄刃小刀,冰凉的刀柄紧贴着脉搏。那是老军医临死前塞给我的,哑着嗓子说:青丫头,这世道,人比狼狠,拿着防身。
就是现在!
所有的挣扎骤然停止,身体颓然下垂,引得赵氏上前一步,似乎想确认我的死状。就在这一瞬,积蓄的最后一点力气爆发!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指尖勾开袖袋暗扣,冰凉的刀柄落入掌心!没有半分犹豫,刀锋向上,狠狠一划!
嚓啦——
麻绳应声而断!身体重重砸落在地,激起一片灰尘。
呃!剧痛从脊背传来,却远不及喉间重新涌入空气的畅快。我蜷在地上,剧烈地呛咳,眼泪生理性地涌出,视线一片模糊。
赵氏惊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你……你没死反了你了!来人!快来人!给我按住这贱人!
晚了。
我像一尾挣脱了网的鱼,猛地弹起,撞开扑上前的粗使婆子。目标明确——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用尽全身力气合拢,哐当一声巨响,门栓落下,将赵氏气急败坏的尖叫和婆子们慌乱的拍打死死关在外面。
世界瞬间安静了一半,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脖子上被绳索勒过的地方火烧火燎,手腕上被粗糙绳索磨破的伤口渗着血珠,混着地上的灰尘,狼狈不堪。
门外,赵氏的声音尖厉地穿透门板:沈青璃!你这天煞孤星!开门!你以为你跑得掉侯爷饶不了你!整个京城都容不下你这等不知廉耻的贱妇!
不知廉耻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是那杯茶,是这精心布置的捉奸,是他们要我死!
胸腔里翻腾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暴戾的冰冷。十六年的放逐,像野草一样挣扎着活下来,不是为了回到这金丝鸟笼,被这群披着人皮的豺狼啃噬得骨头都不剩!
跑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母亲,我的好戏,还没开场呢。
门外拍打叫骂声骤然一停。
我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柄还沾着麻绳碎屑的薄刃小刀。烛光跳跃,映在雪亮的刀锋上,寒芒流转。我一步步走向那扇隔绝了喧嚣与恶意的门,将刀尖轻轻抵在门缝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外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想我死那便看看今夜,是谁先跪下求饶。
门外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死寂了一瞬。随即,赵氏的声音扭曲变形,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疯了!这贱人疯了!给我砸!砸开这扇门!我要扒了她的皮!
沉重的撞击声再次响起,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我背靠着门,冰冷的刀锋紧贴掌心,那点刺痛感奇异地压下了喉咙和手腕的火辣。目光扫过这间曾作为我临时落脚点的偏院厢房——简陋,却成了我暂时的堡垒。墙角堆着几个落灰的箱笼,是我从庄子带来的全部家当,寒酸得可笑。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嫁妆!沈玉娇顶着我的名头风光大嫁,那些抬进永安侯府的十里红妆,本该是我生母,那位早逝的、被遗忘的侯府原配夫人留下的!赵氏这毒妇,不仅抢了我母亲的位置,连她留给亲生女儿的最后一点东西也要霸占!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比脖子上的勒痕更痛。
嘭!嘭!撞门声越来越急,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能再等了。我猛地转身,不再倚靠门板,几步冲到房间唯一的后窗。窗户老旧,插销锈蚀。用刀柄狠狠砸了几下,哐啷一声,插销断裂。推开窗,一股深秋夜里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枯萎草木的味道。窗外,是侯府后花园荒僻的一角,假山嶙峋,夜色浓稠如墨。
她要从后窗跑!快!去后头堵她!赵氏尖利的指挥声穿透门板。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毫不犹豫地翻身上窗。动作牵扯到后背的摔伤和手腕的擦伤,疼得眼前一黑,却咬紧牙关,纵身跳下!
落地一个踉跄,脚踝传来一阵锐痛,大约是扭到了。顾不上查看,借着假山和树木的阴影,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里最可能靠近外墙的方向奔去。身后不远处,灯笼的光影晃动,婆子们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逼近。
这边!快!别让她跑了!
小贱蹄子,看你往哪儿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黑暗成了唯一的庇护,也成了前路的阻碍。慌不择路间,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栽去!
完了!我下意识闭眼,准备迎接皮开肉绽的剧痛。
预想中的刺痛并未降临。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斜刺里伸出,铁箍般精准地攥住了我的胳膊,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硬生生将我失衡的身体拽了回来,带离了那片荆棘。
唔!我惊魂未定,撞进一个坚硬而冰冷的怀抱。浓重的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感受到那身冰凉的、带着夜露湿气的锦缎衣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冷冽的松柏混合着硝石的气息。
什么人!追兵的呼喝近在咫尺,灯笼的光已经能扫到这片区域。
救我的人没有丝毫犹豫。攥着我胳膊的手力道一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将我猛地拉向他身后的方向——那里,一扇几乎与爬满藤蔓的院墙融为一体的、极其隐蔽的角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隙。
进去。一个低沉冷硬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冰凌相击。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只将我往那黑暗的门缝里一推。
身后追兵的光影和人声已经迫近灌木丛边缘!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惊疑。我几乎是滚进那扇角门。身体刚没入门内黑暗,角门便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迅速合拢,隔绝了外面晃动的灯笼光和赵氏爪牙们气急败坏的叫嚷。
人呢明明看到往这边跑了!
搜!给我仔细搜!她跑不远!
一门之隔,外面是地狱般的追捕,门内……是死寂的黑暗,以及身边这个散发着强大压迫感、身份不明的男人。
我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闻到空气中陈旧的灰尘味,还有……身边男人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柏硝石气息,像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带来另一种未知的危险。
他为什么救我他是谁
多谢……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对方的存在,阁下是……
话未说完,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打断了我:沈家大小姐那语气,并非询问,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
我浑身一僵。他知道我的身份是敌是友侯府的圈套不,不像。若是侯府的人,何须如此麻烦
是。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用疼痛维持清醒,救命之恩,沈青璃铭记。敢问恩人……
不必。他干脆利落地再次打断,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刚才出手救人的不是他,顺着这条暗道,一直走,尽头是城外乱葬岗附近。天亮之前,离开京城。
说完,不等我再有任何反应,耳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某个机括被拨动。紧接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竟有一线微弱的光渗了进来——那光并非来自灯火,而是冰冷的、清幽幽的,像是某种特殊的萤石。
借着这微弱得仅能勉强视物的幽光,我看到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向着未知的前方延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朽气息。
而那个男人,在我看到通道的同时,身影已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向后退去,瞬间便重新融入了门后那片属于侯府花园的黑暗中。他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名字,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你……我下意识地伸手,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他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冷冽气息,和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留下的清晰痛感,证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援手并非幻觉。
侯府……竟有直通城外的秘道这个男人,他为何如此熟悉他究竟是谁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腾。但门板外,追兵的脚步声似乎正在朝这个方向探寻。没有时间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男人消失的方向,咬咬牙,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条散发着腐朽气息、通往未知的甬道。幽冷的微光映在脸上,如同鬼火。身后,是想要我命的侯府。前方,是乱葬岗,是吉凶未卜的茫茫前路。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地上,脚踝的扭伤隐隐作痛。我攥紧了袖中那柄救了我两次命的薄刃小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黑暗的甬道如同巨兽的食道,要将人吞噬。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那点幽光似乎开阔了些,隐隐有风灌入,带来更浓烈的腐臭和泥土气息。
乱葬岗,快到了。
就在这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出去一小段。借着微光低头一看,竟是一小段惨白的、早已腐朽的人骨!心头猛地一紧,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突然,前方幽暗的光影里,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佝偻的黑影!
我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袖中的刀滑到掌心!是谁守秘道的还是……这乱葬岗上的东西
那黑影动了动,发出嘶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通道里格外瘆人:嗬……又来个倒霉催的声音苍老而麻木。
那佝偻黑影堵在狭窄的甬道出口,破风箱似的嗓音带着乱葬岗特有的腐朽气:嗬……又来个倒霉催的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浑浊的老眼在幽光下泛着一点诡异的白翳,像蒙了层雾,侯府后门爬出来的啧,这身细皮嫩肉,不像挨过打的啊。
心提到嗓子眼,袖中小刀紧贴掌心冰冷的汗。我强迫自己稳住声音:路过,求条生路。
生路老瞎子嗤笑一声,枯爪般的手却准确无误地指向我腰间,生路值钱。丫头,身上有啥压箱底的玩意,孝敬孝敬老瞎子,给你指条道儿。
腰间我下意识低头——那里除了被扯得凌乱的衣带,什么也没有。猛地想起,跳窗时慌乱,一直贴身藏在里衣、挂在颈间的那枚玉佩,不知何时滑落出来,正垂在腰侧!那玉佩是生母留下的唯一物件,羊脂白玉,雕着罕见的缠枝并蒂莲,温润生光。
绝不能给!
老人家,我上前半步,声音放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受惊的小兽,右手却悄然背到身后,我……我只有这个了。左手佯装去解玉佩,动作慢得磨人。老瞎子浑浊的眼珠似乎跟着那玉佩的光泽转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背在身后的右手猛地扬起!不是刀,而是狠狠一把抓下旁边土壁上因潮湿滋生的、一大把滑腻腥臭的墨绿色苔藓!用尽力气朝老瞎子脸上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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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老瞎子猝不及防,被那腥臭黏腻的东西糊了满头满脸,惊叫着后退,双手下意识地在脸上乱抹。
趁此间隙,我像离弦的箭,猛地从他身侧狭窄的空隙挤了过去!冲出甬道口!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腐味扑面而来。眼前景象让人头皮发麻——惨淡的月光下,荒草丛生,土包隆起,残破的草席和森森白骨半掩在泥土中,磷火在远处幽幽飘荡。这里就是秘道的尽头,京城外最污秽绝望的角落。
不敢停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离乱葬岗、有稀疏灯火的方向狂奔。脚踝的剧痛一阵阵传来,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才在一条结了薄霜的官道旁,看到一个支着破旧棚子、冒着热气的馄饨摊。
掌柜,两碗馄饨。我哑着嗓子坐下,袖中的刀始终未松。热汤的香气勾得胃里火烧火燎。
头发花白的摊主看了我一眼,好心提醒:姑娘,一碗管饱,两碗怕是……
无妨,饿狠了。我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岂止是饿是劫后余生,需要食物来填补那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热腾腾的馄饨下肚,才感觉冻僵的四肢百骸有了一丝活气。
刚放下碗,一个带着戏谑的熟悉嗓音如同毒蛇般从身后阴影里钻出来:
哟,沈大小姐这胃口,真真是大啊。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我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熹微的晨光勾勒出沈玉娇那张娇美如花的脸。她披着华贵的狐裘,抱着精致的手炉,站在几步开外,身边围着几个身形健硕、眼神不善的仆妇。她唇角勾着恶毒的笑,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将我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姐姐好本事,她慢悠悠地走近,声音甜得发腻,新婚夜爬了小叔子的床,气晕了婆母,还敢打伤母亲逃跑啧啧,这不知廉耻又忤逆不孝的劲儿,妹妹我真是望尘莫及呢。她微微倾身,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逃得出爹的手掌心乖乖跟我回去‘认罪’,还能少吃点苦头。
她身后的仆妇立刻呈半圆形围拢过来,堵死了所有退路。馄饨摊的老掌柜吓得缩到了灶台后。
寒风卷过官道,吹得破棚子呜呜作响。我坐在原地,指节捏得发白。回去认罪等着我的,只有被彻底灭口一条路!
看着沈玉娇那张胜券在握、写满恶毒的脸,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冰冷的绝望中破土而出,带着同归于尽的狠戾。
认罪我忽然笑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寒风。在沈玉娇和仆妇们错愕的目光中,我缓缓站起身,猛地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木桌!
哗啦!碗碟碎裂,汤汁四溅!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我拔腿就冲向官道中央!那里,一队由远及近、气势森严的玄甲骑兵正疾驰而来!漆黑的战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寒芒,当先一面玄色大旗,猎猎作响,上面一个银钩铁画的萧字,刺破苍穹!
镇北军!是镇北王萧驰野的亲卫!老军医临终前,曾无数次醉醺醺地念叨过镇北王的军威,那面萧字旗,是他唯一的敬畏!
马蹄如雷,转瞬即至!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冲出,惊怒的呵斥声响起:闪开!找死吗!
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扑倒在冰冷的官道中央,正正挡在为首那匹神骏的黑鬃战马前!仰起头,嘶声喊道:
民女沈青璃!含冤莫白!求王爷做主!
急促的马嘶声几乎刺破耳膜!碗口大的马蹄裹挟着千钧之力,在我头顶不足三尺处猛地扬起,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碎雪和尘土劈头盖脸砸来。那匹神骏的黑鬃战马前蹄腾空,暴躁地打着响鼻,马背上的骑士勒紧缰绳,惊怒交加地瞪视着地上蝼蚁般的我。
大胆刁民!惊扰王驾!拿下!骑士的怒吼如同炸雷。
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脖子上。玄甲骑兵如同铁桶般将我和追来的沈玉娇等人隔开。
王爷!王爷明鉴!沈玉娇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她提着裙摆想冲过来,却被森冷的枪尖逼退,这贱婢是我成安侯府逃奴!新婚夜行苟且之事败露,打伤主母畏罪潜逃!惊扰王驾罪该万死!请王爷容臣女将这刁奴带回去重重惩治!
她三言两语,便将我钉死在逃奴、苟且、畏罪的耻辱柱上。侯府嫡女此刻在她口中,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打杀的卑贱奴婢。
我伏在冰冷刺骨的地上,没有抬头,没有争辩,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让脖子上的淤痕、手腕的擦伤、后背衣料被荆棘划破的痕迹,以及一身狼狈到极点的尘土和馄饨汤渍,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无声,却比任何哭诉都更有力。
一片死寂。只有战马焦躁的喷鼻声和玄甲摩擦的冰冷轻响。
哦苟且之事
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缓缓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那声音似乎来自……那辆被玄甲骑兵严密拱卫在中央的、毫无纹饰的玄铁马车。
抬起头来。
命令简洁而威严。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身体的剧痛,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寒光闪闪的刀丛,终于落在了那辆马车上。车窗的玄色帘布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掀起一角。车内的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挺拔的身影端坐着。帘布的缝隙太窄,看不清面容,唯有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穿透了晨间的薄雾和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极具压迫感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审视,仿佛能看进人的骨头缝里。只一眼,我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似乎要被冻僵,连灵魂都在颤栗。这就是威震北境、让蛮族闻风丧胆的镇北王萧驰野果然名不虚传!
我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不闪不避,尽管身体因为寒冷、疼痛和这巨大的威压而微微发抖。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狼藉之后的死寂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
冰冷的审视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帘布放下,遮住了那道令人心悸的目光。镇北王的声音再次传出,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力量:
侯府逃奴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空气又冷了几分,本王倒不知,成安侯府的‘奴婢’,何时也配用上‘青璃’这样的闺名了沈铎好大的规矩。
轻飘飘一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沈玉娇脸上!她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至于冤屈……车内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却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带上她。是非曲直,本王自会查问。挡道聒噪者,他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以惊扰军务论处,杀!
最后那个杀字,带着铁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杀气,轰然炸开!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架在我脖子上的刀锋瞬间撤走。一个玄甲骑士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毫不温柔地一把将我提起,像丢一件破麻袋般甩在了他自己的马背上。胃部被坚硬的马鞍顶得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发黑。
回府。镇北王的声音落下,玄铁马车再次启动。
铁蹄雷动,玄甲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我被横按在冰冷的马鞍上,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视线里只有飞速倒退的、覆着薄霜的枯草地和士兵们玄色战袍的下摆。
眼角余光最后瞥见的是官道旁——沈玉娇那张褪尽了血色的、写满惊惶和怨毒的脸,被汹涌的玄甲洪流彻底淹没。
马队如黑色洪流涌入巍峨的城门,守城兵卒无声跪伏,连头都不敢抬。我被颠簸得意识模糊,只记得穿过无数森严的朱门和高墙,最终被带进一处弥漫着浓郁药味的院落。
王爷旧伤发作,军医束手无策。一个面容冷肃的老管家将我丢在冰冷的地上,眼神锐利如鹰,庄子上的人说,你懂些歪门邪道的医术
我撑起剧痛的身体,抬眼看向内室。层层纱幔后,隐约可见一人靠坐榻上,身影挺拔却透着压抑的痛苦。血腥气混着药味丝丝缕缕飘出。
懂。我哑声应道,袖中紧握的手指微微松开,露出掌心那枚温润的缠枝并蒂莲玉佩,但民女需要王爷一个承诺。
管家眼神骤然转厉。纱幔后却传来一声压抑着痛楚的低沉回应:说。
若我能止痛,求王爷赐我安身立命之机,允我凭本事在京中行医。我字字清晰,直视纱幔后的身影,若我失败……任凭处置。
空气凝滞。老管家目光如刀,似要将我凌迟。纱幔后沉默片刻,只传来一个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准。
王府西角一处偏僻小院成了我的容身之所,亦是牢笼。院门有兵卒把守,名为保护,实为监视。镇北王的承诺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要么治好他军中无人能解的陈年箭创和诡异寒毒,要么死。
我拿出在庄子上跟老军医学来的所有本事,更赌上了那点被当作巫医邪术的、对药性近乎本能的直觉。王府药库大开,名贵药材予取予求。白天,我翻遍晦涩医书,记录他每一次发作时细微的脉象变化和痛楚反应;深夜,小院灯火不熄,我一遍遍尝试配伍,指尖被药汁灼出点点焦痕。
管家周伯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蔑,到惊疑,再到如今每日送药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第三日深夜,我将一碗药汁浓黑如墨、气味辛辣刺鼻的药端至榻前。
此药霸道,如刮骨钢刀,王爷若惧……
拿来。沙哑的声音打断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纱幔,接过药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极苦极烈,他脖颈处青筋猛地贲起,握碗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硬是没发出一声闷哼。
药效发作得快而猛烈。半个时辰后,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几近虚脱,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睁开时,里面翻涌的痛苦浪潮竟真的退去了些许!第一次,他沉沉地睡了两个时辰,未再被剧痛惊醒。
晨曦微露时,纱幔掀开。萧驰野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刀刻般的痛楚痕迹淡了。他看向我,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锐利。
你的本事,不止在庄上学来。他声音低沉,是肯定而非询问。
我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玉佩温润的纹路。生母是谁为何留下这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老军医临终模糊的呓语……这些谜团如同跗骨之蛆。但此刻,还不是坦白的时候。
王爷只需知道,我的医术能治您的伤。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承诺可还作数
萧驰野定定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良久,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允。他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
三日后,济世堂的朴素匾额挂在了京城南巷一间不起眼的铺面外。铺子很小,陈设简单,却异常干净。没有敲锣打鼓的开张,只有门口一块木牌,上书八字:专治沉疴,药到病除。落款是一个小小的沈字。
起初,门可罗雀。偶尔有人探头,也被我过于年轻的样貌和不施脂粉的素净吓退。直到半月后,一个被多家医馆宣判肺痨无救、咳血不止的老秀才被家人抬了进来。三剂猛药下去,咳血竟止!七剂之后,面色转红。旬月之间,老秀才扶着拐杖自己走出了济世堂!
神医!沈神医啊!老秀才涕泪横流,当街叩首。
济世堂的名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轰然炸开。求诊者渐多,疑难杂症纷至沓来。我一手金针,认穴奇准,稳如磐石;一手开方,用药大胆,常有神来之笔。昔日侯府弃女沈青璃,成了百姓口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沈神医。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成安侯府。
那日,济世堂内病患满座。我正凝神为一位腹痛如绞的老妇人施针,门外突然传来喧哗。一辆华丽的侯府马车粗暴地停在门口,堵住了半条巷子。
车帘掀开,赵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下。一身锦缎华服,珠翠环绕,与这简朴的药铺格格不入。她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淬着毒,目光扫过满屋衣着寒酸的病患,毫不掩饰嫌恶地用帕子掩住口鼻。
青璃啊,她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亲昵和不容拒绝,你这孩子,在外头野了这么久,气性也该消了。你父亲心疼你,特意让我来接你回府!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快收拾收拾,跟母亲回家!这腌臜地方,哪是你金尊玉贵的侯府大小姐该待的
满室瞬间死寂。所有病患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我和赵氏之间逡巡。侯府大小姐沈神医
我缓缓收回刺入老妇人穴位的最后一枚金针,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夫人认错人了。民女姓沈,行医济世,与侯府贵眷素不相识。请回吧,莫惊扰了病人。
赵氏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神陡然变得怨毒:沈青璃!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攀上了镇北王就翅膀硬了王爷日理万机,岂会管你这等破事!今日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来人!请‘大小姐’上车!
几个侯府家丁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病患们发出惊恐的低呼。
就在家丁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衣袖的刹那——
本王倒是好奇,一个冰冷低沉、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嗓音,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成安侯府的手,何时能伸进本王允准的铺子里,拿本王的人了
玄色衣袍的下摆映入眼帘,上面用暗银线绣着夔龙纹,不显山露水,却散发着无上威压。萧驰野负手立于门口,身形挺拔如松,日光被他挡在身后,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整个济世堂笼罩其中。他面容冷峻,目光扫过赵氏和那几个僵在原地的家丁,如同看着几缕碍眼的尘埃。
王……王爷!赵氏骇然失色,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萧驰野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那冰冷的审视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他迈步上前,玄色的袍角拂过门槛,径直走到我面前。
满室针落可闻。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柏与硝石气息,与乱葬岗外秘道中那个神秘救星的气息……微妙地重合。
他微微俯身,靠近,低沉醇厚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清晰地送入我耳中,也响彻在死寂的济世堂:
沈神医,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目光锁住我的眼睛,本王这旧伤,时有反复。不知夫人……可愿专治本王的不服
萧驰野那句夫人可愿专治本王的不服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济世堂内轰然炸响,余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赵氏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如同被抽干了魂的木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几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侯府家丁,此刻僵在原地,如同被冻住的虾米,连大气都不敢喘。
满屋子的病患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是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抽气和低语。
夫……夫人王爷叫沈神医夫人
天爷!沈神医是镇北王的……
难怪!难怪侯府的人这么怕……
我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指尖掐进掌心。萧驰野离得太近,他身上那股强大而冷冽的气息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探究、审视,还有一丝……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极具侵略性的兴味。
他这句话,是戏谑是试探还是……某种宣告
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我迎着他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平静得近乎疏离的浅笑,微微屈膝:王爷说笑了。医者本分,自当尽心。王爷旧伤未愈,还需静养,不宜动气。
一句话,既未应承那暧昧的称呼,又将话题拉回了医患本分,更暗中点出他此刻不宜在此动气处理侯府之事。
萧驰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点玩味似乎更深了。他直起身,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扫向面无人色的赵氏,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成安侯夫人
赵氏浑身一颤,像被鞭子抽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王……王爷恕罪!臣妇……臣妇只是思念女儿心切,一时糊涂……
思念女儿萧驰野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王记得,沈大小姐被弃荒庄十六载,生死不问。如今她凭本事立身,尔等倒想起‘思念’来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狠狠剐在赵氏脸上。
赵氏抖得说不出话,额头上的冷汗滴落在青砖地上。
滚。萧驰野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裹挟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杀气。
赵氏如蒙大赦,连滚爬起,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冲出济世堂,爬上马车,逃也似的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一场风波,被他轻描淡写化解。满屋病患敬畏地看着那玄色的身影,大气不敢出。
萧驰野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锐利与玩味交织的审视感并未褪去。沈神医,他声音低沉,药,很好。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本王的不服,也需常来叨扰了。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袍角翻飞,消失在门外炽烈的阳光里。
济世堂内,死寂片刻后,轰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议论声。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日子在忙碌与暗涌中滑过。济世堂名声日隆,我沈神医的名号彻底盖过了侯府弃女的过往。萧驰野果然言出必行,旧伤稍有反复,便遣人来请,有时是周伯,有时是他身边的亲卫统领。每次前去王府施针用药,他虽言语不多,但那道深沉探究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我小心应对,只谈伤势,不涉其他。那秘道中的救命身影与他身上气息的微妙重合,像一根刺,扎在心底,却不敢问。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惊雷炸响,闪电撕裂天幕。急促的拍门声如同鼓点,砸碎了济世堂的宁静。周伯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一丝惊惶。
沈大夫!快!王爷寒毒突发,凶险万分!
心猛地一沉。顾不上暴雨,我抓起药箱便随他冲入雨幕。马车在积水的街道上狂奔,车轮碾过水洼,溅起高高的水墙。
王府主院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恐慌。浓郁的血腥气混着刺骨的寒意从内室逸出,比外面的暴雨更让人心头发冷。军医跪在榻前,面如死灰,束手无策。
萧驰野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唇色惨白。他牙关紧咬,身体在厚厚的锦被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痛苦嘶鸣。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诡异的冰蓝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蔓延,散发出刺骨的寒气,连靠近床榻都能感受到那股锥心刺髓的冰冷!
比上次毒发凶险十倍!
金针!我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嘶哑,一把推开呆滞的军医,扑到榻前。手指搭上他冰冷刺骨、脉搏狂乱如奔马的腕间,心沉入谷底——寒毒已入心脉!
药箱打开,一排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金针在烛光下寒芒闪烁。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捻起最长的一枚金针,脑中飞速闪过老军医那些被斥为邪术的禁忌针法记载。认穴,膻中!直刺而入,深及三分!
呃啊——!昏迷中的萧驰野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濒死般的痛吼,一口黑紫色的淤血狂喷而出!
王爷!周伯目眦欲裂,扑上来想阻止我。
想他活命就别动!我头也不回地嘶吼,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指尖毫不停顿,第二针,神阙!第三针,关元!每一针都精准刺入要穴,针尾震颤,发出细微嗡鸣。他体内狂暴乱窜的寒毒似乎被这凌厉的针法强行束缚,冰蓝纹路的蔓延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混合着溅在脸上的、他冰冷的血。当最后一枚金针颤巍巍刺入他心口附近的巨阙穴时,他狂乱的脉搏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平稳迹象,痉挛也慢慢平息。
我几乎虚脱,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哑声道:快!照方煎药!生附子三钱,干姜五钱,炙甘草两钱……一连串药名飞快报出,全是药性至阳至烈的虎狼之药!
周伯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一咬牙,亲自冲出去抓药。
药煎好,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下。守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将至,暴雨停歇,他身上的冰蓝纹路才终于缓缓褪去,青灰的脸色透出一点微弱的生气。
我拔下最后一枚金针,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在王府一间雅致的暖阁内。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窗外阳光正好。
门被轻轻推开。萧驰野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脸色依旧苍白,气息虚弱,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甚至更添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幽暗。他走到榻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
寒毒入心,太医院判言十死无生。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你如何会那失传的‘九阳锁魄’针法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我闭上眼,喉头发紧。秘道中的身影,玉佩,生母的身份,老军医临终的呓语……所有线索在脑中纠缠。
王爷,我睁开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干涩,乱葬岗外,那条秘道……
萧驰野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瞬间钉在我脸上。暖阁内死寂一片,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突兀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周伯刻意拔高、带着某种警示意味的禀报声,打破了死寂:
王爷!圣旨到!大理寺已查实成安侯沈铎贪墨河工银、勾结外藩、谋害前永州知府……数罪并罚,着即抄家!侯府一干人等,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暖阁内,死寂被周伯的禀报声撕开一道裂口,却又迅速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抄家……天牢……这几个字在我舌尖滚过,冰冷而沉重。十六年的放逐,新婚夜的构陷,乱葬岗的奔逃……侯府那金玉其外的画皮,终于被彻底撕下,露出底下腐臭流脓的真相。沈铎,赵氏,沈玉娇……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废墟。
萧驰野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那锐利的探究并未因圣旨的到来而转移分毫。秘道的问题悬而未决,像一把无形的剑横亘在我们之间。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股战场上淬炼出的威压混合着药香,沉沉压下。
回答本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秘道,针法。你究竟是谁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那枚温润的玉佩。生母模糊的面容,老军医临终前浑浊眼底闪过的痛楚与追忆,还有他反复念叨的那个名字……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成一道刺目的光。
我抬起头,迎着他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视线,不再躲闪。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是沈青璃。我的生母,名唤林婉秋。
林婉秋三个字出口的瞬间,萧驰野周身那股冰冷的威压骤然一凝!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如同投入巨石的寒潭,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与追忆!
……婉秋他低语,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透过我的皮相,看清另一个人的影子,你是婉秋的女儿她……她当年……
他猛地顿住,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他眼神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将我淹没——那是属于上一代人的、沉重如山的往事与伤痛。
是。我喉头发紧,艰难地吐字,她死于难产,留给我这枚玉佩,和一个被刻意抹去的身世。庄上的老军医……姓林,讳一个‘忠’字,他认得这枚玉佩。我缓缓从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白玉的缠枝并蒂莲佩,温润的光泽在暖阁内流转,他临终前说,‘小姐若在,定不愿你卷入其中……但若侯府逼你太甚,去找……’我顿了顿,直视着萧驰野骤然收缩的瞳孔,去找当年那个在永州城外,被她用半块烧饼救回一条命的‘野小子’。
轰——
萧驰野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刻骨的痛楚和一种了然的锐利。他看着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一个有用的医者或可疑的棋子,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追忆与承诺的复杂目光。
原来如此……他低哑的嗓音带着砂砾般的质感,难怪……难怪你能解那寒毒……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玉佩上,如同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圣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痛与……温柔
那寒毒,是当年永州城破,蛮族第一高手拓跋烈临死前的反扑。你母亲……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为救一个孩子,挡了那致命一掌,毒气入体……我赶到时,她只将这玉佩塞给我,说……‘交给我女儿……别让她回侯府……’
他顿住,暖阁内一片死寂。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原来,我生母并非死于简单的难产!那寒毒,竟源于她舍身救人的义举!而她临终的牵挂,是让我远离侯府这个魔窟!沈铎……他不仅负了我母亲,更在她死后,将她唯一的骨血弃如敝履!
一股混杂着悲恸、愤怒与迟来的孺慕之情的洪流,狠狠冲垮了心防,让我眼前一片模糊。
王爷……周伯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这沉重的静默,大理寺少卿已至前厅,侯府人等皆已押入府中临时羁押所,请王爷示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沈……沈大夫是否要……前去
萧驰野的目光瞬间恢复了冷厉。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带路。他声音冷彻,如同出鞘的利剑。
临时羁押所设在王府西侧一处废弃的演武场旁,原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如今铁门紧锁,重兵把守,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昏暗的光线下,昔日高高在上的侯府贵人们,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蜷缩在冰冷的草堆和角落里。华丽的衣袍沾满污渍,珠钗散落,脸上写满了惊恐与灰败。
王爷!王爷开恩啊!沈铎第一个扑到铁栏前,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侯爷的威仪,臣冤枉!都是赵氏那贱妇和她兄长蒙蔽于我!求王爷看在……看在小女玉娇的份上……他语无伦次,目光慌乱地扫过萧驰野,最终落在我身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青璃!青璃!我的女儿!爹错了!爹错了啊!你快求求王爷!爹是被逼的!
赵氏瘫坐在角落,眼神怨毒如淬毒的蛇,死死盯着我,却不敢再发一言。她知道,大势已去。
沈玉娇蜷缩在赵氏身边,一身素衣,头发凌乱,脸上泪痕交错。当她的目光与我相接时,那里面除了恐惧,只剩下滔天的、几乎要将她自己焚烧殆尽的嫉恨和不甘。
姐姐……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腻和绝望的哀求,挣扎着朝铁栏爬来,姐姐救我!我知道错了!当年是我不该嫉妒你,不该在茶里下药……可我们是亲姐妹啊!姐姐!你如今是王爷看重的人,求求你,替妹妹说句话!妹妹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姐姐……
她哭得梨花带雨,伸出的手枯瘦颤抖,试图穿过铁栏抓住我的裙角,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那声泪俱下的表演,几乎能骗过所有人。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张曾经纯美如花、如今却扭曲如鬼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将一切过错推给他人、毫无悔意的自私与恶毒。亲姐妹在她设计将我送入王承宗房间、任由赵氏将我吊上房梁时,可曾念过一丝姐妹之情
铁栏内外,空气凝滞。沈铎充满希冀的哭求,赵氏怨毒的沉默,沈玉娇绝望的表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缓缓上前一步,停在铁栏外,停在沈玉娇那枯瘦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裙角的前方一寸之地。日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我脚下投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一边是光明,一边是黑暗的囚笼。
迎着沈玉娇骤然亮起一丝希望的眼眸,我微微俯身,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地传入死寂的囚室,也落入身后萧驰野的耳中:
别急,妹妹。我看着她眼底那点微光瞬间冻结、碎裂,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安慰,却淬着地狱般的寒意,黄泉路上冷,地狱里,自有你们全家——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沈铎,怨毒刻骨的赵氏,最终落回沈玉娇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整整齐齐,一个不少。
日光刺眼,铁栏冰冷。沈玉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我的裙裾仅一寸之遥,却如同隔着天堑。她眼底那点虚假的希冀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癫狂和怨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嘶鸣。
萧驰野负手立于我身后半步,沉默如山。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囚笼内丑态百出的沈铎和赵氏,最终落在我挺直的脊背上,深邃的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幽暗。
我没有回头看他。恩已还,怨已了。母亲的玉佩在掌心温润依旧,却再也暖不了心口那片荒芜。
京城再无济世堂沈神医。
北境苦寒之地的风沙中,多了一个背着药箱的游方郎中。有人传,她行踪飘忽,一手金针能向阎王索命,一手银刃专斩世间不平。也有人言,她身后,永远跟着一道沉默的玄色身影,护她走过尸山血海,荡尽魑魅魍魉。
夫人她专治不服或许吧。
但更专治这乱世人心,浇薄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