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穿越在古代当社畜 > 第一章

李凡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电脑屏幕上那个永恒不变的屏保——一行加粗的、闪烁着廉价金色光芒的艺术字:为公司的辉煌明天燃烧青春!旁边还有个握拳奋进的卡通小人,咧着嘴,笑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傻子。紧接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是彻底的、冰冷的黑暗。意识沉沦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妈的,这破屏保……真丑。
再睁眼,不是医院刺眼的白炽灯,也不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入眼是泛黄的粗麻帐子顶,一股混合着劣质熏香、陈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空气直往鼻孔里钻。他动了动手指,触感是粗糙的麻布被褥。记忆碎片洪水般涌入——大梁朝,南安县,县令老爷新聘的师爷,也叫李凡。熬夜看卷宗心悸一口气没上来
李凡,不,现在得是李师爷了,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古色古香的房间,雕花木窗,一张堆满线装书和文房四宝的旧书案。窗外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和市井的嘈杂。
哈!他忍不住笑出声,声音干涩沙哑,穿越了还是古代996福报去死吧!老子终于能躺平养老了!他几乎能想象自己悠哉游哉,提笼架鸟,听听小曲,看看闲书的退休生活。这可比对着那该死的燃烧青春屏保强一万倍!他甚至开始盘算,这南安县有什么特色小吃,附近有没有风景秀丽的小山包可以踏青,或者干脆找个清闲的茶馆,一壶茶坐一天,看尽人间百态。
这躺平的宏图伟业,在他推开房门,看见院子里那堆积如小山的卷宗时,裂开了第一道缝。
李师爷,您可算醒了!一个穿着皂隶服、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正是县衙的张班头,老爷吩咐了,您醒了就赶紧去书房,有要紧事!
书房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陈墨和旧纸气息。县令贾清廉,一个面团团似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正皱着眉,用一根秃了毛的笔杆子戳着桌上摊开的一卷文书。看见李凡进来,他立刻换上一种混合着关切和不容置疑的表情。
哎呀,小李啊!你可算没事了!贾县令站起身,绕过书案,亲热地拍了拍李凡的肩膀,那力道,拍得李凡一个趔趄,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恢复得快!不像本官,唉,老喽!
李凡挤出个笑容,还没来得及客套两句,贾县令的手已经重重落在了那堆卷宗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你看,这前任师爷留下的烂摊子!贾县令指着那堆小山,痛心疾首,积压的陈年旧案,糊涂账,简直一团乱麻!本官向来体恤下属,可这事关朝廷法度,百姓福祉,耽误不得啊!
他顿了顿,脸上那点虚假的关切瞬间褪去,换上一种李凡无比熟悉的、属于领导的、语重心长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我是为你好的责备:小李啊,你年轻,有干劲,前途无量!今晚,辛苦一下,加个班,务必把这些卷宗分门别类,誊写清楚!年轻人,要懂得珍惜福报!这是历练,是机会!懂吗
福报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李凡的耳膜,直刺大脑深处。他眼前瞬间闪过那该死的、闪烁着金光的屏保。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贾县令那殷切的目光,像一张油腻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怎么有困难贾县令的眉毛挑了起来,声音沉了下去,本官可是很看好你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如何担当大任要知道,前任师爷就是因为办事不力,积压公务,才被本官……嗯,调任他处了。他话锋一转,语带威胁,机会难得啊,小李。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县衙当差呢!
李凡看着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卷宗,又看看贾县令那张慈祥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属下,遵命。
那一晚,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李凡埋首在故纸堆里。霉味、灰尘、还有那蝇头小楷记载的无数鸡毛蒜皮、陈年旧怨,几乎将他淹没。手腕酸麻,眼皮打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气息。窗外打更的梆子声敲了一遍又一遍。他揉着酸涩的眼睛,看着摇曳的灯影,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格子间里,只是屏幕换成了泛黄的宣纸,键盘换成了毛笔,而燃烧青春的屏保,换成了贾县令那张语重心长的脸。
他抽出一卷王二狗诉李四牛侵占宅基地案,卷宗里夹着几张发黄的草图,线条歪歪扭扭,字迹模糊不清。他耐着性子一点点辨认,试图理清这桩纠缠了五年的糊涂账。刚有点头绪,又翻到赵寡妇状告里正甲长徭役摊派不公,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他头晕眼花。旁边还有一摞历年赋税催缴未果名册,人名后面跟着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欠款数额。
这他妈哪是卷宗,这是裹脚布!李凡低声咒骂了一句,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起贾县令那句年轻人要珍惜福报,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乱窜。这福报,真是古今通用,如影随形。
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李凡被张班头拉到了城门口。说是体察民情。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喧哗哭喊。
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有老有少,被几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推搡着,驱赶着,排成一列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立刻被身后的衙役狠狠推了一把,厉声呵斥:磨蹭什么!快点!耽误了河堤工期,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着:官爷!行行好!我男人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就我一个劳力,去修河堤,孩子谁管啊家里地里的活计怎么办求求您了!
领头的衙役,正是昨天那个满脸堆笑的张班头。此刻他板着脸,叉着腰,声音洪亮得能传出二里地:哭什么哭!服役是你们的福报!懂不懂为朝廷分忧,为皇上尽忠!这是天大的荣耀!多少人想修河堤还没这门路呢!别不知好歹!再说了,朝廷管饭!一天两顿稠粥,饿不死你们!想想那些没地种的流民,你们有地种,有服役的机会,还不感恩戴德
福报……又是福报!
李凡站在人群边缘,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那些麻木、惶恐、绝望的脸,看着衙役们趾高气扬、理所当然的嘴脸。张班头那套福报论喊得震天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耳膜生疼,心口发凉。他想起格子间里主管唾沫横飞的奉献精神,想起贾县令拍着他肩膀说的珍惜福报。原来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这福报的皮鞭,古今挥舞起来,姿势都他妈一模一样!
他看到队伍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最多十三四岁,被一个衙役粗暴地拽着胳膊往前拖,少年踉跄着,脸上满是恐惧和茫然。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忍不住低声嘟囔:福报修河堤累死累活,那点稀粥顶个屁用!去年老刘头不就是累死在堤上的他家里人连抚恤都没见着……
闭嘴!张班头耳尖,立刻瞪了过去,手里的水火棍作势要打,再敢胡言乱语,扰乱人心,小心吃板子!服役是光荣!是责任!懂不懂再苦再累,想想皇上,想想朝廷!想想你们是在为大梁江山添砖加瓦!这是多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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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凡只觉得一阵反胃。他扭过头,不忍再看。这冠冕堂皇的说辞,这赤裸裸的压榨,披着福报的外衣,显得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他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走了一段,听着那些压抑的哭泣和衙役们不耐烦的呵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回到县衙,李凡只想找个地方瘫一会儿,把脑子里那些福报的噪音清出去。鬼使神差地,他溜达到了贾县令的书房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贾县令压抑着兴奋的声音:
……对,对!王主簿,你找的这个匠人手艺真不错!这‘勤能补拙’四个字,鎏金!一定要用最好的金粉!字要大!要醒目!就挂在衙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这可是本官的门面!是态度!
李凡的脚步顿住了。透过门缝,他看见贾县令正拿着几张图纸,对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指指点点。那师爷连连点头哈腰。
贾县令放下图纸,搓着手,在书房里踱了两步,脸上泛着红光,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得意:王主簿,你办事,我放心!等这次钦差巡查的差事办好了,本官升迁有望!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他走到书案旁,从一堆卷宗底下,神秘兮兮地抽出一本薄薄的、蓝皮封面的线装册子,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
来,看看这个。贾县令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股子狠劲,这可是本官多年心得!‘钦差接待纪要’!重中之重,就是这一条——他用指甲在纸上重重一划,‘如何用最少预算,做出最豪华排场!’
李凡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本册子,贾县令手指划过的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你看啊,贾县令唾沫横飞,手指在册子上点着,二十里外就得清水泼街,黄土垫道!红毯不用买新的!找城里最大的染坊,把那些褪色、卖不掉的便宜粗布,统统染成大红色!铺上去,远看一样鲜亮!百姓夹道欢迎简单!让各里正甲长去组织!告诉他们,这是‘沐浴皇恩’的福报!谁敢不来来了就得笑!笑得要真诚!要热烈!本官让张班头去教他们怎么笑!还有那童男童女献花环……花环也不用真花!找几个手巧的婆子,用彩纸糊!省钱又好看!还有接风宴……
贾县令后面的话,李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行字在疯狂盘旋——如何用最少预算,做出最豪华排场!
清水泼街是福报,黄土垫道是福报,染坊的破布红毯是福报,百姓被迫挤出的笑容是福报……所有的一切,都他妈是福报!这福报,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把所有人都网罗其中,无处可逃。这面子工程学,就是贾县令升迁的秘籍!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原来县令大人升迁的秘籍,不是什么勤政爱民,而是这门花小钱办大事的面子工程学!这福报,不仅压榨下属,盘剥百姓,最终还要榨干所有人的血肉,去粉饰那摇摇欲坠的太平!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南安县衙如同一个被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起来。贾县令的福报大动员开始了。
李凡成了最核心的福报执行者。他白天被贾县令呼来喝去,修改那永远也定不下来的迎检方案。方案要求详尽到令人发指:钦差下轿的方位,百姓欢呼的声浪分贝,献花孩童的站位角度,甚至连宴席上每道菜的摆盘造型都有具体要求。稍有不如意,贾县令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小李啊!细节决定成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体现我们对钦差大人的敬意怎么体现我们南安县的‘勤能补拙’
晚上,他则要挑灯夜战,整理那些永远也理不清的卷宗,同时还要负责撰写《钦差巡查南安县风物人情纪要(精编版)》。贾县令要求,这份纪要必须文采斐然,数据详实,重点突出南安县在本官治理下的繁荣昌盛与百姓安居乐业。李凡看着案头那些关于拖欠赋税、土地纠纷、服役民怨的真实卷宗,再看看贾县令要求的繁荣昌盛,只觉得无比讽刺。他只能绞尽脑汁,把拖欠赋税美化成休养生息,藏富于民,把土地纠纷轻描淡写为邻里小隙,已妥善调解,把服役民怨说成是百姓踊跃服役,共建家园。
连续的高强度福报让李凡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走路都发飘。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随时可能炸裂。他试图向贾县令诉苦,暗示自己需要休息。
小李啊!贾县令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本官知道你辛苦!但非常时期,要有非常担当!你看看张班头,为了组织百姓排练欢迎仪式,嗓子都喊哑了!再看看王主簿,为了筹措‘福报’资金,跑断了腿!大家都在为南安县的‘福报’努力!你年轻,更要顶住!等钦差大人走了,本官给你放三天假!好好休息!现在嘛……再坚持坚持!福报就在眼前!
李凡看着贾县令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再看看自己枯槁的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这福报,原来是要用命去换的。
衙门外,张班头带着一群衙役,如同赶牲口一般,将一队队愁眉苦脸的百姓驱赶到指定位置,进行夹道欢迎的排练。
笑!都给老子笑!露出八颗牙!对!就这样!要发自内心地笑!想想皇上的恩典!想想县令大人的恩德!这是多大的福气!张班头扯着破锣嗓子,唾沫横飞,手里拿着根细竹条,看到谁表情僵硬,上去就是一抽,你!哭丧着脸给谁看想挨板子吗福报懂不懂再苦再累,想想朝廷!想想皇上!
一个老农实在笑不出来,嘴角抽搐着,比哭还难看。张班头上去就是一脚:老东西!给脸不要脸!再摆这副死样子,信不信老子让你全家都去修河堤服役也是福报!懂不懂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整个排练现场,弥漫着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
李凡抱着一摞刚修改好的方案路过,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发闷。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在城门口抱着孩子哭求的妇人。她也被拉来了,孩子不知被谁抱着,她站在人群里,脸上挂着僵硬的、练习了无数遍的笑容,眼神却空洞麻木,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李师爷!张班头看见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您看,大家伙儿这精气神儿多足!都是托了县令大人‘福报’的福啊!
李凡扯了扯嘴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着方案逃也似的离开了。他觉得自己也快变成那些脸上挂着假笑、内心一片荒芜的百姓了。
县衙门口那块勤能补拙的鎏金大匾终于挂了上去。阳光照射下,四个大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子廉价的富贵气。贾县令背着手,站在匾额下,仰着头,眯着眼,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好!好啊!他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金光闪闪,大气磅礴!这才配得上本官励精图治、勤勉为民的形象!王主簿,干得不错!这金粉……看着挺足啊
王主簿弓着腰,谄媚地笑道:回大人,用的是最好的‘足赤金粉’,一点没掺假!匠人说了,保证十年不掉色!风吹日晒都不怕!这钱花得值!这匾额一挂,咱们县衙的档次立马就上去了!钦差大人来了,第一眼就能看到咱们的‘勤能补拙’!
贾县令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就是要让钦差大人一眼就看到本官的‘态度’!小李啊,他转头看向一旁抱着文书的李凡,你那份《纪要》精编版印好了没有要快!要精美!封面也要烫金!要和这匾额交相辉映!
李凡麻木地点点头:回大人,正在加紧印制,明日即可装订成册。
好!抓紧!贾县令挥挥手,又抬头欣赏起他的金匾,嘴里喃喃道,勤能补拙……勤能补拙……本官能有今日,全靠一个‘勤’字!小李啊,你要多学学,年轻人,更要懂得勤勉!福报不会亏待勤快人!
李凡看着阳光下那刺眼的金光,只觉得那四个字像四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这金匾,哪里是勤能补拙的象征分明是面子工程的里程碑,是用无数人的福报堆砌起来的虚荣!他仿佛看到匾额背后,是堆积如山的卷宗,是百姓麻木的笑容,是张班头挥舞的竹条,是贾县令那本写着如何用最少预算,做出最豪华排场的秘籍!
就在贾县令自我陶醉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颤巍巍地走到衙门口,扑通一声跪下,哭喊道:青天大老爷!求您做主啊!我儿子被拉去修河堤,都半个月了,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求求您派人去找找吧!我老婆子就这一个儿子啊……
贾县令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眉头皱了起来。张班头立刻冲上前去,厉声呵斥:哪来的刁民!没看见大人在忙吗滚开!别在这里嚎丧!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老妇只是磕头哭求。贾县令不耐烦地挥挥手:张班头,赶紧处理掉!别让她在这里碍眼!影响县衙形象!什么河堤失踪定是偷懒跑回家了!让里正去查查!现在最重要的是迎接钦差!其他事,等‘福报’完了再说!
张班头会意,粗暴地架起老妇就往旁边拖。老妇绝望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淹没在县衙门口那片虚假的金光里。
李凡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这金匾的光芒,照不进阴影,更照不亮人心。它只照亮了贾县令的升迁之路,却将真正的苦难和黑暗,无情地踩在了脚下。
钦差驾临的日子终于到了。
整个南安县城,如同一个被强行套上华丽戏服的乞丐,处处透着股子用力过猛的虚假繁荣。劣质红毯从城外二十里一直铺到县衙门口,在秋日的阳光下红得刺眼,却也掩盖不住布料本身的粗糙和边缘的毛糙。仔细看去,有些地方的红布下面,还垫着发霉的稻草和破麻袋,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街道两旁,被衙役们驱赶来的百姓挤得满满当当,人人脸上挂着一种被训练出来的、僵硬的、程式化的笑容,手里挥舞着五颜六色、粗制滥造的纸花。几个穿着崭新绸衣的孩童被推到最前面,手里捧着用野花和柳条匆匆编成的花环,小脸上满是紧张和茫然。李凡知道,那些绸衣是临时从城里几家富户借来的,花环里的花,不少是蔫巴的,甚至是用萝卜雕的假花。
县衙门口,那面新打造的勤能补拙鎏金大匾额,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几乎要闪瞎人眼。贾县令穿着簇新的官袍(也是临时赶制的,针脚粗糙),率领着县衙大小官吏,如同排练好一般,整齐地列队在匾额下方,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恭敬。
李凡,作为县衙的笔杆子师爷,自然是这场盛大福报秀的核心执行者之一。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连续熬了多少个通宵。写不完的迎检方案,核对不完的流程细节,修改了无数遍的汇报文书,还要应付贾县令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比如临时要求在所有灯笼上都贴上皇恩浩荡的剪纸,比如要求安排一场百姓自发的、歌功颂德的快板书表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机械地运转着,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此刻,他正抱着一大摞刚刚赶印出来的、墨迹都未干透的《钦差巡查南安县风物人情纪要(精编版)》,像个陀螺一样在县衙门口乱转。汗水浸透了他浆洗得发硬的青色长衫,紧贴在背上,黏腻不堪。眼前一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在里面狠命敲打。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怀里的册子越来越重,仿佛有千斤之重。
李师爷!李师爷!张班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脑门子上全是汗,嗓子嘶哑,快!快!钦差大人的仪仗已经过清风亭了!贾大人让你赶紧去路口再确认一遍红毯有没有铺平整!还有那些举花的孩子!让他们再练一遍口号!声音一定要齐!要洪亮!喊‘皇恩浩荡,福泽万民’!记住没是‘福泽万民’!不是‘福报万民’!千万别喊错了!还有,你怀里这些册子,赶紧分发给各位大人!人手一份!别耽误了!
李凡只觉得一股逆血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咬着牙,把那口腥甜咽了回去,胡乱地点了点头,抱着那摞沉重的册子,转身就往城外路口跑。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怀里的册子像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刺眼的阳光,那喧天的锣鼓,那震耳欲聋的皇恩浩荡口号,那一片虚假繁荣的红……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旋转起来,化作一张巨大的、咧着嘴的、名为福报的怪脸,狞笑着向他扑来!
他跑到城门口,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红毯尽头,似乎有更庞大、更华丽的仪仗影子在晃动。钦差要到了。路边,百姓们麻木地挥舞着纸花,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张班头正声嘶力竭地吼着:笑!都给我笑!福泽万民!喊起来!大声点!
快!快!列队!喊起来!张班头尖锐的嗓音再次在耳边炸开,像一根最后的稻草。
李凡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怀里的册子分发给旁边的人。他张了张嘴,想喊出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口号。然而,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声。
紧接着,是心脏处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捏爆了他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眼前那刺目的红,那晃动的金,那嘈杂的声响,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被一片迅速蔓延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怀里的《纪要》精编版哗啦一声散落满地,洁白的纸页被匆忙的脚印和尘土瞬间玷污。
在意识彻底沉入冰冷深渊的前一瞬,李凡最后看到的,是县衙大门上方,那块沐浴在正午最炽烈阳光下的鎏金大匾。
勤能补拙。
四个大字,金光闪闪,笔力遒劲,在虚假的锣鼓喧天和皇恩浩荡的呼号声中,散发着一种冰冷、讽刺、足以吞噬一切光热的、永恒不变的福报光芒。
他仿佛又看到了电脑屏幕上那行字——为公司的辉煌明天燃烧青春!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凡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冰冷的、铺着劣质红布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尘土。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李师爷!
快!快来人!
大夫!叫大夫!
贾县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惊愕、恼怒和极度晦气的表情取代。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废物!关键时刻掉链子!真是晦气!他迅速调整表情,对着同样有些愕然的钦差方向,挤出一个更加诚挚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混乱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插曲。
张班头反应最快,一边喊着快抬下去!别冲撞了贵人!,一边指挥两个衙役七手八脚地把李凡抬走,像拖走一件碍眼的垃圾。地上的《纪要》精编版被慌乱的人群踩踏得不成样子。
钦差的车驾在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在皇恩浩荡的呼号声中,缓缓驶向县衙门口那块金光闪闪的勤能补拙大匾。
贾县令弓着腰,脸上堆满了最谦卑、最热情的笑容,迎了上去。仿佛刚才那个倒在福报现场的下属,从未存在过。
几天后,南安县衙恢复了平静。那块勤能补拙的金匾依旧高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贾县令因为接待有功,勤勉有加,据说升迁有望。衙门里很快又来了一个新的年轻师爷,据说也是前途无量,被贾县令拍着肩膀,语重心长地教导着要珍惜福报。
李凡的名字,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再无人提起。只有偶尔,在某个疲惫的深夜,或许会有某个值夜的衙役,看着那堆依旧积压的卷宗,或是想起城外那似乎永远也修不完的河堤,脑子里会闪过那个累倒在红毯上的身影,然后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埋头于自己的福报之中。
而那套如何用最少预算,做出最豪华排场的秘籍,连同福报的旗帜,依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