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怨妻子做的汤太咸,衣服没熨平。
却忘了她远嫁千里前是家中公主,为了我洗衣做饭、十月怀胎、独自照顾病榻上的父亲。
直到我躺在病床上,看见她眼下的乌青和保温桶里的小米粥。
我才终于明白,那些平凡付出,原来就是婚姻最坚实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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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桌上的气氛,像那碗被我推开的紫菜蛋花汤一样,温吞又浑浊。汤面上浮着几片蔫黄的紫菜,蛋花碎得不成样子,咸得发齁。我疲惫地揉着眉心,一股无名火在加班积压的烦躁里拱出来:这汤……打死卖盐的了还有这衬衫,我扯了扯领口,皱得跟咸菜干似的,明天怎么见人
林晚端着碗的手顿在半空,没看我,只盯着碗里剩的几口米饭,灯光下,她眼睫垂着,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阴影。过了好几秒,她才低低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几乎听不见。
她起身收拾碗筷,动作很轻,碗碟碰撞发出一点细微的清脆声响。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客厅墙上的婚纱照在暖黄灯光下异常清晰,照片里那个穿着洁白婚纱、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女孩,被巨大的玻璃框封存着,隔着十年的光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水声停了,林晚拿着抹布出来擦桌子。她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侧脸。擦到我面前时,我看见一滴水珠飞快地坠落在光洁的桌面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她抬手,极快地用袖子蹭过眼角,动作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可那抹红痕,在她白皙的眼角却异常清晰。
我的心像是被那滴水烫了一下,尖锐地一缩。那遥远而模糊的场景倏地撞进脑海——十年前,火车站嘈杂的月台。她穿着件大红的羽绒服,像团小小的火苗,整个人埋在母亲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
岳母哭得几乎站不稳,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絮絮叨叨,全是舍不得。岳父站在一旁,眼睛通红,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把脸别向一边。火车快开了,岳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的格子手帕,几乎是塞进林晚手里,声音哽咽:晚晚,拿着,拿着……
后来林晚告诉我,那是她妈妈用了半辈子的旧手帕,上面有家里皂角的味道。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林晚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她已擦干净桌子,站在我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那点残留的红,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她手里还捏着那块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没什么。我避开她的视线,喉咙有些发紧,累了,早点睡吧。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起身,走向卧室。背后那道目光,沉甸甸地烙在我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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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被一个混乱的噩梦魇住,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卧室里一片漆黑。身侧的位置是空的,冰凉的床单触感蔓延开来。客厅的方向,泄进来一线微弱的光。
我悄声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卧室门口,客厅的景象让我顿住了脚步。林晚蜷在沙发一角,身上只披了件薄薄的针织开衫。她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旧相册,小小的阅读灯在她头顶投下温暖却孤寂的光晕。
她翻得很慢,指尖在一张张照片上轻轻摩挲,偶尔停下来,久久地凝视。
我认得那本相册,硬壳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里面承载着她嫁给我之前的全部岁月。
我的目光落在她正看着的那一页上。照片里,她穿着宽大的孕妇裙,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虚脱般趴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一只手无力地撑着冰凉的瓷砖,另一只手捂着翻江倒海的胃。那是她刚怀上儿子安安时,妊娠反应最厉害的时候。
那段日子,我正好在邻市跟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只能在深夜疲惫不堪地打个电话回去,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总是极力忍着,闷闷的,说还好,没事,你安心工作。直到项目结束我赶回家,才从岳母心疼的唠叨里知道,她吐得最凶的时候,胆汁都呕出来了,几乎下不了床,是岳母匆匆赶来照顾了她一个多月。我看着照片里她痛苦脆弱的侧影,又看看此刻灯光下同样单薄的身影,胃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沉重的冰。
相册又翻过一页,是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时的照片。
病床上的父亲插着管子,形容枯槁。旁边陪护椅上,林晚歪着头睡着了,身上盖着我的旧外套,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那时我刚被公司派去国外参加一个紧急的技术支援,鞭长莫及。是林晚,白天上班,晚上整夜守在病床前,喂水擦身,端屎端尿。母亲后来无数次念叨,说要不是晚晚,她一个人真撑不过来。照片旁边,还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数额不小,我记得那笔钱,是她默默拿出了自己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垫上的。
她纤细的手指抚过照片里父亲枯瘦的手,又轻轻捏了捏相册页角夹着的那一小块格子手帕——正是当年火车站岳母塞给她的那块,洗得更薄更软了。
厨房里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她在用手机听什么。我侧耳细听,一个温和而有力的女声正透过小小的扬声器流淌出来:……男人们听好,就你家老婆呀,嫁到你家来,不管多少年了,但是嫁到你家之前那20年的时间里,她可没吃过你家一粒米,她也没有喝过你家一口水……
是那个叫能量时光的APP里王琨老师的声音,林晚常听她的每日琨说。那声音像温吞的水,此刻却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她要远离她的父母,不远百里、千里甚至万里,来到你的家里……管你的爸爸叫爸爸,管你的妈妈叫妈妈……嫁到你家之前,她也是被爸妈宠上天的公主……十月怀胎,孩子还得随你的姓……当你有问题的时候,当你出事的时候,当你真正生病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心脏。
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客厅里那团小小的、被灯光包裹的身影,此刻在我眼中变得无比巨大又无比脆弱。十年婚姻里被我视作理所当然的无数个日夜——整洁的家、温热的饭菜、熨好的衬衫、孩子的笑脸、病床前的守护……所有模糊的、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而来,重重砸在我心上。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公主,是如何在远离故土千里之外的地方,一点点褪去娇嫩,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而我,却在她疲惫时,只看到了汤的咸淡和衬衫的褶皱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我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逃回了黑暗的卧室,轻轻带上房门,仿佛隔绝了客厅那盏小灯照出的、让我无地自容的光亮。
我把自己埋进冰冷的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林晚翻动相册时那细微的沙沙声,却像重锤一样,隔着门板,一下下敲打着我的耳膜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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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项目终于告一段落,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几个同样熬得两眼通红的同事嚷着要去放松。坐在喧闹油腻的烧烤摊上,冰凉的啤酒一杯杯灌下去,胃里起初是凉的,渐渐却烧灼起来,像点着了一把小火。起初只是隐隐的不适,很快,那火就变成了烧红的铁钎,在右下腹凶狠地绞拧、穿刺。冷汗唰地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后背。
磊哥脸色不对啊!旁边的老赵最先发现我的异样。
我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蜷着身子,手指死死抵住那剧痛的源头,感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烧灼的痛楚。豆大的汗珠滚进眼睛里,一片模糊。有人慌乱地打着电话,周围嘈杂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打120快!有人喊。
剧痛中,意识有些涣散,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在脆弱时对最熟悉力量的依赖,颤抖着摸出手机。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疼痛让视线模糊不清,我下意识地就想去按通讯录里强子或者大刘的名字——那是我平时喝酒吹牛最铁的哥们。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猛地顿住。
王琨老师那句穿透力极强的话,如同惊雷般再次在耳边炸响:……陪在你身边的,可不是你那帮喝酒的哥们,而是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指尖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颤抖,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却似乎很久没有在真正需要时拨通的号码——林晚。
喂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她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陈磊这么晚了,你……
晚晚……我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袭来,我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后面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痛苦的喘息。
陈磊!你怎么了你在哪她的声音瞬间拔高,睡意全无,充满了惊惶。
烧…烧烤摊……老地方……疼……我咬着牙挤出几个字,冷汗顺着额角流进脖子里。
等着!别乱动!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擂鼓一样敲在我混乱的神经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蒙太奇般混乱模糊。闪烁的蓝红顶灯,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担架冰冷的触感,医院走廊刺眼的日光灯和消毒水浓烈的气味……颠簸和剧痛中,我紧闭着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离得那么远,又这么晚了……
然而,当担架车被推入急诊室明亮的灯光下,我强忍着眩晕睁开眼,几乎是第一秒,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晚就站在急诊室门口,一只手扶着冰冷的门框,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桶。她跑得太急,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几缕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上只胡乱套了件单薄的外套,拉链都没拉好,露出里面的睡衣领子。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心疼,像一张网,瞬间将我牢牢裹住。
陈磊!她冲过来,冰凉的手指立刻覆上我满是冷汗的额头,怎么样哪里疼医生!医生!她扭头朝着护士站焦急地喊,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
护士迅速围了上来,医生开始检查。剧痛让我意识有些模糊,但林晚的存在感却无比清晰。
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掌心冰凉,甚至比我这个病人还要冷,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却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安定感。我听见医生冷静的声音在说着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听见护士推着各种器械的声音,也听见林晚在一旁强自镇定、却依然带着颤音地跟医生确认着手术事项。
被推进手术室前的那一刻,意识在麻醉的边缘浮沉,我费力地侧过头。林晚就站在移动病床边,一步不离地跟着。走廊顶灯的光线直直打在她脸上,清晰地照亮了她眼睑下方那片浓重得吓人的青黑色阴影,像两团淤青,昭示着长期的疲惫和缺眠。她咬着下唇,唇色发白,但看向我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努力对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说: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
那笑容,像一把迟钝的刀,在我心上缓缓割过。这十年里,我见过她无数种样子,却似乎从未真正看见过她眼底深处堆积的倦意。她一直在我身边,像空气,像水,像脚下沉默的土地,支撑着我所有的奔跑和远眺,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忽略了这份支撑本身的重量和代价。
麻醉剂冰冷地推入血管,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是她紧握着我的手传递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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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首先感知到的是腹部传来的钝痛,然后才是病房里均匀的仪器滴答声和消毒水的味道。眼皮沉重地掀开,视野从模糊渐渐清晰。
林晚就趴在病床边沿睡着了。她侧着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脸朝着我的方向。清晨微白的曦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柔和地勾勒着她疲惫的睡颜。那眼下两团乌青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像无法消褪的印记。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她汗湿的额角,即使睡着了,眉心也微微蹙着,仿佛梦里也在担惊受怕。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绵长。
我静静地躺着,不敢动,怕惊醒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轮廓,一种混杂着巨大心疼和浓烈愧疚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这十年,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围着这个家旋转,而我,可曾有一次,在她深夜哄睡哭闹的孩子后,在她独自面对父母生病的恐慌时,在她默默忍受远嫁的孤独和思念时,问过一句你累不累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家的温暖和便利,却忘了这背后是她日复一日无声的燃烧。
那眼下的乌青,是燃烧留下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先是有些迷蒙,在对上我视线的瞬间,立刻清醒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关切: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医生她一连串地问着,声音沙哑,人已经站了起来,俯身查看我的状况,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又探了探我的额头。
好多了。我嗓子干得发紧,声音嘶哑。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饿了吧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点流食。我熬了小米粥,很稀,放了点糖,你多少喝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一股温润清甜的米香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仔细地吹了又吹,才递到我嘴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小心烫。她低声说。
温热的、带着清甜米香的粥滑入干涩的喉咙,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五脏六腑。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地吹着下一勺粥,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个念头清晰而固执地跳了出来:该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以前,就是现在。
晚晚,我咽下粥,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让它听起来清晰一些,等我好了……你教我做饭吧
林晚吹粥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你她下意识地反问,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连厨房里盐和糖罐子都分不清的陈磊
嗯。我迎着她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腹部伤口的抽痛让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教我。以后……家里的饭,我们一起做。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她看着我,手里的勺子还停在半空,温热的米粥氤氲起淡淡的白汽,模糊了她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嗯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吹那勺粥。但这一次,我看见她握着勺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出一点点白。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进了那勺温热的粥里,瞬间消失不见,只在粥面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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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阳光出奇地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医院门口的水泥地。
林晚去办最后的手续,我拎着我们那个小小的行李袋,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台阶上等她。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远远看见她穿过大厅的玻璃门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几张单据。阳光跳跃在她有些单薄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迎上去几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连同那个装着我们洗漱用具的袋子。
我来吧。我说。
她愣了一下,手指微微松开,任由我接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柔软,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家,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安被奶奶接走了,家里显得格外安静整洁。林晚习惯性地就要往厨房走:你歇着,想吃什么我给你……
别动。我拦住她,把她轻轻推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今天你歇着,我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我脸上那种近乎破釜沉舟的神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隐隐的担忧大概是怕我把厨房点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扎进了这个对我来说无比陌生的战场。厨房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却让我感到莫名的紧张。
打开冰箱,里面食材塞得满满当当,我却像个刚认字的孩子,对着琳琅满目的生字手足无措。西红柿、鸡蛋、青菜……脑子里努力回忆着平时林晚做饭的样子,却只拼凑出模糊的片段。
硬着头皮开始。锅烧热了,倒油。油温怎么判断看着锅里开始冒细小的烟,应该是热了吧笨拙地磕开鸡蛋,蛋壳碎屑不可避免地掉了进去,手忙脚乱地试图用筷子夹出来。打蛋液时,用力过猛,金黄的蛋液溅了几滴在干净的灶台上,格外刺眼。切西红柿更是灾难现场,大小不一,汁水横流,砧板上一片狼藉。
厨房里很快弥漫起一股糊味——第一张蛋饼光荣地粘了锅底,变成焦黑的一团。我手忙脚乱地关火,清理战场,额头上急出了一层薄汗。扭头瞥了一眼客厅,林晚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过来救火,她手里捧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越过书脊,静静地望着厨房的方向,嘴角似乎有一丝极力忍着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点弧度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奇异地让我焦躁的心平复了些许。我重新开火,倒了油,这次更加小心翼翼。蛋液下锅,滋滋作响,我屏住呼吸,紧张地铲动。虽然形状依旧歪歪扭扭,边缘有些焦黄,但总算勉强成型了。
再把惨不忍睹的西红柿块倒进去翻炒,红色的汁水混着金黄的蛋块,颜色倒还鲜亮。该放盐了我犹豫着,想起那碗咸得发苦的紫菜汤,手抖得厉害,只敢捏了一小撮撒下去。出锅前,又鬼使神差地看到灶台边的酱油瓶,想着加点颜色,结果手一抖,深色的液体哗啦一下倒进去不少,整盘菜瞬间染上了浓重的酱色。
一盘面目模糊、酱油明显过量、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碗蒸得还算过得去的白米饭,这就是我的杰作。
我把这盘战果端上桌时,简直不敢看林晚的表情。
她放下书走过来,目光落在那盘颜色深沉的菜上,停顿了两秒。
呃……可能……酱油放多了。我尴尬地搓着手,像个等待审判的小学生。
林晚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裹满深色酱汁的鸡蛋,放进了嘴里。她慢慢地咀嚼着,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盖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厨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紧张地盯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终于,她咽了下去,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层晶莹的水光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睛,像蓄满了雨水的湖泊。那水光剧烈地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她飞快地眨了眨眼,试图把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但一滴滚烫的泪还是失控地挣脱了束缚,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倏然滑落,啪嗒一声,砸在了餐桌上。
挺好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头发酸,就是……下次盐可以再少点,酱油……也少点。她又夹了一大口饭,混着那颜色可疑的菜,用力地塞进嘴里,仿佛要用这动作堵住喉间的哽咽。
我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硬块堵住了,又酸又涩。
我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黑乎乎的鸡蛋放进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咸中带苦又混合着焦糊味的复杂口感瞬间充斥了口腔。这味道……实在难以下咽。我几乎是梗着脖子才把它硬吞了下去。嘴里残留着怪味,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每天回家,理所当然地坐在餐桌前,挑剔着汤的咸淡,抱怨着衣服的褶皱,从未想过这一餐一饭、一衣一衫背后,是日复一日怎样的琐碎、耐心和……可是无数次被嫌弃的委屈。
晚晚,我放下筷子,伸手覆上她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冰凉,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几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带着沉甸甸的回响。
林晚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了我的手。她手心的冰凉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指,那力道大得甚至让我有些发疼,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岸上伸来的手,是一种无声的、汹涌的释放。她低下头,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轻轻耸动,压抑的抽泣声低低地溢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在安静的餐厅里弥漫开。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我笨拙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脊背。那细微的颤抖透过掌心传来,直抵心底。十年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她深藏的脆弱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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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河。客厅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温柔地流淌。我和林晚并肩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无声地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光影变幻,映在我们脸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水流般的平静。
我手里握着遥控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酝酿着勇气。
晚晚,我侧过头,看着她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安静的侧脸,跟我说说吧。
她似乎有些茫然,转过头看我:说什么
说说……你刚嫁过来那会儿。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是不是……特别想家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林晚的目光瞬间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和遥远的时空,落回了十年前那个陌生的起点。她的眼神里,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迷途羔羊般的惶惑。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飘忽,头半年,特别难熬。这里……什么都好大,路好宽,人好多,可感觉空落落的。说话的口音不一样,连菜市场的菜都长得不一样。
你上班一走,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静得可怕。打电话给我妈,不敢哭,怕她担心,就听着她在那边絮絮叨叨问我吃了没、习惯不习惯,听着我爸在旁边偶尔插一句‘钱够不够用’……挂了电话,能对着窗户发好久的呆。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我能听出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她微微蜷起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姿势。
最难熬的是冬天。她继续说,眼神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那个寒冷的新年,那年春节,你工作特别忙,没能陪我回去。除夕夜,看着电视里热热闹闹的晚会,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里……空得像个洞。
给你爸妈拜完年,回到我们的小房间,终于忍不住了,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听到她在那边说‘晚晚啊,吃饺子了没’……我就再也绷不住了,抱着电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在那边也跟着哭……
她的声音哽住了,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才接着说,后来,我听见我爸在旁边吼我妈‘大过年的你招她哭什么!’……可吼完,他又抢过电话,声音哑得厉害,说‘闺女,别哭,爸……爸给你留着压岁钱呢,等你回来……’
她的肩膀又开始微微颤抖。
我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她没有抗拒,温顺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动,像风中瑟瑟的叶子。我收紧手臂,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到她发间熟悉的、带着淡淡暖意的馨香。十年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身上这份我早已习惯的、如同空气般存在的温暖气息,曾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漂泊与孤独。
晚晚,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以后,家里的事,我们一起扛。
她在我怀里动了动,抬起头,泪光未干的眼眸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湿痕,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保证,再也不乱发脾气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我眼底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然后,那绷紧的唇角终于一点点软化,向上弯起,一个带着泪水的、无比真实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放开来,像雨后初霁的天空,澄澈而温暖。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更深地依偎进我的怀里,伸出手臂,环住了我的腰。
客厅里,只有电视画面无声地闪烁,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我们依偎的身影,将这一刻的静谧与和解,凝固成岁月长河中最温暖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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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天气晴好。车子行驶在通往邻市的高速公路上,阳光透过洁净的车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林晚坐在副驾驶,侧脸沐浴在阳光里,嘴角一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期待。她时不时跟我讲起昨晚电话里母亲又在念叨什么,父亲的花草最近如何,声音轻快得像林间跳跃的小鸟。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那个熟悉的小区。刚停稳,岳母已经闻声从楼栋里迎了出来,脸上笑开了花:哎呀,可算到了!路上累不累晚晚,快让妈看看!她一把拉过女儿,上下打量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瘦了,还是瘦了!陈磊啊,你得多盯着她吃饭!岳父跟在后面,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欢喜藏不住。
午饭自然是丰盛得不得了,岳母恨不得把桌子都摆满。饭后,岳父习惯性地要起身去收拾厨房的水槽,那里有个水龙头一直有点慢渗水。
爸,您坐着。我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去看看。
岳父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好,就在洗手池那儿,滴答好几天了,我老说弄,老忘。
我走进厨房,林晚也跟了进来。找到工具,拧下水龙头旧阀芯,果然里面垫片老化了。我正琢磨着尺寸,准备出去买新的,一直站在旁边的岳父忽然开口:等等。他转身走到厨房角落一个矮柜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拿出一个崭新的、包装完好的水龙头阀芯,递给我:喏,上次赶集买的,忘了换。你看是不是这个型号
我接过那崭新的阀芯,塑料包装袋上还蒙着一层薄灰。
看着岳父平静的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这个旧阀芯渗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就买好了新的,却一直忘了换是真的忘了,还是……习惯了那个缓慢滴落的水声,如同习惯了远方女儿缓慢流逝的岁月他是不是常常在厨房里,听着那滴答、滴答的轻响,如同数着女儿离家的日子
我沉默地换上新的阀芯,动作比平时更加仔细。拧紧最后一圈,打开水龙头,水流顺畅无声。岳父凑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好了。
回到客厅,岳母正拉着林晚的手,兴致勃勃地翻着另一本更老旧的相册。你看你看,这张!岳母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个大概五六岁、穿着蓬蓬纱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举着一个巨大彩虹棒棒糖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你小时候啊,可霸道了!这棒棒糖是你爸排了好长的队才给你买的,宝贝得不行,睡觉都要抱着!结果半夜被老鼠啃了半边,你早上起来一看,哭得那个惊天动地哟!你爸哄了半天哄不好,没办法,大冬天的又跑去那家店,结果人家没开门,他在冷风里蹲了俩小时,硬是等人家开门又给你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林晚看着照片,笑得前仰后合,脸上飞起红晕:妈!您又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岳父坐在一旁,端着茶杯,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窘迫,但眼神里全是宠溺的笑意,默默看着笑成一团的妻女。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那些泛黄的照片上,照亮了小女孩灿烂的笑脸,也照亮了此刻林晚眼角眉梢真实的、毫无阴霾的幸福。这幸福,像迟来的阳光,终于穿透了积年的云层,暖暖地照进了我的心里。
返程时,夕阳将天边染成了壮丽的橙红色。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归途的高速上。林晚大概有些累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舒缓的音乐。我看着前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道路,感受着肩头那份沉甸甸的依赖和温暖。
十年婚姻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那些曾经的抱怨、冷战、理所当然的索取,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令人羞愧的尘埃。而尘埃之下,渐渐显露出它本来的底色——是无数个日夜里她默默端上的一碗热汤,是病床前彻夜不眠的守护,是电话那头强忍的哽咽,是那盘酱油放多、却让她落泪的笨拙菜肴……这些最平凡、最琐碎的付出,像一块块沉默的基石,无声地托起了我们称之为家的全部重量。
我微微侧过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地落在安静的车厢里:晚晚,以后,我们好好过。
林晚没有睁眼,只是靠在我肩上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一只找到归宿的猫,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轻哼:嗯。
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挡风玻璃,温柔地洒进来,像熔化的金子,流淌在我们交叠放在中控台上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我的手掌宽厚,此刻,它们自然而然地、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阳光在那相握的指缝间跳跃,将皮肤染成温暖的蜜色,仿佛为这无声的誓言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金边。
车窗外,暮色温柔,道路延伸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