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原心跳
陆凛和沈聿是建筑界公认的死对头,十年交锋从未分出胜负。
某天他们被迫合作设计北极科考站,在零下50度的冰原上同吃同住。
暴风雪夜,发电机故障,两人裹在一条睡袋里取暖。
沈聿突然说:你心跳声吵到我了。
陆凛冷笑:你呼吸声更吵。
黑暗中,沈聿的指尖划过陆凛结冰的睫毛:那堵墙…当年招标会我故意输给你的。
后来科考站落成典礼上,记者追问合作感想。
陆凛当众掀开沈聿的围巾,吻住他冻伤的嘴角:
他偷走了我设计的穹顶结构,还偷走了我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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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宿敌交锋
招标大厅里,空调嗡鸣声像一群焦躁的蜜蜂,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盘旋。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香水味、纸墨味,还有一股无形的、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硝烟味。
陆凛站在巨大的建筑模型前,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没系领带,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扣得严实,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名剑,锐利,寒气逼人。模型是他团队整整两年心血的结晶——一座构思奇巧、充满未来感的城市地标博物馆。流线型的巨大曲面屋顶如同凝固的浪潮,光影在其上流转的设计图,引得满座低低的惊叹。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声音平稳有力,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般砸在人心上:……这个方案,将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这座城市面向未来的宣言,是技术、艺术与可持续理念的完美融合体。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台下逡巡,最终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定格在观众席靠后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人。
沈聿。
他整个人几乎陷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姿态是那种近乎无礼的慵懒。一件质地柔软的炭灰色羊绒衫,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一条腿闲闲地搭在另一条腿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他似乎对台上陆凛的慷慨陈词毫无兴趣,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干净的指甲上,仿佛周遭的喧嚣、那令人惊叹的模型,都不过是背景杂音。唯有在陆凛提到某个关键结构节点时,他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才懒懒地抬了一下,睫毛微颤,像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随即又归于沉寂。
那转瞬即逝的一瞥,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陆凛神经深处某个紧绷的弦。
十年了。
从学院里第一次方案竞逐开始,每一次重要的项目、每一个重量级的奖项,他们就像被无形的命运丝线捆绑在一起的两头猛兽,永远在同一个擂台上狭路相逢。陆凛以逻辑严密、结构精妙、充满力量感的设计著称;而沈聿,则像个不可捉摸的魔术师,他的设计总是带着一种天马行空的诗意和令人拍案叫绝的奇诡。他们彼此是对方获奖名单上最醒目的拦路石,是对方完美方案里唯一能找到的瑕疵点,是业界津津乐道又讳莫如深的一对宿敌。
陆凛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那点被对方彻底无视而燃起的无名火。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继续阐述方案。然而,刚才那个角落传递过来的那种彻底的、漫不经心的漠视,比任何挑衅的目光都更具杀伤力,像一层无形的寒冰,悄然覆盖在他原本燃烧的斗志之上。
……因此,陆凛的声音刻意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们坚信,这个方案,是唯一能真正代表这座城市未来精神的选择!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胜利者的锐气。
台下掌声雷动,夹杂着由衷的赞叹。
就在这时,沈聿动了。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那支把玩了许久的烟,身体终于离开了椅背。他站起身的动作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不疾不徐,却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演讲台,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去参与一场决定数亿投资的生死角逐,只是去花园里散个步。
工作人员将他的模型小心翼翼地推了上来。当覆盖的红布被揭开时,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走了。
那是一座……难以用常规语言描述的博物馆。
它像从大地深处自然生长出来的巨大水晶簇,又像某种远古生物的骨骼化石被无限放大。无数尖锐的、不规则的几何体以一种看似混乱无序、实则充满内在张力的方式堆叠、刺向天空。最震撼的是它的核心——一个巨大而深邃的、仿佛能将光线都吞噬进去的螺旋空洞,贯穿了整个建筑的主体,带来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和灵魂深处的战栗。狂野,原始,带着一种毁灭与新生的磅礴力量。
陆凛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个模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座建筑的灵魂,那个贯穿一切的螺旋空洞,其核心构思……竟与他父亲当年一份未曾公开、最终被束之高阁的参赛手稿中某个核心意象,有着惊人的神似!那份手稿,他只在父亲书房的旧图纸堆里偶然见过一次,线条潦草,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那本该是尘封的、属于过去的秘密。
沈聿……他怎么可能
陆凛猛地转头看向沈聿,眼神锐利如刀,带着震惊和无声的质问。
沈聿却根本没看他。他随意地靠在演讲台边,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散漫地落在自己模型的某个尖角上,仿佛在欣赏一件无关紧要的艺术品。他的开场白更是简洁到近乎傲慢:就这个,凑合看吧。
他语调平平,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词汇,只是用最精准的专业术语,寥寥数语点出几个结构上的关键创新点和材料运用的巧思。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奇异地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杂音,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陆凛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带着寒意的涟漪。
沈聿的阐述不到陆凛的一半时间。结束时,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谢谢,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下台,重新坐回那个角落的阴影里,再次拿起那支香烟把玩起来,仿佛刚才那个惊艳全场的方案与他毫无关系。
评委席上交头接耳,气氛凝重。最终结果宣布时,陆凛的名字被念出。他的方案以其高度的完成度和可实施性胜出。掌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些纯粹的热烈,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陆凛站在台上,接受着祝贺。镁光灯闪烁,映亮他英俊却绷紧的侧脸。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再次落向那个角落。
沈聿已经站了起来,正慢悠悠地穿上他那件质感极好的黑色长大衣。他似乎感受到了陆凛的目光,侧过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灯光,遥遥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接。
没有愤怒,没有失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沈聿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湖,幽深,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疏离。那目光在陆凛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秒,唇角似乎极淡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便转身,毫不留恋地融入了离场的人流之中,那挺拔而孤绝的背影,像一把无声刺入喧嚣的黑色利刃。
陆凛站在原地,手里象征胜利的证书和鲜花仿佛失去了温度。胸腔里,刚才被沈聿那平静一眼冻结的血液,此刻才缓慢地、带着尖锐的冰碴,重新开始流动。十年交锋的无数画面在脑中翻腾,最终定格在沈聿模型上那个惊心动魄的螺旋空洞上。那个本该属于他父亲的意象……
一种被窥视、被冒犯、甚至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无声嘲弄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胜利的滋味,第一次变得如此复杂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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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冰火合作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钢筋水泥构成的冰冷森林,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会议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冻胶。
陆凛坐在长桌一侧,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标题醒目而刺眼——《极光守望北极联合科考站设计与建造合作备忘录》。甲方代表——一个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教授——正坐在对面,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陆工,沈工,老教授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凛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沈聿之间逡巡,联合科考委员会的决定,是经过多方考量的。北极环境极端恶劣,时间窗口极其有限,这个项目不仅关乎科研,更代表国家形象。我们需要最顶尖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发挥‘1+1>2’的效应。你们二位,无疑是最优组合。
陆凛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越过宽大的桌面,直直刺向沈聿。
沈聿坐在那里,姿态依旧是他标志性的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慵懒。他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越发清晰利落。他微微歪着头,指尖正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他似乎对老教授语重心长的话语充耳不闻,也完全无视了陆凛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视线。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一只在寒风中奋力振翅的孤鸟上,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那片遥远的白色荒原。
最优组合陆凛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西伯利亚的寒流淬过,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教授,您确定这不是一场效率低下的内耗我和沈工的设计理念,向来南辕北辙。强行捆绑,恐怕只会拖慢进度,甚至……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他刻意加重了损失二字,目光紧紧锁住沈聿,试图从那无动于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裂缝。
沈聿敲击桌面的指尖停顿了一瞬。他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眼睫缓缓抬起,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看向陆凛。没有恼怒,没有争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覆盖着万年积雪的冰湖。
陆工说得对,沈聿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玉石相击般的质感,理念不合,是事实。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老教授,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不过,既然委员会决定了,我个人,没有意见。他甚至还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对眼前这荒谬局面的一种无声注解。
没有意见四个字,像四块坚冰,砸在陆凛心头。他预想中的激烈反对、据理力争,全都没出现。沈聿就这样轻飘飘地接受了,用一种近乎冷漠的顺从,将陆凛所有准备好的驳斥都堵了回去。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比针锋相对更让他憋闷。
老教授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好!沈工顾全大局!陆工,你看……
大局陆凛胸中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怒火猛地一窜。他看着沈聿那张平静得近乎完美的脸,十年间每一次被对方那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方案截胡、每一次奖项角逐中那微妙失利的憋屈感、招标会上那个螺旋空洞带来的惊疑……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翻涌。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既然沈工如此深明大义,陆凛的声音冷得像冰锥,每一个字都裹着尖锐的寒意,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合作备忘录,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哗啦的脆响,目光如刀锋般再次刮过沈聿的脸,只希望沈工在零下五十度的冰原上,还能保持这份‘顾全大局’的闲情逸致。别到时候,拖了后腿。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走向会议室门口,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在动作间带起一阵冷风。
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会议室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老教授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沈聿依旧坐在原位,姿态丝毫未变。他重新望向窗外,那只孤鸟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铅灰色的天空。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水杯,凑到唇边,却并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冰冷的瓷壁贴紧皮肤。镜面般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光,如同冰层下转瞬即逝的游鱼,飞快地掠过,又归于沉寂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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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极地对峙
巨大的伊尔-76运输机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撕扯着格陵兰岛康克鲁斯瓦格机场上空稀薄而冰冷的空气。舱门缓缓放下,砸在坚硬的冻土地面上,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更甚百倍的酷烈气息,如同无形的巨兽,猛地扑进机舱。
瞬间,陆凛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带着浓重机油味的极地防寒服,拉下防寒面罩,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率先走下舷梯,沉重的防寒靴踩在冻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放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白。积雪覆盖着荒凉的大地,反射着低垂太阳惨淡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峦如同巨兽的脊骨,沉默地蛰伏在白色的冰原之上。风,是这里唯一永恒的声音,它呼啸着,卷起雪沫,像无数细小的冰刀,无情地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血液里的水分,每一次吸气,鼻腔和喉咙都火辣辣地疼。绝对的死寂和绝对的酷寒,构成了这片白色炼狱的底色。
陆凛回头看了一眼。沈聿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裹在臃肿的防寒服里,像一只巨大的白色企鹅。巨大的风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线。他拎着一个看起来比他本人还要沉重的专业设备箱,脚步在深雪中显得有些踉跄,但腰背却挺得很直。
临时搭建的科考站营地就在不远处,几座集装箱改造的房屋和几顶圆顶帐篷,在这片广袤的白色荒原上渺小得像几粒灰尘。营地负责人是个胡子拉碴、脸膛被冻得通红的挪威壮汉,叫埃里克。他热情地迎上来,操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用力拍着陆凛的肩膀:欢迎来到世界的尽头,勇士们!房间准备好了,左边是陆,右边是沈!他指了指两间并排的、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集装箱小屋,门上潦草地贴着名字标签。
陆凛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向贴着Lu字样的那扇铁皮门。他需要尽快安顿下来,适应环境,投入工作。时间就是生命,在这里尤其如此。
小屋内部极其简陋,一张狭小的行军床,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金属折叠桌,一个简易储物柜。唯一的取暖源是一个小小的燃油取暖器,正发出嗡嗡的轻响,努力对抗着从铁皮墙壁缝隙里源源不断渗入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和金属的冷腥气。
陆凛刚把沉重的行李包扔在地上,就听到隔壁传来哐当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音透过薄薄的、完全不隔音的金属板墙壁清晰地传了过来。陆凛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强迫自己忽略那声音,开始整理图纸和测量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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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在这片被永恒冰雪统治的王国里,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又仿佛在以十倍的速度流逝。陆凛和沈聿的工作模式,就像这北极的极昼与极夜,界限分明,永不相融。
白天,他们和工程队一起,在呼啸的寒风和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温中勘察选址、测量数据。陆凛做事雷厉风行,指令清晰,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秒。他扛着沉重的测绘仪,在深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踩得又深又稳。他大声指挥着工人,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却穿透风雪。
沈聿则完全是另一种存在。他动作看起来总是慢条斯理,却异常高效。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冰层的纹理、风的走向、远处冰川崩裂的声响。他随身带着一个速写本,即使在寒风刺骨、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也会迅速勾勒下冰崖的轮廓、雪丘的形态,或是某个光影变幻的瞬间。当陆凛提出一个基于坚固和效率的初步方案时,沈聿会放下速写本,指着远处一片被风蚀出奇异孔洞的冰壁,或者脚下一条几乎被雪掩埋的冰缝,用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这里,应力集中点。风蚀结构,可以参考。冰缝走向,暗示地下水流,地基要考虑。
他的建议往往出人意料,却又直指核心,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陆凛方案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每当这时,陆凛都会猛地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头盯住沈聿。风镜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被冒犯的不快。他不喜欢这种节奏被打断、思路被强行引导的感觉,尤其对方是沈聿。他习惯掌控全局,而沈聿的存在,像一颗无法预测轨迹的流星,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精心规划的轨道。
沈工观察得真细致,陆凛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冷得掉冰渣,不过时间有限,我们最好还是按既定的安全流程推进。
他强调安全流程,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沈聿通常只是微微颔首,不再争辩,重新拿起他的速写本,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但他笔下勾勒的线条,却往往在陆凛后续的图纸修改中,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悄然浮现。
夜晚是另一种煎熬。简陋的集装箱小屋根本无法隔绝隔壁的任何动静。陆凛常常在深夜被隔壁传来的压抑咳嗽声惊醒,那声音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接着,是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几乎持续到极昼那惨淡的黎明时分。沈聿似乎在不停地画着什么。
陆凛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瞪着天花板上凝结的冰霜,烦躁地翻了个身,将头埋进带着机油味的冰冷睡袋里。那咳嗽声和书写声,像细小的虫子钻进耳朵,啃噬着他的神经。他讨厌这种被迫的亲密,讨厌任何来自沈聿的信息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唯一的交流高峰,是在营地那个充当食堂和会议室的稍大集装箱里。两人各自占据长桌的一端,中间隔着足以再坐下五六个人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速食食物的味道和驱之不散的寒意。
3号区域的数据,风速突变点处理好了吗陆凛头也不抬,用勺子搅动着铝制饭盒里糊成一团的速食土豆泥,声音硬邦邦的。
嗯。桌子的另一端,传来一声极淡的鼻音。沈聿正低头,专注地用一支细铅笔在一张餐巾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画的是一个支撑结构的受力变形草图,线条流畅而精准。他面前那份同样的食物,几乎没动过。
明天需要重点复核西侧冰盖的承重参数,误差必须控制在5%以内。陆凛继续下达指令。
嗯。又是一声,连音调都没变。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勺子偶尔碰到饭盒的叮当声,和铅笔划过粗糙纸巾的沙沙声。这比争吵更让人窒息。陆凛觉得胸口憋闷,他猛地放下勺子,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沈聿:沈聿,如果你对工作安排有任何异议,可以直接提出来。没必要用这种……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沉默来抗议。
沈聿终于停下了笔。他缓缓抬起头,风镜早已摘下,露出一双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他看向陆凛,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陆凛只是他需要观察的另一个复杂结构体。
数据复核,必要。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需要耗费力气,没异议。
说完,他又垂下眼,继续在餐巾纸上勾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陆凛被他这种彻底的、油盐不进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沈聿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他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异常苍白的侧脸线条,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发泄的出口。他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最好如此!他丢下这句话,端起几乎没怎么动的饭盒,大步走了出去,厚重的防寒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上的冰霜簌簌落下。
沈聿握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在纸巾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他盯着那个墨点看了几秒,然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隔壁传来的咳嗽声,似乎更密集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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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暴风雪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厚重得仿佛触手可及,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风不再是呼啸,而是进化成了疯狂的咆哮,卷起地上板结的雪块和冰粒,狠狠砸向一切凸起的物体。集装箱小屋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皮墙壁剧烈地震颤着,像随时会被撕碎、卷上天空。温度计的水银柱早已跌破了它所能标示的极限,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刀片,割裂着气管和肺叶。
暴风雪来了。真正的、来自极地深渊的怒吼。
陆凛蜷缩在自己的行军床上,即使裹着最厚的睡袋,穿着所有能穿上的防寒衣物,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像无数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向上爬,啮噬着他的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在风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盯着天花板上不断增厚的冰霜层,第一次在这片白色荒漠中感到了某种渺小和……恐惧。
突然,整个集装箱猛地一震,陷入一片死寂。
取暖器低沉的嗡鸣消失了。
紧接着,唯一那盏昏黄的应急灯闪了两下,也彻底熄灭。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伴随着瞬间降临的、更加刺骨的寒冷,瞬间将陆凛吞噬。
该死!陆凛低咒一声,心脏猛地一沉。发电机故障!在零下五十度的暴风雪夜里,失去电力和取暖,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他挣扎着从冰冷的睡袋里爬出来,摸索着找到放在床头的强力手电。拧亮开关,一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因急剧降温而凝结的冰晶粉尘。他迅速套上沉重的防寒靴,戴上风镜和面罩,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通往外面地狱的铁门。
狂风夹杂着雪片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几乎将他掀翻。手电的光柱在狂暴的风雪中微弱得像萤火,只能照亮眼前几步远的距离,能见度几乎为零。他顶着能把人吹飞的飓风,每一步都像是在深水泥潭中跋涉,艰难地挪向隔壁沈聿的房门。在这种极端环境下,落单等同于死亡。即使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人,此刻也必须在一起。
沈聿!开门!陆凛用尽力气捶打着冰冷的铁门,声音被风声撕扯得七零八落。
门内死寂。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陆凛的心脏。他不再犹豫,用肩膀猛地撞向门锁的位置。简陋的门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呻吟,几下之后,哐当一声断裂开来。门被撞开了。
手电光柱扫入屋内。
沈聿蜷缩在行军床的一角,整个人裹在睡袋里,像一团毫无生气的白色物体。他似乎在发抖,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微弱频率。地上散落着几张画满了结构草图的纸,一支铅笔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沈聿!陆凛冲进去,蹲下身,用手电照向对方的脸。
沈聿的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嘴唇是深紫的,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的睫毛上结满了细小的冰晶,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他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对刺眼的光线和陆凛的呼喊似乎都没有反应。
冻僵了!而且程度不轻!
陆凛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外面的暴风雪更甚地攫住了他。他迅速扫视四周,沈聿那个小小的取暖器也早已停止工作。这屋里的温度,恐怕比他那边更低!他当机立断,一把将沈聿连人带睡袋抱了起来。入手的分量很轻,隔着厚重的衣物和睡袋,陆凛都能感觉到那躯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撑住!陆凛低吼一声,抱着沈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这间冰窟,冲回自己那间相对……也只是相对不那么冷的屋子。他用脚踢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疯狂的咆哮,但寒意依旧如跗骨之蛆。
唯一的生路,就是共享体温。这是极地生存手册上用血写就的法则。
陆凛迅速将沈聿放在自己的行军床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自己的睡袋拉链。他动作有些粗暴地扯开沈聿睡袋的拉链,将两个睡袋强行拼合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聿冰冷的身体,那温度让他指尖都感到刺痛。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两个冰冷僵硬的身体一起塞进这临时的、唯一的避难所里。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填满。冰冷、坚硬、带着各自气息的身体被迫紧紧贴在一起,隔着厚厚的衣物,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陆凛立刻拉上拉链,将自己和沈聿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这个黑暗、狭小的茧里。他伸出僵硬的手臂,紧紧环抱住沈聿冰冷僵硬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体温传递过去。他能感觉到沈聿的身体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像濒死的痉挛。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陆凛自己的体温也在飞速流失,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他用力抱着怀里冰冷的人体,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力对抗那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酷寒。沈聿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冰冷的气息喷在陆凛的脖颈处,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就在陆凛的意识也开始被寒冷侵蚀得有些模糊时,他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颤抖似乎……减弱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濒死的剧烈痉挛,而是变成了一种细微的、持续的颤动。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冰冷的气息:
……你心跳声……吵到我了。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陆凛因寒冷而麻木的神经。他猛地一震,低下头,尽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沈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头靠得离他胸口更近了些。
荒谬感混合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冲上头顶。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陆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反击,声音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砸在沈聿耳边:
你呼吸声……更吵!
黑暗里,沈聿似乎极轻地、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更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交织在一起的、逐渐变得粗重而清晰的呼吸声,以及陆凛胸膛里那无法抑制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绝对黑暗和寒冷的狭小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陆凛以为对方终于被噎得无话可说,或者再次冻晕过去时,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带着试探性的轻微颤抖,摸索着抬了起来。
那只手带着刺骨的寒意,指尖先是碰到了陆凛冰冷的下巴,然后极其缓慢地、迟疑地向上移动。冰冷的指尖拂过他同样被冻得麻木的脸颊,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触感,最终,轻轻落在了他紧阖的眼睑上。
陆凛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如铁。他想挥开那只手,想厉声呵斥,但喉咙却被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的力道,极其轻柔地,拂过他浓密的、此刻同样结满了细碎冰晶的眼睫毛。指尖划过那些微小的冰粒,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
然后,沈聿那沙哑的、带着无尽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更像梦呓,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陆凛的耳膜上:
那堵墙……当年招标会……我故意输给你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陆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在这死寂的黑暗和两人紧密相贴的空间里,震耳欲聋。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那冰冷的手指触碰睫毛的奇异触感,沈聿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喷在颈侧的冰冷气流,都远不及这句轻飘飘话语带来的冲击力的万分之一。
那堵墙
招标会
故意输掉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陆凛混乱的大脑深处,引爆了积压十年的迷雾、不甘、疑惑,还有那招标会上惊鸿一瞥的螺旋空洞带来的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陆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怀里冰冷的人勒进自己的骨头里,沈聿!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巨大的震惊让他连脏话都脱口而出。
怀里的身体似乎因为这突然加大的力道而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沈聿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病态的灼热气息喷在陆凛的颈窝,与周遭的酷寒形成诡异的反差。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沈聿胸腔里爆发出来,震得两人紧贴的身体都在颤抖。那咳嗽声痛苦而剧烈,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急促而虚弱的喘息。
为什么陆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分辨的颤抖。他强迫自己放松了些手臂的禁锢,但依旧紧紧圈着对方,黑暗中的眼睛死死盯着怀里模糊的轮廓,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沈聿此刻的表情。
沈聿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粗重。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头无力地靠在陆凛的胸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断断续续:
那方案……核心……是你父亲的……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又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我,看到了……他的手稿……在……旧书摊……不该被埋没……
旧书摊父亲的手稿
陆凛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原上崩塌的冰川,轰然砸下,将他淹没。招标会上那个惊鸿一瞥的螺旋空洞……原来不是巧合,不是剽窃……而是沈聿……他看到了父亲尘封的构思他认出来了所以……他故意输掉了招标会为了……让属于他父亲的荣光不被埋没
荒谬!难以置信!却又像一块巨大的拼图碎片,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陆凛心中那幅混乱了十年的图景里,瞬间照亮了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沈聿看向他方案时那偶尔过于复杂的眼神,他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看似随意的退让,招标会后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一瞥……
十年宿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粉碎。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茫然、愤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暗流,疯狂地冲击着陆凛的心防。
你……陆凛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质问,想怒斥沈聿的多管闲事和自我感动,想问他凭什么替自己做决定……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片混乱的空白和剧烈的心跳。
就在这时,沈聿的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一股异常灼热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物传递过来。陆凛下意识地抬手覆上沈聿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指尖一缩!
高烧!在极寒之后的高烧!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
沈聿!陆凛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再也顾不上追问任何关于过去、关于招标会的纠葛。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坚持住!听到没有!他低吼着,更加用力地抱紧怀里滚烫又冰冷(躯干滚烫,四肢冰冷)的身体,几乎是用自己的胸膛去挤压对方,试图传递更多的热量。他摸索着将沈聿冰冷的双手塞进自己腋下最温暖的地方,又用自己温热(相对而言)的脸颊去贴对方滚烫的额头,笨拙地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降温。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织的、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陆雷鸣般的心跳声,以及沈聿那越来越灼热、越来越不稳的气息。
时间,在生与死的边缘,在冰与火的交织中,在十年宿怨崩塌的废墟之上,缓慢而沉重地流淌。陆凛抱着怀里这具滚烫的身体,感觉像是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碎裂的、滚烫的秘密。他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如此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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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极光守望
厚重的铅云终于被撕开一道缝隙,惨淡的极地阳光如同稀薄的碎金,吝啬地洒在无边无际的白色荒原上。肆虐了三天三夜的暴风雪耗尽了力气,呜咽着退去,留下一个被重新雕琢过的、更加死寂冰冷的世界。积雪更深,冰层似乎也变得更加坚硬、透明,反射着冰冷的光。
营地中央,那座初具雏形的科考站主体建筑,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在风雪洗礼后巍然矗立。粗犷的钢结构骨架包裹着厚实的保温层,线条冷硬而充满力量,是陆凛风格最鲜明的烙印。然而,在那刚硬的轮廓之上,覆盖着一层如同巨大冰晶簇拥而成的穹顶外壳。它并非规则的几何体,而是由无数不规则的多面体构成,每一个切面都经过精密计算,最大限度地捕捉着来自不同角度的微弱天光。当那稀薄的阳光落在其上时,整座穹顶仿佛被点燃的冰晶,折射出变幻莫测的、流动的七彩光晕,与远处天际偶尔闪现的极光遥相呼应,为这钢铁巨兽注入了不可思议的灵动和诗意。这,是属于沈聿的魔法。
此刻,这座融合了两人十年交锋、生死考验与……某种难以言喻东西的建筑脚下,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冻结的空气。
陆凛站在临时搭建的工程指挥板房门口,眉头紧锁,看着营地医生——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从沈聿那间小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体温计。
怎么样了陆凛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拉紧了防寒服的领口,仿佛这样能抵御某种无形的寒意。
医生叹了口气,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高烧退了点,但还在反复。肺部有啰音,初步判断是重感冒诱发的急性支气管炎,不排除有轻微肺炎。他看了一眼陆凛紧绷的脸色,补充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药品也有限,全靠他自己抵抗力硬扛。必须静养,绝对不能再受寒受累了!否则……他没说完,但沉重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凛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昨晚黑暗中沈聿滚烫的额头和那痛苦压抑的咳嗽声。那场暴风雪夜的坦诚之后,沈聿的身体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了。而科考站的建设,正进入最紧张、最需要精确指挥的关键阶段——主体结构封顶与核心穹顶的安装。
他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推开了沈聿小屋的门。
一股混合着药味、消毒水味和病人特有气息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沈聿半靠在行军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和防寒服。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他似乎在闭目养神,但微蹙的眉头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不适。床头放着一杯水,几盒药,还有那个从不离身的速写本摊开着,上面是几笔勾勒的穹顶节点草图,笔迹显得虚弱无力。
听到开门声,沈聿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到是陆凛,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辨别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虚弱和疲惫。
感觉怎么样陆凛走到床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目光扫过沈聿苍白的脸和那杯没怎么动的水。
没事。沈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他试图清清嗓子,却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他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嘴唇,肩膀因为咳嗽而微微耸动。
陆凛看着那单薄的、因为咳嗽而颤抖的肩膀,眉头拧得更紧。他沉默地拿起床头的水杯,递到沈聿面前:喝水。
沈聿咳嗽稍歇,抬起有些泛红的眼睛看了陆凛一眼,没说什么,顺从地接过水杯,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医生让你静养。陆凛看着他放下水杯,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穹顶安装的事,我会处理。
沈聿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盖在身上的被角。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陆凛的肩膀,似乎想望向窗外那座在微弱阳光下闪烁着冰晶光芒的建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甘。那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设计核心,每一个节点的应力计算,每一块特种玻璃的安装角度,都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节点……他刚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这一次咳得更凶,连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陆凛看着他咳得几乎蜷缩起来的痛苦样子,心头那点因他固执而升起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名为担忧的情绪压了下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沈聿剧烈起伏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不习惯的笨拙。
咳……图纸……沈聿喘息着,艰难地指向床头的速写本,……第三页……角度……微调……不能……硬来……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脸色因为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陆凛的目光落在速写本上。他当然知道沈聿在担心什么。那个穹顶的安装,是整个科考站最精密、也最危险的部分。巨大的异形结构,苛刻的承重要求,对安装精度的要求达到了毫米级。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沈聿在图纸上标注的微调角度,是基于他对现场环境和材料特性最深入的观察,这些细节,恰恰是陆凛主导的整体结构方案中最容易忽略的艺术部分。
看着沈聿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更加苍白的脸,陆凛沉默了几秒。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速写本,而是拿起了旁边一块干净的毛巾。他倒了点温水浸湿毛巾,拧干,然后,动作有些迟疑地、带着一种生疏的僵硬,轻轻擦拭沈聿额头上因为咳嗽和低烧而沁出的虚汗。
微温湿润的触感落在滚烫的皮肤上,沈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抬起眼看向陆凛,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一丝无措。
陆凛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略显笨拙地擦拭着,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仔细。他擦拭过他汗湿的鬓角,拂过他因咳嗽而泛红的眼角。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对上沈聿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承诺的郑重:
图纸,我会看。角度,按你标的调。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你,躺好。再敢下床,他目光扫过沈聿捏着被角的手,我就把你绑在床上。
沈聿看着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挣扎、一丝微弱的感激,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枕头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陆凛拿起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翻到第三页。上面除了精确的图纸,角落还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逆光时,应力点偏移0.3°。这细节,若非对光线变化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他拿着图纸,转身大步离开。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闭目养神、呼吸依旧不稳的沈聿。那苍白脆弱的侧影,与他记忆中那个永远漫不经心却又锋芒毕露的对手形象,重叠又割裂。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压在了他的肩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凛成了营地里最忙碌的身影。他不仅要统筹整个工程进度,指挥工人进行主体结构的最后加固和内部设施的安装,更要亲自盯紧核心穹顶的吊装。每一次吊装指令的下达,他都反复核对沈聿图纸上的标记,哪怕是最微小的角度调整。在风雪间隙短暂的晴朗时刻,他会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用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穹顶每一个关键节点的应力变化,与沈聿标注的数据进行比对。
工程队的工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陆工这几天……有点不一样啊一个老工人搓着冻僵的手,看着远处吊车旁那个挺拔的身影。
是啊,以前跟个移动冰山似的,现在……啧,昨天老王差点装错一个部件,陆工居然没吼人,就指着图纸说‘角度偏了,重调’!另一个年轻工人模仿着陆凛的语气,带着不可思议。
还不是因为沈工病了听说病得挺重,图纸都是陆工亲自去拿的……
哎,你说他们俩……之前不是水火不容吗现在……
议论声被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陆凛对此充耳不闻。他只知道,那座冰晶般的穹顶,承载着太多东西——科考队员未来的庇护所,国家极地科考的象征,还有……一份来自病榻上那个人的托付。
每当夜幕降临,结束一天高强度的指挥和盯控,陆凛都会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沈聿的小屋。他会简短地汇报当天的工程进度,尤其是穹顶安装的情况,语气平淡得像在做工作简报。然后,他会沉默地给沈聿倒水,看着他吃药,有时会顺手把散落在床边的图纸收拢整齐。
沈聿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闭目养神,很少说话。只是当陆凛提到某个关键节点的安装结果时,他会微微睁开眼,点点头,或者极其简短地嗯一声。偶尔,在陆凛汇报完准备离开时,他会低低地、带着浓重鼻音说一句:……辛苦了。
陆凛的脚步会因此而停顿半秒,然后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
语气依旧冷硬,却似乎少了些往日的锋芒。
这天傍晚,风雪暂歇。瑰丽的极光如同巨大的、流动的彩色绸缎,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无声地铺展开来,变幻着迷离的光影。陆凛推开沈聿的房门时,看到那人正半靠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侧头望着窗外那震撼人心的自然奇观。屋内没开灯,极光变幻的色彩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侧影,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倒映着流动的绿、紫、红的光带,闪烁着一种陆凛从未见过的、近乎纯粹的光芒。
陆凛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立刻出声打扰。他顺着沈聿的目光望向窗外那如梦似幻的光之舞蹈,又看向沈聿眼中映照的微光。那一刻,病弱的沈聿,窗外的极光,还有远处那座在暮色和极光映照下、轮廓逐渐清晰的冰晶穹顶……构成了一幅奇异而静谧的画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悄然拂过陆凛因连日操劳而紧绷的心弦。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床边,将手中的药和水放下,打破了沉默:今天穹顶主体合龙了。误差,在你标注的范围内。
沈聿缓缓转过头,脸上的光影随之变幻。他看着陆凛,被极光映亮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漾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他沉默了几秒,才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谢谢。
陆凛没有回应这句感谢。他看着沈聿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疲惫,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医生说了,你不能久坐吹风。
语气带着惯常的命令式,却伸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正好挡住了窗口吹来的微弱气流。
沈聿的目光在陆凛挡风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裹紧了身上的毯子,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永恒而神秘的极光之舞。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似乎微微向陆凛坐着的方向倾斜了极其细微的角度。
陆凛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个看着窗外,一个守着床边,在无声流淌的瑰丽极光下,在远处那座融合了他们两人灵魂烙印的钢铁与冰晶的建筑轮廓中,共享着一种奇特的、超越了所有语言和过往纠葛的静谧。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极地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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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冰封之吻
八个月,仿佛被极地的寒风冻僵,又仿佛被那永不落幕的极昼加速燃烧。当最后一块印着中国·极光守望字样的铭牌被庄重地镶嵌在主入口的金属墙面上时,时间终于挣脱了冰雪的桎梏。
巨大的科考站宛如一头被点亮的钢铁冰兽,沉稳地扎根在广袤的白色荒原上。粗犷有力的主体结构,是陆凛赋予它的筋骨;而那覆盖其上、由无数特种玻璃与合金构成的巨大冰晶穹顶,在极地永恒变幻的天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流光溢彩,则是沈聿赋予它的灵魂。两者交融,浑然一体,成为这片死寂大陆上最震撼的生命印记。
落成典礼盛大而庄严。红色的旗帜在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科考队员、工程人员、政府代表、媒体记者……一张张被冻得通红却写满激动与自豪的脸庞,汇聚在这座人类智慧与意志的丰碑脚下。掌声、欢呼声、相机的快门声,交织成一片热烈的海洋,试图驱散北极永恒的寒意。
陆凛和沈聿,作为总设计师,无可避免地被推到了聚光灯和话筒的中央。他们并肩站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身后是那座沐浴在低斜阳光下的恢弘建筑。两人都穿着正式的深色大衣,肩头落着细小的雪粒,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如同两尊并肩守望极地的雕塑。
然而,那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沉默的壁垒,却并未因这座共同完成的建筑而消融。闪光灯不断闪烁,映亮陆凛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目光平视前方,带着惯有的、近乎冷硬的沉稳。沈聿则微垂着眼睫,唇角习惯性地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们之间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川峡谷。
记者们敏锐地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挤到最前面,将话筒高高举起,声音在寒风中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陆总工,沈总工!恭喜‘极光守望’圆满落成!这座科考站的设计堪称艺术与工程的完美结合!能分享一下二位这次史无前例的合作感受吗特别是经历了那样严酷的环境考验之后
问题精准地戳中了所有人的好奇点。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等待着这十年宿敌破冰的感言。
陆凛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看记者,也没有看身边的沈聿,依旧落在那座光芒流转的穹顶之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平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合作……是任务的需要。沈总工在结构美学上的造诣,为项目增色不少。
标准的官方措辞,滴水不漏,却也冰冷疏离。
话筒立刻转向沈聿。沈聿抬起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看了一眼提问的记者,又很快垂下视线,声音清冷平淡,像在念一份技术报告:陆总工的执行力,保证了项目如期完成。合作……很有效率。
答案无懈可击,却如同极地的寒风,瞬间吹冷了现场期待的气氛。记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显然对这过于公式化的回答并不满意。人群中也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就在这时,陆凛动了。
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完全面向沈聿。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决然的、不容置疑的气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沈聿似乎也感觉到了,下意识地抬起眼,看向陆凛。
陆凛的目光不再看向别处,而是直直地、深深地望进沈聿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底。那眼神锐利如刀,却又翻滚着某种极其复杂的、灼热的东西,像冰层下压抑的熔岩。在沈聿还未及反应、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陆凛猛地伸出手!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目标不是话筒,不是沈聿的肩膀,而是——他颈间那条厚厚的、深灰色的羊毛围巾!
围巾被陆凛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把攥住,猛地向下拉扯!
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沈聿暴露在外的脖颈和下颌。他猝不及防,被拉得微微向前踉跄半步,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震惊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他被迫仰起头,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左边嘴角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粉色的冻伤疤痕。那是暴风雪夜和持续低烧留下的印记,像一枚无声的勋章。
下一秒,在无数道骤然凝固的目光中,在无数台疯狂闪烁的相机镜头前,陆凛俯下了身。
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准确地、重重地吻在了沈聿冻伤的嘴角上!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抽离。
冰冷的唇瓣,带着北极风雪的凛冽气息,印上那道微温的、带着细微不平触感的疤痕。触感清晰得如同烙印。
陆凛的吻一触即分,快得像一道闪电。他抬起头,依旧紧紧攥着沈聿的围巾,迫使对方保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交融成白雾。陆凛的目光牢牢锁住沈聿震惊到失焦的瞳孔,他的声音不高,却透过死寂的空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每个人的耳膜,也砸进沈聿的心里:
他偷走了我设计的穹顶结构,陆凛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冰,还偷走了我的体温。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沈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震惊、羞恼、难以置信,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滚烫洪流所覆盖。那层包裹了沈聿十年的、坚硬冰冷的壳,在这一吻和这一句宣告之下,轰然碎裂。
陆凛松开了攥着围巾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沈聿颈间皮肤的微凉触感。他不再看陷入一片诡异死寂的人群,不再看那些几乎要爆炸的闪光灯,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沈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宣示,有挑衅,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深沉。然后,他猛地转身,分开僵立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远处停着的、即将离开的运输车走去。深灰色的大衣下摆在寒风中猎猎飞扬,背影挺拔孤绝,如同这片冰原上一座移动的山峰。
留下身后一片足以冻结极光的死寂,和僵立在原地、围巾凌乱、嘴角仿佛还残留着灼人温度、眼中翻涌着惊世骇俗波澜的沈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