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东西碎掉的声音,我现在都记得。
很脆,像是冬天清晨第一层薄冰被踩裂的声音。啪的一声,然后是极细微的、玻璃渣滚在地板上的沙沙声。
我和她吵架了。
为了什么忘了,真的忘了。可能是晚饭吃什么,也可能是谁该去倒垃圾。
这种屁事,堆积起来,就能把人点着。
我记得我当时吼了一句什么,情绪上头,手臂挥了一下,手背磕到了窗台上的那个玻璃小摆件。
一个透明的、里面封着一朵干花的小熊。她很喜欢的东西。
它就那么掉下去,碎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
她看着地上的碎片,没哭,就是看着。那眼神让我瞬间从愤怒的顶峰掉了下来,掉进了冰窟窿。
我……我想说点什么,道歉,或者解释。但喉咙里像塞了块石头。
她没理我,转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一晚,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看着那些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的玻璃碎片,像一地摔碎的星星。我告诉自己,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道歉,然后去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不,买个更好看的。
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闹钟叫醒。阳光有点刺眼,我揉着眼睛坐起来,宿醉般的头痛。
昨晚的一切都还清晰。争吵,摔碎的小熊,她失望的眼神。
我叹了口气,准备去收拾地上的烂摊子,然后开始我卑微的、乞求原谅的一天。
但我愣住了。
地上什么都没有。
干干净净的地板,阳光在上面铺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没有玻璃渣,没有碎片,什么都没有。
我甚至趴下去,像个傻子一样,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冰冷的地板。
没有。
半夜起来打扫干净了为了让我更加内疚
我站起来,看向窗台。
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停了。
那个玻璃小熊,完好无损地站在原来的位置。透明的身体,里面的干花,在晨光里安静得像一个永恒的标本。
我走过去,像对待一颗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
没有裂纹,没有胶水粘合的痕迹,就是全新的,完美的。
我冲到卧室门口,敲门。
醒了吗
里面传来她带着睡意的声音,嗯……怎么了
门开了,她穿着睡衣,头发有点乱,看着我,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没有昨晚的愤怒和冰冷。
那个……地上的……我指着客厅,声音干得像砂纸,是你收拾的吗
地上地上有什么她打了个哈欠,绕过我,走向卫生间。
我的身子一下子凉透了。
我跟在她身后,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窗台上的玻璃熊!我昨天不是打碎了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担忧和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她说,语气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神经上,你昨天不是一回来就喊累,早早的趴床上睡了吗
我呆在原地。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撒谎。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对我精神状态的真实担忧。
她说的是真的。
那场争吵,那个破碎的玻璃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我冲进厨房,疯了一样地翻垃圾桶。塑料袋,外卖盒,果皮……我把所有东西都倒在地上,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连一粒玻璃粉末都没有。
一切都干净得像一场幻觉。
2、
那件事之后,我没再提起。
我像个正常人一样上班,下班,和她吃饭,看电影。我把那份记忆死死地压在心底。
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太过真实的噩梦。
直到我听不见楼上那熟悉的噪音了。
我住在老式居民楼里,隔音烂得像纸糊的。楼上住了个不知道是搞直播还是搞音乐的年轻人,昼伏夜出,每天晚上十点准时开工。那该死的低音炮,咚咚咚,像是一把大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跟物业投诉过,报过警,甚至在业主群里和人吵过。邻居们都怨声载道,恨不得把他连人带设备一起从窗户扔出去。
那种噪音,是刻在我生活里的背景音。
但有一天晚上,它停了。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世界安静得可怕。我甚至有点不习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在业主群里随口问了一句:楼上那哥们终于搬走了
几秒钟后,住我对门的张阿姨回复我:小伙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你楼上那个房子,一直空着啊,都空了快半年了。
群里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我记得房东还在中介挂着呢。
你是不是记错楼层了我们这栋楼晚上安静得很。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我没有回复。
我放下手机,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我爬上一层楼,站在那个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咒骂过的房门前。
门上贴着一张老旧的催缴水费通知单,日期是半年前。门锁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这里,真的像是从来没人住过。
那个每天晚上用音乐折磨我的人呢我们共同的、对他的愤怒呢那些报警记录,那些物业的调解,那些业主群里的争吵……全都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被处理了。
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直达我的大脑。
我必须证明,我必须抓住证据。
我冲回家,翻出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三单元601室,曾住过一个震楼精神小哥。
我把笔记本放在枕头下面,和衣躺下。我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一夜没睡,等待着某种审判的降临。
什么都没发生,直到我睡着前。
第二天早上,我几乎是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个笔记本。
我颤抖着手,把它翻开。
第一页。
上面是空白的。
纸张平整,没有一点痕迹,甚至连我昨天写字留下的笔痕凹陷都没有。就像我从来没有在上面写过任何东西。
我瘫坐在地上,却又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对着话筒,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把我经历的一切,从那个玻璃小熊开始,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我把录音文件存好。
又是一个第二天,当我再次点开它时,屏幕上跳出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
【文件已损坏。】
3、
许久,我试着把我昨晚打碎了玻璃小熊,然后它早上又完好无损了这件事讲给,我公司里最好的朋友,王磊。
他当时正在我们常去的小饭馆里,筷子夹着一大块回锅肉。
我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讲完,每句话都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疑惑,哪怕是一点点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的线索。
但他没有。
他咀嚼着那块肉,脸上的表情是那种完全的、纯粹的空白,就好像我刚才说的是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有点大他咽下肉,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语气里带着点关切,但那关切是属于一个看你得了小感冒的朋友的,你昨晚跟我发消息,不是说你最近睡得挺好的吗没失眠吧
我愣住了。
我昨晚没有给他发过消息。我一晚没睡。
我的手机躺在口袋里,我摸了一下,冰凉的。我没拿敢出来检查,我也怕他会掏出他的手机,给我看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我发出去的报平安消息。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又补了一句:你别多想,你女朋友那天跟我说了,你最近老是胡思乱想,还问我最近工作是不是太忙了。
我盯着他,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她怎么可能给我朋友打过电话。我敢肯定,因为我们一直同居着。
那个瞬间,我感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那不是一个人的谎言,而是一种更为宏大、无法抗拒的一致性——一种被所有人默契认同的怪异。
他们是如此的正常,以至于我这个不正常的人,变得无比荒谬。
我没有反驳,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说:可能是吧,最近确实有点累。
我放弃了争论。因为我知道,我的任何争论,都会把我推向一个更孤立的深渊。这个世界不是坏了,它只是……太好了。好到不允许一点点不和谐的音符。
王磊没有再说什么。他把剩下的回锅肉扒拉到碗里,像是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继续吃饭。
他是个好人,一个好得近乎完美的人。
所以,他才能如此正常。
第二天,我辞掉了工作。
那是一份枯燥无聊的私企行政工作,我干得死气沉沉,总在抱怨。但当真正辞掉的时候,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当然还有自由。
我想,也许是环境的问题,也许我只是需要脱离那个压抑的泥沼。
我回到了公寓,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清理了一遍。扔掉那些已经用旧的、带有破损痕迹的东西。我把所有的书都整理好,把每一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
我闲来无事,我甚至开始强迫自己去学她喜欢的那些东西。她喜欢咖啡,我就去买磨豆机。她喜欢周末远足,我就去买登山鞋。
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是我的生活中的不完美和抱怨,才引来了那所谓的修正。只要我足够好,这个世界就会放过我。
我花了几天时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她梦想中的、最理想的男朋友。
她很开心。她的笑容是真的。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不记得我的抱怨,不记得生活中的厌恶,不记得我们那些磕磕绊绊的争吵。
她的记忆里,我一直都是那个热爱生活、充满阳光的正常人。
她只是在爱一个被修正过的,理想中的我。
而我,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她那无瑕的幸福,正是我最大的噩梦。
或许,这个世界修正的不是破损,而是杂音。
而我,就是一个最大的杂音。
一个能听到所有不和谐音符,并为此感到痛苦的杂音。
4、
又是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做饭。厨房里飘着酱油和葱花的香味。
她系着围裙,哼着歌,正在切菜。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她的左手食指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疤痕。那是她小时候不小心被菜刀割伤的。她说那是她童年唯一的疤痕。她甚至为此沾沾自喜,觉得那个小疤痕是她独一无二的印记。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摔碎后又完好如初的玻璃小熊。我回忆起那个从没存在过噪音的楼上租客。
这个疤痕……这个不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它会成为下一个被修正的目标吗
我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慌。
我冲进厨房,一把抓住了她拿着菜刀的手。
别切了!我突然嘶吼道,声音里带着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恐和颤抖。
她吓了一跳,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茫然地看着我,带着一点点被我吓到的委屈和困惑。
怎么了就剩下一点香菇没切了……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左手食指上的那道疤痕。它那么小,那么浅,但此刻在我眼里,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一道随时会被抹平的预兆。
你到底怎么了,李卫她语气软了下来,眼里带着担忧,最近你总是这样,吓到我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切菜我什么时候变成连菜都切不好了
她把手抽了回去,有点生气地捡起地上的菜刀。
不是你切不好!我冲过去,再次抓住她的手,情绪彻底失控,是它!它会盯上你的!它会把你变得……变得和所有人一样!
我胡言乱语。我无法解释,因为解释本身就是对正常的冒犯。
她甩开了我的手,后退几步,眼神里渐渐不再是担忧,而是混杂着恐惧和一种……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近似于怜悯的东西。
李卫,你冷静一下,她用一种非常、非常平稳的,听起来像是某种集体宣言一样的语调说,没有什么‘它’。没有什么是‘特别’的。我们,每个人,都是……都很正常。
她的语气,那种莫名的、柔和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稳,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这感觉,像极了张阿姨跟我说楼上租户不存在时的语气。也像极了王磊说我给他发过报平安消息时的语气。
她被感染了。
她也开始说着那些正常的台词。
她站在那里,像雕塑一样完美。我的声音在厨房里回荡,带着我的恐惧和绝望。
你……我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她的食指,你指头上的疤,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被刀……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道疤痕还在。
她笑了,带着一种极其完美的、没有一丝裂痕的笑容。
哦,那个啊,她说,我从小就没有被刀划伤过。我妈说,我的手指从来都很好看。你看。
她举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那道疤痕,在我的视线里,似乎变得越来越淡。
不。
它不是在变淡。
它只是,已经被她的正常给覆盖了。
她信了。
她相信,她从来没有被刀划伤过。她相信,她的手指天生就是完美无瑕的。
我退后了几步,直到背部抵住冰冷的墙壁。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正常在我面前,就这样降临了。
5、
我看着她,我的女朋友,我的爱人,她站在厨房中央,手里还握着那把菜刀。她的笑容平静、温柔,没有任何破绽。
那笑容,就像是某种完美的宣传画,美好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感觉不到愤怒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哀。
她已经不是她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是那个被正常化的她。而我,才是那个妄图在正常世界里寻找异常的疯子。
我失去了她。
在她还活着,还笑着,还爱着我的,这种最荒谬的正常里,我失去了她。
我冲回卧室,把门反锁,手机关机。
感觉我像个被困在自己脑子里的囚犯。
我想起了那个被修正的噪音邻居,那个不存在的玻璃小熊,那些被删除的记忆。
我拿起桌上的笔和纸,颤抖着写下:
她失去了记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手上有疤。
写完,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想就这么亲眼看到它消失,像之前所有我试图记录的真相一样。
但它没有。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白纸黑字,清晰而刺眼。
我感到一阵新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我写的这个没有消失
是因为那道疤痕,并没有真正从她手上消失,只是她的记忆被降噪了
还是说……
是因为我,才是这个系统里,唯一一个不可降噪的Bug
我就是那个最刺耳的杂音。所以系统没有直接修正我,而是想方设法地修正我周围的一切,直到我变成唯一的异类,直到我彻底崩溃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是静谧的夜,只有远处传来城市的模糊背景音。这世界完美得像一幅画。
而我,就是那幅画上,不应该出现的墨点。
都不重要了,我拿起那张写着的纸,点燃了它。火苗舔舐着边缘,将我的字迹,连同我的恐惧,一点点吞噬。不是被系统清除,而是被我亲手毁掉。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我连反抗,都找不到方向。
6、
那之后,我不再和她争吵。
我的笔记本再没有被打开过。我开始学着她的样子,笑着,平静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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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成了她记忆里,一直都该有的样子。
一个热爱生活的、毫无杂音的完美男友。
我们一起看电影,讨论剧情,点评美食,周末也会去公园散步,看那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
一切都很完美。
她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纯粹的爱意和信任,没有丝毫疑惑,没有一丝波澜。她感受不到我的恐惧,更看不到这平静表象下,波涛汹涌的虚无。
这份完美,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玻璃,将我,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我只是在演,她却在真诚地爱一个假的我。
这种荒谬的正常,像无形的钢丝,一圈圈地勒住我的喉咙。
而这个窒息感,终于在某天晚上,达到顶峰。
那天晚上,我和她去参加王磊的生日聚会。
在一个装修温馨的小酒吧里,灯光昏暗,音乐轻柔。王磊、他的女友,还有几个我们共同的朋友都在。他们都冲我笑,那种真诚的,又带着一点点……了然的笑容。
最近气色好多了啊,王磊端着酒杯走过来,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听小雅说,你最近状态挺好的,她也放心多了。
他提到小雅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女朋友的方向。我女朋友正在和王磊的女友开心地聊着什么,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是在告诉我,他们都知道我之前不对劲,现在好多了。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嗯,是啊,我干巴巴地回答,握着酒杯的手指开始发抖,最近工作也辞了,是清闲了不少。
是该好好休息,王磊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安抚,咱们这些年轻牛马啊,偶尔压力大了,总会有点负能量。没事,调整好了就行。
他身边的几个朋友,也走了过来,一个个地跟我说着类似的话。
对啊,李卫,男人嘛,压力谁都有。
你看着是好多了,以前总皱着眉。
小雅昨天还跟我说,你最近总算是开朗起来了。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笑容,那种对我的理解和接纳。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曾经陷入妄想,如今终于回归正常的病人。
我放弃了。
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些,都只会被当成我病情加重的症状。
我点了点头。
宴会结束后,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她走出酒吧,坐进车里。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完美地闪烁着。没有坏掉的灯牌,没有乱停的车辆,一切都井然有序。
我靠在座位上,看着身边小雅完美的侧脸。她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担忧地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修正的,可能不是那些破损的物件或错误的记忆。
它修正的,是我。
他们不是在同化我,他们是在治愈我。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干净的街道上。我闭上了眼睛,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也许,睡一觉,真的会好吧。
也许明天醒来,我会发自内心地对小雅笑,成为一个,崭新的、完好无损的,正常人。
那个瞬间,我感觉不到恐惧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