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十足,像冰水一样浸透了我身上这件新买的Theory真丝衬衫。
可指尖却像有自己的意志,笨拙地、徒劳地在第二和第三颗纽扣之间那片光滑的布料上反复摩擦。
该死的,又错了。
这个从大学时代就跟着我的坏习惯,像块陈年的旧疤,总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隐隐作痛。
林总监助理小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传来,资料都齐了,顾总那边…应该快到了。
我猛地回神,指尖下意识蜷缩进掌心,用力掐了一下。尖锐的痛感刺破那点不合时宜的恍惚。
锐鑫科技,这家在AI芯片领域异军突起的独角兽,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靶子,稳稳钉在我职业版图的最中心。
拿下它,不仅仅意味着又一个八位数佣金轻松落袋,更将彻底夯实我在投行圈点石成金手的冰冷王座。
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面前摊开的尽调报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图表瞬间涌入脑海,精准地覆盖掉所有杂音。嗯,知道了。
话音未落,厚重隔音门被无声推开。
一股无形的、裹挟着压迫感的气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会议室里原本细微的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
顾淮走了进来。
时间仿佛在我眼前骤然扭曲。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洗得发白T恤、在图书馆角落就着一盏破台灯啃书到深夜的少年。
昂贵的深灰色高定西装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成熟男人特有的力量感。
眉宇间那份曾经的疏朗被彻底打磨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的冷峻和一种近乎漠然的锐利。
他的视线,像两道精准的激光,穿透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一丝旧日温度的残留,只有纯粹的审视,一种猎手评估猎物的、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我的心脏,在胸腔深处,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铁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带着轰鸣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却,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足够把最刻骨的痛楚磨成细沙,也足够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塑造成眼前这个陌生而强大的对手。
我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那层无懈可击的面具——冷静、专业、带着一丝投行精英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倨傲。
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疼痛尖锐而清晰,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主导这场价值十亿美金收购案的林晚,不是那个被一句轻飘飘的分手吧就击垮的傻姑娘。
顾淮径直走到我对面的主位,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眼神交流。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西装革履、表情肃穆的下属。
他随意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仿佛这间会议室本就是他的领地。助理立刻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恭敬地放在他面前的橡木桌面上。
他没有翻开它。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干净,随意地搭在深蓝色文件夹的硬壳封面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光滑的桌面。
笃、笃、笃……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下下精准地砸在我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上,敲得我掌心那点掐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林总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像经过精密仪器校准过,不带任何情绪起伏,久仰大名。华尔街的‘点石成金手’。
那称号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讽刺的意味,像细小的冰碴,擦过我的耳膜。
我迎上他的目光,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弧度精准,温度为零。
顾总过誉。锐鑫在AI芯片领域的突破性进展,才是真正的点石成金。
我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得连我自己都惊讶,只有我自己知道,喉咙深处那点干涩得发紧的感觉。
顾淮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臂越过桌面,那份厚重的文件夹被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推了过来。
文件夹的硬角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最终稳稳地停在我的面前。
那么,他的目光锁着我,那深邃的眼底像结了冰的寒潭,幽暗冰冷,清晰地映出我强作镇定的倒影,这份诚意,林总监不妨先看看。
会议室里静得可怕。所有下属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上那份文件上,仿佛那是什么即将引爆的炸弹。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滞涩感似乎蔓延开来。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文件夹外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我翻开了第一页。
白纸黑字,条款清晰。
锐鑫科技100%股权收购要约
目光下移,落在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收购价:USD
1,000,000,000.00
整整十亿美元。一个足以让任何对手方心跳加速的数字,一个在业内堪称碾压式的报价。
但我的视线没有停留,职业本能驱使着目光像探针一样继续向下扫描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
然而,当视线触及文件最后那项附加条件时,我所有的冷静,所有精心维持的专业面具,瞬间凝固、碎裂。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我的视网膜:
附加交割前提条件:卖方实际控制人顾淮先生要求,买方项目负责人林晚女士,需在本次交易正式交割完成前,搬入并入住顾淮先生指定住所,直至交割完成日。
血液嗡的一声全部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四肢瞬间冰凉。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这算什么一场价值十亿美金的闹剧还是他顾淮精心策划的、迟到了七年的报复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会议室里死寂一片,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我能感觉到小陈投来的惊愕目光,能感觉到顾淮手下高管们屏住的呼吸。
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和被玩弄的愤怒猛地从心底炸开,灼烧着我的理智。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射向桌子对面的男人。
顾淮靠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闲适。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瞬间失态的脸。
他薄薄的唇角,在我愤怒的注视下,缓缓向上勾起。那不是一个愉悦的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赤裸裸掌控欲的、猎人欣赏猎物徒劳挣扎的弧度。
他的指尖依旧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此刻听来无比刺耳。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持:
林总监,他微微歪了下头,眼神玩味地扫过我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第三颗纽扣依旧扣在错误的扣眼里,条件,是你搬回来。
搬回来。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裹挟着七年前那个灰暗清晨的冷风,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引爆了深埋在记忆废墟下的所有屈辱和痛楚。
那天的阳光,也像今天会议室的冷气一样,冷得刺骨。
他攥着那张印着常春藤名校标志的全额奖学金录取通知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却空洞地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教学楼。
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林晚,我们分手吧。
没有解释,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得如同斩断一截枯枝。
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他就已经转身,背影决绝地消失在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上,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怀里抱着那盏他摔碎的、再也拼凑不起来的星空灯。
七年了。整整七年!
我用了两千多个日夜,把自己从那个被抛弃的、一无所有的灰姑娘,打磨成华尔街最锋利的一把刀。
我用无数个通宵达旦的案头工作,用无数次在谈判桌上杀伐决断的冷酷,用一层又一层坚硬冰冷的职业铠甲,把那个会为了一盏破台灯掉眼泪的林晚深深埋葬。
我以为我成功了,成功到足以将那个叫顾淮的名字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碾碎在华尔街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下。
可现在,他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用一份价值十亿美金的合同,轻描淡写地撕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他看着我,用那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神,看着我精心维持的体面在他那句搬回来面前轰然倒塌。
他甚至注意到了那颗该死的、扣错的纽扣!那眼神里赤裸裸的嘲弄和戏谑,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混合着被彻底看穿的羞耻,如同岩浆般在我体内轰然喷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耳膜嗡嗡作响,视野边缘甚至泛起一片灼热的红雾。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开,惊得所有人都是一颤。
我的手掌,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拍在坚硬的橡木桌面上。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张依旧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般神情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裹着冰碴和血沫:
顾淮,
我的声音不再平稳,而是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那是我七年来从未示于人前的狼狈,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的规则,都是你顾大总裁一句话的事
我抓起桌上那份价值十亿的诚意,那份印着他荒谬条件的合同。昂贵的铜版纸在我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猛地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甩了回去!
文件夹像一只巨大的、笨拙的飞鸟,带着凌厉的风声,越过宽大的会议桌,啪地一声砸在顾淮面前的桌面上。坚硬的棱角甚至撞倒了他面前那个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溅出来,染污了光洁的桌面,也溅上他昂贵西装的袖口。
荒谬!
我的声音拔高,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收起你这套无聊的把戏!锐鑫,我要定了!但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也顾不上身后助理小陈惨白的脸色和顾淮下属们惊愕的目光。
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叩响,每一步都像是要踩碎这令人窒息的屈辱。我拉开会议室沉重的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作呕的空间。走廊里的灯光苍白刺眼。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胸口剧烈地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那颗扣错的纽扣,此刻像一个耻辱的烙印,硌在皮肤上,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
林总监
小陈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消毒水的冰冷气味灌入肺腑,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腥甜。再睁开眼时,里面所有的风暴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
回公司。
我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立刻启动B计划,联系所有潜在跟投方。另外,动用所有关系网,给我查清楚顾淮在硅谷那家新成立的壳公司‘星海资本’的真实意图。一个小时内,我要看到初步报告。
是!小陈立刻应声,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压下惊疑。
电梯下行时冰冷的失重感,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车窗外的曼哈顿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却丝毫照不进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
手机屏幕亮起,是老板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问号,后面跟着一个紧迫的时钟符号。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上肩头。十亿美金的项目,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顾淮精准地捏住了我的七寸。
他用一个荒谬绝伦的条件,逼我在职业尊严和项目成败之间做选择。不,这甚至不是选择,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宣战。
回到位于中城区的顶级写字楼,属于我的那间宽敞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都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构成一幅冰冷而繁华的画卷。
我脱掉外套,疲惫地陷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昂贵的意大利皮革此刻也失去了舒适的触感,只让人觉得冰冷僵硬。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林总监,前台有位先生,自称是顾淮总裁的助理,姓唐。他说有份重要文件必须亲自交给您。前台小姐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顾淮的动作,快得令人心寒。
让他上来。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合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步履沉稳,眼神锐利,一看就是顾淮精心打磨过的得力干将。
林小姐,他将文件袋放在我光洁如镜的桌面上,动作不卑不亢,顾总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他说,请您务必仔细阅读里面的内容,这关系到锐鑫项目的最终走向。顾总还说,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他今晚会等您到十二点。地点,您知道。
说完,他微微颔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废话。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我看着桌上那个普通的牛皮纸袋,像看着一个潘多拉魔盒。指尖有些发凉。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那个荒谬的附加条件的具体化——所谓的同居守则。顾淮在用他的方式宣告,这场由他单方面发起的战争,没有中场休息。
深吸一口气,我拿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件袋。撕开封口,抽出里面薄薄的几页纸。
果然。
标题是冷冰冰的打印字体:《共同居住期间行为规范及注意事项》。
条款详尽得令人发指:
1.
居住地点:指定住所(地址:曼哈顿上东区XX大道XX号顶层公寓)。
2.
入住时间:自本文件签署后24小时内。
3.
行为规范:包括但不限于:共同起居空间保持整洁(尤其厨房不得有隔夜未清洗餐具);个人物品不得侵占对方私人领域(卧室、书房);晚十一点后公共区域活动需保持安静;禁止带任何非直系亲属访客进入住所……
4.
义务:乙方(林晚)需负责住所每周至少三次的深度清洁(包括但不限于吸尘、擦拭所有台面、清洁卫浴);负责每日晚餐食材采购及烹饪(菜单需提前一日提交甲方审核);甲方(顾淮)的西装需每日熨烫整理……
5.
监督与违约:
甲方拥有最终解释权及监督权。乙方如有任何违约行为,视为自动放弃锐鑫项目负责人资格,并承担由此引发的一切损失及法律责任。最终解释权归甲方(顾淮)所有。
一行行,一条条,字字句句都浸透着居高临下的掌控和刻意为之的羞辱。这哪里是什么守则这分明是一纸精心设计的卖身契!是顾淮高高扬起、准备狠狠抽打在我脸上的皮鞭!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发黑,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七年前那个决绝的背影,七年后这个冰冷的眼神和荒谬的条件,还有眼前这张写着负责每日晚餐西装需每日熨烫的屈辱条款……
所有的画面在脑中疯狂交织、碰撞,最终点燃了毁灭一切的引信。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我喉咙里溢出,冰冷刺骨。
我抓起那几页散发着油墨味的守则,不再看上面任何一行字。身体里奔涌的怒火赋予了双手惊人的力量。
刺啦——!纸张被狠狠撕开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一下,两下,三下……我面无表情,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将那几张薄薄的纸撕扯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碎纸机就在办公桌旁。我拉开盖子,将手里那一把象征着屈辱的碎纸屑,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塞了进去。按下启动键。
嗡——
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饥饿的野兽。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着,无情地将那些写着清洁卫浴熨烫西装的字句,连同我最后一丝试图维持体面的幻想,彻底吞噬、粉碎、碾成齑粉。
碎纸机出口,吐出一蓬蓬细密、惨白的纸屑,如同祭奠的纸钱,无声地飘落进下方的收集箱。
办公室内只剩下机器单调的嗡鸣和我压抑到极致的喘息。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将冰冷的碎纸屑映照出诡异的色彩。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像黑暗中睁开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data-fanqie-type=pay_tag>
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是助理小陈的名字。
指尖还残留着撕碎纸张时那种带着报复快感的微颤,我划开接听,声音冷硬:说。
电话那头,小陈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惊恐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林…林总监!出…出大事了!就在刚刚!TechCrunch、彭博社…所有…所有科技和财经媒体的头版头条!全…全炸了!
他剧烈地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顾…顾淮!他…他刚刚通过锐鑫科技官方发布声明!宣布…宣布将‘锐芯’系列AI芯片的核心架构专利…包括‘神经元动态异构互联技术’在内…无!偿!开!源!授权给…给…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一个与我们买方阵营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国际芯片巨头。
授权给了‘赛博坦动力’!免费!永久!全球范围授权!
嗡——
小陈后面的话,像被投入深水炸弹,瞬间在我耳边炸开,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感官。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生疼。
无偿开源…核心专利…赛博坦动力…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刚刚撕碎那份屈辱守则、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虚妄信心上。
锐芯系列,那是锐鑫科技的命脉,是支撑起它百亿估值、引得无数资本竞相追逐的核心引擎!
尤其是那项神经元动态异构互联技术,更是引擎中的引擎,是顾淮团队耗费数年、投入无数心血才突破的独门绝技!是我们这十亿美金收购案最核心的底层价值所在!
现在,顾淮竟然把它……免费送人了送给了我们的直接竞争对手
这已经不是商业策略,这是自杀!是彻头彻尾的、毁灭性的疯狂!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桌角的笔筒,昂贵的万宝龙钢笔哗啦啦滚落一地。但我根本无暇顾及。几步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把拉开百叶窗。
窗外,曼哈顿的夜色依旧璀璨,无数摩天大楼的灯光组成冰冷的光之海洋。然而此刻,在我眼中,这片繁华的景象瞬间扭曲,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的恶意漩涡。
楼下街道,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媒体长枪短炮,闪光灯此起彼伏,像一片片刺目的白色毒蕈。手机屏幕上,各大新闻APP的推送像雪崩一样疯狂涌出,红色的、加粗的标题触目惊心:
惊天逆转!锐星科技核心专利无偿开源,行业格局一夜颠覆!
顾淮‘核爆’华尔街!十亿美金收购案价值归零
点石成金手惨遭滑铁卢林晚或将面临职业生涯最大危机!
独家解析:顾淮自毁长城,是对资本的报复还是另有图谋
每一个标题,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的要害。
完了。
这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十亿美金的项目,在我手上,价值瞬间蒸发!这已不是普通的失败,这是一场足以钉死在华尔街耻辱柱上的、彻头彻尾的灾难!投资人会把我生吞活剥!董事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踢出去当替罪羊!
七年来用无数心血和汗水堆砌的声名、地位、前途……在这一纸疯狂的开源声明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顷刻间土崩瓦解!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踉跄一步,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框才勉强站稳。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金属里。
为什么顾淮,你到底为什么!
那个荒谬的同居条件被我撕毁,所以他就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报复我吗就为了那点可笑的、迟来的掌控欲为了让我在他面前彻底低头!
一股混杂着灭顶之灾的恐惧和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般在我体内猛烈冲撞!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在手心,却丝毫压不住那焚毁一切的烈焰。
小陈!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定位!顾淮现在的位置!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的小陈显然被我这从未有过的、濒临失控的语调吓住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应该还在锐鑫总部…或者…或者回他上东区的公寓了林总监!您冷静!现在媒体全在外面,您不能…
地址发我!我厉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现在!
我甚至等不及电梯。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像一阵裹挟着毁灭风暴的旋风,冲出了办公室。
高跟鞋踩在空旷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如同我此刻疯狂的心跳。
愤怒和恐惧交织成一张巨网,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只有一个念头在熊熊燃烧的脑海中疯狂咆哮——
找到他!顾淮!
我要当面撕开他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面具!
我要揪着他的领子,把这七年积压的恨意、屈辱,连同此刻这灭顶之灾的绝望,全部砸到他脸上!
我要问问他,是不是疯了!
是不是只有把我彻底碾碎在尘埃里,他才能找回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感觉!
电梯的数字缓慢得如同酷刑。冲出写字楼旋转门的瞬间,无数闪光灯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刺得我眼前一片白茫。
记者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蜂拥而至,话筒、摄像机几乎要怼到我脸上,嘈杂的提问声浪瞬间将我淹没:
林总监!对锐鑫核心专利开源您有何回应
收购案是否已经宣告失败您会引咎辞职吗
有传言说顾总的举动是针对您个人,是否属实
林总监!说两句吧林总监!
保镖艰难地推开人墙,我粗暴地拨开几乎戳到眼睛的话筒,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冲向停在路边的黑色宾利。司机早已得到指令,见我冲出重围,立刻发动引擎。
去上东区XX大道XX号!我拉开车门,几乎是摔进后座,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缺氧而撕裂,用最快的速度!红灯也给我闯过去!
车子猛地蹿了出去,强大的推背感将我死死按在座椅上。窗外的霓虹流光拉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色带,如同我此刻混乱崩塌的世界。
手机屏幕亮着,小陈发来的定位地址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灼烧着我的视线——上东区顶层公寓。
顾淮果然在那里。他在等我等我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去求他去跪在他面前,捡起那份被他助理送来的、被我撕碎扔进碎纸机的同居守则!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股快要爆炸的烈焰在疯狂灼烧。
车子在深夜的曼哈顿街头咆哮疾驰,无视红灯,引擎的嘶吼如同我心中无法宣泄的怒号。
窗外开始飘起冰冷的雨丝,打在车窗上,迅速连成一片模糊的水幕。雨越下越大,很快演变成一场倾盆暴雨。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淹没、扭曲。
车最终一个急刹,停在那栋熟悉的、线条冷硬的玻璃幕墙公寓楼下。雨水如瀑布般从高耸的建筑边缘冲刷而下。
在这里等我!我推开车门,冰冷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下,昂贵的真丝衬衫和西装外套几乎是眨眼间就湿透,沉重冰冷地贴在身上。
头发被打湿,狼狈地黏在额头和脸颊。但我完全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湿,只有一股毁灭般的冲动驱使着我。
没有理会门卫惊愕的阻拦,我像一头发疯的、湿透的母狮,冲进电梯,粗暴地按下了顶层的按钮。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鬼,湿透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昂贵的套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即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火焰。
叮。
电梯门无声滑开。顶层公寓专属的私密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隔绝了外面的雨声,一片死寂。只有尽头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双开门,像巨兽紧闭的口。
我几步冲到门前,没有任何犹豫,抡起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那扇昂贵的实木门!
砰!砰!砰!
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战鼓擂动。
顾淮!开门!顾淮!你给我滚出来!我的声音嘶哑破裂,穿透雨声和门板,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为了报复我!为了让我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就把锐鑫毁了!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你这个疯子!懦夫!给我开门!!
拳头砸在坚硬冰冷的门板上,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浑然不觉。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流淌,混合着眼眶里滚烫的液体,一片模糊。
就在我几乎要失去力气,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下去的瞬间——
咔哒。
门锁轻响。
那扇沉重的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
暖黄色的灯光混合着干燥温暖的空气,从门缝里流淌出来,瞬间包裹了我湿透冰冷的身体,形成一种诡异的温差。
门后,站着顾淮。
他没有穿白天那身笔挺的西装。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柔软的质地柔和了他身上白天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预料中的嘲讽、得意,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扫过我湿透的、滴着水的狼狈,扫过我砸门砸得通红破皮的拳头,最后定格在我燃烧着恨意和泪水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平静之下,似乎翻涌着某种极其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东西。
闹够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不亚于我的战争。
闹这个字眼像火星溅入油桶,瞬间引爆了我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我猛地推开他挡在门口的身体,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顾淮!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就因为我撕了那张破纸!就为了你那该死的、可笑的控制欲!你就把锐芯开源!把所有人的心血都毁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彻底踩死在你脚下才甘心吗!你说啊!!
我歇斯底里地吼着,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回荡,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崩溃。冰冷和愤怒带来的剧烈颤抖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顾淮被我推得微微踉跄了一下,站稳后,他沉默地看着我。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暗涌。他没有回答我的咆哮,只是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审视、又带着一种奇异痛楚的眼神。
我的目光在极致的愤怒中扫视着这个我曾无比熟悉、如今又无比陌生的空间——昂贵的意大利沙发,巨大的抽象派油画,线条冷硬的吧台…然后,我的视线猛地钉在了客厅侧面那整面巨大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素白墙壁上。
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
那面巨大的白墙,此刻,竟然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照片!
不是风景,不是艺术照。
全部都是人像!
而且…全部都是…我!
有七年前,在大学图书馆里,我趴在摊开的厚重书本上睡着,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我睫毛上投下细碎金光的侧脸。旁边还放着他那盏标志性的、外壳已经有些磨损的旧台灯。
有在毕业典礼上,我穿着宽大的学士服,戴着歪了的方帽,正踮着脚努力想整理好帽穗,表情认真又带着点傻气的抓拍。
有刚进投行实习时,穿着廉价不合身的套装,抱着几乎遮住视线的文件盒,在拥挤的地铁里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的狼狈样子。
有第一次独立带队做项目庆功宴上,我被同事抹了一脸奶油,又羞又恼地对着镜头挥舞拳头的瞬间。
有去年冬天,我裹着厚厚的驼色大衣,围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格子围巾,在中央公园的雪地里,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鼻尖冻得通红的模样…
一张张,一帧帧。时间跨度长达七年。从青涩稚嫩到逐渐干练成熟。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衣着,不同的神情。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像是从远处偷拍的视角,有的甚至像是…截取自某些财经新闻或者社交媒体的公开图片。
它们被精心地排列、组合,没有华丽的相框,只是用最简单的透明图钉固定在墙上,形成了一面令人头皮发麻的、无声的影像之墙。每一张照片,都像一只沉默的眼睛,记录着我这七年来,在他视线之外、却从未脱离他掌控的每一个瞬间!
我像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所有的咆哮、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和恨意,在这一刻,被这堵无声而巨大的照片墙彻底冻结、粉碎!
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一路冲杀过来的、名为愤怒的烈焰,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雨浇透,嗤啦一声,只留下冰冷刺骨的余烬和一片茫然的死寂。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的不再是愤怒的灼热,而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从那张雪地里看手机的照片,一点点移开,最终落回到几步之外的男人身上。
顾淮依旧站在那里,站在那面铺天盖地的、属于我的影像之墙前面。暖黄的顶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得意,没有炫耀,没有一丝一毫被我撞破秘密的慌乱。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垮的疲惫,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弥漫出来,沉甸甸地弥漫在奢华却冰冷的空气里。
他看着我,看着我被雨水冲刷得狼狈不堪、血色尽失的脸,看着我眼中那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后的茫然和空洞。
然后,他动了。
没有解释,没有言语。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向客厅另一侧开放式的厨房。他的背影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孤寂。我听到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听到水流声,听到微波炉启动的低沉嗡鸣。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那堵白墙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属于我的七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某种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几分钟后,顾淮走了回来。他的手里没有拿任何武器,也没有拿任何文件。只有一条厚实柔软的白色大浴巾,和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马克杯。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须后水味道,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强硬的力道,将那条干燥温暖的浴巾,不由分说地裹在了我冰冷颤抖的肩膀上。厚实的绒毛瞬间隔绝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接着,他把那个温热的马克杯塞进我冰凉僵硬、指节还带着砸门时留下红肿痕迹的手里。杯壁传来的暖意透过皮肤,微弱地渗透进来。杯子里是浅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带着一丝辛辣甜香的姜糖气味。
喝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命令式的口吻,却少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的沙哑。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他裹上浴巾,塞了杯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温热的姜糖水顺着喉咙滑下,辛辣中带着强烈的甜,像一股微弱的暖流,试图对抗体内肆虐的冰冷和麻木。但这股暖流太微弱了,完全无法驱散那堵照片墙带来的、如同宇宙般浩瀚冰冷的茫然和恐惧。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杯沿蒸腾的热气,再次落在他脸上。嘴唇动了动,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你……这……
为什么顾淮的声音接过了我破碎的问句。他没有看我,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落在虚空中某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沉重无比,你以为当年,我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是真的想走吗
他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的东西,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承受。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再是刻意的嘲弄,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绝望。
你以为,我站在那个路口,看着你抱着那盏破灯哭,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东西钉进我的灵魂,我的脚……是能迈得开的吗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随而来的巨大雷鸣,如同天穹崩塌般轰然炸响!
马克杯里的姜糖水,辛辣滚烫地灼烧着喉咙。那股暖意却无法穿透皮肤,更无法融化胸腔里那堵由震惊和冰冷筑起的墙。我僵硬地捧着杯子,指尖感受着杯壁的余温,目光却死死钉在顾淮脸上,钉在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翻涌着痛苦的海。
亨…亨廷顿舞蹈症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因愤怒和屈辱构筑起的壁垒。
顾淮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移开视线,望向那面贴满我照片的墙,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在那段最黑暗的岁月里。
对。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重压碾过的疲惫。家族遗传。我母亲…最后几年,就在我们分手前…你见过的。
他的声音顿了顿,回忆带来的痛苦清晰地刻在眉宇间。她从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变成…一个无法控制自己身体、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躯壳。每一天,都是对尊严的凌迟。
我脑中猛地闪过那个模糊的身影。大学时,顾淮偶尔会请假回家,回来时总是异常沉默,眼底带着红血丝和深重的阴郁。我只当他是家庭负担重,从未深想…从未想过那阴影竟是如此庞大、如此致命。
拿到录取书那天,顾淮的声音继续响起,像钝刀在磨石上缓缓拖动,家族信托的律师也找到了我。他带来了我母亲的基因检测报告副本,还有…我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阳性。百分百的阳性。发病年龄…大概率就在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或许更快。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肺里积压的浊气全部排出。律师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家族信托有规定,一旦确诊或确认携带致病基因,所有继承权自动冻结。除非…除非我能证明,我的后代基因正常,或者在我发病前完成信托指定的、足够‘体面’的联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荒芜的冰冷,那份常春藤的录取书,在那一刻,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它是我逃离这个诅咒的唯一路径,也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点希望,去挣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资格’。
我听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指尖冰凉。原来当年那个决绝的背影,那份冰冷的分手吧,背后是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名为绝望的深渊。
他推开我,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宁愿独自背负这沉重的十字架,爱到宁愿让我恨他,也不愿让我亲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恐怖的终点
所以你就推开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滚烫地滑落,用一句‘分手吧’,就替我做了决定顾淮,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觉得你一个人就能扛下所有!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不能和你一起面对!
积压了七年的委屈、不甘、被抛弃的痛楚,在这一刻如同溃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垮了所有防线。我朝他嘶吼,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
顾淮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倏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压抑了七年的痛苦、恐惧、不甘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那目光不再是寒潭,而是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凭什么!他猛地向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雪松气息里混杂的绝望气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疯狂,就凭我知道你林晚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逼迫我直视他眼中那片汹涌的、毁天灭地的风暴:就凭我知道,如果告诉你真相,你这辈子就完了!你会像我妈一样,被拖进这个无底的黑洞!你会放弃你的前途,你的梦想,放弃华尔街那些闪闪发光的机会!你会像个殉道者一样守在我身边,眼睁睁看着我一点点失控、扭曲、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憎恨的怪物!看着我彻底摧毁你的人生!然后呢等我死了,你剩下什么一个破碎的、被拖垮的林晚!
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灵魂都在震颤。他太了解我了。了解我的固执,了解我的义无反顾,了解我骨子里那种近乎偏执的责任感。
我宁愿你恨我!恨我一辈子!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撕裂,眼眶赤红,至少恨能让你往前走!让你去飞!让你成为今天这个站在华尔街顶端、光芒万丈的林晚!而不是…不是一个被我的诅咒拖入泥潭的可怜虫!
他的身体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发抖,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减,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是他在这片名为绝望的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所以…我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然死死盯着他,所以你就用这七年的时间…像个偷窥狂一样,收集我的照片看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飞起来’然后…然后在我终于快要忘了你的时候…我的声音陡然尖锐,带着无法言喻的心痛,再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把我拖回来!用十亿美金的项目做饵!用毁掉锐鑫做威胁!就为了逼我…逼我回到你身边!
对!顾淮几乎是吼了出来,眼底的疯狂和痛苦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赤红,我就是疯了!从推开你的那天起我就疯了!这七年,每一天都是煎熬!看着你越来越好,离我越来越远,我高兴得快疯了!也痛苦得快疯了!华尔街的‘点石成金手’是!你多厉害啊!厉害到…厉害到让我觉得,我当年那个决定,简直他妈的对极了!
他猛地松开我的手腕,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生疼,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可是林晚!他低下头,额头几乎抵住我的,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带着浓烈的绝望气息,我撑不下去了!看着你离我那么近,在谈判桌上和我针锋相对,那么耀眼,那么遥不可及…我他妈撑不下去了!开源锐芯毁掉锐鑫只要能把你拉回来!只要能让你再靠近我一点!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就算明天就发病!就算后天就死!我也认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孤注一掷的绝望。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爱与痛,几乎要将我吞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巨大的雨声像是天地在呜咽。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和那面巨大的、无声诉说着七年漫长窥视的照片墙。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熟悉的眉眼间刻满的疲惫、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看着他眼中那片足以焚毁一切、却也只为我一人燃烧的烈焰…
七年积压的恨意、屈辱、不解,在这滔天的、疯狂的爱意和绝望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剩下的,只有铺天盖地的、撕心裂肺的心疼。
原来,他一直都在。以一种最沉默、最痛苦、最绝望的方式,活在离我最远又最近的地方。用一堵冰冷的墙,隔开了他的深渊,也隔开了我的世界。却用另一堵贴满照片的墙,无声地、贪婪地捕捉着我世界里所有的光。
顾淮…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抬起那只没有拿杯子的手,颤抖着,轻轻抚上他冰冷紧绷的脸颊。指尖触到他眼角的湿意,滚烫得灼人。
这个名字,七年来第一次不再是恨意的代名词,而是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酸楚。
他身体猛地一震,赤红的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指尖的动作。
下一秒,那压抑了太久、濒临爆发的熔岩,终于彻底冲破了理智的闸门!
他猛地低下头,滚烫而绝望的吻,如同狂风暴雨般,狠狠覆上了我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掠夺!是吞噬!是带着毁灭气息的占有!是七年漫长孤独和恐惧的最终爆发!
他的唇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我的齿关,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席卷着我所有的感官。
唇齿间是咸涩的泪水味道,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和浓烈的绝望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又沉沦的漩涡。
我手中的马克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毯上,滚烫的姜糖水洇湿了昂贵的羊毛纤维。但我已无暇顾及。
身体被他死死禁锢在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想要呼吸,想要从那毁天灭地的情感风暴中挣脱一丝缝隙。
但仅仅是一瞬间的抗拒。
指尖触碰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感受到那隔着薄薄羊绒衫传来的、如同擂鼓般狂乱的心跳,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所有的抵抗瞬间土崩瓦解。
泪水汹涌而出。我放弃了挣扎,双手用力地、紧紧地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指甲几乎要陷进他后背的肌肉里。
我笨拙地、不顾一切地回应着他那绝望而疯狂的吻,仿佛要将这七年的分离、误解、痛苦和深埋的爱意,全部灌注进这濒临毁灭的唇齿纠缠之中。
窗外的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冰冷的雨水在巨大的落地窗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繁华而冰冷的世界。
奢华却空旷的顶层公寓里,只剩下两个在绝望深渊边缘紧紧相拥、疯狂汲取彼此温度的灵魂。那面巨大的照片墙,沉默地见证着这迟到太久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拥吻。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高烧褪去后漫长而虚弱的恢复期。
收购案被紧急叫停。顾淮那份疯狂的开源声明引发的滔天巨浪,需要时间去平息。华尔街的议论纷纷,媒体的穷追不舍,投资人的暴怒咆哮…这些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但奇怪的是,当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秘密被撕开之后,这些外在的风暴反而显得不那么致命了。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个暴雨夜的吻。那像是一个过于激烈、过于消耗的仪式,将过去彻底埋葬,也将我们强行拖入了一个必须重新面对彼此、面对未来的境地。
顾淮搬出了那间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住进了纽约大学朗格尼医学中心附近一家安保严密的私立医院。环境清幽,设施顶级,更像一个安静的疗养院。他开始了系统性的治疗前评估和药物介入,以延缓可能的发病时间。
我成了这里的常客。
起初,是沉默的陪伴。我坐在他病房靠窗的单人沙发里,处理着公司那边焦头烂额的后续事宜,电话会议一个接一个,声音压得很低。
他则靠在病床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锐鑫开源后引发的一系列技术授权和产业合作问题,或者翻看厚厚的医学文献,眉头紧锁。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
我们之间隔着七年的鸿沟,隔着那个沉重的、名为亨廷顿舞蹈症的诅咒。曾经的针锋相对和刻骨恨意消失了,但新的、更复杂的情绪在滋生:小心翼翼、试探、以及一种不知该如何安放的巨大心疼。
打破沉默的,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次,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冗长的法律文件皱眉,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痉挛。高强度的工作和低落的情绪让我几乎忘了吃饭。一杯温热的牛奶被轻轻放在我的手边。
我抬起头。顾淮不知何时下了床,站在沙发旁。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
先垫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我叫了餐,一会儿就到。
我看着他,没说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胃里,带来一丝暖意。他也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床边,拿起一份文件。
另一次,他做一项需要保持头部固定的精密脑部扫描。时间很长,他躺在冰冷的仪器里,一动不动。
我坐在外面的观察室,隔着玻璃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复杂的线条和图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那些图像,冰冷地解析着他大脑的构造,也预示着那个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检查结束,他被推出来时,额头上有一道被固定装置压出的浅浅红痕,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脆弱。
怎么样我迎上去,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紧张。
他抬眼看了看我,扯出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容:暂时还没发现异常放电信号。医生说…情况还算稳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拳头上,声音低了些,吓到了
我别开脸,没承认,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额头那道红痕:疼吗
不疼。他摇摇头,抬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拂过我的手背,带着一丝克制的暖意。
这种小心翼翼的靠近,笨拙的关心,成了我们之间新的纽带。恨意消散后,七年前那份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种子,在病痛和死亡的阴影下,顽强地重新探出头来。
他开始跟我聊锐鑫的事,聊开源后意想不到的行业反响,一些新兴的创业公司利用他们的基础架构做出了令人惊喜的创新。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偏执和掌控欲,反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释然。
也许…不算全错。一次午后,他看着窗外医院花园里新绿的草坪,轻声说,至少…技术本身,没有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被锁死在某个资本手里。
我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阳光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浅金。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某些坚硬的东西在剥落,露出底下那个我依稀记得的、曾心怀理想的少年轮廓。只是那轮廓,被时光和命运刻上了太深的疲惫和沉重。
我也开始尝试着分享我的压力。被董事会轮番质询时的窒息感,安抚投资人时的如履薄冰,处理媒体围堵时的筋疲力尽…这些曾经绝不会在他面前示弱的内容,如今会疲惫地倾吐出来。
他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递过来一杯水,或者在我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时,用指腹力道适中地按压我紧绷的后颈。那简单的触碰,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支持,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一天深夜,我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合上电脑,揉着酸涩的眼睛。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顾淮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倒杯水。走过他床边时,脚步顿住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有些陈旧的硬纸盒。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堆碎片——那是那盏星空灯的残骸。七年前被他摔碎,又被我一片片捡起,最后不知去向。原来,他一直留着。
旁边,还放着一小瓶强力胶水,和几片刚刚被尝试粘合起来的碎片。胶水边缘还带着湿痕,显然是不久前的尝试。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瞬间弥漫开来。我慢慢蹲下身,拿起一片带着蓝色星云图案的碎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还是…拼不好。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
我惊了一下,抬起头。顾淮不知何时醒了,正侧着头看着我,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摔得太碎了。他低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无力,试了好几次…总是会掉。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曾经充满锐气如今却盛满疲惫和脆弱、此刻正带着一丝笨拙的期待看着我的眼睛。
七年前那个摔碎灯后决绝离去的背影,和眼前这个在病床上偷偷尝试粘合碎片的男人,影像在脑海中重叠、撕裂、又最终缓慢地融合。
酸涩汹涌而上,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瓶胶水,在他床边坐下。
我来试试。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无声地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位置。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城市低鸣。我低着头,借着昏黄的灯光,在一片狼藉的碎片中仔细辨认着断裂的纹路
。指尖沾上粘稠的胶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再将两片边缘吻合的碎片轻轻压合在一起。动作生疏而专注。
顾淮没有睡,也没有打扰我。他就静静地靠在枕头上,侧着头,目光落在我沾着胶水的指尖和那些散落的碎片上。
那目光很沉,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
时间在寂静的粘合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粗糙的、布满裂纹的、勉强能看出原来球形轮廓的灯罩,在我手中慢慢成形。
那些曾经绚烂的星空图案,如今被一道道丑陋的胶痕割裂、覆盖,显得破败不堪,再也不可能发出曾经温暖朦胧的光了。
我捧着这个丑陋的成品,看着上面一道道刺目的白色胶痕,喉咙发紧。
真丑…我喃喃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我捧着灯罩的手背。顾淮的手。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布满裂纹和胶痕的灯罩上,眼神复杂,却没有嫌弃,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像我们。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都碎了,都粘过,都…回不去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情感的闸门。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心疼、无助和对这无常命运的愤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再也控制不住,我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放声大哭起来。
顾淮…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把脸埋在他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病号服里,哭得全身都在颤抖,我怕来不及…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会不认得我…我怕你会像…像阿姨那样…
那些深埋在心底、日夜啃噬着我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对着这个同样在深渊边缘挣扎的人,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顾淮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我死死地、几乎要嵌入骨血般搂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呼吸沉重而急促。
我知道…晚晚…我知道…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同样浓重的哽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也怕…怕得要死…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我们像两个在暴风雨中紧紧相拥的溺水者,除了彼此,再无依靠。
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冰冷空间里,在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下,七年的隔阂、误解、恨意,终于被这汹涌的眼泪和恐惧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依偎和痛楚。
他抱着我,手臂收得那么紧,紧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或者他就会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别走…他的声音埋在我的发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破碎而模糊,林晚…这次…别走了…
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被病痛和恐惧折磨得轮廓分明的脸。他的眼睛也红着,里面盛满了和我一样的恐惧,还有一丝绝望的祈求。
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又酸又痛。我伸出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用指腹一点点擦去他眼角的湿痕。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不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泪水的咸涩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顾淮,这次,我哪儿也不去。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光芒,难以置信,又带着狂喜的希冀。
亨廷顿…我不知道它哪天会来,也不知道它来了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声音依旧哽咽,却无比清晰,但这一次,我不跑了。你推开我的路,我走过了,走得很远,也走得很累。现在,我要换一条路走。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剧烈震颤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我陪你等。等它来,或者…等它永远不来。
等它把你带走,或者…等我们一起把它熬走。
无论结果是什么,我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微凉的、带着泪痕的脸颊,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同穿透乌云的第一缕晨曦,顾淮,这次,我就在你身边。直到最后。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淮眼中的光芒如同星辰炸裂!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狂喜、无边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极致光芒!他猛地将我拉近,滚烫而颤抖的唇再次覆了上来。
这一次的吻,不再是暴雨夜的绝望和掠夺,不再是同归于尽的疯狂。它依旧滚烫,依旧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珍重、失而复得的感恩,和一种孤注一掷、共同面对深渊的决绝。
他的吻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像是在确认一个太过美好的、不敢奢望的梦境。
窗外的纽约,依旧灯火通明,车流不息。冰冷的钢铁森林里,上演着无数野心、欲望和别离的故事。
而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却第一次有了温度的病房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用一个迟到了七年、浸满泪水却无比坚定的吻,许下了对抗整个无常世界的诺言。
未来依旧被浓重的阴云笼罩,那盏星空灯也永远无法复原如初。
但至少,这一次,他们选择并肩站在阴影里。等待未知的宣判,或者…等待一个渺茫却值得拼尽一切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