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在客厅里响起,带起一阵欢腾声。
生日快乐,王哥!
老王,又年轻一岁啊!
祝王总财源滚滚,步步高升!
祝福声此起彼伏,王辉站在人群中央,灯光落在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上。他红光满面,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笑容堆在脸上,每一道褶子都透着志得意满。他抬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那姿态,活像个准备发表重要讲话的领导。
多谢各位兄弟、姐妹捧场!大家吃好喝好!他的目光扫过围拢的人群,最后落在他身边的江曼身上。
江曼穿着一件米色针织衫,袖口的脱线被她不自觉地攥在手里捻着。她的头发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脸颊边。她站在那里,像一件格格不入的老旧家具,沉默,黯淡,被这满屋子的喧嚣和灯光衬得格外单薄。
老婆,王辉的声音拔高了,大手重重拍在江曼消瘦的肩上,我的药呢该吃了。当着这么多好兄弟、好姐妹的面,你可得好好监督我,我这身体,可全靠你照顾啊!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喧闹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窥伺。江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没抬眼,只是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光溜溜的,她的指尖有些抖,拧开瓶盖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几颗灰白色的药片倒在她微微汗湿的掌心。
王辉咧嘴笑着,带着点炫耀和掌控一切的得意,从江曼手里捻起那几片药。他环视四周,享受着这短暂的、聚焦于他的静默。
瞧瞧,我老婆,就是我的定心丸!他哈哈笑着,端起旁边不知谁递过来的一杯白酒,脖子一仰,就着那辛辣的液体,把几片药一股脑儿灌了下去。喉结滚动,药片混着酒液,消失在食道里。
酒杯哐当一声被他豪气地放在桌子上。
好!王哥爽快!刘哥立刻大声喝彩,脸颊酡红,鼓着掌。他矮胖,头发稀疏,总习惯性地搓着粗糙的手掌。
嫂子真是贤惠!赵姐也尖着嗓子附和,她烫着卷发,脸上扑了厚厚的粉,一笑起来,粉簌簌地往下掉,王哥有福气!
张胖子腆着滚圆的肚子,笑呵呵地打趣:老王,你这吃的啥灵丹妙药啊返老还童的也给我们介绍介绍
王辉正要开口回应,脸上的笑容却猛地僵住,紧接着,红光迅速从他脸上褪去,他眼睛骤然瞪大,眼珠凸起,布满了惊恐的血丝,死死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一只手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手背青筋暴凸,像是要扼住自己喉咙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呃……呃……短促的气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江曼离他最近,她的身体瞬间绷紧,脸色发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王辉剧烈颤抖的手臂,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开。
噗通!
沉重的闷响。王辉直挺挺地砸在地板上,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的头咚咚地撞着瓷砖,嘴角开始溢出白沫,那白沫里很快混着血丝流出。
啊——!赵姐第一个发出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辉哥!辉哥你怎么了!刘哥脸上的醉意瞬间吓飞了,扑上去想按住王辉,却被他剧烈的抽搐撞开。
打120!快打120啊!张胖子也慌了神,圆滚滚的身体笨拙地在原地打转,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按不准按键。
蛋糕被撞翻在地,红酒泼洒出来,精心布置的气球在混乱中被碰爆,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刚才还喧闹喜庆的客厅,瞬间变成了一个荒诞而恐怖的灾难现场。咒骂声、哭喊声、桌椅碰撞声、手机拨号失败的提示音……混乱的噪音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整个空间淹没。
(二)
在这片混乱漩涡中心,江曼呆呆地站着,离王辉抽搐的身体只有一步之遥。她看着地上那个口吐白沫、眼球上翻的男人,周围张胖子扭曲的脸、刘哥徒劳的按压、赵姐刺耳的尖叫……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扭曲,失去了真实的质感。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那只刚刚递出药瓶的手上。手指冰凉,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残留着被王辉甩开时的麻痛感。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几粒灰白药片冰冷的触感。
时间,在她周围疯狂的喧嚣中,诡异地凝固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穿着制服的警察迅速涌入。指令简短有力,控制现场,疏散无关人员,保护……或者说,隔离。
江曼被带到客厅角落那张她擦过无数次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一个年轻警察站在她旁边,表情严肃。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的布料。她低着头,视线越过年轻警察的裤腿,落在地上那片被王辉的血沫污染的地毯边缘。
初步判断是中毒,急性症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直起身,口罩上方的眼神凝重,语速很快地对旁边的刑警队长说,催吐无效,生命体征非常不稳定,必须立刻送ICU。
王辉被抬走了,那张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此刻覆盖着氧气面罩。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声远去后的空洞回响。
药瓶在哪里刑警队长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在场每一个面如土灰的人。
刘哥反应最快,手指着江曼刚刚坐过的位置:刚才……刚才嫂子拿出来的!就掉那儿了!
另一个警察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沙发脚边夹起那个小小的、光溜溜的白色药瓶。瓶口敞开,几粒灰白色的药片散落在旁边。他把它放进一个透明的物证袋,封好。那动作,冷静而残酷。
刑警队长的目光终于转向角落里的江曼,带着审视的压力。
江女士,他的声音低沉,这药,是你给王辉吃的
所有的目光,惊恐的、探究的、怀疑的,瞬间全部扎在江曼身上。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是。声音干涩,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死水里。
里面是什么药队长的追问紧跟而来,毫不放松。
江曼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装着药瓶的透明物证袋上,停顿了足有几秒。赵姐捂住了嘴,张胖子额头上全是汗。刘哥的眼神闪烁不定。
……是医生开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控制……老年痴呆的药。他……他最近记性不太好。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台词,他怕别人知道,说丢人……所以把标签撕了。
刑警队长紧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她脸上那层平静的硬壳下剜出点什么。江曼迎着他的目光,瞳孔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知道了。队长最终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对旁边的人吩咐,把相关物品,包括药瓶和散落的药片,全部封存,送检。江女士,麻烦你跟我们走里一趟,配合调查。
江曼顺从地点点头,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经过那张翻倒的蛋糕桌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在警察的示意下,沉默地走向门口。那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门外涌进来的、带着寒意的夜色里。
(三)
讯问室,江曼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双手搁在桌下,指尖冰凉。对面坐着刑警队长和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察,气氛非常的压抑。
江女士,队长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没什么情绪起伏,再确认一遍。你说王辉吃的是医生开的治疗老年痴呆的药,标签撕掉了,对吧
对。江曼的声音很轻。
哪个医生开的病历本或者处方单,有吗
没有。她摇头,眼睫低垂,盯着桌面上一道细微的划痕,他……他很忌讳这个病,不肯去医院确诊。药……药是他托一个朋友弄来的,说是很管用。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具体是谁,他没说。
队长沉默地盯着她,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敲在人心上。
药瓶里剩下的药片,以及散落在地上的,我们已经送去做毒理分析了。队长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如锥,结果出来之前,我们需要你暂时留在这里。
江曼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点,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讯问室的门开了又关,偶尔有低低的交谈声从门外传来。江曼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她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十分钟,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女法医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她的表情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她把报告直接递给队长,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刑警队长接过报告,目光飞快地扫过纸页。随着他的阅读,那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捏着报告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江曼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了的寒意。
百草枯!队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猛地将那份报告拍在金属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剧毒农药百草枯!江曼!他身体前倾,压迫感排山倒海般涌向对面那个单薄的女人,你给他吃的是百草枯!
年轻的记录员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眼睛瞪得溜圆。
江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那声怒吼抽走了所有力气。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嘴唇哆嗦着,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收缩。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不……不可能……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像是瞬间被抽离了魂魄,怎么会……他明明说……是药……
药!队长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百草枯是药!江曼!你当我们是傻子吗!他指着桌上的报告,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检测结果清清楚楚!药瓶残留物,地上散落的药片,还有初步胃内容物分析,都指向百草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巨大的冲击瞬间将江曼淹没。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那层维持了许久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她看着暴怒的队长,又看看那份冰冷的报告,眼神空洞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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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是他……是他给我的瓶子……他说是药……让我每天给他吃……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队长怒极反笑,那笑容冰冷刺骨,瓶子是你递出来的!药片是你亲手倒给他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江曼,证据确凿!王辉现在躺在ICU,生死未卜!医生说百草枯中毒,死亡率极高!你这是在谋杀!
谋杀两个字,狠狠地钻进江曼的耳朵里。她浑身一颤,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她用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我没有……我没有想害他……破碎的辩解从指缝里漏出,带着绝望的颤抖,是他……是他逼我的……是他……
谁逼你怎么逼你队长厉声追问,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江曼却只是摇头,捂着脸的手抓得更紧,呜咽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整个讯问室,只剩下绝望的、语无伦次的哭泣和重复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队长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愤怒之外,似乎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这疑虑在铁证面前,显得如此微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带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旁边的警察挥了下手,严密看管。等王辉那边的情况……和更详细的报告。
两名女警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几乎瘫软的江曼。被拖着往外走,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在即将被带出门口的那一刻,她突然挣扎着扭过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绝望,死死盯着刑警队长:
瓶子!那个瓶子!你们再查查!一定是哪里错了!一定是……是他换的……是他……她的声音嘶哑凄厉,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回应她的,只有沉重的铁门关闭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也似乎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希望,无情地碾碎。
(四)
时间,在冰冷的看守所里,失去了刻度。墙壁是单调的灰,铁栏杆是冰冷的黑,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绝望的尘埃。江曼蜷缩在窄小的板床上,外界的消息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时断时续。
王辉没有死。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却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多少涟漪。他转入了普通病房,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紧接着的后续消息,却带着一种割肉般的残忍:百草枯对肺部的侵蚀是不可逆的。王辉的呼吸功能严重受损,他活下来了,却可能永远离不开氧气面罩和病床,成了一个时刻需要依赖机器的废人。
江曼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木然地眨了眨眼。是解脱吗似乎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麻木。她甚至没有去想,王辉现在承受的痛苦,是否抵得过她这些年的地狱。恨意似乎也被这漫长的监禁磨钝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开庭的日子到了。法庭肃穆而空旷,旁听席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影——刘哥、赵姐、张胖子,他们脸色各异,眼神躲闪。江曼穿着不合身的囚服,被法警押着站在被告席上。她瘦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她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戴着手铐的手腕上。
公诉人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清晰、冰冷、逻辑严密。他出示证据:那个光溜溜的白色药瓶;药瓶内壁、瓶口螺纹处提取到的微量百草枯成分;散落在地的药片残渣检测报告,明确显示含有百草枯;法医出具的毒理分析鉴定书;多名证人的证词,一致指认是江曼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药瓶,亲手将药片交给王辉服下。
被告江曼,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心生怨恨,早有预谋。公诉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她利用为王辉准备所谓‘痴呆药物’的机会,将剧毒农药百草枯伪装成药片,并在其生日宴会公开场合实施投毒,手段隐蔽,性质极其恶劣!其辩称‘不知情’、‘药瓶是王辉提供’,经查,王辉苏醒后对此矢口否认,且无任何证据支持被告这一说法。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未遂),社会危害性极大!
江曼的辩护律师试图挣扎,声音显得有些单薄无力:法官,我的当事人长期遭受被害人严重家暴,精神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存在认知障碍可能……她坚称对药瓶内是百草枯不知情,药瓶来源存疑……
存疑公诉人立刻打断,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证据链完整闭合!药瓶上有她的指纹!药是她递出去的!难道百草枯是她丈夫自己放进去毒害自己逻辑何在动机何在
法官敲了敲法槌,制止了争论。他看向江曼:被告江曼,你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吗
法庭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江曼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扫过公诉人咄咄逼人的脸,扫过辩护律师焦急无奈的神情,扫过旁听席上那几张熟悉又陌生的、带着复杂表情的脸——刘哥低着头,赵姐眼神闪烁,张胖子搓着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审判席上。法官的眼神威严而探究。
漫长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似乎想说什么,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那目光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火焰,一丝想要撕裂真相的疯狂。她的视线,甚至下意识地、极其锐利地刺向旁听席上那三个沉默的证人,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刘哥似乎被那目光烫到,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赵姐避开了她的视线。张胖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然而,那挣扎的光芒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江曼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熄灭,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潭水。所有的抗争、辩解、愤怒、委屈,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彻底吞噬。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垂下了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仿佛矮了一截。她用一种低哑的、没有任何起伏的、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声音说:
……没有。我认罪。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空旷的法庭里激起无声的回响。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压抑的、意义不明的叹息。辩护律师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法槌落下,声音沉闷而威严。
咚!
(五)
半年后。
监狱厚重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斥着绝望和规则的世界。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遮挡地刮在江曼脸上。她只穿着单薄的外套,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微微发抖。
外面,天是灰蒙蒙的,云层低低的压着,街道空旷,行人稀少。一辆捷达停在马路对面,车旁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的人。
是刘哥。他搓着手,看见江曼出来,脸上挤出一点不太自然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嫂子……呃,江曼,他有些局促地改口,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江曼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那个……辉哥他……你也知道,身子不方便,让我来接你。
江曼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刘哥心里一阵发毛。半年不见,她瘦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下面是大片青黑,皮肤粗糙蜡黄,头发也枯槁得没有一丝光泽。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上车吧,外面冷。刘哥避开她的目光,拉开车门,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殷勤,辉哥……在家等你。
家江曼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转瞬即逝。她沉默地坐进车里。
车厢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刘哥几次从后视镜里偷瞄后座的女人。她侧着头,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招牌、行道树、小区大门……在她眼里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片模糊流动的影子。
那个……刘哥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声音干涩,辉哥恢复得……还行,就是离不开氧气管,医生说……得慢慢养。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还有件事……辉哥说,你弟弟……江锋,前段时间从精神病院接回来了。
江曼一直看着窗外的目光,猛地一滞。像平静的死水被投入一颗石子,终于荡开了一丝微澜。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江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他……回来了
是啊,刘哥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一些,辉哥说,你进去了,家里没人,锋子一个人在那地方,也不是个事儿。辉哥心善,就做主把他接回来照顾了。毕竟……唉,也是你唯一的亲人了。锋子现在……看着还行,就是反应慢点,不太说话。
心善江曼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点微澜迅速消失,眼底重新归于一片深沉的、冰冷的死寂。只是那死寂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无声地搅动。
车子驶入一个小区。这里比他们以前住的老破小环境好上不少,是王辉用那笔沾着血的拆迁款买的。刘哥停好车,殷勤地替江曼拉开车门。
就这儿,嫂子……江曼,辉哥在楼上等你。
江曼下了车,没有看刘哥,径直走向单元门。那扇熟悉的、刷着绿漆的铁门,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地狱的入口。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正对着门的沙发上,一个巨大的身影陷在里面。
是王辉。
他整个人像吹胀后又漏了气的气球,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曾经红光满面的脸,如今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泛着青紫。最刺眼的是他鼻子上插着的氧气管,另一端连接着沙发旁边一个发出轻微嗡鸣的制氧机。浑浊的氧气泡在湿化瓶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他裹着厚厚的毯子,听见开门声,浑浊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掌控欲,只剩下怨毒和虚弱带来的暴躁。
江曼站在门口,目光和王辉怨毒的眼神在空中无声地碰撞。没有激烈的质问,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在无声地流淌、对峙。
呵……王辉喉咙里发出带着浓重痰音的冷笑,打破了这死寂,贱人……还没死在里面他的声音因为中气不足而断断续续,却字字狠毒,看到老子……现在这副样子……你……满意了
江曼依旧沉默。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的咒骂。她的目光扫过他衰败的躯体,扫过那根维系着他苟延残喘的氧气管,扫过这间用她父母和弟弟的血泪换来的、此刻却如同坟墓般死寂的房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就在这时,客厅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
一个瘦高的身影,慢吞吞地从一张小板凳上站了起来。他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微微佝偻着背,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地看向门口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
是江锋。
江曼的目光,终于从王辉那张怨毒的脸上移开,落到了那个角落的身影上。当看清弟弟江锋的样子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江锋也看到了她。他呆呆地望着她,那双曾经明亮、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茫然,找不到一丝焦点。他歪了歪头,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像咿呀学语的孩童,又像是精神错乱者的呓语。
……姐……
那声音,微弱、迟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陌生感。
江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看着弟弟那张写满了迟钝和懵懂的脸,看着他笨拙地、有些摇晃地朝自己这边挪了一步。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几乎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呼唤。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沙发上的王辉。眼神里那瞬间涌起的剧烈情绪波动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一片死寂。只是那死寂之下,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王辉看着江曼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死死咬住的嘴唇,眼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快意。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怎么不认识你宝贝弟弟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托你的福……在里面……享了半年清福……你弟弟……脑子是彻底坏了!现在……就是个只会吃饭拉屎的傻子!废物!还得老子……花钱养着!
他喘着粗气,每说一句都异常费力,却依旧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刺伤眼前这个女人。不过……也好,他咧着嘴,露出熏黄的牙齿,有个傻子……在旁边……看着你……伺候老子……也挺……解闷儿的……是不是贱人!
江曼的指甲更深地陷进了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和痛苦。她没有再看王辉,也没有再看角落里那个呆滞的弟弟,只是沉默地、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房子深处。那背影,比半年前离开时,更加单薄,也更加……坚硬。
(六)
日子在王辉时不时的咒骂声中,缓慢地流动。江曼成了这个家里沉默的苦力。她负责王辉的一切:喂饭、擦身、清理秽物、更换氧气瓶……每一次靠近那张散发着衰败气息的沙发,都像是一场酷刑。王辉的怨毒变本加厉,动辄辱骂,有时还会用他那双枯瘦的手去抓挠、撕打她。江曼从不反抗,只是沉默地承受,动作机械而麻木,眼神空洞。
江锋的存在感很低。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客厅角落那张小板凳上,或者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对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嘴里偶尔会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声音。他动作迟缓,吃饭需要人提醒,走路有时会绊倒。刘哥、赵姐或者张胖子偶尔会过来,名义上是探望王辉,实际上更像是来看看王辉的惨状和江曼的笑话。他们对江锋视若无睹,有时甚至会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推搡他一下。
傻子,滚一边去,挡道了!张胖子有一次不耐烦地呵斥。
江锋被推得一个趔趄,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慢吞吞地挪开。江曼在厨房里洗着碗,水流声掩盖了客厅的动静,但她紧握着碗碟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王辉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制氧机单调的嗡鸣在客厅里交织。江曼躺在狭小杂物间的地铺上,毫无睡意。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听着客厅里的声响。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猫爪挠地般的窸窣声响起。不是王辉的动静。那声音很小心,带着一种刻意的、鬼祟的试探。
江曼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声音来自客厅。过了片刻,脚步声响起,很轻,很慢,但不再是白天那种迟缓拖沓的节奏,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目标明确的移动感。那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王辉睡的沙发方向。
江曼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着脚,像一道影子般挪到杂物间的门边。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沙发前。是江锋。他微微弯着腰,一动不动,似乎在俯视着沙发上沉睡的王辉。
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
江锋缓慢地直起身。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流畅得与白天的呆滞判若两人。然后,他转过身,没有走向自己的角落,而是朝着通往里屋卧室的走廊走去。他的脚步依旧很轻,却异常稳定。
江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弟弟要做什么。她只能透过门缝,死死盯着那个消失在走廊阴影里的背影。
几分钟后,江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走得很慢,回到了客厅,手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光线太暗,看不真切,像是一叠纸。
他没有回自己的角落,也没有看沙发上的王辉,而是径直走向阳台。阳台的推拉门被拉开一条缝,他闪身进去,又轻轻关上。
江曼的心跳快速的跳动。她再也按捺不住,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杂物间,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挪向阳台的门。
阳台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月光透过缝隙,洒落进来一小片银辉。
江锋背对着门,蹲在那一小片月光里。他不再是白天那个佝偻着背、眼神空洞的傻子。他的背挺得很直,肩膀的轮廓在月光下透出一种紧绷的、锐利的线条。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份折叠起来的、略显陈旧的文件纸。
他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那份文件纸打开。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低头看着,手指在纸页上缓缓移动,像是在辨认上面的字迹,又像是在抚摸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痕。
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江曼看清了文件抬头上几个模糊却刺眼的大字:《房屋拆迁补偿协议》。下面甲方签名处,赫然是王辉两个张牙舞爪的字。而乙方……是她父亲的名字,后面是一个鲜红的手印。
一纸沾满血泪的契约!
江锋的手指停在了那个手印上。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冷硬如刀削。那双在白天永远空洞茫然的眼睛,此刻在阴影里,却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光。冰冷、锐利、燃烧着恨意。
江曼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
就在这时,江锋缓慢地转过了头。他的目光穿透阳台门的玻璃,穿透那点昏暗的光线,直直地看向躲在阴影里、浑身僵硬的江曼!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黑暗里,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他看着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哪里还有半分痴呆的模样
然后,江锋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地狱之门开启时,泄露出的第一缕阴风。
无声的对视,在死寂的客厅里凝固。江锋嘴角那个冰冷的弧度,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曼脑中混沌的迷雾,瞬间照见了某个她不敢深想、却又隐隐盘桓已久的可怕真相。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冻结了,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直透骨髓。
江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锐利、清醒,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评估随即,他脸上的表情如同变脸般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层呆滞的茫然。他动作僵硬地低下头,把那份拆迁协议笨拙地折好,塞回怀里,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像个真正的痴呆患者一样,拖着脚步,茫然地走向客厅角落那张属于他的小板凳。坐下,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刚才月光下那个充满危险气息的身影只是一个幻觉。
江曼依旧僵在阴影里,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直到确认江锋似乎真的沉睡过去,才像抽掉了所有力气般,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第二天,日子依旧在压抑和肮脏中重复。王辉的脾气因为身体的痛苦变得更加暴戾无常。江曼沉默地忍受着,喂他吃下碾碎的药粉时,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也平静无波。只是在将药碗递给王辉的瞬间,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扫过王辉枯瘦的手腕,感受到那皮肤下微弱跳动的脉搏,一丝极其隐秘的波动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六)
江锋则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坐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看着江曼忙碌,偶尔会因为王辉突然拔高的怒骂声而受惊般地瑟缩一下,像个真正的、受惊吓的低能儿。当刘哥或张胖子带着虚伪的关切登门时,他更是缩成一团,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
这天下午,刘哥又来了,提着一袋便宜水果。他大喇喇地坐在王辉旁边的椅子上,唾沫横飞地讲着外面听来的荤段子,试图逗王辉开心。王辉靠着氧气,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辉哥,你是不知道,刘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那姓杨的女法医,还在查呢!犟得很!好像对你那案子……还有疑心
王辉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眼神阴沉下来:疑心哼!铁证如山……那贱人……自己都认罪了!她杨闵……算个什么东西!他情绪一激动,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制氧机发出急促的嗡鸣。
江曼正低头在厨房洗抹布,水流声哗哗作响。听到杨闵两个字,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水流冲在手上,冰凉刺骨。
就是!那娘们儿,就是没事找事!张胖子不知何时也晃悠进来,靠在厨房门框上,接口道,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江锋,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要我说,辉哥你也是心太善!还把这傻子接回来养着白吃白喝!看着就晦气!他朝着江锋的方向啐了一口。
江锋像是没听见,依旧呆呆地看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
王辉喘了几口粗气,目光阴鸷地扫过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又看向厨房里江曼沉默的背影,最终落在张胖子和刘哥脸上,声音嘶哑而冷酷:你们懂个屁!留着他……就是要让那贱人……天天看着!看着她弟弟……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着她……伺候老子!这才叫……生不如死!
他喘着气,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至于杨闵……哼……让她查!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当年……那老东西……不也……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脸涨得通红。刘哥和张胖子连忙上前拍背顺气。
江曼用力拧干手里的抹布,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里面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滔天恨意。她端着水盆,面无表情地走出厨房,经过客厅,对王辉痛苦的呛咳和那两人虚假的关切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阳台去晾晒。
就在她与角落里的江锋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脚步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江锋低垂的脸。
江锋依旧保持着那个呆滞的姿势,只是他抠着板凳边缘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浓雾般的伪装下,极其锐利地闪了一下,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锁定了猎物。
(七)
深夜,万籁俱寂。黑暗吞噬了房间里的一切轮廓,只有制氧机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嗡鸣,王辉深陷在沙发里,氧气面罩下传出沉重断续的鼾声,偶尔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杂物间的门打开一道缝隙。江曼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她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她的目标明确——王辉放在客厅电视柜抽屉里的一个旧手机。那是他以前用的,里面或许……藏着些什么。杨闵还在查,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抓住的微弱线索。
她的动作极其谨慎,呼吸放得极轻。就在她即将靠近电视柜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客厅通往里屋卧室的走廊口,似乎有一个更深的阴影动了一下!
江曼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那个阴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是江锋。
他不再是白天那个佝偻迟缓的样子。他的背挺得笔直,动作轻捷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夜行动物,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甚至没有朝江曼藏身的方向看上一眼,径直走向了沙发。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刚好落在王辉沉睡的脸上。那张脸在病痛和怨毒的折磨下,枯槁而扭曲。
江锋在沙发前站定。他微微低下头,俯视着王辉,如同一个死神在审视他的祭品。那眼神在黑暗中,没有一丝温度,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月光下,江曼的瞳孔骤然收缩!
江锋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刀!不是厨房的菜刀,而是一把短小、锋利的剔骨刀!刀身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江曼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阻止!
就在这时,江锋的动作停住了。他没有刺下去。他只是握着刀,刀尖悬在王辉暴露在氧气面罩外的脖颈上方几厘米处,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只有制氧机的嗡鸣和王辉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江锋慢慢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再次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躲在阴影里的江曼。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伪装,没有呆滞,只有一片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清醒。
他看着她,嘴角再次勾起那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接着,他用一种极低、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姐,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