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公子裴无忌和名满京城的宋家小姐赌气,娶我做了他的冲喜娘子。
她当众展示自制香水:现代人的智慧,某些村妇八辈子都学不会。
我低头熬药时,她故意弄洒药罐:哎呀,你这双手也就配碰这些脏东西。
裴无忌只在旁边冷眼,清婉心直口快,你多担待。
后来约定已成,我无话可说只是留下休书一封转身离去。
他气得满城寻我下落,带小厮堵我去路,甚至不惜咳血博我同情。
跪在地上再无往日裴家公子的礼数,双眼通红,咳着血问:你可曾爱过我。
我微笑回答:从未。
1、
我是裴无忌娶来的冲喜娘子。
原先不相信一个人能有多脆弱,见了他我才相信真有人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风一吹就能飘走。
刚见他时我以为病弱之人只需照顾他身体,应该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
拜堂时,他苍白的手指连我的指尖都懒得碰一下。
我将这个行为理解成洁癖。
我当然知道全京城的人都说,裴无忌娶我是因为跟宋小姐宋清婉赌气。
名动京城的宋家小姐宋清婉是我高不可攀的存在,甚至将我和她放在一起比较都觉得是玷污了她。
但我知道,她是穿越而来的。
从见她第一眼,心里就有个声音强烈地告诉我,她是异世之人。
我原本不信,可后来她说出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以及天方夜谭的东西出现时,我才相信。
她低头看我的眼神,居高临下,有种说不出来的骄傲。
她看不起这方天地,更看不起被困在这片天地并顺应生存的我。
2、
两人日常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眉目传情。
而我是随手抓来的冲喜娘子。一个他们爱情的背景。
嫁到裴府那天我听到门房小厮的嗤笑。
啧,倒是让这个粗蛮的村妇捡到了大便宜,要不是公子和宋小姐赌气,才不会让这好处落到她头上。
我坐在屋内,红烛燃了大半,裴无忌才被搀进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倚着门框,像尊易碎的琉璃盏。
那双桃花眼倦怠地扫过我粗布的嫁衣,只剩厌烦。
宋小姐委屈了他声音虚浮,带着冰碴。
我摇摇头,垂眼,指甲掐进掌心。
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气,推翻了我之前对于裴无忌的看法。
可我也没忘记承诺过裴妄言的恩情。他救我全村,自己却死在瘟疫里。
临死前告诉我他生前有个身体不好的弟弟,如果可以,让我好好照顾他。
虽然多有不愿,但我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于是我给自己定下了三年的约定。
3、
没想到,宋清婉来得勤快。
来裴府就像回家了一般。
她举着个琉璃瓶,得意晃了晃。甜腻浓香猛地炸开,冲淡满屋药味。
香水!蒸馏提纯的,她眼波流转,轻飘飘落在我沾着药渍的手上,某些人,八辈子学不会这‘现代’智慧。
不等我反驳。
裴无忌苍白的脸浮起笑意,接过瓶子,呛得轻咳,眼却亮了:清婉,你总是…与众不同。
宋清婉被夸过像是只开屏的孔雀,得意的走到我熬药的炭炉边。
嫌恶地瞥着我的手指:林晚,整日碰这些黑苦东西,不嫌腌臜她袖摆不经意扫过药罐。
哎呀!
哐当!滚烫药汁泼溅,大半浇在我扶罐的手背上。
嘶——皮肉瞬间红肿起泡。
我缩回手,药汁滴落,滋滋作响。
宋清婉你没长眼睛吗!
我扬起手把脸上溅到的药渍抹去。
裴无忌突然上前把宋清婉护至身后。
宋晚!你不能对清婉动手!
裴无忌保护的匆忙,说话间还带着咳嗽,就是那副深情模样真是看的人好生感动。
宋清婉躲在他身后,探出头,笑着捂嘴,眼底冰冷笑意:我笨手笨脚的…妹妹没事吧
她说完一脸无辜转向裴无忌。
裴无忌目光掠过我烫红的手背,那点紧张散了,眉头蹙起,只剩厌烦:清婉心直口快,天真,你多担待。他甚至没问一句疼不疼。
心直口快天真手背的灼痛尖锐。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腥甜。
待他们走后,我蹲下,用抹布吸着滚烫药汁。
宋清婉甜腻的笑声,裴无忌温言软语,都成了模糊噪音。
4、
夫人,三爷的药好了。小丫鬟翠儿把药碗搁在托盘上,声音像蚊子哼哼,眼睛却忍不住瞟向窗外。
窗外不远的水榭里,人影成双。
裴无忌披着厚厚的银狐裘,斜倚在美人靠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边却噙着温软的笑意。
宋清婉挨着他坐,一身水红衣裙在早春的寒意里亮得刺眼,正举着一件东西,语声清脆,隔着水也能飘过来。
…裴郎你看,这西洋来的怀表,走得可准了!比日晷强百倍呢!她献宝似的托着那块金光闪闪的小物件,镶着宝石,精巧得不像凡物。
裴无忌含笑点头,目光焦着在她脸上,满是纵容:清婉喜欢就好。这些稀罕物,原也只有你才懂,才配得上。
宋清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波流转,精准地捕捉到窗内我的身影。
她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和一丝轻蔑,声音故意扬高了几分,像根针,直直刺过来,
那是自然!总比某些人,一辈子困在方寸之间,只识得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强。
水榭里传出裴无忌低沉的笑声,还有宋清婉银铃般的娇笑。
那笑声在水面上跳跃,钻进我的耳朵。
翠儿的头垂得更低了,端着托盘的手有些局促地动了动。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手稳稳地端过那碗浓黑的药汁。
碗壁滚烫,指尖瞬间被灼得生疼。
这疼意沿着手臂爬上来,却在心口被冻住了,凝成一块硬邦邦的冰。
走吧。我对翠儿说,声音平稳无波,药凉了,药性就散了。
3、
绕过回廊,还没到裴无忌的清晖院,迎面撞上管事李贵领着两个抬着大箱子的粗使小厮。
箱子沉甸甸的,一看就是上好的樟木。
李贵满脸堆笑,正殷勤地指挥着:小心着点!这可是三爷特意给宋姑娘寻来的南边时新料子,金贵着呢!直接抬去‘映月轩’!
小厮们应着,吭哧吭哧地往前走,看见我,脚步顿了顿,脸上那点恭敬的笑瞬间收了回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草草点了个头算是行礼,便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李贵倒是挤出个笑容,敷衍地拱了拱手:夫人。
我端着药碗,拦住他们的道路。
李贵那点假笑也迅速消失,追着箱子走了,嘴里还在低声催促小厮:快点!别磨蹭!宋姑娘还等着呢!
李贵!难道你一个下人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
一群抬着木箱的小厮在里面窃窃私语起来,李贵抬头直视我,眼里的不屑和宋清婉的如出一辙。
这是公子吩咐我等尽快做的,我等还急着交差,若是姑娘有哪里不服的话,可以找公子问话,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樟木箱擦着我的衣袖过去,带来一股生涩的木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宋清婉惯用的兰蔻香气。
下人们起初或许还有几分对三夫人的敬畏,很快便在裴无忌对宋清婉毫无底线的偏宠、和对我显而易见的冷落中,学会了看人下菜碟。
似乎对他们而言宋清婉才是值得尊敬的当家主人,而我只是个来这里住几天的人。
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5、
走进清晖院。
屋里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昂贵的沉水香,闷得人透不过气。
裴无忌已从水榭回来了,靠坐在床头,脸色比刚才更差了几分,透着灰败。宋清婉没跟来。
药。我把碗递到他面前。
他眼皮都没抬,只皱着眉,嫌恶地别开脸:一股子怪味,难闻。搁着吧。
大夫说了,这药必须趁热服。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裴无忌猛地转过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烦躁和不耐,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剜了我一眼:
我说搁着就搁着!聒噪什么清婉说得对,你这人,除了盯着这点汤药,还会什么死板,无趣!
刻薄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劈头盖脸砸过来。
我端着碗的手纹丝不动,指尖被碗沿烫得麻木。
那碗药汁映出我毫无波澜的眼睛,也映出他因厌恶而扭曲的俊脸。
该喝药了,晚点药就该凉了。我依旧平静地说。
裴无忌眼睛直直瞪着,抬起头一口喝下,眉头皱起可以夹死苍蝇。
他喝完,似乎耗尽了力气,喘息着靠回去闭上眼。
半晌,我收拾好桌面起身离开。
大概觉得刚才的话太重,又或许纯粹是心血来潮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抚,他懒懒地睁开一丝眼缝。
瞥向我时,用一种自以为恩典的语气说:对了,前儿个厨房送来的蜜饯果子,太甜腻,我不爱吃。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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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那碟子蜜饯晒得发蔫,边缘沾着灰尘,一看就是放了许久没人要的弃物。
心口那块冰,似乎又厚实坚硬了一分。
我放下药碗,端起那碟蜜饯,只淡淡应了声:谢三公子赏赐。
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
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壮举,重新合上眼,不再理我。
我转头出去把那碟蜜饯喂了狗。
5、
说裴无忌命好吧他又从小生病,稍微动作身体就垮,说他命不好吧,偏生怎样都死不掉。
我看着有时都觉得累。
幸好他和宋清婉是天生注定一对。
他好的时候,便是与宋清婉的风花雪月,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上演情深似海。
他坏的时候,脾气便格外暴躁,那点刻薄更是毫不吝啬地倾泻在我身上。
府里的账目、人情往来、仆役调度、采买支应……偌大一个日渐显出颓势的裴家,里里外外,像一张千疮百孔的大网,无声无息地压在我的肩上。
裴无忌是甩手掌柜,眼里只有他的清婉姑娘和那些风雅玩意儿。
而宋清婉则忙着展示她的才情,忙着改良府里的规矩,忙着用她的现代理念指手画脚,留下一堆烂摊子。
我整日待在库房,清理那些陈年旧账,疏通裴府的堵塞的河道,按住那些刁钻的欠债人,艰难地维持着日渐亏空的账面。
幸好,慢慢的我也能做的游刃有余。
深夜里,烛火在账册上跳跃,窗外是死寂的黑暗。
指尖被算盘磨出薄茧,肩膀酸涩得几乎抬不起来。
偶尔,窗外会传来巡夜小厮压低的闲谈。
……啧,那位又折腾了,说要给下人放假,还要搞什么‘双休’天爷,这府里的活儿谁干
嗤,异想天开呗!仗着公子宠,瞎折腾。还是咱这位…咳,虽然木头似的,好歹知道轻重,该管的管,该罚的罚。不然这府里早乱成一锅粥了!
嘘!小声点!让那位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声音远了。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我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涌上来。
裴无忌看不见,宋清婉更不屑看见。
我存在的价值,似乎只在于维持这个华丽的空壳,好让他们的爱情有一个体面的舞台。
每当我想收拾简单的包袱做个甩手掌柜离开的时候就在心里默念:
我得报恩,我得报恩,我得报恩。
再坚持坚持我就可以走了。
6、
偶尔,极其偶尔,裴无忌病得昏沉,或是在宋清婉那里碰了软钉子,心情极度低落时,会短暂地流露出一点脆弱。
他会看着我给他喂药的手,眼神有些恍惚,问:……你为何从不怨
我垂着眼,用银勺搅动碗里温热的药汁,声音平静无波:公子说笑了,这是我的本分。
仅此而已。
他便会沉默下去,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想穿透我这张平静无波的脸,看清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但很快,宋清婉的声音或是一点新奇的小玩意儿,就能轻易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探究驱散。
他又成了那个眼里只有宋清婉的裴三公子。
7、
三年时光,漫长又短暂。当庭院里那株老梅又一次绽开点点新蕊时,我知道,时候到了。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裴无忌刚服了药睡下,宋清婉大概又在哪个园子里采风。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到他床前,静静站了片刻。
没忍住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为了两边脸对称,我再扇了一巴掌。
但这完全不足以解恨。
三年的光阴,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太多风霜,那份病态的俊美依旧,只是此刻沉睡中,眉宇间依旧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依赖。
依赖宋清婉,依赖裴家的富贵,依赖……我的本分。
我摸上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就知道变化很大。
而他,却依旧容貌如初。
够了!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
素白的信封,没有署名。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是力透纸背的寥寥数语。
我把它轻轻放在他枕边,压住了他散落的一缕乌发。
转身离开。
环顾这间充斥着药味和沉水香的、困了我三年的屋子。
没有留恋,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后的解脱。妆台上没有值钱的首饰,箱笼里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裳。
属于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包袱,早已收拾妥当,放在外间桌上。
我拿起包袱,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影,回头再踢了他几脚,见他没有醒的迹象。
这才作罢推门出去。
8、
阳光刺眼。
空气里有初春泥土的微腥和梅花的冷香。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清冽地涌入肺腑,冲散了积压三年的沉浊。
脚步从未如此轻快,沿着熟悉的回廊,穿过垂花门,走向裴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房老赵正靠在门边打盹,听见脚步声,迷迷瞪瞪睁开眼。
夫…夫人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手中的小包袱。
我点点头,脸上甚至带了一丝极淡的、久违的释然笑意:赵伯,开门吧。
老赵愣愣地,下意识地拉开了沉重的门闩。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是喧嚣的人间烟火气,是自由的风。
我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脚步沉稳,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裴府那象征着富贵与权势的朱漆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9、
裴无忌醒来时,天光已有些黯淡。
屋里静得可怕。
他习惯性地想唤人,喉咙里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只余下粗重的喘息。
脸上火辣辣的疼,身上的骨头像是要散架般,莫名的刺痛。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侧,那个总在第一时间递上温水的人影,空空如也。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攫住了他。
他撑着身子坐起,胸口一阵窒闷的钝痛。
就在这时,枕边那抹突兀的素白刺入了他的眼帘。
他皱着眉,带着被惊扰好眠的不悦,伸手抓过。
信封没有落款,只透着一股冷硬的决绝。
指尖有些发颤地撕开封口,抽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纸笺。
上面的字,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裴无忌:
三年之期已满,裴妄言救命之恩,吾已代偿。
自此恩断义绝,嫁娶两清。
休书在此,裴三公子,你自由了。
休…休书!
裴无忌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猛地一抽!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眼前扭曲、放大,带着嘲讽的尖啸。恩断义绝嫁娶两清裴妄言……大哥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尘封在记忆角落的名字轰然炸开!
三年前……大哥外出行医,遭遇时疫……回来时只剩下一具冰冷的棺椁……大哥临死前……似乎……似乎真的含糊地提过什么照顾无忌……托付给谁了。
他当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对宋清婉新得的一首现代诗的惊艳中,根本未曾留意!难道……难道是她!
那个沉默的、像影子一样的女人,是为了报大哥的恩!
呃啊——!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裴无忌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回床上。
那张轻飘飘的休书,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来人!来人啊——!他终于嘶吼出声,声音破碎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整个裴府瞬间被这声凄厉的嘶吼搅得天翻地覆。
找!给我把她找回来!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回来!
裴无忌双目赤红,形如疯魔,对着闻声冲进来的管家李贵和小厮们咆哮,额角青筋暴起,狰狞可怖。
他挣扎着想下床,却浑身脱力,狼狈地滚落在地,不住地呛咳,嘴角溢出刺目的鲜红。
李贵和一众下人吓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回床上,乱成一团。
府里顿时鸡飞狗跳,所有能派出去的人手都被撒了出去,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搜寻那个被所有人忽视了三年的三夫人。
10、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了映月轩。
宋清婉捏着一支刚得的、据说是新式水笔的玩意儿,正在一张宣纸上胡乱涂抹,听到丫鬟的禀报,画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洇开一团浓墨。
什么她跑了还休了裴郎宋清婉先是愕然,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涌上心头,
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冲喜的玩意儿,也配休夫定是看我与裴郎情深,自觉无地自容,才夹着尾巴逃了!
她冷笑,带着现代人特有的优越感,封建余孽,也就这点出息了。
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裙,脸上重新挂起温婉又带着一丝高傲的神情,袅袅婷婷地往清晖院走去。
正是她展现大度和深情的好时机。裴无忌此刻的脆弱,简直是天赐良机。
是你自己要放弃的,可别怪我了!
然而,当她走进那间弥漫着浓郁药味和血腥气的屋子时,看到的景象却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裴无忌靠在床头,形容枯槁,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看到她进来,那眼神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情和痴迷,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空洞。
他根本没看她,嘴里只是神经质地喃喃重复着:找…找她回来…给我找她回来!她不能走…她怎么敢……
李贵满头大汗地站在床边,苦着脸:三爷,城门那边问遍了,都说没看见夫人出城……城里,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实在…实在没有夫人的踪迹啊!
废物!一群废物!裴无忌抓起手边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和药汁四溅,再去找!找不到,你们都给我滚出裴府!
宋清婉被那飞溅的碎片吓得后退一步,精心维持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
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柔声开口:裴郎,你冷静些,为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滚!裴无忌猛地转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像要吃人一样瞪着她,嘶吼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她才会走!你给我滚出去!滚——!
那声音里的憎恶和狂怒如此真实,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宋清婉脸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精心描画的柳眉倒竖,现代女性的骄傲让她无法忍受这种侮辱:裴无忌!你疯了!你竟敢吼我为了那个村妇她有什么好木头一样,无趣又……
闭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裴无忌剧烈地喘息着,指着门口,指尖都在颤抖,滚!我不想看见你!滚——!
宋清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裴无忌你…你…了半天,最终一跺脚,带着满腹的委屈和不敢置信的愤怒,掩面冲了出去。
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裴无忌此刻的疯狂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11、
时日飞梭。寒冬至,大雪封城。
裴府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裴无忌暴戾日盛,鞭笞仆役,对宋清漪亦失温存。她的新奇点子只换来他不耐聒噪。
裴府失了那沉默砥柱,大厦倾颓。
库房钥匙无踪,账目如鬼画符,田租颗粒无收,年礼错漏百出。
管事焦头烂额,推诿扯皮。
裴无忌摔碎一地瓷片,面对如山烂账束手无策。恐慌毒藤缠紧心脏。他开始彻夜难眠。
恩情已还,两不相欠如淬毒金针刺穿神魂。
灶房飘不出往日饭香时,老厨娘抹泪嗫嚅:沈娘子在时,何曾断过一口热羹…
宋清漪自云端跌入泥淖。
裴无忌的阴鸷令她窒息。她强作镇定学沈清秋理事,却连米粮账簿都算得颠三倒四,惹管事背地嗤鼻。
一次她自作聪明处置佃户纠纷,反而被狡黠老农拿住短处,闹得灰头土脸,成了贵女圈最新笑柄。
哟,宋仙子也食人间烟火了
离了裴三公子和那位‘冲晦’的沈娘子,不过如此!
闲言如淬毒针。
裴府下人当面躬身,转身便啐:真当自己是主子了给沈娘子提鞋都不配!
连脂粉铺掌柜,见她赊账也冷了脸:宋小姐,小本经营,恕不赊欠。
她赖以骄傲的现代见识,在冰冷的现实与世情的反噬前,碎成一地狼藉。
裴无忌眼中最后温存冻结:安分些!学…
那个未出口的名字,成了插进她心口的毒匕。
她这株依附而生的藤蔓,在失去支柱与凛冽世态中,迅速枯萎失色。
12、
城东,毗邻着繁华主街的一条安静巷弄深处,新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
门脸不大,却异常干净整洁,木质的招牌上刻着三个朴拙有力的字:济安堂。
门口没有寻常药铺那种浓得呛人的药味,反而飘散着淡淡的、清苦又干净的草木气息。
医馆开张不过月余,名声却像春风里的柳絮,悄无声息地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甚至飘进了那些深宅大院。
听说了吗济安堂那位新来的女先生,神了!
是啊是啊!我娘的老寒腿,多少大夫看了都说没辙,吃了她开的几贴药,配合那什么…哦对,‘艾灸’,居然能下地走动了!
我隔壁那家的娃儿,出痘出得凶险,眼看就不行了,连夜抱去济安堂,那位先生守了一夜,硬是给救回来了!听说用的法子,闻所未闻!
嘘!小声点!可不敢叫‘先生’!要叫‘苏娘子’!人家不爱听‘先生’这称呼,嫌老气!
苏娘子哎,真是菩萨心肠,本事又大,诊金还收得极公道!比回春堂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强百倍!
议论声压得低低的,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偶尔有衣着体面的人家抬着轿子匆匆而来,很快又带着希望离去。
更多是寻常百姓,扶老携幼,脸上带着病容,眼中却燃着光。
医馆内,窗明几净。
阳光透过糊着素白窗纸的格子窗,柔和地洒进来。
空气中弥漫着药香和艾草燃烧后独特的温暖气息。
几张木椅排得整齐,等待的病人安静而有序。
靠里的诊桌后,我穿着一身简单的靛青色棉布衣裙,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绾起,正低头为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诊脉。指尖下的脉搏微弱而紊乱。
忧思过重,脾胃两虚。
我收回手,声音平和清晰,药要吃,但更要放宽心。思虑伤脾,脾土一败,百病丛生。药方我开给你,另外,每日清晨,以掌心揉按此处,
我抬手,在自己腹部比划了一个位置,顺时百下,逆时百下。坚持下去。
妇人连连点头,眼中含泪:多谢苏娘子!多谢苏娘子!我家那口子被抓了壮丁,音信全无,我…我实在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会好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活着,就有希望。药按时吃,心要放开。
我提笔,在素笺上写下药方,字迹清峻有力。
妇人千恩万谢地拿着方子去抓药了。下一个病人坐到桌前。
我看着每一个病人带着痛苦而来,带着或多或少的希望离开。
他们的感激是真诚的,眼神是尊重的。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像温润的水,一点点浸润着过去三年被冰封的心田。
裴府的喧嚣、裴无忌的疯狂、宋清婉的怨恨,仿佛都成了另一个遥远世界模糊的背景杂音,被隔绝在这方弥漫着药香的净土之外。
13、
正当黄昏。夕阳的余晖将门外的青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医馆里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小学徒阿生正在整理药柜,清扫地面。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弄的宁静。
蹄铁敲击石板的脆响格外刺耳,伴随着车夫粗鲁的吆喝和鞭子破空的声音。
一辆装饰华丽却带着仓促痕迹的马车,像失控的野兽,猛地停在了济安堂小小的门面前。
车轮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拉车的马匹喷着粗重的鼻息,不安地刨着蹄子。
车帘被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猛地掀开。
裴无忌几乎是滚落下来的。
他连滚带爬,形容枯槁到了极点,曾经那份世家公子的矜贵风流荡然无存。
一身昂贵的锦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尘土,像是刚从泥地里挣扎出来。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红得骇人。
他踉跄着站稳,那双赤红的眼睛,像濒死的困兽,死死地锁住了正站在医馆门口、平静地看着他的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此刻死寂。阿生吓得躲到了我身后,手里还攥着扫帚。
裴无忌的目光,贪婪又痛苦地在我脸上逡巡。他看到了什么
不再是裴府里那个沉默隐忍、一身灰扑扑的冲喜娘子。
靛青的布衣干净利落,衬得肤色莹白。头发简单地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
眼神不再是死水一潭,而是像被山泉洗过的墨玉,清澈,深邃,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稳而强大的力量。
这陌生的、耀眼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烫在了他心上最溃烂的地方。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响。
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踉跄一步,嘶哑的、破碎的声音划破了黄昏的宁静,带着绝望的质问,狠狠砸了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走!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你告诉我…苏晚!你告诉我!这三年来…你可曾…可曾有过一刻…爱过我!
声音嘶哑,如同泣血。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被背叛的狂怒,被抛弃的不甘,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悔恨。
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赌注的赌徒,孤注一掷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是虚幻的。
巷子里似乎更安静了。连风都停了。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惨白扭曲的脸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厉。
我静静地站在医馆的门槛内,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那疯狂燃烧的痛苦和一丝微弱的、摇摇欲坠的期盼。
看着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
过去的三年,像一卷褪色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画轴,在眼前飞速掠过:冰冷的婚房,刻薄的嘲讽,宋清婉得意的炫耀,下人轻慢的目光,还有那无数个独自熬过的漫漫长夜……心口那块冰,早已融化,流走了,只剩下一片经历过风霜后的坚硬和平静。
只剩下熬过来的轻快。
我微微偏了偏头,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审视。
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的锦袍,扫过他深陷的眼窝和赤红的双目,最后,落回他那双写满绝望质问的眼睛里。
我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珠子,清脆地砸在黄昏的青石板上,砸在裴无忌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裴三公子,
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礼貌的疏离。
从未!
两个字。轻飘飘的。对于裴无忌来说却好似带着千钧之力。
裴无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最上等的宣纸还要惨白。
他像是被这三个字狠狠捅了一刀,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冰冷的马车辕上。
那双赤红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致,里面所有的疯狂、不甘、痛苦、期盼……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空洞所取代。
仿佛支撑他一路寻来的那根骨头,被这三个字轻易地、彻底地抽走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身体顺着车辕,一点点滑了下去,最终瘫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偶。
想想那些我在裴府受到的委屈现在能加倍奉还给他们。
我轻叹一口气。
走近和裴无忌四目相望,仿佛刹那间看到了他眼里燃起的希望。
裴无忌,你到底是真的爱上了我还是舍不得以前做富家少爷的日子呢真是让人猜不透啊。
说罢我拍拍手离开,步履从容,踏马车脚凳。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晕落在他灰败的脸上,映出死寂。
巷子里,只剩下他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在暮色四合中,一声声,破碎不堪。
春风卷药幌,青影翩跹。
车帘落,隔绝泥泞血污凝固绝望赤红目光。
车轮辘辘,碾过微湿石板路,驶向城南飘散人间烟火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