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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瘸腿的戏法(1925年·江城)
梅雨把江城沤成一块霉斑斑的绒布时,陆九卿的勾当就开场了。
铅灰色的江水黏稠地卷着朽木草屑,撞在青石堤岸上,碎成一滩滩黄褐的泡沫。空气里一股铁锈掺着腐鱼的腥气,熏得人脑门发紧。码头边停着的泰来号小火轮呜呜低吼,烟囱喷出的煤灰混进稠密的雨丝,把天地搅成一副混沌的铅笔画。苦力们的号子有气无力,在汽笛和雨声里断断续续,像垂死的挣扎。
陆九卿就蹲在七号码头一堆潮湿的桐油木箱后头。他把自己缩成一块不起眼的阴影,半旧的灰布褂子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湿透了,黏糊糊地贴着皮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左腿从膝盖那儿就僵着,像半截生了锈的铁棍,使不上力,只能歪斜地支撑着身体。可他那双眼睛,却像老式火轮船的探照灯,隔着蒙蒙雨帘,牢牢地罩住那个刚从江边木跳板上下来的乡下妇人。
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头发用木簪紧紧挽着,一身靛蓝土布衣裳洗得发白,肩上挎着个土黄的包袱,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一只大白鹅。鹅肥得很,一身羽毛雪白蓬松,只脖颈下系着根醒目的红绸绳,结了个活扣,牢牢缠在妇人黢黑粗粝的指节上。这是乡下的规矩,红绳系鹅,进城探亲走水路压风邪用的,城里人一看就明白,也轻易不会去动。
人流拥挤,挨挨挤挤地朝岸上涌去。货轮的鸣笛声压过了喧嚣,尖锐刺耳。就在这声嘶鸣响起的刹那,一个影子贴地窜出人群,猛地撞在妇人的腰眼上!
哎哟!妇人一个趔趄,手里的包袱啪地掉在湿漉漉、满是泥浆的石板地上,里面的山货散了一小片。
就是现在!
陆九卿像一颗被撞针激发了的子弹,那只瘸腿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奇异的敏捷。他不是在跑,更像是在弹射,身子带着明显的倾斜,一步深一步浅,如一只折翅的鹞鹰扑向它的猎物,迅捷得不可思议。
嫂子!小心脚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络和关切,在妇人慌乱弯腰去捡包袱的瞬间,一只骨节粗大、同样沾满湿气的手已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另一只手却无比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抄向了那只受惊扑扇翅膀的白鹅。人多手杂,莫撞散了!
他的手带着一股码头汉子特有的蛮力和粗糙,碰到妇人的胳膊,妇人下意识地一缩。
多谢大兄弟……妇人惊魂未定,抬眼瞥见陆九卿半湿的灰布褂子和那张透着几分市井油滑又夹杂着苦相的脸,心道遇到了个热心肠的。
就在她话音还悬在空气中的当口,陆九卿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脚上沾满泥浆、磨破了边的黑布鞋,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十二分的紧张:嫂子!看您这鞋带儿!他那满是雨水的脸凑近了些,一根枯瘦的手指精准无比地指向她的右脚,松了!缠了一裤腿泥,仔细拌个大跤!
鞋带妇人一愣,本能地就低头往下瞧去。
她这一低头,所有心思瞬间都被鞋面吸引过去了,连余光都来不及瞥一下旁边——也看不见陆九卿那在鹅颈间翻飞如蝶的手指。就在妇人视线下垂的零点几秒里,他指腹灵活得像吐信的蛇信,在红绸绳打好的那个精巧的活结上只那么一挑,一捻,一拽!那柔软的绳结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收紧,死死勒成一个不可能松脱的死疙瘩!更绝的是,绳结的末端,被陆九卿借着身体的遮挡,神不知鬼不觉地套在了旁边堆放粗缆绳用的一个生满铁锈的、突出地面半尺高的木桩钉帽上!
动作完成不过眨眼。
嗐!还真散了!妇人嘴里嘟囔着,费力地弯腰想去系鞋带。就在她手臂伸展的姿势里,陆九卿那只稳住她的右手一抬,就势把那大白鹅轻轻推回妇人怀里。
嫂子抱紧喽,这江边风大鹅毛蓬,容易惊飞!他声音透着一股憨厚的实在劲儿。
妇人忙不迭地用双臂抱紧大白鹅。鹅受了惊吓,又被他这一搂,扑腾得更厉害,翅膀扇起几片掉落的脏污羽毛。
陆九卿眼底一丝精光闪过。
哎呀!糟糕!他猛地一拍自己瘸了的那条腿的大腿,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指着鹅翅膀根处一片不甚清晰的褐色污渍,惊叫道:嫂子快看!这鹅翅膀!沾上桐油了!定是刚才乱扑腾碰到边上刷船底的那桐油桶了!
桐油那可是有毒的!乡下妇人哪懂这些讲究,一听这东西沾到活物身上要坏事,登时慌了神,急忙掰着鹅头去检查那所谓的污渍。鹅被她掰着脖子,嘎嘎乱叫挣扎起来。
就在妇人所有注意力被鹅和那点污渍完全吸走的这一瞬,陆九卿那只残腿不着痕迹地往前顶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他手里攥着的一把小巧如柳叶、被磨得雪亮的铁皮剪子(平时被他小心地藏在那条废腿的裤脚夹层里),借着衣摆的晃动,咔嚓一声轻响。
干脆利落。
那根系得无比牢靠的红绸绳,贴着木桩钉帽根部,应声而断!
重获自由又被妇人掰着脖子的大白鹅惊恐到了极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挣脱妇人的臂弯,带起几片绒毛,像一颗笨拙的白色皮球,一头扎进了身后混乱的人潮里,几个扑腾就没了踪影!
我的鹅——!妇人凄厉的尖叫撕裂了雨幕,她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又看看脚下被踩进泥里的半截红绳(另一截还紧紧缠绕在木桩钉帽上),再猛地抬头,哪里还有那热心大兄弟的影子
天杀的瘸子!挨千刀的白眼狼!还我鹅!死瘸子你不得好死——!妇人绝望的哭骂像钝刀子刮着每个人的耳朵,在喧闹的码头刺耳地回荡。雨水冲刷着她扭曲的脸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人群被她撕心裂肺的哭嚎惊动,纷纷侧目,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几个常年在码头混饭吃的汉子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咧嘴露出黄牙无声地笑了笑,其中一个低声骂了句:呸,又是那瘸狗干的活儿,真他娘利索。
陆九卿呢
早在那鹅扑出去的瞬间,他就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像滴墨汁落入浑浊的江水,眨眼间就流走了。瘸腿在湿滑油腻的石板上点着,身子巧妙地依靠着一个个货堆、箩筐、柱子借力倾斜,速度竟不比正常人慢多少。他七拐八绕,钻进了码头仓库区后面一条最窄、最脏、最不惹人注意的死巷。
巷子尽头是个歪斜的破窝棚,用几块锈蚀的铁皮和烂木板勉强搭成。刚掀开那几乎烂透了的草帘子钻进去,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酸汗和什么东西腐烂的混合气味就呛了他一鼻子。
娘的,今儿这雨下得邪性,耽误老子生意。一个粗嘎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窝棚里光线昏暗,只有泥炉子里一点忽明忽暗的炭火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褂子,手里拿着块磨刀石霍霍地磨着一把切肉刀,刀刃映着炉火闪着冷光。他是屠夫张老歪,也是陆九卿的一个销赃点。
陆九卿没搭话,只是把身上湿透的褂子甩下,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那个还带着体温、沉甸甸的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躺着那只大白鹅,脖子无力地歪着,那根剪下来的红绸绳还散乱地缠在上面。
新鲜,刚‘摸’到的。水淋得透,得赶紧拾掇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那条瘸了的左腿此刻格外僵硬,针扎似的疼。
张老歪扔掉磨刀石凑过来,用那把锋利的刀戳了戳鹅胸脯,满意地哼哼:膘是够厚实!老规矩
嗯。趁头水退烧锅,毛要捋干净,老主顾等着。下水和翅膀给我留点。陆九卿说着,从墙角的破席子下摸出半瓶残酒,对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稍稍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气。他看着张老歪麻利地给鹅拔毛放血,眼神有些发直。炉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跃。
听说没张老歪一边刮毛,头也不抬地喷着唾沫星子,西头新贴出来的花花纸(传单),白纸黑字写着,‘十个瘸子九个坏’!操,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嘛!狗日的!
陆九卿捏着酒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眼皮,望向窝棚口被草帘缝隙切割开的灰蒙蒙雨幕。巷口那面断了一半的粉墙上,不知被哪个促狭鬼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十个瘸子九个坏。
呵。
他喉咙里滚出一个无声的冷笑,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呛人的劣酒。炉火上的铁锅里,水开始滋滋作响,白色的鹅毛在污水里打着旋儿沉浮,灶膛里的柴噼啪炸裂了一个小小的火星,溅出来,落在陆九卿脚边冰冷的泥土上,转瞬即灭,只留下一小点刺眼的灰白。第二章
局中白玉兰
陆九卿是被一股粘腻的甜香熏醒的。
像放了太多洋糖、又捂得发馊的桂花糕。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火烧火燎的。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左腿的骨头缝里滋滋往外冒着寒气。记忆还停留在醉仙楼后巷的烂泥里,赌棍拳头的破风声和泥水溅进鼻孔的腥味还在脑壳里撞。
他猛地睁开眼。
昏暗的光线,粉纱的帐子顶。身下软得陷人,不是稻草不是泥,是厚实的垫了棉花的褥子,还带着被烘笼暖过的温吞热气。一股不属于他的、冰冷的花露水味,混着那股甜得发齁的香气,死死缠着他。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想坐起来,脖子却似折了一般剧痛,浑身骨头散了架。
莫动。一个声音响起来,像一块上好冷玉丢进清泉水里,温凉沉静。
陆九卿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一盏剔了双芯的玻璃座灯搁在床边小几上,灯罩是淡粉色的磨砂料子,透出的光也就带着股暧昧的晕黄。灯影里坐着个人。
桃红的杭绸旗袍,掐出极细的一抹腰身,银线绣着缠枝莲,下摆斜开衩,露出窄窄一截裹着素色丝袜的小腿。乌发尽数拢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溜溜的圆髻,斜插着一支白玉兰头的素银簪子。此刻她微侧着身子,半张脸浸在灯影的昏昧里,正一手端着小瓷碟,一手用根细细的银签子,从碟子里蘸了点深褐色的药膏。灯晕描摹着她纤巧下颌的轮廓,也照亮了她抬起的皓腕下,那一截欺霜赛雪的脖颈。
以及,赫然缠绕在那片冰肌雪肤上的一圈刺眼的青紫色指痕!像无暇美玉被粗暴地捏裂,又像一株白玉兰硬生生被人掐断了花茎。那痕迹新鲜肿胀,深深嵌入皮肉,诉说着不久前的狂暴。
陆九卿的目光像被烫着般猛地缩回,心脏却在胸腔里狠狠擂了一下。
你……他嗓子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是醉仙楼的人
女子手下动作不停,蘸着药膏的银签子带着冰凉的触感,准确地落在他后颈被钝器砸中的肿块上。药膏不知是什么做的,接触皮肤先是刺骨的凉,随即一股灼热就透过皮肉往里钻。陆九卿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醉仙楼,沈云漪。她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们叫我云漪姑娘。她的指尖很稳,药膏均匀地涂抹开,动作细致得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瓷器。那双在灯下也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终于抬起,落在陆九卿脸上,目光清凌凌的,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你呢昨晚为何趟这浑水醉仙楼的后巷,可不是听曲的地界。
陆九卿看着那截近在咫尺的手腕,和她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痕迹重叠在一起,冲口而出:那你呢你一个醉仙楼的头牌,那起子杂碎也敢……他们是什么人醉仙楼不管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醉仙楼本身就是个泥潭。
沈云漪涂药的手顿了顿,极其轻微。她抬起眼帘,那幽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着陆九卿狼狈的脸,嘴角似乎极轻地向上弯了弯,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凉薄。管醉仙楼只看银子。昨夜那人,她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动什么,是贾仁义贾市长手底下新收的‘采办’,专管替他在各处‘收账’。手黑,人横,在江城码头这块地界上,他说要掳个女人走,王婆子(醉仙楼老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贾仁义!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江城新贵,手眼通天,报上天天登着他西装革履、视察演讲的照片,号称什么爱民如子、振兴工商。原来是这等货色!陆九卿牙关咬紧。
沈云漪收回手,将小瓷碟放到一边,拿起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残留的药膏。昨夜,若不是你那几声模仿清风侠的口哨……她抬眼,目光落在他那条僵直搭在床边、膝盖处明显异常粗大的裤腿上,还有这腿,扫得挺狠。那三个蠢货,以为是正主儿来了,慌得……呵。那声呵,轻飘飘的,却带着浸骨的嘲讽。
清风侠!陆九卿心头又是一凛。那是江城民间流传甚广的怪谈,专在雨夜劫富济贫的神秘游侠,无人得见真容,报上每每有他惩治恶徒的事迹,真假莫辨。昨夜情急之下,陆九卿确实憋着嗓子学了几声传说中清风侠特有的、似夜枭又似鬼哭的哨音,本是想吓退对方,难道真有人信
你……陆九卿狐疑地看着她,你认得清风侠
沈云漪没回答,却站起身。昏黄的灯光流淌在她桃红的旗袍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踱到桌边,拿起一个小小的、极其精致的嵌螺钿黄杨木梳妆盒。刷地一声轻响,盒盖打开。她没看里面的镜子,反倒从锦缎夹层里,拈出一件东西,走回床边。
那东西摊开在她素白的掌心。
是陆九卿怀里的那个硬壳账簿,他豁出半条命从贾仁义赌场账房偷摸出来的宝贝!此刻账簿沾染了泥渍,边缘有些卷曲,封皮上原本清晰印着的义兴记几个黑字已经有些模糊。
沾了泥水,晾晾还能看。沈云漪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像重锤砸在陆九卿心上。清风侠我是没见过,她话锋一转,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冰冷的硬壳封面,指节分明,像白玉雕琢,可贾仁义在江城码头设了三座大赌场、两座烟馆,‘义兴记’明面上是他小舅子开的货栈,暗地里专门走账洗钱……这事,清风侠知道,我知道,那些被他家逼得卖儿卖女的人,也都知道。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压抑着一股寒冰下的暗涌,我爹……就是被这账上,一笔永远填不平的‘买米’饥荒债,给活活逼得悬了梁!
她的语调一直很平缓,甚至有些刻意维持的清冷。唯独说到悬了梁三个字时,那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气的恨意,像毒蛇般探出信子,淬着寒芒!
陆九卿的呼吸窒住了。他看着沈云漪的脸,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初冬的雪,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再也藏不住两团焚烧的、名为复仇的烈焰。她那截白生生的、印着指痕的脖颈,此刻在他眼中再不是弱者受辱的证明,而是一道屈辱与仇恨的烙印!
沈云漪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不再是审视,而是燃烧的、带着孤注一掷希望的探询。陆九卿……她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你昨天露那一手,是条过江的蛟龙。昨晚你摸这东西,想必也不是只为偷去糊灶膛。她往前倾身一步,那截脖颈在灯下愈发明晃晃地刺眼。你身上带着泥腿子才有的狠劲儿,又有码头油子练出来的眼疾手快,你……敢不敢接着演清风侠
她的声音像裹着蜜的钩子,轻轻落在他心上最焦灼的痛处:不为侠义名声,为这账本里的东西,能剜贾仁义一块肉!也为了……她的目光扫过他僵直的腿,又落回他脸上,治你这腿的陈年旧伤够不够
陆九卿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他死死盯着沈云漪掌中的账本,像看见一条通向某个深渊、却也通向某个解脱的路标。他眼前飞快闪过码头上妇人凄厉的哭骂,十个瘸子九个坏的炭迹墙书,屠夫老歪粗鄙的脸,还有这条残腿拖累的、永无宁日、毫无指望的日子。一股久违的、掺杂着戾气的灼烫在他冰冷的胸肺里炸开。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账本,而是那只骨节粗大、满是硬茧的手掌,带着未散的泥污气,死死攥住了沈云漪那只端着账本、冰凉柔软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细嫩的皮肉都微微下陷!
怎么演他声音嘶哑,像困兽磨牙,眼中烧着一团混合着绝处求生和毁灭欲的火焰,直直撞入沈云漪幽潭般的眼底,云漪姑娘,你点戏!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灯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沈云漪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脸上那层冰冷的薄壳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她看着这瘸子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与狠绝,心口处某个早已冻硬的地方,竟奇异地、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成了。
第三章
鹅毛令
土地庙里呛人的劣质旱烟味,几乎能凝出油来。破败窗纸筛进的残光里,九条影子歪歪扭扭地钉在地上,像九截被雷劈过的枯树桩子。
九个了。陆九卿瘸腿支撑着斜靠在掉漆的神案边,指尖敲了敲香炉冰冷的铜沿。炉灰积了半尺厚,积压着无数个无人问津的日夜。九这个数在江城码头是禁忌,是骂人最狠的死瘸子数。可今夜,这破庙里塞了九个瘸子。
挑粪的老钟坐在最靠近墙角的一堆烂稻草上,左腿从膝盖以下全没了,一条空荡荡的裤管打着补丁卷成麻花扣在腰间。他揣着手,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中像两颗没泡开的黄豆,警惕地盯着门缝外黑黢黢的夜。算命瞎子挨着他,一身脏污的蓝布大褂辨不出本色,膝头的两根磨得油光锃亮的黄竹杖交叉着横在身前,枯瘦的手指捻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嘴里无声地开合。靠门边的角落里,佝偻着一个更小的黑影,几乎缩进了破门板的阴影里——那是三寸钉,码头乞丐堆里偷食的头儿,天生腿短得畸形,靠一副用牛皮筋缠裹加固的破板凳挪动。此刻他怀里死死搂着他那副破烂家当——一根铁条磨成的尖锥和一只豁口的粗陶碗。
剩下的几个,有的是码头扛包压断腿落下病根的老力巴,有的是早年跑船遇上水匪被打断了腿又扔下水的船工,还有两个是修栈道时被掉下的滚木碾碎了膝盖骨……相同的是眼睛。麻木,困顿,藏着被生活碾过后的粗粝沙砾,却也烧着一丝在暗夜里幽微闪动的炭火。那是被贾仁义三个字淬炼过的,尚未熄灭的恨。
三寸钉先按捺不住,粗粝的嗓子像砂纸摩擦:瘸……瘸九!你把我们几个‘废物’点卯弄到这死人呆的破庙,就为了看……看这破泥炉灰
陆九卿没应声。他一瘸一拐地踱到香炉前,从怀里掏出那个硬壳账簿。啪!厚厚的一册砸在落满香灰和蛛网的神案上,激起一小团灰雾,迷了最靠近的胡癞子(一个脸上带刀疤的前码头工头)的眼。他低骂一声,揉着眼。
陆九卿就着破窗纸透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唰地一下掀开了账簿的硬壳封面。一股劣质纸张混着尘土和汗碱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手指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上,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看谁看得清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像闷雷滚过破庙,老子念给你们听!
去年九月十七,‘义兴记’入库‘官粮’六百石!同月,‘惠民署’告示,发放赈济粮不足五十石,米质霉烂掺沙!贾仁义的狗肚子肥了,灾民啃树皮!陆九卿的嗓音撕裂般沙哑,字字带着铁锈的腥气,狠狠砸在每一个瘸子麻木的神经上。
十月二十八,‘采风账’支银洋六百块!干什么孝敬给上头来视察的省府大员听小曲儿、捧头牌!
今年正月十五,‘义兴记’记‘损毁’货品:棉花一百匹!当天夜里,贾仁义小妾新院落的窗幔门帘就换成了簇新的软烟罗!
陆九卿的手指像刮骨刀,在冰冷的数字上滑过,每一笔都带着血淋淋的剐蹭声。破庙里的空气被彻底点燃!浑浊的劣质烟味被一股更浓烈的愤怒烧灼。老钟原本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刀疤脸胡癞子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三寸钉死死攥着怀里的铁锥,指节发白。算命瞎子捻铜钱的手停了,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六百石粮食!六百块大洋!一百匹棉花!陆九卿猛地一拳砸在布满灰垢的神案上!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这畜生刮的地皮,淌的全是你我父老兄弟姊妹的骨髓油!他瘸着腿,拖着步子走到神案中央,拖着一道沉重的、刻在地上的印记。
眼珠子都睁开看清楚了!他猛地俯身,从怀里掏出一大把东西,劈手撒进了冰冷死寂的香炉里!
是鹅毛。
一大把洁白蓬松、带着细小绒毛的鹅羽!轻飘飘、软乎乎地落下,覆盖在积年的、如同坟茔般的灰烬之上。瞬间被沾染上灰黑的陈旧烟灰,仿佛一片不合时宜、突然降临的残雪。
所有的目光都被那片突兀的白吸引。
西华门!贾府私库的银子运出来了!陆九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铁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每月底三更!走外城马道!怕街坊邻居听动静,车轱辘都包了厚毡子!他眼珠子扫过每个瘸子的脸,油布盖着的,不是银子,是催命符!是贾仁义踩着我们脊梁骨吸饱的血!
他抓起一把冰冷的炉灰,再慢慢松手,灰白色的细屑从他指缝间飘落,与香炉里的鹅毛混合在一起,肮脏不堪。他以为套个油布口袋就干净了放屁!那血味,遮不住!那银子响声,压不了!
破庙里死一样寂静,只有沉重的喘息此起彼伏,像破败的风箱在拉动。
他贾府墙高狗恶,我们这九条瘸腿,翻不了墙,咬不了人,只能等着被碾死!但巷子窄!路不平!过山车行不得稳路!陆九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疯狂的韵律,老钟!马粪瓢泼到领头马眼上,叫它惊了狂奔踩翻后面的车,你做不做得到他指刀疤脸胡癞子,胡癞子!你嗓门够大,等马一惊,就给我往死里敲锣!吆喝什么响你就敲什么!
他目光转回缩在角落的三寸钉:三寸钉!你身子小,滚进车底,撒蒺藜角钉!我要它那包毡子的车轱辘,一个不留,全他娘给我扎成马蜂窝!枯瘦的手指指向捻铜钱的瞎子,老瞎子!巷口高墙根底下听动静!车翻人乱的时候,你给我用这哨,他扔过去一个铜哨,给我吹!吹得跟他妈满城的清风侠都来了!吹得他贾府的狗腿子魂飞魄散!
他瘸腿猛地一顿地面!目光灼灼如野火燃烧,扫过每一条僵直、扭曲或残断的腿:惊马!破锣!撒蒺藜!撞翻车!夺银子!乱了!我们就乱了贾仁义这盘稳赢的局!一条瘸腿有瘸腿的用法!干成了,不光能让贾仁义的屎憋在裤裆里,这抢出来的银子,按刀口分!治伤!养家!
干不干!最后三个字,是吼出来的,破开了所有残存的麻木与怯懦!
老钟猛地用他那仅剩的半截大腿拍了一下烂稻草,枯槁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干他姥姥!老子这断腿天天浇大粪,也该尝点银子味儿!
胡癞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嘶吼,点头如捣蒜。
三寸钉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两粒烧红的煤核。
算命瞎子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举起了右手,将那几枚冰凉的铜钱高高托过头顶,指向神案背后那尊早已没了香火、泥胎斑驳脱落的土地公塑像,然后狠狠地攥紧,指缝里发出金属碾压的低沉摩擦声。他干瘪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冰冷如铁的字:解煞!
沉寂被打破。九双眼睛里原本如灰烬般沉寂的死寂被彻底点燃,烧成一片燎原的野火!那是对生的渴求,更是对欺压者以牙还牙的滔天恨意!
好!陆九卿咧开嘴,露出一口在昏暗里也显得白瘆瘆的牙。他一把抄起神案上那把沾了灰的鹅毛:一人一根!
他粗暴地将鹅毛塞向离他最近的胡癞子:明天夜里这个时辰!西华门外墙根!见羽如见令!
粗糙的动作中,一根轻飘飘的鹅毛被陆九卿递向旁边一直沉默的沈云漪。自始至终,她像一株亭亭的玉兰,隐在更深的、被烂布帘隔开的内间门洞的阴影里,桃红色的旗袍几乎融进黑暗,只有一截素银簪的流苏在不易察觉地晃荡。
沈云漪没有伸手接。
她往前走了半步,终于将自己浸在破庙昏黄跳跃的烛光下(不知何时点燃的半截蜡)。那双始终清冷沉静的眼睛,此刻灼烧着近乎惨烈的决绝。她一言不发,只是抬起手,拔下了那支素银簪子。
一瀑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同瞬间失去束缚的鸦云,滑落肩头。
灯火明灭间,映照出她低垂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条。她左手捻起鬓边一缕垂落的青丝,右手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异常锋利的银剪子(陆九卿认得,那是她化妆修眉用的工具)。
没有丝毫犹豫。只听轻微干脆的嚓一声。
一缕乌丝应声而落,断口利落。那截青丝细软如烟,在她莹白的指尖轻颤。
沈云漪抬起眼,目光穿过缭绕的劣质烟气和昏黄烛火,越过九双惊愕的眼睛,最终落在陆九卿脸上。那眼神复杂,有孤注一掷的烈火,有刻骨的仇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献祭般的悲怆。她走上前,伸出那两根捏着青丝的手指。
不是递给陆九卿。
而是俯身,将自己那缕断发,极其缓慢、庄重地……系在了陆九卿刚递给胡癞子的那根鹅毛的软杆上!素白的手指灵巧地翻转缠绕,将乌丝如系祭品般,死死箍紧了鹅毛的柄端!
一缕青丝,一根白羽。
在破庙污浊的空气里,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缠成一束诡异、沉重又令人心悸的象征!
胡癞子看着被塞到手中缠着青丝的鹅毛,粗糙的手指抚过那缕微凉柔软的发丝,又捻了捻毛茸茸的羽根,脸上的横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猛地攥紧那束羽毛,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浑浊的眼睛里,仿佛被这束缠发的鹅毛烫着,猛地窜起一股原始的、近乎暴戾的光!
沈云漪做完这一切,重新直起身,乌发散落肩头。她平静地看向陆九卿,只说了两个字:
动手。
灯光在这一刻,被一阵从破门缝挤入的夜风吹得剧烈摇曳,将庙内九个瘸子的身影拉长、扭曲,狰狞地投向斑驳脱落的四壁神像,仿佛一群从地狱底层爬出来的厉鬼,在无声咆哮。神案上那只死寂的香炉里,炉灰与鹅毛相叠,一缕新鲜温热的青丝,如同最后的镇魂之物,被粗暴地钉在了上面。
第四章
连环扣
子时。西华门外的官马道像被泼了浓墨,死黑一片。连日淫雨泡软了路基,石板缝里汪着粘稠的污水,踩上去噗叽作响,声音在死寂里能传出老远。两侧高耸的青砖院墙夹出窄窄一线天穹,几粒惨淡的寒星时隐时现,似窥探又似漠视的眼。
陆九卿紧贴在拱桥引水洞阴湿滑腻的石壁上,半边身子浸在恶臭的泥水里。寒气顺着那条残废的腿骨头缝往里钻,啮咬着旧伤处的筋肉。他攥紧了手里一根冰冷坚硬的物件——老钟那根平时舀粪的、柄长三尺的破木瓢,瓢口边缘残缺,沾着早已风干板结的污物硬壳,分量却足得很。他身边,胡癞子像一截被钉进墙根的烂木头,肌肉贲张的手臂死死攥着一面豁了边的破铜锣,那只独眼在黑暗里瞪得滚圆,几乎要迸出血来,紧盯着巷口方向,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点的、拉风箱般的喘息。
空气沉重得像裹尸布。
车轱辘碾压湿泞路面的粘滞声,由远及近,终于透过高墙深处传了过来。不是响亮的轧轧声,而是被厚实油毡包裹后发出的沉闷低沉的呜噜声,碾过湿土和水洼,像是夜兽缓慢拖行猎物的腹鸣。一星惨绿的光点在巷口移动——是车头挂的气死风灯发出的幽幽鬼火。
呜呜呜——风吹过拱桥的破水洞,发出呜咽般回响,巧妙地融进了车辙声里。
来了!
胡癞子那只握着锣槌的手,筋脉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
马车!两匹健壮的挽马鼻孔喷着浓重的白气,驾辕的车夫佝偻着背,裹在蓑衣里,像个沉默的石像。他身后,是一辆蒙着厚厚防水油布的四轮马车!油布捆扎得严严实实,像个方方正正、巨大的、沉默的棺材!沉重!死寂!只有车轮滚动的呜噜声搅动着泥水,碾压着紧绷的神经!
近了!再近!马车正上拱桥中央!这是最陡、最难行的位置!
咳——呸!黑暗中,突然爆发出老钟那刻意拉长、粗嘎如同裂帛的猛咳!这是他豁出命去学的夜枭叫声!
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窄巷里炸开!
那驾辕的蓑衣车夫猛地一缩脖子,瞬间反应过来有异!嗡地一声闷响,车座下竟抽出一柄闪着冷光的长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
呜——!破水洞里,一声凄厉非人、如同百鬼夜哭的尖利哨音,猛然撕裂夜空!那是瞎子藏在袖中的铜哨!
哨音刚落!
动手——!陆九卿哑着嗓子一声暴吼!
老钟动了!
这瘸了一条腿的老挑粪工,像一头被激怒的独狼!他用那根完好的独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斜着从水洞阴影里扑出!独腿蹬踏桥栏借力,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矮小却决绝的弧线,那条握着长柄粪瓢的手臂抡圆了,用尽了平生力气!肮脏沉重的破木瓢,携着一股混杂着泥腥和腐臭气的恶风,精准、狠戾、不要命般地朝着领头那匹健马圆瞪的、倒映着惨绿灯火的眼珠子直劈过去!
瓢口带着沉重的风压,恶狠狠地砸在马眼上!沉闷的、如同打爆了熟透西瓜的噗!声!
唏聿聿——!!!
剧痛和黑暗的恐惧瞬间淹没了这匹牲畜!它发出一声撕裂耳膜的痛苦惨嘶!整个马身像被无形的巨鞭猛抽,狂暴地人立而起,粗壮的前蹄疯狂地向空中踢腾!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动套索!旁边的另一匹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拖带,也惊恐地跟着向侧面一挣!
桥窄!雨滑!
混乱的套索绞缠!巨大的惯性!两匹惊马拖着沉重的车厢,失控地向桥面外侧猛冲!车体倾斜!油布下的棺材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重的金属摩擦和挤压声!
啊——!车夫厉声尖叫!刀光慌乱地劈斩马缰!
晚了!
惊马带着整个车厢,轰然撞向拱桥半人高的石栏!
就在这山崩地裂、满眼混乱的刹那!
胡癞子动了!
这个脸上爬满蜈蚣疤的汉子,嘴里猛地爆发出不似人声的、破锣嗓撕裂般的咆哮:清风侠——劫富济贫啦!!!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腥味从肺腑里炸出来!同时他那只憋足了力气的手臂闪电般抡下!
哐——嗡——!!!
那面豁了边、沾满油污和绿锈的破铜锣,被他抡圆了以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旁边水沟旁一块凸起的尖锐青条石上!
刺耳欲绝的金铁交击声!像是两片破锣直接在每个人耳膜上炸开!嗡鸣的、带着剧烈震颤的金属爆响,尖锐得能刺穿骨髓!瞬间压过了惊马的嘶鸣、车厢的倾轧、车夫的惨叫!仿佛一万把锯条同时割进每个人的天灵盖!
所有人——包括那刚抽刀斩断一半缰绳的车夫,耳朵眼嗡的一声,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动作都僵直了一瞬!
就在这极短暂的、音波制造的绝对混乱间隙!
一道更矮小的黑影,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渗出的黑油,哧溜一下贴着冰冷的石板桥面翻滚而出!三寸钉!他抱着他那条赖以行动的、缠着破皮和铁箍的矮板凳,借着混乱的阴影,如同最灵巧的穿山甲,猛地滚到了正在向侧面倾斜、油布蹭着桥墩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声响的车厢底部!
他的动作小得像一阵阴风!
怀里那只豁口的破陶碗倾倒!一大把黑黝黝、三角棱尖锐、淬着阴冷幽光的精铁蒺藜角钉,像黑色的冰雹,被他那瘦小的手臂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泼洒出去!
噗!噗!噗!噗!噗!
密集如骤雨打芭蕉!
被厚毡子紧紧包裹的车轮碾压到这些尖利毒物的瞬间,发出沉闷而短促的撕裂败革声!特制的角钉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厚毡,深深扎入了沉重的硬木轮毂!刺耳的木头爆裂声!碎木屑飞溅!
失控!绝对的失控!
车轮被刺钉卡死破坏!车厢倾斜达到极致!在惊天动地的轰响和呛人的木头粉尘、铁钉碎屑爆射中,整个沉重的车厢如同倾倒的巨兽,伴随着刺耳欲绝的金属摩擦撕裂声,在车夫绝望的嘶吼和惊马彻底挣脱缰绳狂奔的蹄声里,朝着桥下污水横流的沟渠猛栽下去!一半车厢体卡在桥栏破损处,另一半带着巨大的惯性砸进泥水里!油布撕裂!浑浊的水花裹着烂泥溅起一丈多高!
成了!
陆九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瘸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拖着剧烈作痛的残肢,如一头闻着血腥的饿狼,直扑向那卡在桥边、砸落泥水中、半边油布已经被巨大冲击和泥水撕裂开巨大口子的车厢!
目标就在眼前!掀开那层油布,里面就是一箱箱白花花的银洋!是翻身的本钱!是剜向贾仁义那颗黑心的一把尖刀!
浑浊的泥水淹到他的小腿肚子,冰冷刺骨。他扑到那半倾覆的车厢边,湿透的油布沉重粘手,带着浓重的桐油和朽木气味。他双手狠狠抓住破损油布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黑暗中,他灼热的目光,像两柄烧红的锥子,急切地刺向油布下的景象——
不是想象中码放整齐、散发着诱人金属光泽的银箱!
也不是预想中的金砖或值钱的货物!
油布之下,在浑浊泥水的浸泡映衬下,入眼竟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惨白!
是鹅毛!
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被泥水浸湿打绺、如同裹尸布般塞满了整个车厢的、巨大的鹅毛!白花花的鹅毛!在惨绿的马灯光晕和冰冷的泥水下,散发出一种极端诡异、荒诞、透心蚀骨的阴寒!
视觉的冲击像是一记万斤巨锤,狠狠砸在陆九卿眼窝上!脑子里那根狂热的、被复仇和贪婪烧得通红的弦,铮地一声绷断了!一片空白!一片冰冷的死寂!
陷阱!
这两个血淋淋的大字,炸雷般劈进了他的意识!
清风侠呵呵呵……一个带着痰音、如同朽木摩擦般阴冷的笑声,突然从拱桥上方的黑暗里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骨,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嘈杂余响和嗡鸣耳鸣!
陆九卿如同冰水浇头,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
只见拱桥最高处,断裂的桥栏旁,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高大臃肿的人影!锦缎马褂被夜风吹动,胖脸上堆砌着猫戏老鼠般的嘲弄笑意,手里稳稳端着一支黑洞洞的、镜面反射着阴冷星光的——驳壳枪!枪口直指他的眉心!
正是江城现任市长,贾仁义!
真当自己是条能翻江倒海的龙了一只断了腿的耗子,领着几个残废叫花子,也敢来觊觎我的东西贾仁义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鄙夷和掌控欲,你们几个,连碰我这‘鹅毛’的资格都没有!
话音刚落!
砰!!
枪声猝然而至!带着残忍的决绝!不是对陆九卿!枪口焰瞬间照亮了贾仁义狞笑的脸!
子弹出膛的厉啸直冲陆九卿后脑!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一道桃红色的影子以超越生死的决绝,从桥墩后破碎的暗影里猛然扑出!像一簇被狂风催折却硬要绽开的桃花!
是沈云漪!
她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撞在陆九卿身前!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向前踉跄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锐器贯穿血肉的声响!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浪,从她后背心偏左的位置狠狠钻入!瞬间撕裂了桃红色的杭绸布料,暴裂出一团刺目的猩红!血像炸开的红色墨点,在她背后瞬间洇染出一朵巨大的、妖异而恐怖的血色之花!
呃——!
沈云漪口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痛哼,身体瞬间僵直!所有前扑的力道骤然消失!如同断了线的傀儡,带着未尽的冲势,重重地砸向泥水中的陆九卿!
冰冷的泥水混着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陆九卿下意识伸出双臂接住倒下的躯体。触手一片濡湿滚烫!是血!温热的液体顺着他手臂快速流淌!
云漪——!!!陆九卿的嘶吼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痛,从胸膛深处炸裂而出!
桥上的贾仁义似乎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一幕。但旋即,那张胖脸上狰狞和暴怒更盛!贱人!自寻死……他枪口猛地一转,再次瞄准下方的陆九卿和倒下的沈云漪!
呃……!第二声杀机更重的厉喝只喷出个开头!
嗖——!
一支在夜色下几乎隐形、带着凄厉破空啸音的短弩箭,如同来自幽冥的索命恶煞,从拱桥下水沟另一侧的浓重阴影深处,电射而出!箭头是特制的三棱透甲锥!撕裂了空气!
太快!太狠!太近!
贾仁义甚至没来得及转回头看清来处!
噗!
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响起!短弩箭自他左耳后下方三寸的软肋位置狠狠贯入!三棱的箭头旋转着撕开皮肉、切断筋肉、凿开颈骨!巨大的贯穿力带着他肥胖的身躯猛地向旁边一栽!驳壳枪脱手掉落桥下!
嗬……嗬……贾仁义喉咙里发出拉破风箱般的、断续的骇人声响。他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疯狂飙血的脖子侧面,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血沫子不断从他被射穿的颈侧伤口和嘴里涌出来,堵住了所有想发出的声音!他终于认出了阴影里那个缓缓放下短弩、一身脏污道袍的瘦高身影——算命瞎子!
老瞎子缓缓放下那只端弩的手臂,身影在浓重的桥洞阴影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干裂的嘴唇在黑暗里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只有离他最近的陆九卿,仿佛在轰响的耳鸣里,听到了两个淬着万载寒冰、浸透刻骨血仇的字眼:
偿命。
瞎子的嘴唇开合无声,但那唇形却如烙印死死刻进了陆九卿眼底:
——替我那被河工款压在水底的娃儿偿命!
轰隆!
一道迟来的惊雷,猛地炸响在漆黑天幕!惨白的电光如同狰狞的恶龙划破天际!刹那的亮光下,整个拱桥被瞬间照亮!
亮光下!
贾仁义那胖脸上布满了惊恐绝伦的扭曲!颈部喷溅出夸张的血泉!如同断头的公鸡抽搐着向桥下栽倒!
亮光下!
三寸钉无声无息地从泥水里蹿起,像湿透的土拨鼠,手里那根磨得尖利的铁锥,以最狠辣刁钻的角度,狠狠扎进了旁边一个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要拔刀的护院大腿根部!对方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亮光下!
胡癞子那只独眼赤红一片!他吼叫着扑向另一个举枪的护院!用身体狠狠撞上去!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手里的破锣边缘狠狠劈砸在对方脸上!骨裂声伴随着枪声炸响!子弹不知飞向何处!
亮光下!
老钟扔掉沾着马眼血肉的粪瓢,抄起地上掉落的一柄钢刀!瘸着那条断腿,挥舞着独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扑向那些陷入短暂混乱的护院!刀光裹挟着粪污的腥臭和破釜沉舟的杀意!
亮光下!
更多的瘸子,拖着他们的残躯,从各个黑暗的角落、断壁残垣的罅隙里,如地狱爬出的复仇阴魂,无声地或咆哮着涌现!扑向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爪牙!棍棒、碎石、牙齿!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成了武器!沉默的或怒吼的复仇!将所有的愤恨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而亮光的中心!
陆九卿跪在冰冷的、被鲜血迅速染成暗红的泥水里。他怀里紧紧拥着软倒的沈云漪。她桃红色的杭绸旗袍被洞穿的地方,一个狰狞的、不断涌出滚烫热血的血窟窿,正在残忍地吸走她所有的生机!她脸色惨白如同金纸,唇边不断溢出血沫子,气息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那双曾经清凌凌、带着算计又暗藏火焰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灰翳,失焦地、艰难地寻找着他的方向。
咳咳……她咳了两声,嘴角涌出更多的血沫,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碰触他的脸。那只染血的、带着冰冷湿气的枯瘦手掌,终于在半空被陆九卿颤抖的、同样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指冰凉,她的手指微温,生死边缘的温度在这混乱的血雨腥风中无声交汇。
沈云漪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丝微弱的光,认出了他。破碎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艰难地从染血的唇瓣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刀割般的痛苦,却偏偏带着一丝决绝的清明:
对…对不住啊……她的眼睛努力地看着陆九卿,血沫子在她苍白的唇角不断溢出,那车…鹅毛……是…是他的老底儿了……都被……被我爹……算计……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她的话,大口大口涌出的鲜血将她领口的布料彻底浸透。她的身体在陆九卿怀里痛苦地痉挛。
第五章
黄雀啼
冰冷粘稠的血浆,像毒蛇般爬满了陆九卿的手掌。他手臂、胸口的大片衣物早已被沈云漪伤口不断涌出的热血浸透,湿冷沉重地粘在皮肤上,却又烫得他浑身骨骼都在打颤。她身体软倒在他臂弯里的重量,像一具瞬间被抽空了魂魄的精致瓷偶,温软却又带着一种沉向深渊的、让人窒息的无形拉力。那双曾经盛着清凌冰泉或熊熊烈火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厚厚一层阴翳的琉璃,艰难地转动着,找寻着他的轮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一小股粘稠的血沫,洇红了苍白的嘴角和尖俏的下颌。
当…当年……沈云漪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断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残存的气力,伴着浓重的血腥气,那笔…逼死我爹的…饥荒债……她的手在陆九卿紧攥的手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冰凉的指尖试图传达什么,不是…贾仁义……她的眼睫无力地扇动着,视线仿佛穿透了教堂尖顶冰冷的石壁,投向某个弥漫着米糠和铁锈气息的冰冷深渊,是我爹…沈砚之……自己…铺的路……
陆九卿抱着她残破的身躯在雨中狂奔。江城街道的冰冷石板硌着他那条已经麻木到只剩下无尽针扎痛感的瘸腿,每一步歪斜的踉跄都几乎要将两人一同摔入泥泞。雨,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雨点,无情地冲刷着他们,却冲不散怀中躯体里滚烫得如同要灼穿他胸口的温热。
清…清风侠的…传说……沈云漪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在跟最后一丝清明拔河,是…我雇的…八个书场…说书先生…撒出去的种……她的嘴角极其缓慢、极其痛苦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像是一个凝固在生死边缘的、嘲讽的烙印。把你…当成一把快刀…本想…先除了…贾仁义这…豺狗……
省点力气!别说了!省点力气!陆九卿嘶吼着,声音被风雨撕裂,又被他自己喉咙口的咸腥堵住。前面!那个漆黑夜里唯一透着昏黄灯火的尖顶建筑!红十字的标志在雨幕中隐隐绰绰!他不管不顾,像一头闯入了禁忌圣地的困兽,瘸腿拖出一道刻骨的水线,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撞开了那扇沉重的、钉着巨大铸铁钉子的灰橡木教堂侧门!
救人!救人——!他破败的嗓音撞在空旷高耸、弥漫着浓郁石蜡和尘埃味的教堂前厅里,撞在两侧冰冷的石雕圣像没有瞳仁的眼窝中,撞出绝望的回响。门廊里一盏悬着的马灯,昏黄的光晕抖动着,将他和怀中那团刺目桃红、正迅速被暗红蚕食的身影投在斑驳冰冷的灰石地上,拉长,扭曲,如同地狱淌出的污迹。
没有圣诗,没有低沉的祈祷,只有他粗重濒死的喘息在巨大穹顶下空洞地回荡。
脚步声。极轻,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和稳定。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硬、连一丝褶皱也无的纯黑色修女袍的身影,无声地从侧面阴暗的回廊拐角处转了出来。她戴着罩到鼻尖的白色硬布头巾,只露出下半张略显刻薄的薄唇和瘦削的下颌。她的目光,像冰刀刮过陆九卿浑身泥泞血污的狼狈,最后落在他怀里如同凋零花朵般脆弱染血的躯体上。没有任何怜悯或惊愕,只有一种近乎程序化的审视。
主说,一切罪恶皆有价。修女的声音平直得像用尺子量过,冰冷而空洞,回荡在空旷的穹顶下。她瘦骨嶙峋的手从宽大的黑袍袖筒里探出,并非伸向垂死的伤者,而是递过来一件东西——
是那个硬壳账簿!义兴记三个模糊的黑字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墓碑的铭文。书册的边缘浸透了他的汗水和她的血,纸张肿胀卷曲,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铁锈、桐油和纸张腐败的诡异气味。
陆九卿如同被钉在地上,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本账簿,又猛地抬起,撞进修女那双隐藏在头巾阴影下的冰冷瞳孔。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映照出一个抱着垂死女子、遍体肮脏的瘸子倒影,像一个来自深渊的诅咒。
她……要死了。修女平板地宣告,如同陈述天气。她的目光从沈云漪失去血色的脸上挪开,指向侧廊尽头那扇沉重、钉着小十字架的铁门,送她去那里。神父不在。
那扇门后面,是教堂停尸的阴冷石室。
救她!陆九卿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风箱,带着铁皮的刮擦声,救她!账本给你!里面的东西!都给你!够你们盖三座教堂的!
修女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是那种面对无知野蛮人的不耐与蔑视。她递着账簿的手纹丝不动:主的归主,凯撒的归凯撒。她的罪债,目光再次落在沈云漪濒死的脸上,在签下这契约时,就钉在了十字架上。谁也赎不了。
契约陆九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冰冻!他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污的左手,几乎是抖索着,将那本沉重冰凉的账簿猛地翻开!一页!两页!全是那曾让他恨得滴血、又让他充满贪婪妄念的数字符号!肮脏的交易!吸血的账目!他的手因为愤怒和极度的恐慌而颤抖,几乎要捏碎那潮湿变形的纸张!翻到最后一页!被血水浸透粘连的位置——
那里不是什么账目收尾!
几张坚韧厚实、质地精良、却同样被暗红血渍和浑浊雨水泡得发皱变色的洋文纸张,死死粘在账本封底的硬壳内衬上!墨黑色的洋文字母蜿蜒盘曲,如同冰冷的诅咒图纹。在纸张的右上角,清晰地钤盖着巨大的、鲜红的火漆印章印记!图案复杂,中间赫然是一支栩栩如生、羽毛丰润的鹅毛笔!印文的墨色字迹虽然有些晕染,但标题几个单词却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穿了陆九卿的眼球:
《Property
Transfer
Deed》
沈氏米行有限公司,全部股权及连带不动产让渡书
受益人姓名栏里,赫然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看见的名字——他自己那三个歪歪扭扭的中文字:陆九卿!
每一寸署名和红泥指印的地方,都盖着另外一枚鲜红的、代表着不可置疑的印章——不是官府的大印,而是江城最大的西式公证行,礼和洋行的防伪印戳!旁边一行细小的签署日期,墨迹同样被血水模糊,但隐隐约约的数字轮廓依然刺痛他的神经——那是……五天前的日子!就在他们在土地庙分发鹅毛后的那个夜晚!
签名者:沈云漪。字迹娟秀却透着股浸骨的决绝,像刀刻上去一般。
呃……咳咳……怀里的人儿猛地一阵剧烈抽搐,滚烫的血沫子直接从鼻腔和嘴角喷涌出来,溅在陆九卿的下巴和衣襟上,温热黏腻,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铁锈腥甜。这剧烈的痛苦反而让她灰暗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竟似回光返照般,短暂地凝聚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她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在陆九卿那张因极度震惊和荒谬而扭曲的脸上,也看到了他死死捏着、被血染红的让渡书一角。
她竟笑了。
那笑容绽放在那张惨白如纸、嘴角带着血污的脸上,凄美得如同开到荼蘼时被冰雪压折的花,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悲怆和解脱。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串轻微的气泡破碎般的咕噜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涌出的血浆堵住。她极其缓慢地、几乎耗尽最后一点生命般,抬起那只没有被他握住、已然冰凉的手。
那只手,指向教堂高悬于冰冷石壁之上的巨大十字架。圣像在昏黄的烛火和从彩绘玻璃外渗入的天光下,面容扭曲模糊,只有受难的姿态永恒不变。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无言地指向某个虚空中的契约,指向那份由仇恨和鲜血书写的、注定无法履行的让渡。
然后,那只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剪断,陡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重重地、软软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石板地上。
呜——呜——呜——
沉重的、仿佛带着金属颤音的晨钟声,从教堂钟楼的方向,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肃穆、冰冷地穿透厚重的石壁和凄冷的雨幕,一下一下敲击在陆九卿的耳膜上,也沉沉地砸在他彻底冻结的心口。宣告一个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宣告一个灵魂终于坠入永恒的虚无。
光芒。灰白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天光,如同巨大的探照灯柱,从教堂正门高处的彩色玻璃外渗透进来,冰冷地打在陆九卿佝偻僵坐于长椅前的身体上。他半跪着,怀里沈云漪的身体已然冷透,只剩下一种精致却死寂的重量。她的眼睛睁着,瞳孔散开,失焦地望着那永远不可企及的教堂穹顶。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如同石化的雕塑。湿透、冰冷、沾满泥污血块的衣服紧贴肌肤,寒意早已钻透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牙齿格格作响。可他似乎感觉不到冷。他全部的感知,都被死死攥在手心的一样东西塞满了——那张浸透了沈云漪鲜血的、冰冷而沉重的《Property
Transfer
Deed》!财产转让书!白纸黑字(夹杂着洋文),鲜红的火漆鹅毛笔印章,礼和洋行的防伪戳!还有那个鲜红的、签在五天前的日期!
沈云漪死前那张混合着悲怆和解脱的笑靥反复在他眼前闪现,她最后指向十字架的颤抖指尖烙印般刻在他脑海。不是为了杀他灭口是给他准备了这条后路那她最后眼神里铺天盖地的愧疚……
晨祷的钟声余韵在空旷的殿堂里散尽,冰冷地回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紧紧靠着长椅脚边、蜷缩在地上的那个硬壳账簿上。他松开了紧攥着那张烫手契约的手,任由它飘落到账簿旁边。那只骨节嶙峋、沾满暗红色干涸血迹的手掌,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重新抚上了冰冷的账簿硬壳。摩挲,抚过那卷起的边缘、浸染血水的棱角。
然后,他的五指猛地收紧,死死抠住了硬壳账簿的边缘!像溺水者抠住最后一块浮木!不是拿起它,而是以一种极其暴烈、刻骨的姿势,将整本账簿狠狠摁向冰冷粗糙的石板地!另一只手,痉挛着摸索向自己的袖口内袋——那里,藏着他视若生命、能在绝境里敲出火星的宝贝——一小块凸凹不平、饱经岁月打磨的火镰,和一小块用油纸包裹、从码头货仓偷来的引火白磷!
嚓——!
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兀炸响!在寂静的教堂里如同魔鬼的嘶鸣!一道刺目的、灼热的火花从火镰边缘迸发出来!瞬间溅落在他已经扯开、用力挤压在石板地上的账簿硬壳上!火星接触到空气中微小的白磷颗粒!
噗!
一簇极其微弱、却异常固执的橘黄色火苗,猛地在那被血水浸透、变得格外酥松易燃的账簿硬壳边缘跳跃而起!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纸张边缘!暗红色的血渍在火焰中发出轻微的滋啦声,腾起一小缕带着焦臭味和奇异铁锈气息的青烟!
陆九卿充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苗!没有半刻犹豫!那只拿着滚烫火镰和引火石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写着巨大财产、盖着鹅毛笔红印、签着沈云漪名字的烫金洋文让渡契约,狠狠地、决绝地按进了那簇刚刚升起、脆弱却无比贪婪的火苗中!
呼——!
仿佛得到了最上等的燃料!火舌猛地向上窜起,发出饥渴的呼啸!那张象征着泼天富贵、可以洗刷他半生泥泞、甚至可以治愈他残腿的契约,瞬间被疯狂舞动的橘红色火焰包裹吞噬!昂贵的纸张在高温中剧烈地扭曲、卷曲、炭化,精美的鹅毛笔印章扭曲变形,沈云漪那娟秀的名字在火舌舔舐下变成焦黑的线条!刺鼻的焦糊味和浓烟迅速弥漫开来!
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泥污掩盖下的皮肤被高温炙烤着,显出深一道浅一道狰狞的沟壑。额角被钝器砸开的伤口在火光下肿胀乌青,结了深红色的痂。但他的眼睛,却没有倒映出那跳跃的、能带来财富的火光。那双浑浊的瞳孔在火焰的映照下,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灰烬之色。没有狂喜,没有贪婪,甚至没有愤怒后的狂躁。只有一种……被烈焰灼烧后,剥去了一切浮华伪装、只剩下赤裸裸本真的冷寂和荒谬。
巨大的、没有感情温度的火焰跳跃着,倒映在他灰烬色的瞳孔里,像两簇来自地狱尽头、徒劳燃烧的鬼火。那张吞噬了巨额财富、也焚烧了所有算计和愧疚的契约,在火光中迅速蜷缩、焦黑,最终化为簌簌飘落的灰烬薄片。
烟雾升腾,模糊了视线,模糊了冰冷的十字架,也模糊了长椅上那具曾经光彩照人、如今了无生气的桃红色躯体。
咯吱——
瘸腿踏在积水的冰冷石板地上的声音。陆九卿拖着那条越发僵硬、宛如铸铁灌注的残腿,一步,一步,像挪动一座被雨水冲刷坍塌的废墟般,艰难地、沉重地走出了那扇被晨光照亮的巨大橡木门。阳光是惨白的,穿透薄薄的雨幕,落在他湿透、沾满黑灰、血迹和污泥的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映出一片令人心悸的狼藉轮廓。
他低着头,脚步踉跄而歪斜,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巨大牵引力搏斗。那条瘸腿支撑不起整个身体的重量,在湿滑的石阶上猛地一滑!
咔嚓!
一声轻微的、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是手中那根刚从门廊旁胡乱捡来、用以支撑身体的腐朽木棍,被他陡然加重的力道骤然压断!断口尖锐参差。
陆九卿的身体晃了晃,失去了支撑,几乎要摔倒在肮脏的石阶上。他下意识地用那条瘸腿狠狠顿了一下,剧痛瞬间炸开,刺得他眼眶发酸。他死死咬紧牙关,牙缝里都是血腥味。他没有弯腰去捡那半截棍子,也没有再试图去找别的支撑。
他那双浑浊的眼,越过雨幕,越过江堤上残破的油布和散落的、沾满泥浆的鹅毛,越过江堤下浑黄汹涌、打着漩涡的江水,定定地望向远方江面上那一片灰蒙蒙的水雾相接之处。
他攥紧了唯一没有沾染血迹污物、却始终紧贴胸口的衣襟内袋。指尖触到了一种熟悉的轻软——是那半根雪白却带着褶皱的鹅毛。
他低下头,有些僵硬地掏出那半根鹅毛。白色的绒羽末端断裂处并不齐整,带着一丝仓促的毛茬。阳光惨白地照在它身上,细微的绒毛在微风里抖动着。这玩意儿曾是他赖以为生的本钱,骗局里的诱饵,也是复仇的号令,此刻……它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任何犹疑。手腕轻轻一抖。力道既不暴烈,也不留恋。
那半截白羽,脱离了陆九卿冰冷沾污的指尖,如同它本身那般轻若无物,被清晨微带寒意的江风温柔地、却也无可挽回地卷走了。它翻滚着,轻飘飘地下坠,在浑浊汹涌的江面上空划过一道微弱难以察觉的白色弧线,无声地落向那打着漩涡、翻滚着无数肮脏碎屑的浑浊黄汤中。一点微白瞬间被滔天的浑黄吞噬,再无踪迹。
陆九卿不再看江面。他瘸着腿,微微弓着背,拖着那道沉重刻在地上的影子,一步深,一步浅,像一尊伤痕累累、却卸下了所有负累的残破石像,沉默地溶入了江堤下那片更稠密、更混乱、尚未从昨夜喧嚣中彻底苏醒过来的市井烟尘里。雨水冲刷着他额角的伤口,混着污泥和血痂流进眼角,刺痛。他却连抹一把的力气都提不起,任由那污浊冰冷的水线滑过颧骨,滴落衣襟。
江堤斜对岸的一处废墟高埂上。雨水浸透的烂砖堆和炸毁的半截水泥墙后面。
九个影子,九个形状各异的佝偻轮廓,如同礁石般钉在雨水冲刷的泥泞高埂上。破碎的油布、撕裂的麻袋片裹在他们身上,掩不住底下依旧褴褛的衣衫和累累的伤痕、残缺的肢体。老钟那条独腿深深陷在泥里,空荡的裤管滴着水。胡癞子脸上的刀疤被雨水泡得泛白,独眼死死盯着陆九卿消失的巷口。三寸钉蜷缩在他那条比命还重要的破板凳上,矮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算命瞎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靠后的位置,蒙眼的脏布湿透贴在凹陷的眼眶上,头微仰着,仿佛在倾听江水呜咽和城市复苏的杂乱声浪。
当陆九卿将那半截鹅毛抛向浑浊江水,决绝地拖着瘸腿踏入巷口那片烟火人间的瞬间。
九个影子,几乎在同一刹那,朝着那个方向,齐齐地、缓慢地、无声地抱了抱拳。
雨水顺着他们破旧的头巾、沾满泥污的手臂流下,冲刷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没有呼喝,没有告别的话语,只有凝固的姿势被雨水冲刷,透出一种苍凉的、饱经世故的默契。仿佛无声地告别一个时代,又仿佛在祭奠某个永远消逝的身影。
然后,九条身影,如同九滴水滴落入浑黄的江水,悄然分散,无声地隐入了更广阔、更混乱、充满了生与死、悲与欢的江城雨幕深处。高埂上只剩下湿漉漉的残迹和呼啸而过的江风。
在他们看不见的远处,江湾富人区一座尚未受战火波及的小洋楼二楼窗后。厚重的鹅绒窗帘被一只涂着艳红蔻丹、戴着硕大绿宝石戒指的纤纤玉手轻轻撩开一道缝隙。
贾仁义那位以美艳著称的第七房姨太太,此刻正慵懒地倚在窗边的法式雕花小圆桌旁。桌上铺着暗金提花的厚厚锦缎桌布。一只半敞开的、厚实的紫檀木小匣子里,码放着一根根排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小黄鱼特有的、冰冷而沉甸的澄黄色光芒,在她眼波流转下,折射着窗外渗入的惨淡天光,更显出几分矜贵奢华的质感。
她纤细如玉的手指,正慢悠悠地、一根一根地捻动着匣子里那些冰冷的金条,指尖划过光滑的棱角,发出极轻微的、类似玉石磕碰的悦耳声响。艳红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丝满足又略带讥诮的弧度,目光偶尔瞥向窗外的雨幕深处,仿佛在欣赏一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城市清晨雨景。
窗下长街上,人流车马渐次涌动起来,为生计奔波的新的一天,在这座被血与火短暂清洗过的、却注定永不更改秩序的江城里,一如既往地拉开了序幕。风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像在叩问,又像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