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公司接老公下班,新来的小秘书不小心在我面前弄掉了车钥匙。
她弯腰去捡时,颈后一枚红痣赫然入目,位置和老公衬衫领口那个红印一模一样。
我把结婚请柬塞回包里:看来今天不适宜谈惊喜。
暴雨如注,车窗外,老公撑伞殷勤护着个小姑娘正过马路。
伞面微微倾斜,那枚红痣在朦胧水汽中仿佛刺穿夜色的灯塔。
我心一凉,方向盘打了个颤,后视镜里我的脸比飘零的叶子还要惨白。
原来所有借口晚归的夜晚,他都在为别人保驾护航。
【第一章】
那天是个周四,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天际,闷得人透不过气,空气里全是蠢蠢欲动的雨腥味。我难得早早处理完画廊的事情,兴之所至,想着给沈越一个惊喜。包里有张精心设计的请柬,银灰色暗纹底,我亲手拓印了我们第一次旅行时拍下的海岸线,烫金的字写着十周年庆典。日子不远,就在下周。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惯常的那份平静被打破时,眼底会掠过一点什么样的、属于旧时少年的星芒。
车停在沈越公司写字楼正对面。隔着一条繁忙的马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冰冷反光。我低头摆弄手机,指尖划过几张海边照片,旧日阳光烫着记忆。刚想推开车门,一辆鲜红色的本田飞度几乎是贴着我的车头刹停,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尖利刺耳。
车门砰地弹开,跌跌撞撞跑下个姑娘。年纪很轻,娃娃脸,披散的长发被车里的冷气吹得有点乱,手里攥着份文件袋。她显然是瞄到了对面楼宇上的公司标志,急得有点慌神,高跟鞋踩在地上哒哒作响,朝着写字楼旋转门小跑过去。
就在穿过车流涌动的马路时,意外发生在她身上的概率似乎特别高。一辆右转的车没减速,她狼狈地避让,重心不稳,哗啦一声脆响,手袋里东西散了一地。文件、口红、粉饼盒……还有一串钥匙,不偏不倚滑到了我打开的车门前。
她嘴里一连串的哎呀对不起,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动作太大,一缕头发滑落颈侧。
我的目光顺着她裸露的那片雪白肌肤滑下去,倏地停住。
那里,颈后与发际交界那处极隐秘的小窝里,一枚小小的、花瓣形状的红痣,烙在皮肤上,刺目得如同一粒凝结的血珠。
喉咙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扼紧,指尖瞬间冰凉。那形状……那位置……
昨晚沈越加班后回家,带着一身烟酒混合的浊气,衬衫领口皱巴巴地翻卷着。我靠过去帮他拉平,指尖却蹭到一点极微小的、黏腻的东西。凑在灯下细看,暗红色的印渍,边缘晕染,模糊的一小点花痕,当时只疑心是蹭了哪儿落下的红漆,或是哪个宴会喝多时蹭上的口红印记。
直到现在。
红痣的红,印迹的红,位置分毫不差。这巧合就像命运精心布置的陷阱,无声张开了冰冷的铁齿,只等我跌入。
一阵眩晕袭来。我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蜷缩又张开,才能勉强维持呼吸的平稳。车窗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市声,世界在这瞬间失重。那份滚烫的心意变成针尖,戳得包底生硬——呵,我包里这份等待启封的十周年惊喜,像极了天大的讽刺。原来那枚暧昧的红痕不是偶然的沾染,它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深处。
对、对不起啊姐!女孩收拾好零碎站起来,娃娃脸上沁着薄汗,局促地对我点头致歉,声音倒还清脆。
她叫王瑶,沈越部门新来的实习秘书。几天前沈越带公司资料回来,我看过实习生简历,照片很青春,简历很干净。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样一片雪白里,藏着足以灼伤十年的污点。
没关系。我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干涩得可怕。甚至扯不出一个像样的笑容。
谢谢您啦!她感激地笑了笑,像只受惊后归巢的小鸟,抱着东西匆匆跑进了那栋宏伟建筑的旋转门内。那道亮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锃亮的玻璃与冷硬线条构成的巨大方盒子里。
我靠在冰冷的皮座椅上,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缓慢而沉重地向下沉坠。那股闷在胸腔里的浊气,终于被车窗外汹涌的风雨撕开了一道裂口。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起初是稀落几声,转瞬就变成铺天盖地的雨幕,密集得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叹息,整个城市被泡在水汽朦胧的水晶球里。
启动车子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目光无意间投向对面的写字楼出口。
一抹身影恰在此时走了出来。
沈越。我的丈夫。他撑着一把宽大的黑色商务伞,侧着身,将另一个人几乎完全圈在他高大的身形和倾斜的伞面之下。小心翼翼地隔绝了漫天砸落的雨水,体贴入微的姿态,是过去那些年漫长通宵加班后接我回家时,我无比熟悉的温柔。曾经是护我的伞,如今在为他人遮风挡雨。
伞面微微倾斜,露出了被保护者的半个肩膀和小半边侧脸。雨丝在伞沿处织成帘幕,模糊了距离感。可隔着汹涌的雨帘,马路上的噪音和水汽,那女孩颈后,那个曾经被我短暂注视过的地方,似乎依然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点暗红,穿透迷蒙混沌的雨幕,在阴霾重重的傍晚亮得如同海上灯塔燃烧的残酷光焰,精准无误地穿透浑浊的空气,刺向我冰冷的眼睛。隔着车窗,却像滚烫的烙铁,直直按在心口那块薄薄的冰面上。冰层轰然碎裂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是他。是他小心翼翼护着的那个身影,颈后那一点红色印记的主人。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骤然松开,血液轰然逆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方向盘在我无意识收紧的手指下猛地一滑,车子轻微一抖。
我猛地侧头看向车内后视镜。
镜面冰凉。镜中的女人,脸色是暴风雨冲刷后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仿佛一片湿透了的残叶,被狂风轻易就能从枝头摘落。雨水在车顶和车窗上敲打出一片冰冷的噪音,如同命运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在空洞的心房里。原来那些含糊其辞的通宵、频繁的出差、心不在焉的敷衍……所有曾被我用自我安慰糊弄过去的碎片,此刻都被这无情的雨幕清晰地冲刷出来,拼凑成一个昭然若揭、不堪入目的真相。
十年同床共枕。十年信任交付。竟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荒诞剧。
方向盘在冰冷濡湿的手掌中微微发颤。我发动车子,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驶入城市庞大而冰冷的肠胃。车窗外霓虹闪烁,雨帘将它们晕染成模糊而诡异的光团,在飞速滑落的水痕里扭曲、拉长,形同鬼魅。
手机在旁边的包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屏幕亮起,沈越的名字在上面闪烁。熟悉的短铃声在此刻听来无比刺耳。大概是解释为什么又晚归,还是随口编造一个与客户见面的地点
我伸出手,却只是用冰冷的指尖划过屏幕侧面,摁灭了那一点执着跳跃的光芒。屏幕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这点人造的微光熄灭后,车内只剩下仪表盘幽幽的冷绿荧光。它们跳动着,在玻璃窗上投下我扭曲变形的倒影。
好一会儿,指尖才离开按键的冰冷触感。喉咙堵着一块粗砺的石头,不上不下,窒息感如影随形。十年的情分在脑中反复回旋,最终被冷冰冰的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视线艰难地透过被雨水冲刷成泪痕模糊的车窗玻璃,望着外面那个被暴风雨浇透的城市。没有焦点,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噪声和水流在金属车顶上密集捶打的空洞回响。
【第二章】
引擎的低吼声持续了多久才被唤醒,我毫无知觉。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停在了老式居民楼下的暗影里。雨水从老旧的水泥楼顶连成线坠下,砸在楼前锈迹斑斑、坑洼不平的自行车棚顶上,单调地噼啪作响,像是在不知疲倦地叩问着什么答案。
这栋灰扑扑的六层板楼,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沉默地蜷缩在城西最暗淡的一角。它承载着我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和沈越一起。从当年租住顶层的小阁楼,到后来倾尽所有、像攒珍宝一样买下这套位于二楼、只有七十平的小两居室。钥匙插进锁孔,熟悉的滞涩感传来,轻轻转动,推开那扇掉漆的绿色防盗门,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闷声响。家里的空气有些日子没好好流动过,凝结着尘埃和挥之不去的霉旧气息。
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模糊天光,疲惫地把自己摔进客厅那张早已塌陷、弹簧咯吱作响的旧布沙发里。织物冰凉粗糙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衣料,贴着皮肤。黑暗中,眼睛干涩发痛。
十年……像一个沉重的磨盘压在胸口。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炽烈得能把柏油路烤化,他穿过喧嚣的人群奔向举着相机的我,衬衫后背被汗浸湿了一片也不管不顾。在狭窄简陋的出租屋厨房,两个人笨拙又雀跃地煮完第一顿寿面给他庆生,热气糊了满墙的油烟,他的眼睛在雾汽中亮得惊人。父亲病危通知单下来的那个深夜,医院走廊惨白的灯管下,他用力抱紧浑身发抖的我,一遍遍说我在。他眼底细密的红血丝和下颌新冒出来的青色胡茬,都变成了最柔软的印记。那一刻,世界崩塌的声音都被他的心跳覆盖。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心跳声被越拉越远
像深谷里逐渐模糊的回音。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了又灭,沈越的名字固执地跳跃了几回,最终归于沉寂,再没亮起。大概他也厌倦了一遍遍编造谎言的感觉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咔哒咔哒走着,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指针像两片冰冷的刀锋,缓慢切割着稀薄的时间。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碎片,此刻却无比锋利地被时钟的回响挑了出来。
一年前,公司年会那晚。沈越带着一身微醺的酒气回来,外套脱了随手搭在椅背上,我瞥见他白衬衫袖口内侧,沾着一小抹亮得刺眼的、带金粉的桃红色唇膏印迹。他当时怎么解释的哦,小孙那孩子冒失,敬酒时没站稳洒了点饮料,顺手扶了一把蹭的吧。语气平平,带着几分应酬过后的懒散和理所当然,当时的我,竟也被他这份坦荡轻易糊弄了过去,把那疑虑碾碎了咽回肚里。
还有那几个月前收到的银行副卡巨额消费信息提示。
三万九我站在厨房门口,扬起手机的提示短信,眉头拧紧。指尖有些发凉。
沈越正端着水杯,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走过来,神态自若地接过去看了一眼。哦,这个啊,他顺手把手机递还给我,嘴角甚至带着点安抚的笑意,部门那个大客户,姓李的,挺难搞。那天他带了家眷来考察,饭桌上他夫人多看了几眼橱窗里那个爱马仕包,为了后面签单铺垫气氛,我就让助理王瑶去跑了个腿,垫付了款,先送过去应应急,反正回头李夫人满意了,他那边自然会处理。
王瑶……又是王瑶。当初那个名字滑过耳边时,只是一阵微风。此刻却变成了呼啸的龙卷风,卷起一片狼藉。
心脏猛地抽紧。原来所有的预兆,命运都早早在我眼前展露过它冰冷的微笑。只是我像个自欺欺人的瞎子,一次次亲手合上了真相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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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这样下去。
某种冰冷的东西,取代了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驱散了刚才溺水般的茫然。黑暗中,我攥紧了沙发扶手上粗糙破旧的布料,攥得指节泛白。
愤怒是短暂的狂澜,最终沉入冰冷理智的海底。我需要证据,需要清晰的事实像手术刀一样,切割开这些年堆叠的谎言腐肉,才能把那个摇摇欲坠、曾经名为爱情的自己,从这片废墟里挖出来。
第二天早上,巨大的疲乏感像铅水灌注了四肢百骸。挣扎着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沈越的所有电子设备都设有我不知道的密码堡垒。这些年各自为工作忙碌,竟从不过问对方手机里藏着的秘密花园。
目光落在书架最顶层落了灰的旧笔记本电脑上。那是沈越很多年前淘汰下来的,他曾随口提过一句:密码简单,‘我媳妇生日后面加我们门牌号’。当时只当是老夫老妻之间一句无聊的打趣。
我费力地搬下那个蒙尘的方盒子,按下布满灰色手印的开机键。风扇发出喑哑的嘶鸣,屏幕幽幽亮起蓝光。指尖悬在沾满油污的键盘上方,微微颤抖着,敲下我的生日数字——0722,然后是我们第一个共同的家,那个筒子楼的门牌号——201。光标跳了跳,主屏幕刺眼地亮了起来。
一瞬间,失重感强烈得令人晕眩。我竟真凭着几年前那句无心之言,轻易推开了他心底另一扇紧锁的门。屏幕上凌乱的文件夹图标刺痛着我的眼睛。几乎不需要费力搜寻,一个被命名为工作备份的加密压缩包就藏在桌面。解压密码再次输入0722201,进度条滑得飞快。
密密麻麻的文件铺满了整个屏幕。大多数确实是枯燥的数字和报表。但在文件夹最底层,有个毫不起眼的文件夹,标注着冷冰冰的两个字母——WY。
点进去。几张照片如同带毒的匕首扎进眼底。
背景是南山深处的竹林酒店,前年我们去过。照片里,沈越穿着一件浅灰色羊绒衫,背对着镜头,肩膀自然地倾斜着。他的对面,那个叫王瑶的女孩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脸上被手机挡着大半,只有小巧的下巴尖和那双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睛露在外面。沈越微微俯身,像是在专注看她手机屏幕上的什么内容。另一个场景光线昏暗,显然是车厢内,角度奇特像是偷拍,只捕捉到一只纤细的手搭在深色汽车扶手箱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食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造型别致的蛇形银戒。还有一张截图是去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光惨白的凌晨两点四十分,一个匿名的本地号码发来的短信,没头没尾,只有四个字:
南郊花园。
那个时间点,沈越在哪那晚他说公司服务器被攻击,留下我和桌上精心准备的半桌冷透的饭菜整夜未归。我记得自己裹着毯子蜷缩在阳台藤椅上,看着城市上空被雾霾遮挡的朦胧圆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闷堵。第二天清晨他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连解释的话都似乎懒得再说。
所有线索,细如尘埃,却沉甸甸地浮上水面,带着冰冷的铁腥味,指向唯一的出口。
我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无声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带着铁锈般的寒意。必须亲眼确认,把血淋淋的现实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软弱的借口。
需要撬开那个姑娘粉饰稚嫩的硬壳。
几天后,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我再一次出现在写字楼附近。这一次,我藏在一家大型连锁咖啡店的二楼落地玻璃窗后面。位置绝佳,能将对面写字楼那个灯火通明、人流匆匆的出入口尽收眼底。桌上的冰美式已经融化,杯壁凝成一层薄薄的水雾。我紧紧盯着那个方向,手指冰得没有一丝温度,连心跳都似乎被黏稠的暑气拖得缓慢。
时间一分一秒爬过。
七点刚过,目标出现。王瑶穿着一条崭新的、藕粉色泡泡袖连衣裙,裙摆蓬松,脚上是亮闪闪的银色细高跟凉鞋,背着个小巧的菱格链条包,步履轻快地踏出旋转门。她站在门口明亮的光线里张望片刻,很快便朝着路边停着的一辆熟悉的白色SUV走去。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沈越的侧脸轮廓,看不清表情。
王瑶拉开车门,姿态熟稔地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暮色渐浓、霓虹初上的车河,消失在视野尽头。方向明确——城市东南,那一片新建不久、绿树掩映的高端公寓区。据说,那是许多初出茅庐却心比天高的年轻女孩心中的伊甸园。我迅速记下那辆车的车牌尾号——清晰无误。
拿出震动的手机,给一个托了几层关系才搭上线、据称十分谨慎可靠的私家侦探发去信息:目标出现,白色越野,尾号
72Y,正驶向碧水澜庭方向。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刚落下,另一个号码便顶了进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公两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掌心。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凝固了几秒。那灼热感仿佛能穿透皮肤。终于,指尖还是落了下去,按在冰冷的玻璃接听键上。
喂。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还带着一丝因长久沉默而自然生出的微哑。
岚岚,沈越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是封闭空间特有的微弱的空调风声和一种刻意的寂静,显得他低沉平和的声线格外清晰。他甚至能抽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还在画廊忙我刚从公司出来,想问问晚上吃什么。
那一刻,窗外的暮色正沉重地坠落。天际被工业烟尘染得浑浊不堪,呈现一种病态的橙紫色。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而冷静的倒影,几乎能穿透那层倒影,看见另一头车厢里那张温存有礼、无懈可击的男人的脸,以及他旁边那个年轻鲜活、正低头玩着手机的粉色身影。
胃里一阵冰凉的反刍感翻涌上来。那感觉如此真切,如同咬碎了腐坏的食物。我调动着脸部的肌肉,试图扯出一个平淡无奇的表情:嗯,还有一点画没整理完。你先回吧,我买点小区门口的卤菜回去,很快。
好。他似乎松了口气,语气轻松了些,路上慢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挂了电话。
听筒里忙音嘟嘟嘟地急促响起,如同某种宣判。
回家。那个被谎言蛀空了的地基,还能撑多久呢
我低头,再次点开和侦探的聊天界面。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快速敲下几行字:
目标车辆最终停在碧水澜庭
B
区地下车库。门牌号确认:B
栋
1
单元
1802。
发送。
尘埃落定。
【第三章】
那个周末来得奇快无比,像一颗飞速坠落的陨石,裹挟着沉重又无比刺目的光,狠狠砸向我已经被蛀蚀得摇摇欲坠的世界——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
家里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假象。沈越特意推掉了所有可能的应酬,早早回了家,甚至还从阳台那几盆被遗忘的发黄植物里,挑出唯一一株侥幸存活的小月季,剪下两支打着蔫的花苞,插在一个粗瓷的矮花瓶里,摆在餐桌中央。
花瓶旁边,放着方方正正的蛋糕盒子,散发着甜腻的奶油香。还有一盒包装精致的礼物。烛光晚餐的食材堆在厨房流理台上,虾仁化冻的水痕洇湿了台面。
他系着那条滑稽的、印着卡通鱼图案的围裙——那是当年在庙会地摊上买的廉价货,居然还没扔——在灶台前笨拙地翻动着锅里滋滋作响的牛排。油烟微起间,他侧过脸,橘色的顶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很快就好。饿了吧
语调里的温和与投入近乎一种刻骨的凌迟。厨房暖色的光笼罩着他忙碌的身影,眼前的一切本该构成最温情的画面,落在心底却像铺了一层冰冷的碎玻璃。我甚至能看清他鬓角几根新冒出的白发。这个人,竟能同时把虚伪的情深和明目张胆的背叛融于一炉,还扮演得如此天衣无缝。
还好。我笑了笑,走过去倚在厨房门框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瓷砖边缘,感受那份粗糙的颗粒感。味道好像不错。
视线越过他宽厚的肩膀,落在客厅玄关柜最上层的暗格里。那里藏着一样东西——那份早已准备、却被我自己亲手藏匿起来的十周年庆典请柬。精心设计的银灰色卡纸上,烫金的海岸线蜿蜒着过去十年的承诺。它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笑话。此刻,它有了新使命,代替我去撕开这份精心烹制的假面盛宴。
窗外夜色浓稠。
餐桌铺上了许久没用过的白色暗纹桌布。两支微弱的烛火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映照着那两朵恹恹的花苞,也映照着沈越眼中那层恰到好处的柔和笑意。他切开蛋糕,递过装着礼物的丝绒盒子。
我接过来,指尖微凉。打开。铂金手链在烛光下流淌着昂贵而疏离的冷光。
喜欢吗他问,语气里有种笃定被回应的自信。
我拿起手链,分量沉重,冰得人指尖发麻。没有立刻戴上,只是轻轻搁回丝绒盒子里,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挺好看的。目光抬起,直视着他眼底那片温情的假海,我也有份东西给你。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沈越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哦嘴角弯起的弧度,是标准的、带着点好奇的温和丈夫模样。那表情如同精描细摹的面具,完美到无懈可击。
我转身走到玄关柜前,踮起脚尖,打开了最上层的暗格。灰尘被惊动,在烛光下细小地飞舞。那份银灰色的请柬捏在手里,边缘的硬挺棱角几乎要刺破掌心。像提着一把隐形的刀。
走回餐桌前,将它轻轻推过桌面,像推过一片薄冰,推向他面前精巧的蛋糕碟边。
……这……沈越的目光落在那精致的卡片上,困惑不解地翻开请柬。几秒钟的死寂。烛火在他低垂的眉眼间跳跃,清晰地照亮了他眼底迅速掠过的一丝惊疑不定。他抬头看我,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温和色泽开始剥落,露出一点仓促的苍白底色,这是……怎么了十周年还没……
话没说完,所有伪装被我接下来的动作彻底撕开。
我的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另一份文件——同样方方正正,只是雪白冰冷——放在那张烫金贺卡旁边。摊开,露出黑体加粗的标题:
《离婚协议书》。
啪嗒。
沈越手中那柄闪着银光的餐刀脱手,砸在白瓷盘子上,发出一声突兀而刺耳的脆响。那声音瞬间割破了餐桌上勉强维持的温情脉脉。
烛火剧烈地跳跃了一下。
他像是被那白纸黑字的标题烫伤,瞳孔在烛光下骤然收缩成两点寒星,死死盯着那堆冰冷的纸页,脸上残存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什么意思!他猛地抬头看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强撑起来的怒意和被戳穿的狼狈,姜岚!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他的震惊似乎很真实,愤怒也不似作伪。只是那愤怒如同水面上炸开的油花,浮夸,空洞,迅速消散,底下翻滚着的是更深更黑的恐慌。
没什么特别的。我往后靠进椅背,拉开彼此的距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离婚协议纸页边缘,感受着那纸张特有的脆弱锋利,只是忽然觉得,很多事,不需要再等一个所谓的纪念日了。既然心意都是假的,日子何必挑
沈越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怒火像退潮般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带着试探和警惕的空白。你……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心意是假的我哪里……他下意识地看向桌面,是不是这个礼物你不喜欢还是我哪里做错了岚岚,我们……
心意是假的,我的声音平稳地截断了他试图重建的温情堡垒,像一块无情的石头砸入虚假的涟漪。就像昨天下午七点半,你说刚下班,正往家赶时路过的那家店,买到的最新鲜的那盒卤鹅一样假。
空气冻结了。
他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一潭黑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驳什么,却连第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餐桌上只剩下烛心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哔啱声。
我把手机推过去。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清晰定位记录的小红点,在标注着碧水澜庭-B栋1单元的地方来回逡巡。
王瑶……他喉咙里终于滚出两个模糊破碎的音节,眼神溃散开,像被强力胶粘在了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地址上。最后一点侥幸心理被这精准的定位彻底钉死。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脊柱的力气,高大挺拔的身体无法支撑地向后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沉重的挤压木质椅背的咯吱声。
……你都知道了声音轻飘飘的,哑得厉害,是从残破废墟里挤出来的最后一点气息。他抬起眼看向我,那双往日深邃、此刻只剩下血丝和茫然的眼睛里,混杂着恐惧、绝望和不可思议,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女人。他像是被钉在耻辱柱上,动弹不得,所有的辩解和愤怒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烛火映照下,他眼角细微的纹路在颤抖,那份极力维持的体面终于土崩瓦解,露出狼狈仓惶的真容。他猛地垂下头,双手用力撑住沉重的额头,手指深深插进浓密的发根里,用力到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颤。
她……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痛苦的声音,像是在溺水,她只是……刚进社会的女孩……没什么依靠……太年轻,容易依赖人……我……一时糊涂……话语破碎,逻辑混乱,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条理。
餐厅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刚才散落的蛋糕甜香在沉滞的空气中发酵,甜腻得令人作呕。
一时糊涂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冰冷如手术刀刮过骨头,一次是一时。两次是一时。那无数次通宵达旦、精心设计、费劲心思为另一个人营造家园……也是‘一时’吗,沈越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毫不留情地凿在他企图为自己堆砌的、摇摇欲坠的土丘上。
南郊花园那晚,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她哭得很厉害还是跟你发短信撒了娇让你觉得她比一个在家里守着冷饭桌、对着月亮熬一整夜的女人更需要你我的语调很稳,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剖析感,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往事。
……岚岚……他艰难地开口,双手颤抖着撑住桌沿想要站起来靠近,你听我解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她太年轻……他突然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光芒,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而且!她和你一点都不一样!岚岚,我心里……
不一样我笑了,笑声短促,像裂帛撕开空气,沈越,背叛就是背叛。你爬到她床上的时候,是想证明她更像我,还是更不像我恶心了谁
岚——!他像是被这尖锐的笑声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猛地抬手,脸色紫涨,手臂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几乎要打翻面前的玻璃杯。最终,那只手颓然垂落,重重砸在铺着洁白桌布的桌面上,杯盘碗碟一阵轻响。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勇气也被彻底碾碎。
颓败彻底覆盖了他的脸。他看着桌上静静摊开的离婚协议书,又看着我决绝冰冷的神情,巨大的恐慌终于如同冰冷的深海水流彻底将他淹没。他像是失去了所有骨头,瘫坐回椅子上,身体深深地陷进去,头埋得很低,额前散落的几缕头发随着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
不……岚岚……不能离……他声音哽咽,破碎不成句子,十年……我们十年……
十周年快乐。我站起身,动作牵扯着僵硬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视线扫过桌面上精致的蛋糕、昂贵的礼物、跳跃的烛火、还有那两份触目惊心的文件。
我们之间,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最后的审判落下。
餐桌上,精心布置的烛光晚餐在死寂中沉默地冷却着。那份烫金的请柬边缘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最后一点微弱而讽刺的光泽,像是对这场十年荒诞爱情戏剧最悲凉的谢幕。
我转身离开餐厅,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在死寂的夜里发出异常清晰的回声。
客厅没开大灯,只有小沙发边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撑开一小片温暖而孤寂的角落。我慢慢走过去,蜷缩进去,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屈起的膝盖里。沙发陈旧的海绵和熟悉的布料气味包裹上来,像一处最后的避难所。
窗没有关紧,城市远方的车流声汇合成模糊的背景噪音涌进小小的房间,更添空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门口才响起轻微又迟疑的脚步声。
他站在客厅门口的光暗交界处,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份离婚协议和滚烫的贺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僵硬泛白。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在昏暗的光线里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房子……都留给你。我……明天就搬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里艰难凿出来的碎片。
我没动,也没抬头。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仿佛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耗尽此刻支撑我的最后气力。
空气再次凝固。只有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昏暗中异常清晰。
最终,那脚步声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一步步退出了我的视野。玄关处传来衣物摩擦窸窣的响动,接着是锁舌卡入锁孔冰冷的咔哒一声。门,轻轻合上了。
世界彻底沉入一片无边的寂静。
窗外浓稠的夜色,不知何时又翻腾起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黑云。狂风卷过对面楼顶丛生的乱糟糟的天线,呜咽着,像是大地裂开的伤口发出的悲鸣。
第一道苍白刺眼的闪电无声地撕裂了沉沉天幕,将玻璃窗映得一片瘆人的惨白。一刹那的定格。
随即,沉沉的闷雷轰鸣,由远及近,如同巨轮碾过天际。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暴雨倾盆而下。巨大密集的雨点像狂怒的鼓点砸在冰冷坚硬的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的面貌。
这场蓄谋已久的风暴,终究是来了。冰凉细密的震颤透过单薄的墙壁传递过来,紧贴着蜷缩的身体。世界被冲刷得混沌一片。
这场雨下得无边无际,像一个冰冷的囚笼笼罩着城市。沈越搬离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盒子的过程,悄无声息,快得像一场疾风骤雨。只留下屋子里陡然多出来的巨大空旷,和一股难以言喻、如同物体腐烂后清空遗留的清冷气味。
当最后一箱物品也被搬离,我坐在那个他曾常坐的书桌前,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照着桌上的协议书。纸页摊开在面前,如同摊开一片被命运踩踏过、注定无法修复的废墟。手指尖是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腔深处的寒意。拿起笔,在那片冰冷的废墟末端——签名页上停顿片刻。指尖有些发颤,笔尖悬停在纸上,像凝着一颗沉重的泪。那两个字,签下的不止是一段关系的终结,更是亲手掐灭了一个曾以为会延续到生命尽头的、名为信任的光源。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洇开在纸上——姜岚。
一笔一划,如同刀锋在朽木上雕刻。沉重,却异常清晰。
再没有回头的路。
处理完所有琐碎的、令人厌倦的财产分割和协议递交事宜,那个盛产暴风雨的夏天也终于耗尽了力气。秋天的清冽气息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了钢筋水泥森林的每一个罅隙。
那一天,我独自拖着不大的行李箱,站在了机场熙熙攘攘的国际出发大厅。巨大的穹顶下,人潮涌动如喧嚣的河流,广播里机械地播报着不同的航线和陌生的地名,交织出一种恍惚而不真实的喧嚣感。
手机突然在包里震动起来。
屏幕上闪烁着陌生又熟悉的号码,尾号是那个刻意的520。那个号码我曾烂熟于心。
滑开接听。没说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背景音里似乎有细弱的雨声。
就在我以为他或许只是错拨了号码,准备挂断时,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终于艰难地响起:岚岚……一声之后,又陷入沉默。
然后是一声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对不起。
他声音里那层厚重的、如同蒙了灰尘玻璃般的绝望感,无比清晰地透了过来。
是迟来的懊悔还是被抽空了灵魂后徒劳的反刍我抬起眼,看向正前方巨大落地窗外。跑道上,一架银白色的巨型客机正加速滑跑,引擎的轰鸣隔着厚厚的玻璃都隐隐可闻,像远古巨兽的咆哮。
我对着听筒,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念一段机械的旁白:太迟了。沈越。没有停顿,也不需要。
直接摁断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提示音尖锐地响了几下,很快转为忙音。沈越依旧僵在原地,像是被那冰冷的电子噪音死死钉住。
办公室里惨白的顶灯无情地倾泻下来,像冰水泼在脸上,刺得眼球生疼又干涩。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通话结束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视网膜。刚才她挂断前那简短的话仿佛还带着一丝残响:
太迟了。沈越。
每一个字都是精准的淬毒箭矢,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点可笑的幻想。他以为……总该留点余地吧过去十年,他不是没有惹过她不快,她从不计较,总能用宽容甚至带点无奈的温柔,轻易融化掉他心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皱褶。每一次冲突都会指向温柔的解决,这是他长久以来刻在心底的经验。
唯独这一次。
他从巨大的晕眩里缓慢回神,喉咙里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挥之不去。办公室里冷气似乎开得太足,冰冷的空气刺入每一个毛孔,激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小小的栗粒。他终于支撑不住,后退一步,腿弯撞在沉重的实木办公椅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顺势滑坐在椅子里,沉重地陷了进去。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灯火辉煌,车流不息。这间象征着地位和价值的顶层办公室,此刻却像一口冰冷的棺材。四周昂贵精致的装潢在眼前变得扭曲怪异起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的手机屏幕,姜岚两个字刺眼无比。
心里那片被掏空的地方,冷得彻骨。胃里好像结了冰,硬邦邦地坠着。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桌上那个不起眼却极其重要的相框。那是仅存的几张合影之一,旅行中买下送她的纪念品。一个镶嵌蓝色珐琅的银质小像框,里面是他和姜岚在热那亚旧港的合影。照片里她笑得眉眼弯弯,海风吹乱了头发,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夕阳的金光给她整个人都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他猛地伸出手去抓那个相框,像抓住救命稻草。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珐琅边沿,动作却骤然僵住。
镜框内里一角,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暗红色印记,紧紧贴着照片边缘,凝固着、渗透着。
王瑶颈后那枚小小的花瓣痣,仿佛凭空跳了出来,带着那晚微醺的喘息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如同被无形的毒针狠狠扎到,猛地缩回了手,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暗红黏腻的触感。像滚烫的烙铁。胃里冰冷的硬块瞬间化为翻江倒海的浊浪,猛地往上冲。
他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推开椅子踉跄站起,冲向办公室内自带的那个光可鉴人的豪华独立洗手间。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刺骨。拧开,砰的一声撞开沉重的门。
对着雪白的洗手盆,他失控地弯下腰。镜子里映出一张因强烈的生理不适而扭曲泛青、双目通红的陌生男人的脸。下一秒,胃里仅有的酸水和胆汁混合着灼烧的剧痛汹涌而上……
就在我转身朝安检口走去时,脚步微微一顿。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城市的另一头,那个象征着权力与高度的冰冷方盒子顶层,某个亮着惨白灯光的窗口。
那个窗口里,我曾经的整个青春,大概正在经历着他无法逃避的崩塌。
那份迟来的、毫无意义的痛苦反噬,恐怕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凶猛些。
安检的队伍蜿蜒。过了安检门,步入通向登机口的漫长通道。光线明亮,反射在光洁的地板上。一步步往前,身后的喧嚣和那座庞大而复杂、充满了无数背叛与疼痛的城市,正缓慢地退后、缩小,如同倒映在车窗上的街景,被加速抛离。
前方廊道的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天际线逐渐舒展开来。雨后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像一整块精心打磨过的巨大蓝宝石,将整个停机坪温柔地包裹其中。远处跑道尽头,一架空客A330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舒展着优雅的银色机翼,像一头准备振翅高飞的巨鸟。
广播里流淌出柔和的登机提示音。这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像一声温柔的催促和新的召唤。风吹过空旷的廊桥,带来遥远而自由的气息。
原来所有的天翻地覆过后,天空依然是蓝的。
心头那个贯穿了漫长雨季的黑洞,依然幽深,疼痛依然蛰伏在最深处。但此刻,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又无比清透的力量,悄然取代了绝望,在每一寸曾经浸泡在苦痛中的肌肉和骨骼里悄然生长起来。
指尖滑过手机,屏幕上停留着几个未读信息。其中一条来自老同学,一个同样走过离婚这场硝烟战场的女人,她只写了一句话:
暴风雨只能摧毁朽木。真正的生命,恰恰在倾盆之后疯长。新画廊手续办妥了,巴黎等你。
远处那架银色的巨鸟轰鸣着,挣脱了重力的束缚,昂首冲向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
新的旅程,终有骄阳。
【已完结】